永度吾爱
2014-04-23佚名
佚名
很难想象1966年9月2日深夜,是怎样一个古怪的夜晚!也许那夜像打翻了墨水瓶,整张稿纸没有一点洁白的地方;也许那夜狂风大作,雷霆万钧,偌大的上海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也许那夜花好月圆,竹影摇窗,与从前和未来的夜别无二致。然而就在那晚,午夜已过,凌晨刚至,中国最伟大的翻译家傅雷与夫人朱梅馥携手同肩,双双自杀身亡。
傅雷夫妇走得干净,义无反顾,像风拂春池,遂又了无纤痕。傅雷的一生长身玉立,宁折不弯,朱梅馥雍容静肃,柔情似水,两人珠联璧合,相得益彰。一对恩爱夫妻,能如胶似漆、举案齐眉,也许不难;但真正能够做到携手共赴正义,蹈死不顾,恐怕自古至今也屈指可数——
她原名叫朱梅福,缘于出生之时正是元月十五,腊梅盛开。她那作为清朝秀才的父亲,希望她如梅花般高洁芬芳,一生都有福气。她和傅雷是远房表亲,自小青梅竹马,互生情愫。在双方父母的安排下,14岁的朱梅福与19岁的傅雷定亲。之后,傅雷便到法国留学,而她便一直等待他学成归来。然而,在浪漫之都巴黎,远离家乡享受自由气息的傅雷和一位法国女子“谈起了恋爱”,甚至写了一封毁婚的家书,决定抛弃小表妹。可不久他就发现这位新女友的放荡,又因伤害了表妹自感无法回头,意欲自杀。幸亏好友刘海粟扣信不发,并及时赶到,告诉他他还有机会和表妹携手今生。自此他才醒觉,与表妹的爱情才是恒久的真爱。
1932年,傅雷学成回国,与表妹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嫁给傅雷之后,傅雷给她取了个法文名玛格丽特,并嫌她的原名俗气,为她改名“梅馥”,暗含陆游的《卜算子·咏梅》之意:“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朱梅馥是一个敦厚善良的人,默默爱着傅雷,近乎于卑微。傅雷初回上海时,常与人打麻将牌或打桥牌以消遣。本来玩麻将在知识分子中纯粹是娱乐,可是傅雷却以为打不赢就说明自己愚蠢,会被人看不起。因此每次输了,都要继续打下去,非得赢回来才罢休。玩桥牌更是如此,他这般的脾气,只有朱梅馥与他为对儿,一旦处于被动,朱梅馥就紧张不已,而越紧张就越容易计算不准。这时傅雷就会大声斥责:“怎么可以这么出!”然后轻则摔牌不打了,重则掀牌桌,搞得人仰马翻、狼藉一地,把本来是消遣的事弄得一团糟。最狼狈的当然是朱梅馥了,她不仅得忍气吞声,还得赔笑脸向牌友作揖道歉。
傅雷的艺术造诣是极为深厚的,他清介儒雅,酷爱谈文论艺,以传播中西文化为己任。但童年扭曲的经历造成其性格的乖张和暴戾,他满身棱角,脾气火爆,难以与人共事,最终只习惯于书斋生活。在家里,稍有不如意,妻儿往往成为他发泄的对象,甚至动手。
傅雷打傅聪,下手也狠,竟在孩子的脸上留下了疤痕,朱梅馥不敢责备丈夫,又心疼孩子,只得暗自垂泪。这一切,却几十年如一日的,让朱梅馥近乎没有道理地包容下来了。
然而,朱梅馥并非一个传统的旧式女子,据傅雷夫妇的好友回忆:“造化在这个女人身上显示了一种极其奇特的矛盾统一。”她接受的是完全的西式教育,在音乐、书画、英文小说的鉴赏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但这些现代文化的浸染并没有磨蚀掉其天然的内在之美。她的性格、气质和应对事物的态度完全是东方古典社会贤妻良母的典型。她把东方女性的温存与高贵,坚定与自信,仁爱和牺牲发挥到了令上帝也为之落泪的程度。
1961年,她在给儿子傅聪的一封信中解释了她一直隐忍的原因: “我对你爸爸性情脾气的委曲求全,逆来顺受,都是有原则的,因为我太了解他,他一贯的秉性乖戾,嫉恶如仇,是有根源的——当时你祖父受土豪劣绅的欺侮压迫,二十四岁上就郁闷而死,寡母孤儿悲惨凄凉的生活,修道院式的童年,真是不堪回首。……我爱他,我原谅他。为了家庭的幸福,儿女的幸福,以及他孜孜不倦的事业的成就,放弃小我,顾全大局。”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她自小便知道,他的童年阴霾遍布;自爱上他,她更加明白,自己是这个男人黑暗人生中的唯一明媚。傅雷曾这样评价自己的婚姻:“自从我圆满的婚姻缔结以来,因为梅馥那么温婉,那么暖和的空气,一向把我养在花房里。”他们的朋友杨绛认为,朱梅馥是“温柔的妻子”、“慈爱的母亲”、“沙龙里的漂亮夫人”、“能干的主妇”,还是傅雷的“秘书”。
