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忠报国:硝烟沉寂后的国家礼仪
2014-04-18王泠一
王泠一
岁岁清明,古人曰“行人断魂”。今又恰逢甲午清明,各地公祭增添了许多精忠报国的浩然之气。河南,人们争相祭奠焦裕禄;北京,公布了当年被掳往日本的数以万计的劳工名录,其中五分之一牺牲于未入史册的劳工起义与抗争;山东,纪念两个甲子前捐躯甲午海战的民族英雄;而最为聚焦的则是辽宁的沈阳志愿军烈士陵园,其在3月28日刚刚安放了437具从韩国归来的牺牲者遗骸……
历史从遗骸边匆匆行过
这批由韩国归还的志愿军遗骸,是本世纪以来国际社会最大规模的一次移交工程,也是我国“遗骸外交”的最新尝试和里程碑式的突破。最初的数字是360具,由去年6月底友好访华的韩国总统朴槿惠亲口告知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随后,两国职能部门和外交机构展开了艰辛万千而卓有成效的努力。如在韩国,韩军为本次移交先后投入了1.5万人次进行了挖掘、收集、鉴别、护卫等工作。
在中国国内,烈士遗骸的回归进程被普遍视为国家软实力工程。韩国愿意向中国移交志愿军遗骸的消息正式公布后不久,志愿军后代、《人民日报》资深记者李泓冰就这样写道:“现在,我们以虔敬的心情,迎接360具战死异国的‘无定枯骨从韩国回家了。尽管,这距离他们血溅沙场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甲子。但是,生命的尊严和烈士的牺牲永远不该老朽。他们当年拼将一死,改写了国际政治格局,历史从他们的遗骸边继续匆匆前行,冷战结束,祖国以开放的胸襟催生震惊世界的经济崛起,开辟了中华复兴的崭新途径。只是,烈士们则怀揣‘保家卫国的浩然之气,永远定格在青春最悲壮的一瞬,尽了报国之忠,却未能尽人子之孝、父兄之道……”这是一段感动笔者以及很多人的肺腑之言。
不过,感动归感动、理性归理性,尽管中韩两国国家元首亲自过问,但英灵回家的路仍然充满艰难。如必须要突破的是“法理困境”,即“遗骸外交”的双方是否“直接的当事者”?目前,关于战争、停战以及和平的国际法话语权、解释权还是集中在西方社会。就朝鲜战争而言,交战双方分别是北方的朝鲜人民军、中国人民志愿军和南方的以美军为首的16国军队组成的“联合国军”。而战争当时,新中国和朝鲜都被联合国排斥,在国际社会上代表两国利益的是苏联。而苏联领导人为了避免在朝鲜半岛直接发生和美国的军事对抗,不仅自身不出兵,也要求新中国不宣战、不直接以中国国防军或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名义出兵。于是,就有了中国人民志愿军的番号。但在西方社会的解读中,这不是中国的正规军队而是朝鲜半岛的“外籍军团”,甚至“不具备法理地位”、“不是交战的具体一方”。
更微妙的是:朝鲜半岛停战前夕,当时的韩国首任总统李承晚拒绝在朝鲜停战协议上签字。于是,历史文本这样记载:“联合国军”总司令克拉克于汶山在停战协定上正式签字,金日成元帅于平壤在停战协定上正式签字。1958年,最后一批中国人民志愿军撤离朝鲜之际,根据当时的国际背景、中方将未尽事务委托给了朝方。后来,“联合国军”的实体自然解散,但名义上的“联合国军”司令部还存在着,司令由美军驻韩司令兼任。换言之,按照西方国际法专家的“解释”:朝鲜半岛战争遗骸、遗物的交接以及失踪人员的寻找,根据《朝鲜停战协定》框架,不是中国和韩国之间的外交事务,而是朝军和“联合国军”间的业务。
如果受此种谬论限制,自然将严重影响我国的国际威望。巧合的是,2013年3月,朝鲜宣布“永久性不承认《朝鲜停战协定》”(何时再“恢复承认”是另外回事),加上张成泽事件后半岛的紧张态势,使得美、韩决策层以及相关智库都判定“中国在半岛和平事务中的权重在加大”。何况,朴槿惠政权亲华更亲美;按照韩美同盟的近期有关谅解,驻韩美军司令部(控制着韩国实际的作战指挥权)要逐年向韩国国防部移交部分军事权限,最后美国以及驻韩美军司令部未对韩国向中国移交“朝鲜战争中国军人遗骸”进行干涉,默许了韩军的权益。
