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救的不是狗,而是我们自己”
2014-04-22徐娟
□徐娟
“我们救的不是狗,而是我们自己”
“What We Save Is not the Dogs but Ourselves”
□徐娟
几天前,60岁的王淑琴(化名)和同事刘老头,刚刚找了个僻静地方埋葬了3只被“安乐”的小狗。跟7年前刚接手时相比,如今的她已经不会抵制这种极端的死法。她会逐字逐句地向新来的志愿者解释,“体体面面地死去,比活遭罪好。”
在西安市郊外正在改造的城乡接合带,依河而建的高架桥下,隐匿着一个犬类救助基地。从某事业单位退休下来的王淑琴,便是基地内2000多只狗的“狗妈妈”。王淑琴既要管它们的生,也要处置其中近一半狗的死。死于疾病,或死于“安乐”。
体面死去
基地刚刚迎来“解放”的400多只流浪狗。
迎接“新生”的仪式显得庄严而混乱。在成百上千只形色各异的狗的狂吠中,在工作人员的四处围堵下,这些已经被颠簸得精疲力尽的小狗乱叫着,或滚或爬,被人从小车上卸下。在荡起的一地狗毛中,惊恐的它们夹紧尾巴蜷缩到角落里喘息。
一只小黑狗在运输途中断了气。几百只狗挤在仅有7座的空间内颠簸两个钟头,能够平安抵达已经是一种奇迹。接下来的日子,它们将混入大院2000多只狗的队伍中,度过生命的最后阶段。其中,有一半以上会在大约两周内匆匆死去,死于到这里之前曾感染的犬瘟热、细小病毒、犬包虫或过度抑郁。余下的,将在王淑琴的照顾下终老。
每个月,犬类救助基地都会从西安市的各个限犬办接收来数百只被收容的狗。基地运转的资金来自民间的捐助。买狗粮,打疫苗,做手术,月花费几乎都在6万元以上。这些要吃要喝的家伙,如果基地不出手救助,它们的下场往往难测。早些年,王淑琴就见过狗贩子把它们领去剥皮吃肉的。
每天从日出到日落,从院子的东头忙到西头,王淑琴走到哪里总有一堆狗前呼后拥。有时候遇上重伤的和刚刚出生的小狗,王淑琴觉得自己无从选择。她能用的只剩一种叫做“速眠2号”的针剂,这种每剂售价3.5元的麻药具有使动物全身麻醉、中枢性镇痛、镇静和肌肉松弛的作用,足以让小狗在无知无觉中体面地死去。
每一次娴熟的操作过后,王淑琴的心里还是会拧巴半天。“七八年了,每个月都拉来这么多狗,管不过来啊!要是不控制,10万只都过了。”
计划外支出
能够等到出生的小狗娃,在基地仅仅是极少数。在那之前,王淑琴会将个别怀孕的母狗送到附近的宠物医生那里,以每例300到500元不等的价格,为其实施绝育和引产手术。
相较于大院里2000多只狗的生存问题,这样的手术费用属于计划外支出。手头紧张的时候,王淑琴只能顾得了一两只,多数小狗还是来到世间。
为了避免母狗受孕,王淑琴从宠物医生那里学会了相对简单的公狗绝育手术。但常常是这个月刚给院子里的公狗们做完手术,下个月新送来的公狗又“使了坏”。院子里的成千只母狗发情期不定,只要有一只公狗在厮咬中胜出,就能给几十只母狗下种。等到母狗们下完崽,偶有照看不到的时候,小狗娃便会被大狗咬残或踩伤。此时,王淑琴能做的,是及时地为那遭孽的小生命补上一针,结束熬煎。
有时,王淑琴也会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一些母狗在小狗被“安乐”后,常常陷于抑郁中,不食不眠。王淑琴逐渐网开一面,为刚刚生产完的母狗留下一只小狗在身边,也算是对自己的良心一个交代。“哪怕看着它们长不大,得病死了,也总比打针要好受些。”
晚上回家,王淑琴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将全身淋湿,脱下衣服泡入水中,水面立刻浮上密密麻麻暗红色的一层,那是从狗身上传给她的跳蚤。有限的捐助,加上不断增加的狗的数量,仅仅喂食、驱虫和免疫就让王淑琴筋疲力尽。更让她头疼的是尽管有限犬令,每年还有数以万计的狗被收容、烹食抑或死于非命,西安市狗的数量却在10年内由7万只悄然增至25万只以上。
这些生命来得的炽烈,丝毫不知未来的终点可能满是悲凉。
狗命无常
命运的无常,在狗的身上有着另一种演绎。
黑白相间的“黑豆”,是60岁的志愿者田洁捡回的流浪狗。这只身材与成年斗牛犬相当的土狗,身上有种出奇的安静。田洁的家约有150平方米,它习惯于躲进卧室的一角。若来了生人,它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
去年年底,尚年幼的“黑豆”跟着母亲浪迹在西安市某小区内。结果,妈妈被保安抓住后吊起来毒打惨死,“黑豆”则被打断腿、淋了一头的开水后丢弃。尽管田洁每次喂食时都会安慰它,但“黑豆”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对人类的畏惧。除了吃喝,它不会撒欢也不会索抱,半年多来甚至不曾叫过一声。
