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苦难铸成文字
——冯积岐评传(二)
2014-04-22郑金侠
郑金侠
用苦难铸成文字——冯积岐评传(二)
郑金侠
第二章 遭遇“社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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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的5月2日至12日,毛泽东在杭州主持召开部分中央政治局委员和各中央局书记参加的小型会议,研究制定指导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文件。毛泽东在会上说,我们在农村中十年没有搞阶级斗争了,只是土改搞了一次。有些地方是民主革命尚未成功,有些地方是社会主义革命尚未成功,地主阶级根本没有打倒的个别地方是重新革命的问题。会议制定了《中共中央关于目前农村工作若干问题的决定(草案)》,这个《决定》也叫“前十条”。决定认为“当前中国社会出现了严重的尖锐的阶级斗争情况”,提出“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会议结束以后,农村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简称“社教”)在全国相继拉开了序幕。
这场运动以“四清”(清理账目、清理仓库、清理财物、清理工分)开始,以至发展到乱搞斗争,乱打乱杀,使农民人心惶惶,个个紧张不安,一时间,共和国的天空阴云密布,阶级斗争的雷声滚滚。
有人提出,西北民主革命不彻底,陕西成为重灾区,长安县是“社教”的试点。资料显示,长安县的一个农村只有25户农民,有15户被补定为地主、富农。
1964年的秋天,社教工作组驻进了岐山县北郭公社陵头村。
少年冯积岐根本不知道,一场灾难像狼一样就蹲在他们一家人的身后。
在他的记忆中,那是一个秋雨死死缠住的秋天,不怀好意的秋雨天天下,街道霉了,房屋霉了,树木霉了,吸进肺腑里的是一股呛人的霉气。街道上泥泞难行,每天去学校的时候都要趟着烂泥脏水。家里没有柴火烧,母亲将面条下到锅里烧不开,只得不得把炕席下的麦草抓出来烧了锅。日子本来就像滚上了一身泥,不堪入目了。就连这样艰难的日子也没法过了。
秋雨住了没几天,一天清晨,冯积岐还没有去学校,村里的贫下中农涌进了四合院。一家三代八口人和同住一个院子的叔父家的七口人全被贫下中农赶到了前院里。在没有打任何招呼的情况下,贫下中农开始抄家了。他们翻箱倒柜,楼上楼下的去寻找,折腾了大半天,却没有找出一块银元或者一件值钱的东西,只有一些旧衣服和旧鞋袜,塞在柜子里,连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全家人不敢上前询问,更不敢阻止,全都噤若寒蝉。冯积岐毕竟只有11岁,他和年幼的弟妹们根本不明白眼前展现的这一幕是怎么回事,惊恐不安地睁大了双眼。父亲和叔父一脸的愤怒,却不敢出声,唯独祖母镇静自若,她老人家拄着拐棍,站在院子里,不卑不怒,并不畏惧这些满脸阶级斗争的贫下中农,冷眼看着那些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出出进进。在冯积岐眼里,平日里村子里的那些叔叔、伯伯、爷爷们的笑脸这时候变得十分冷漠、冷酷甚至狰狞。他们在自己的家里横冲直撞,举动粗暴野蛮,毫无人情,少年的他很难理解那些大人们何以变得这样可怕。冯积岐除了害怕还是害怕,比第一次见到狼还害怕,比跌到井里去还害怕。他不知道这些人要把他们一家怎么样。看着这些脸色铁青的庄稼人,他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了。
1979年初夏,在岐山县陵头村邻居院内,冯积岐与其母(前右怀抱冯积岐儿子)、其妹(前左)等合影