甲午清明祭:与时间赛跑的坡州
中国和韩国之间直接交涉与交接遗骸事务,其便利可谓之为“天时”;但“地利”困难也摆在面前。去年三季度晚些时候,笔者在和韩国智库交流中得知:每具遗骸一旦挖掘出土,都还有检疫、清洗、干燥、鉴别等中间工序,需耗时三个月。又根据其对华外交的友好姿态,归还的时间表可以设定为今年清明节前(韩国也有清明习俗)、朴总统访华一周年前(即今年6月底)和两国建交日前(8月24日)。笔者和其他专家曾认为,两国建交日前归还遗骸对于挖掘工作最从容。
朴总统承诺归还的这批遗骸,主要埋葬在韩国坡州的“韩战中国军墓地”(原先叫“敌军墓地”);离“三八线”4公里、离首尔市中心有60多公里的实际路程。而坡州市位于韩国京畿道西北部,板门店就位于该市北面;再向北过了共同警备区域就是朝鲜开城工业区的长丰郡和板门郡。坡州在1996年3月开始设为市,总面积682.6平方公里(大于上海中心城区的总面积),常住人口却不到25万,是标准的地广人稀地带。因为是曾经的激烈战区和现实的预备战区,这里军事设备齐全但民用设施稀缺,就是要找一个吃饭的小饭店也是件挺困难的事。笔者曾经接触过的当地村民都知道,墓地里除了“中国军遗骸”、还有“北韩军遗骸”;墓地周围设有路障,且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民用车辆通行要凭特别通行证、随时会有荷枪实弹的韩军士兵上来检查坐车人员身份。就是在天气晴朗的时候,墓地的气氛也十分肃杀;低空总有大雁群飞徘徊,时不时发出阵阵的怪叫……
战史显示:坡州所在的京畿道,和邻近的江原道、庆尚北道是当年激烈战斗最频繁的地区;因此,阵亡者的墓地也就最多。韩国最早开始提出挖掘朝鲜战争阵亡者遗骸始于2000年,当年正是朝鲜战争爆发50周年。当时,韩军以陆军本部为基础制定了挖掘方案,原本计划3年完成。到2003年时,韩军决定继续挖掘,并正式组建专职挖掘和整理部队;2007年1月,韩国专门负责此项工作的遗骸发掘鉴识团正式成立,由陆军主管提升为国防部直辖,主要负责人为上校军衔。2009年1月,韩军遗骸发掘鉴识团办公楼正式投入使用,而韩军也初步具备了阵亡者遗骨的科学和精密检测能力。这方面,美军夏威夷遗骸鉴定中心提供了技术合作和能力支持;在“三八线”以北也有7900多具美军遗骸待挖掘。最近的20多年里,偶尔也有“联合国军”遗骸通过板门店移交后即由该中心鉴定。endprint
韩国专家告诉笔者:朝鲜半岛仍有多达13万战殁者遗骸等待挖掘。而近年韩军的遗骸发掘和辨识工作进入快车道;2009年至今,每年的遗骸挖掘量都在1000具左右,远超之前的数量。目前,韩军共挖掘出朝鲜战争阵亡军人遗骨8744具,其中当年战斗最激烈的江原道(4394具)、庆尚北道(1962具)、京畿道(1544具)最多。同时,在已经鉴别出的朝鲜军人和中国志愿军遗骸方面,数量最多的分别是江原道(464具)、庆尚北道(264具)、京畿道(212具),其中志愿军遗骸主要在江原道和京畿道挖掘出土。而在朴槿惠入主青瓦台之前,鉴别出的志愿军遗骸又被集中在坡州墓地;考虑到地理性气候,挖掘时间在通常都在4月~11月间。
如坡州区域,每年12月至翌年2月都是天寒地冻、大雪纷飞;零下20多度的冰石混凝条件下,土工作业十分困难。笔者今年2月下旬再次抵达坡州时,积雪依然深厚;但从去年12月冬至前夕开始的志愿军遗骸挖掘等技术性工作已经全部完成,目的是在今年清明节前夕可以完成移交。为此,今年3月下旬在海牙出席国际核峰会的习近平主席,还对同样出席峰会的朴槿惠总统专门表达了谢意。
水到渠成:中韩民间关系的烘托
