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吴小如先生
2014-04-22陈熙中
陈熙中
我的老师吴小如先生
陈熙中
我1957年入北大中文系,第一学期就有幸听吴小如先生讲授《工具书使用法》。这是吴先生为三个年级同时开的新课,讲课地点在北大第二教室楼里最大的一间可容纳几百人的阶梯教室。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听过这门课的55级、56级以及我们57级的同学,一提起吴先生,就会想起当年上这门课的情景。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门课影响了我们一辈子,因为正是通过这门课,使我们这些青年学子一下子打开了眼界,初步懂得了治学的方法和门径。
在大学五年学习期间,我与吴先生并没有个人的交往。1962年毕业后我留系工作,但1965年就调至留学生办公室汉语教学组,这几年间只有一次去拜访过吴先生。记得那是1963年,同班禹克坤学长在电视大学编辑《电大园地》,约我写一篇《常用工具书介绍》,他建议找吴先生题写标题。那时吴先生住在中关园的平房,我带了稿子去找他,先生问明来意后,说:“过两天你来取。”我如期前往,先生将题好的字交给我,说了句鼓励的话:“文字还清通,能看得下去。”
上世纪80年代初我回到中文系,与吴先生的交往渐渐多起来。“文革”中吴先生被迫从中关园搬到中关村26楼,与另外两家合住一个单元,先生一家挤在一个套间里,两间小屋显得十分逼仄。三家合用厨房和卫生间,更是不便。后来有一家搬走了,空出的一间分给了先生,他总算有了一个小小的书房兼客厅。有个学期先生的课安排在上午第一节(8点开始),地点在第一教室楼。其时我住在南门内26楼,恰是先生去教室的必经之处。每当有课那天早晨,吴先生总是7点半左右先到我房间来闲谈一会(有时我还没起床呢),然后再去上课。先生说,他平时起得早,所以喜欢上第一节课。一晃30多年过去了,此情此景,恍如昨日。
1986年我分到中关园一公寓的一套两居室。两年后吴先生也迁回中关园,住进新建不久的43公寓306号,是一套建筑面积70来平米的三居室(俗称小三间),因为原住户搬走了,先生才好不容易申请到的。我们两楼相距不过几十米,经常你来我往。1994年我搬到西苑北的燕北园,离中关园远了许多。七年之后,我又“乔迁”至北大清华蓝旗营小区,建筑面积要比吴先生家多出三四十平米。当初我曾力劝吴先生也搬到蓝旗营,先生说,只有那么一点儿积蓄,师母长期生病,又无劳保,若买了房子,如何看病养老?所以他至今仍住在那小三间里,而且始终保持“本色”:地是水泥地,墙是白粉墙,从来没装修过。许多来访的客人见此情景,莫不唏嘘感叹。但先生十分坦然,“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在这简陋的斗室里写出了一篇篇锦绣文章,一幅幅精妙书法。
所幸中关园与蓝旗营仅隔一条马路(成府路),相距不过二三百米,步行十多分钟即到。我们师生两人又与同住中关园时那样,往来不绝。大约每隔一周至多两周,先生总会来我家一次,有时是师母特意叫他来我这里散散心的。我们两人见面时无所不谈,但说来说去,话题总离不开读什么书写什么文章之类。我乘机向先生求教各种问题,有时先生看出我自己对所问的问题已有把握,便会说:“你是不是又来考我了?”可惜2009年秋,先生患了轻度中风,从此不能再来我家做客。
大家都知道吴先生的学问好,可是“文革”前先生的职称一直只是讲师,月薪120多元。先生与师母育有两男两女,师母杨玉珍女士为了抚育子女和操持家务,很早就辞掉了工作,成了没有劳保的家庭妇女,看病都要自费。一家六口,全靠先生的那一点工资维持生计,窘迫之状可以想见。先生告诉我,有时经济实在困难,他不得不忍痛卖掉明代的善本书,还曾向林庚和王瑶等先生借过钱,直到80年代才用所得稿费还清。多亏师母持家有方,特别是在各次政治运动中,与先生同甘苦共患难,使先生能在逆境中依然在教学和学术上做出骄人的成绩。
进入80年代后,主要靠笔耕不辍,吴先生的经济条件渐有改善。然而这时师母患上了糖尿病和帕金森症,而且越来越严重。于是买菜之类的家务便由先生承担起来。吴先生在1989年写的《买菜》一文中有如下记述:“而真正以买菜为日课,与当教师必须上讲台、搞科研必须读书写文章同样成为我本人重要‘必修课程’的,乃是近十年妻长期患病之事。尤其是最近五年,不仅买菜,连跑医院、上药铺、串百货商店、逛自由市场,以及打油盐酱醋诸般无分巨细的家务活儿,也都成为我的‘专题课’和‘选修课’了。看来我在教学岗位的工作还有退休的时候,而上述这些日常工作,恐怕要‘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了。”我没有见过先生买菜,但常常看见他为师母分药。师母要服用的药物种类繁多,每隔几天,先生就要按种类按剂量把药分成一小包一小包,以便师母定时服用。师母于2010年10月逝世,享年82岁,也算得上高寿了。但凡熟人心里都明白,如果没有吴先生的悉心照料,长年重病缠身的师母是很难享此高寿的。