冯积岐不知道,更大的灾难还在后边,抄家之后没几天,就是第二次“割韭菜”,就是所谓的“分浮财”。家里的桌椅板凳箱柜全部被搜罗一空,更惨的是,前院的三间半厅房(厅房:其建筑风格和楼房相仿,只是比楼房低四五尺、只有一层,一般建在刚进门的前院)和后院的三间半木面楼房被分走了,他们一家八口人只剩下三间厦房,叔父家也只留下了三间厦房,少年的他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了。1994年,冯积岐发表的短篇小说《没有屋顶的房子》记录的就是自己对“社教”的记忆。在他的记忆中,家里前院的三间半厅房被生产队做了保管室,后院的三间半楼房被全部拆走,屋顶上的大梁、木椽、屋瓦被揭去以后,剩下的四面墙壁还没有被推倒,土炕还在。深秋时节,冯积岐和他的堂弟就睡在没有屋顶的房子里,这无异于睡在寥阔天地里,睁开眼就可以望见高远而深邃的天空和满天的繁星。秋风呜咽,兄弟俩用被子蒙住头。墙上的浮土被风刮下来扑在被子上,第二天早上,被子和炕上全是灰土与冷霜。有一天晚上,兄弟俩睡着了,半夜里下起了雨,他们醒来时才发觉,身上的被子早就湿透了,精身子像泡在水里一样,只得赶紧从那个炕上爬起来,他们没有叫醒大人。小小年纪,冯积岐就知道,父母亲承受着更大的压力。即是父母亲起来,他们还是没有地方睡觉。兄弟俩就那样抱着湿透了的被子,站在厦房的房檐台上,看着雨夜,看着黑暗。秋雨不知疲倦地下着,静夜里,叮当叮当的房檐水像恶毒的蚊子一样在他们的身上叮。兄弟俩冻得瑟瑟发抖。漆黑的夜沉重地压在兄弟俩身上,他们背靠着墙坐在房檐台上,抱着湿被子,竟然睡着了。在没有屋顶的房子里,兄弟俩从仲秋睡到了初冬。那些凄凉寒冷的夜晚木楔一般楔入了冯积岐的脑海之中,他牢牢地记住了在没有屋顶的房子里栖息的日子。作为一个正在成长的少年,最起码也应该住进能遮风挡雨的房子里,可是,冯积岐却不能。这是为什么?冯积岐还不能进行那么深入的思考。时隔30年,他之所以写出了《没有屋顶的房子》,不只是一种成长记忆,“没有屋顶”显然有其暗示和隐喻,暗示着少年冯积岐的人生从一开初就没有最基本的庇护,隐喻了政治灾难对人的摧残。
在这次“割韭菜”的前几天,村里的社教工作组就把父亲和叔父喊去训话。工作组的魏组长义正词严地给冯积岐的父亲和叔父说,给你们每家留下三间厦房,厅房和楼房要分掉。父亲和叔父一听,愣住了。这是他们没有料到的事。兄弟俩先是抗争,后是哀求。魏组长脸色一变,指住兄弟俩骂道:“狗东西!真是不识好歹。共产党没有把你们扫地出门就不错了,你们是还想翻天?!啊?!滚出去!”父亲和叔父哭丧着脸回到了家,把这件事告诉了祖母。
几十年后,冯积岐写过一篇叫作《银元》的散文。在这篇散文里,他记录了木面楼房未被贫下中农分走之前一件闻所未闻的事情。
一天晚上,冯积岐半夜里醒来,他一看,睡在他旁边的祖母不见了,一阵说不清的细微的声响传进了他的耳膜。他爬起来,穿上衣服下了炕,走出木面楼房的套间,他一看,祖母端着一盏煤油灯站在房檐台上,山墙上搭着一架木梯,父亲站在木梯上用镢锄在山墙上挖,叔父站在木梯旁边朝上看。院子里的气氛紧张而肃穆。祖母用左手遮着煤油灯的灯火,唯恐被风吹灭。冯积岐一声不吭,只是站在远处看。不一会儿,山墙上挖出了一个洞。父亲很小心地从洞中端出来了一个瓦罐,叔父接过瓦罐,放在房檐台上,然后,叔父把打成几截子的土坯递给了父亲,父亲将土坯塞进洞中。叔父将和好的泥巴给父亲用铁锨递上去,父亲给土坯上抹上了一层泥皮,泥皮抹得和原来一样平整。然后,父亲才下了木梯。父亲和叔父的举动和做贼没有什么两样。几十年后,冯积岐记住的不只是那紧张的一幕,他记住的是父亲和叔父那紧张不安和微微抖动的双手。
瓦罐是祖母端进楼房里的房间的。冯积岐跟在他们后面。瓦罐口用颜色发灰的枸纸包裹了好几层,再用纳鞋底的绳子扎住。祖母神情严肃地解开绳子,取掉枸纸,她将瓦罐双手一举,瓦罐口朝下,向炕席上一倒,一堆白花花的银元堆在了炕席上,冯积岐第一次见识了银元,他对银元只是感到好奇。祖母将那一罐子银元平分给了父亲和叔父。
几年以后,冯积岐用“银元”做题目,又写了一篇短篇小说。在这篇小说里,冯积岐传达了对银元的憎恶。