可考验朱梅馥的不仅是丈夫那如才气一样大的脾气,还有他那“横溢的感情”。 1936年,他去洛阳考察龙门石窟,和一个叫黄鹂的姑娘暗生情愫,三年后,又公开爱上和追求自己学生的妹妹陈家鎏。对黄鹂的爱,他并不避讳妻子;对陈家鎏,这位堪称绝色的女高音歌唱家,他视其为“女神”,爱得几近疯狂,不仅白天一起谈天说地,晚上还给她写情书。他声称没有她,就没有工作的热情和灵感,没有她,就没有命。他一路追逐陈家鎏到云南,甚至想放弃家庭。
多少个夜晚,当朱梅馥搂着两个年幼的儿子哄他们入睡,而丈夫却在书房对另一个女人激情表白,她的心都在无声地滴血。然而她仍不忍心恨他,而是选择以无限的爱和宽容维持着自己的家庭。她只怨自己无力给丈夫想要的创作激情,不能安定他那颗艺术家悸动的心。朱梅馥平静地请陈家鎏到自己家里来,并好好款待这个给丈夫以激情和灵感的美丽女子。而她的贤良大度深深地震撼了陈家鎏,陈最终选择理性地退出,远走香港,一生未嫁。这个知性的女子也深知,一旦爱情堕入凡尘,她无法如朱梅馥般做他的妻子。
这之后,朱一如既往地照顾傅的生活、人际交往,朱用菩萨一般的性情一次次扑灭傅的躁烈,可以说,没有朱梅馥就没有以后的翻译巨匠傅雷。朱梅馥在家书里对傅聪说:“我虽不智,天性懦弱,可是靠了我的耐性,对他无形中或大或小或多或少有些帮助,这是我觉得可以骄傲的,可以安慰的。现在,我们真是终身伴侣,缺一不可的。”
面对这样一个灵魂,无辜的、宽容的、手无寸铁的灵魂,傅雷被震慑了:他看到了自己的虚弱和无能。自此,傅雷再也没有辜负过朱梅馥,他开始慢慢学会了感恩,懂得了妻子的可贵。他开始把朱梅馥的相片和自己的相片一起,摆在他的书斋里。也许到了那一刻,傅雷才懂得只有一个像朱梅馥一样的女人才能与他相处相守,永不分离。
正当他们磕磕碰碰地走过情感粗粝的前半生,憧憬着温馨相伴的晚年时,一场史无前例的风暴袭来。在经历了四天三夜惨无人道的批斗后,刚直孤傲的傅雷因不堪凌辱,果断地选择了以死抗争。
许多年后,他们的儿子傅聪表明,他当时也很清楚,根据父亲的性格,他的死是必然的结局,而这个结局不应属于妈妈,他说:“我知道,其实妈妈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忍受得过去……”可是,如果她所爱的这个男人都不在了,她为什么还要忍呢?
朱梅馥深知,真爱一个男人,就必须承受他命运的碎片。尽管她眷恋这个繁华的世界,尽管她牵念两个儿子,甚至多么希望能见一眼远在国外从未谋面的孙子……可她一如既往地将尘世间最深沉的爱情,转化为大爱的慈悲。她心甘情愿到黄泉路口,对爱了一辈子的丈夫执手相送……于是她坦然地对丈夫说:“为了不使你孤单,你走的时候,我也一定要跟去。”
1966年9月3日凌晨,傅雷写好了遗书,而她给他倒好温水,看他服下致命的毒药,朱梅馥把他搂定,担心剧毒会使他本已衰弱的身体再受太多的苦痛。他摇摇头,说:“我已然听到那歌了。”……她凑近他,觉察到气息已渐渐微弱,她确信怀中的人听到了“这缕恬静的声音,不久也朦胧入梦了”,于是把他正正地放在沙发上坐好。
足足两个小时过后,待他没有了鼻息,她轻轻地把他安放在沙发上,摆正身体,让这个才子保留了最后的尊严。她站起来,把绳子搭过窗棱,小心地结好一个套儿,她侧过头,见傅雷头仰着,像是睡熟了,这才再把头钻进去,用足尖拨倒了垫起的凳子……
那一年,傅雷不过58岁,而朱梅馥才50出头。就这样,当代最杰出的的翻译家,与深爱着他的妻子,用两具圣洁的遗体和一封遗书,表达了他们的“失望和悲悯”。而朱梅馥对丈夫那“爱得不能再爱”的深情,那上天下地、生死相随的坚贞,近半个世纪以来哪怕回眸一瞥,依然让人唏嘘动容,潸然泪下……
《傅雷家书》中有这样一句:“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而这位才子巨匠的世界,却是由他的妻子,那个柔情似水、深沉如海的女子所创造的。这个被友人亲切地称为“菩萨”的柔弱的女子,她在天地间从容地走一遭,仿佛只为度那个不凡的男人而来。
〔责任编辑 袁小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