“多多”也是一只流浪狗。去年9月,保安用水龙头将“多多”从一个水泥管道内逐出后,然后封死了管道两头。被封入管道内的,是“多多”刚刚生下的一窝小狗崽,身上还留着它的体温。知道了这个故事,田洁终于能理解这只母狗为何看起来有些抑郁,“她几乎不跟人交流眼神,没事就独自卧着”。
虽然命运多舛,起码“黑豆”和“多多”还活着,另一些狗就没有如此幸运了。3年前,在公交站前,某女士就曾目睹来接自己下班的小鹿犬被飞驰的渣土车轧死。渣土车呼啸而过,狗的肚皮像气球般无声地爆裂,瘫倒在马路中央。
去年秋天,一只活蹦乱跳的金毛在跟随主人参加了两次遛狗聚会后突然死亡,原因是感染了另一只狗携带的细小病毒。由于被列为市区三环内禁养品种,金毛的主人只能夜间遛狗,但这种“做贼一样的存在”,还是未能挽回其短命的悲剧。
还有一些狗的灾难,竟来自豢养它们的主人。在大学工作的贺琳,常去给附近的流浪狗喂食。她曾目睹一只小黄狗被主人用电钻戳烂了耳朵。那是一户养蜂人,经常要搬家,狗不好带就将其抛弃。小黄狗有着惊人的辨别能力和忠诚,连续3次被丢弃仍然找了回来。最后一次,养蜂人决定用电钻戳瞎它的眼睛,却在动手时戳偏了地方。
李阿姨在西安做家政钟点工。去年中秋节,在渭南农村老家收苞谷时,大黄狗跟着她跑了整整一天一夜,一趟没落。可今年放假回家,大黄狗已经不见了。公公说得很轻松,“村里要拆迁,前天来了收狗的,出了70元,价钱还不错。”
收容所惊魂
在城市里,没有人知道一天有多少狗死去。它们或成为同类的口粮,又或者成为人类手下的亡魂。
家住长安县的朱珊,就曾目睹过多只犬类被送到南八元村杀狗的市场售卖。一只憨厚可爱的金毛在数分钟内被砸破脑壳,吊起后腿活剥了狗皮。按照杀狗贩子的说法,趁着狗还有一口气时剥掉的皮毛完整光亮,卖相才好。
西安灞桥张千户村的农民张大安(化名),甚至听到了以抓狗的数量来“积分”的说法。4月16日,在得到拆迁补偿住房后,她的狗“猴猴”被收容了。因为曾陪自己经历过拆迁,张大安决定哪怕花钱也要把狗赎回来。
她的狗被收于“40号”,一个专门负责强制收容流浪狗的地方,位于西安市区最西头的一个古老村落。高峰时段,这里每月收容的犬类达到千只以上。有人称,抓狗的数量与该单位工作人员的奖金挂钩。在建立初期,由于一些犬类被狗肉贩子买走,“40号”一度被动保人士批评为狗肉市场的集散地。
张大安没有在这里找到自己的狗,却见到了另一番景象:数百只狗早已没了往日的威风,惊恐的眼神伴着哀叫声此起彼伏。许多狗身上已经没剩几根毛,裸露在外的皮肤让它们活脱脱像个怪物。犬舍另一端,新来的数十只小狗被人从蛇皮袋内倒出,有一只已经被压得断了气。一个工作人员揪起后晃了晃,一边喊着“积分!积分!”一边扔进了焚尸炉。
望见这一幕,张大安“哇”地哭出了声。她是被工作人员撵出狗舍的。第二天再去时,这些狗中的大部分已被送走。最终她也没找到猴猴,从此开始关注流浪狗的生死。一位志愿者向记者展示了在“40号”偷拍到的图片。缺少检疫和治疗,没有绝育措施,皮肤溃烂,小狗被大狗吃掉等景象触目惊心。
相对而言,在西安7万多只有证犬,比余下的近20万只无证的“黑户”吃得开些。不过按照规定,养犬许可证的花费在300至500元不等,此后每年还有200元左右的年检费。这笔费用,成为很多主人在狗被收容后选择遗弃的主因。
冷漠有罪
一次又一次,城市里对流浪狗的清理风风火火。与此同时,百十号流浪狗救助基地以及数不清的个体救助者自发形成。有的将狗舍搭建在秦岭脚下的某个院子里,也有的就在繁华闹市的某个单元房里。有了这些或明或暗的拯救,流浪狗奔向大限的脚步陡然舒缓下来。
可对救助者而言,爱心的付出常常伴着危险。王淑琴早已记不清被狗咬过多少次。有一次,她试图给一个重伤的小狗上药,手腕被一口咬住。由于经常注射狂犬疫苗和血清,她的血小板严重下降。她说:“没办法,只能活一天,管一天。”
有人对此却充满质疑。田洁就曾被质问,“你有工夫管狗,咋不去管人呢?你老了狗能给你端饭吃吗?”田洁无言以对。甚至女儿也不理解,当她送去30个包子时,女儿以“有狗味儿”扔掉了。“冷漠是有罪的”,她只能以此自我安慰。
“狗的问题,都是人的问题。”《动物保护法》的发起人之一、西京伴侣动物救助中心负责人薛妮娅说,如果稍微降低一点办证的门槛,或者将办证收费用于狗的绝育和免疫,而不是运动式的清理,狗的管理也许会简单些。“我们救的不是狗,是我们自己。”
对于混迹城市的狗来说,死亡的另一头是什么,救助者西京也想不透。但他常想起4年前的一幕,在长安县一个叫做细柳的小镇上,绑在绳索上的一排排狗的断蹄,会突然像风铃般摇曳起来。那场景,以一种决然的方式向人类昭示,这刀俎下的牲灵亦曾有过独特而奔放的存在。
责编/马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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