祖母活着的时候,不止一次地在冯积岐跟前骂过祖父:你爷爷那个细死鬼,一辈子不吃不喝,攒钱买地盖房,到头来,啥也不顶,却把你们害苦了,他那老东西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祖母告诉他的长孙:祖父在土改前夕把好多银元埋在了地下,埋在了房子里的土墙中,他给谁也没交代过。他一个人偷着埋,生怕谁看见。楼房山墙中的那罐银元是祖父半夜里埋进去的,第二天用泥巴泥墙时被祖母撞见了,不然,这罐银元父亲和叔父是得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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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积岐的长篇小说《大树底下》是写“社教”的,短篇小说《目睹了或未了却的事情》也是写“社教”的。这些小说的主人公都是有原型的,小说中的生活是冯积岐深刻体验了的生活。《目睹了或未了却的事情》中所写的那个新补定的地主就是村子里被冯积岐尊为“叔叔”的一个不到30岁的农民。斗争新定地主的场面冯积岐是目睹了的:工作组那个姓魏的组长个子不高,胖胖的,肥头大耳,戴一副眼镜。他的手指头一戳一戳,几乎戳进了这个新定地主的眼睛中,他破口大骂这个年轻的地主:狗东西!你不交代罪行,还想与贫下中农对抗到底?他骂着骂着,就用脚在这个新定地主的腿上猛踢了一下。这个新定地主疼得呲了一下牙,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在社教工作队,有一个女孩儿,她的皮肤白皙光亮,圆脸,大眼睛,20岁左右,是很漂亮的。冯积岐曾经目睹过她和生产队里的贫下中农青年在一块打扑克的情景,也听见过这个女人月光一般纯洁的笑声。可是,在斗争会上,她变得气势汹汹,一脸恶相,她也像魏组长一样扬臂动腿,对地主分子拳脚相加。好多年以后,冯积岐一旦回忆起那个女孩儿,眼前头即刻浮现出她的一脸的凶相和可怕。阶级斗争把一个本该温尔文雅的女孩儿改变成了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这确实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
1981年初夏,冯积岐与妻子董喜秀摄于岐山县陵村麦地
在《大树底下》这部小说里,社教工作组的组长和他的女组员在田地里野合,被地主出身的少年撞见了。工作组长对少年说,你什么也没看见。少年说,他什么也没看见。工作组长说,你是个瞎子。少年回家后,眼睛果然瞎了。工作组长命令你瞎,你的眼睛就必须瞎!可以说,这个情节写出了冯积岐在1964年的社教中的全部体验。这次社教是后来开展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演练和前奏曲。
社教工作组要给这个青年农民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这无异要将一个年轻人随意毁掉。这个年轻人自我作践了20多天后,喝毒药自杀了。自杀前,这个年轻人到了冯积岐的家里,绝望中,他大概想和冯积岐的父亲谈谈心。冯积岐记得,这位叔叔进了房子门,身子靠住他家的旧木柜蹴在脚地,脸色蜡黄,神情呆滞,眼神缥缈,好像全身的骨头已经被敲碎了,如果不靠紧身后的木柜就会如一摊泥瘫在地上。他眼帘下垂,一声不吭。父亲劝了他几句,他还是不说一句话,临走时,只是长长地长长地唉叹了一声。
没几天,这个新补定的地主自杀了。接着,村里开始闹鬼。天还没有黑尽,家家户户关上了院门,一个村庄寂然无声,街道上空无一人,一股森然的鬼气充斥于村街上。有人听见, 这个年轻人在村子东边的田地里半夜里嚎哭,哭声非常真切;饲养室里的饲养员说,放在炕栏上的煤油灯在无人挪动的情况下滚落在地上却不熄灭。村里人都认为,是年轻人的冤魂不散。那个年轻人的母亲过几天就趴在儿子的新坟上去恸哭一场,白发在秋风中飘动的悲悲切切的样子深深地印在少年冯积岐的记忆里。
幸福的家庭有相似的幸福,灾难的家庭有不同的灾难。
1964年,不足1000人的陵头村补定了十户地主富农。每个地主富农家庭都陷入了深重不一的苦难之中。
苦难的日子阴云一般笼罩在冯积岐的家里。家里的大人,特别是父亲和祖母的脸庞上再也不见一丝笑容,沉闷和死寂石头一样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这是比贫穷更可怕的苦难。冯积岐性格上的自卑和忧郁可以说从那时候起就萌芽了。就是在学校里,同学们不喊他地主,他也知道自己是什么“种”,是属于哪一类人的后代。同学们鄙视的眼神就是他的镜子,他能从镜子中看出自己的畏怯、懦弱和孤立无援的处境。
少年人心上的创伤久久难以弥合。
(待续)
责任编辑/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