吴老夫妇合影
30多年来,吴先生和我师生二人互相做东,有时到外面饭馆小吃一顿,名曰“改善一下”。第一次跟先生在外面吃饭的时间地点以及吃的什么都忘记了,但有一件事却令我终生难忘:吃着吃着,只见先生对喜欢的一两个菜不再下筷子。我正纳闷时,先生说:“这两个菜留下来,给我老伴带回去。”我听后一种莫名的感动涌上心头,差点掉泪。从此每次与先生出去吃饭的时候,都不忘留一点或先多订一两份菜给师母带回去。后见同门胡友鸣兄和张鸣兄请吴先生吃饭时也是如此,可见他们也都知道先生对师母的关爱。
吴先生最爱吃的是烤鸭和松鼠桂鱼,这两样家里都做不来,所以上馆子“改善”,主要就是奔着这两样去的。先生不讲究饭店的档次,只以价廉物美为标准。附近有一家老牌烤鸭店的分店,他吃了一次觉得不好,就再也不去。有一年夏天,先生的小女儿和外孙女从外地回来,先生打电话约我一起去吃烤鸭。商量去哪一家饭店时,先生想起前些时有位演员(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王金璐老师的学生)请他在一家饭店吃过烤鸭,觉得非常好,可是饭店的名字和地点没记住。吴先生一时死心眼,非要去那里不可,说:“那天金璐也在坐,咱们先去他家,顺便把他也拉上。”谁知到了王老师家一问,回答是:“我哪里记得住啊!”好不容易辗转跟那位演员通上了电话,他也只能说出饭店的名字,至于地点只能说个大致方位。于是我们五人挤上一辆出租车,往那个大致方位奔去,总算找到了那家饭店,记得是在昆仑饭店附近的一条街上。等到烤鸭上来,先生一尝,连声说道:“怎么味道不如上次了?”众皆大笑。这家饭店的名字现在我已想不起来(可见并非名店),这次吃烤鸭的经历却怎么也忘不了了。
在吴先生晚年交往的朋友中,我比较熟悉的就是这位武生泰斗王金璐老师。大概是1979年或1980年,一天下午,吴先生带我进城,说是去看王金璐。当时我根本不知道王金璐是何许人。后来才知道,早在上世纪30年代,吴先生就在吉祥戏院看王老师的演出,王老师长吴先生两岁,那时还是中华戏校的学生。王老师逐渐成了名武生,但不幸在西安演出时受了伤,加上十年“文革”,有20年赋闲在家。那次见王老师,谈起来方知当时我在北大留学生办公室的同事王天慧,就是他的女儿(据别的同事说,天慧家一度贫困到靠糊火柴盒为生)。王老师重返舞台后,以其精湛演艺轰动京城,又因主演电视剧《武生泰斗》,更是名满天下。被人誉为“当代戏曲评论泰斗”的吴先生,称赞王老师是一位“大武生”:气魄大,台风美,格调高,神韵足,功底深,根基厚。吴先生说:“以我本人这六七十年来看戏的经验和阅历而言,我之所以爱看金璐的戏,正是由于他是一位具有‘王金璐’特色的标准杨派大武生。”
吴老(右)与王金璐先生合影
不过在这里我主要想说的是,这两位“泰斗”的交往,其实只是贫贱之交。王老师为人谦和,常常急人之难,助人为乐。对此,吴先生深有体会,他说:“至于对朋友的急公好义,先人后己,我自己就有切身体会。别的不谈,只说我老伴因久病而多次求医,有时也会麻烦到金璐头上。而我们这位老大哥却不论是三九天还是三伏天,只要他力所能及,几乎每一次都全力以赴,甚至到了赔钱财搭时间、废寝忘食的地步。”1992年吴先生生日那天,先生和师母在海淀“一洞天”设宴庆贺,只邀了五个客人:除吴先生胞弟同宾先生和夫人外,其他三人之中,有一位就是王金璐老师。由此亦可见吴先生与王老师情谊之深。
吴先生一生从不攀附权贵,所交同辈朋友几乎清一色的是一介布衣。先生多次跟我说过,凡朋友受到挫折处于困境之时,他总是要去看望安慰;而有人如果官场得意,他就不再上门来往。这种态度当然与现代潮流格格不入,无怪乎2012年,八位门弟子出资编成《学者吴小如》,举行出版座谈会为先生90华诞庆寿时,出席者都是先生的友好和学生,没有一个领导光临。但正如一位记者事后报道所说:“他的学生们就以这种朴素的形式祝贺他的生日”,庆生会“开得真挚感人”。
吴先生是一个坚强的人,甚至有些争强好胜。正是这种性格,使他历经坎坷而不消极,终于以天赋的才能加上过人的勤奋,成为举世公认的大学者。但吴先生并不是圣人,他也有脆弱的一面。随着年事渐高,他回 顾一生,不免多所伤感。2009年我与妻去国外照顾怀孕的女儿,三个月后回来,吴先生即持一自书诗见赠。诗曰(标点为笔者所加):
责任编辑/刘琳琳
春秋虽代序,今春非昔春。
倏尔八十八,往事逐轻尘。
浮生一瞥过,忆昨常苦辛。
岂无暂欢娱,欲耽迹已陈。
人皆存理想,我何甘隐沦。
惜哉丁乱世,艰难作驯民。
徒负黄鹄志,卒成刍狗身。
老聃遗言美,天地本不仁。
至今犹苟活,食粟不忧贫。
譬乘舟与车,终必抵驿津。
一朝梦觉时,更无昏与晨。
乃得大自在,庶几全吾身。
己丑春偶作录奉
曦钟吾兄粲正
小如时客首都
几个月后,吴先生早晨起来开阳台的门,忽然摔倒,送医院检查,确诊为脑血栓。从此先生手不能写字,足不良于行。但先生毕竟是强者,现在他每天坐在沙发上终日看书,手不释卷。不仅此也,去年国庆日的下午,我去看先生,只见他正在给两位青年教师开讲孙过庭的《书谱》。
这就是我的老师,自称一辈子以讲课为最大“嗜好”的吴小如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