古训有道是: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这里的“人和”是指中韩民间交往。中韩两国是在1992年建立大使级外交关系的,但多年来两国民间交往热情是不如官方的;甚至在韩国民间还有不少杂音。笔者在1991年整理有关韩国对华认知资料时,就知道韩国战争史学家曾经普遍认为——韩战期间,打过“三八线”的“中共军”是“侵略者”;为建交而进行谋划的韩国智库也一度设想过“中国就韩战南侵进行道歉和赔偿”的方案。这个未被韩国官方采纳的方案,在“韩战退役老兵”和“韩战阵亡者”遗属中却存在着“很多知音”。如1999年5月,笔者造访首尔的战争纪念馆时,还发现其专门设立着“中共军入侵”的主题馆;而在青春韩流真正流行中国之前,首尔影视界还一度热衷古装戏中的“抗隋”、“抗唐”题材。而2012年8月,笔者再次参观战争纪念馆,则发现“中共军入侵”的主题馆已经被撤消了;同时,在和韩国智库的交往中,曾经的历史交战记录已经不是“敏感话题”了。这一年的12月,熟悉中国文化的朴槿惠当选总统。
朴槿惠当选新一届韩国总统之后,不仅国际金融危机冲击下的韩国经济景气更加倚重中国市场,日本安倍内阁顽固不化的历史认知立场客观上促使中韩民间更加接近。除了历史教科书编撰、掳日劳工索赔等共同课题外,韩国官方和民间都希望中方能够在哈尔滨设立其民族英雄安重根的纪念碑。结果出乎韩国主流媒体的意料,中国官方和民间以更高规格的安重根纪念馆来提升对韩民间交往的热度。就在哈尔滨的安重根纪念馆开馆后不久,中方还间接促成了朝鲜半岛最打动韩国民众的人道主义合作——南北双方的离散家属团聚。韩国官方统计,其境内因战争而导致的直系家属分离于北方的人口多达120余万。金大中执政时期,中方曾经帮助传话、促成了首次离散家属团聚。但李明博执政后对北姿态强硬,北方作为报复措施之一、中断了年度性的中秋团聚安排。今年2月22~25日,中断7年的南北离散家属团聚得以恢复;而南方一侧的团聚场所就在坡州的临津阁。
国家公祭:公民教育的礼仪探索
一切都是那样的水到渠成。3月28日,在中韩建交22年并历经9个月的共同努力之后,沈阳迎来了437位志愿军的英灵。和国际间同类事务相比,这次遗骸交接的效率是很高的。如前几年,英国就曾经向澳大利亚土著归还一颗——400多年前殖民主义者砍下并带回伦敦的“酋长头颅”,澳方为英雄头颅的回归举行了国家礼仪祭奠。此番志愿军英灵回归,也促成了民政部起草国家公祭仪式草案。
于是,“最可爱的人”,事隔60年再度成为主流媒体的热词。而在上海,前几天还在热衷“啤酒加炸鸡”和《雪国列车》的学生们,开始关注起“志愿军英灵回归”的话题。上海,是新中国建立后档案工作最出色的城市;在各地入朝参战的志愿军英名行列中,只有上海能准确报出1634位烈士以及参战人员18680位等精确到个位的数字。而徐汇中学的志愿军烈士校友胡聿章,就是其中的一位。
关于胡聿章烈士,徐汇中学校长刘晓艳在清明前夕告诉笔者:他是学校的1949届校友,于上海解放前夕参加了中共地下党组织。同年8月,胡聿章还来不及参加毕业典礼(11月举行),就抵达张家口的军委工程学校入伍深造;随即奔赴朝鲜战场,后牺牲于美机轰炸而长眠他乡。胡聿章出生于殷实家庭,父亲是交通银行的高级职员;然而,“投笔从戎、保家卫国”则是那个时代特有的豪情。而他的同班同学、也是地下党成员的江洁臣,则保存着烈士当年的毕业证书达半个多世纪;并于校庆160周年(2010年)之际在校友会的帮助下找到并交付给烈士家属。感激万分的烈士家属,则将清晰隽永的毕业证书连同胡聿章牺牲时的其他遗物,一并捐献给了母校档案馆,成为徐汇中学宝贵的德育实物资源。
“学校还有一位1951届的志愿军烈士校友,叫郑光宁;1953年牺牲于朝鲜战场。他的事迹还有待整理,你能否助一臂之力?”刘晓艳询问笔者。“当然可以,不过,你最好选几位高中生和我一起整理;德育也应该探索自我修炼!最好是在今年国庆65周年前夕能够取得成果!”“OK!到时我们一起向国旗敬礼!”(作者系上海国际经济交流中心研究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