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内战风云:东北烽火(续四)

2014-04-18张高峰张刃

黄河 2014年1期
关键词:国军四平东北

张高峰 张刃

寂寞的鸭绿江

1947年2月下旬,北线吉林、长春地区战事正酣,南线相对平静,我到安东去采访,主要是想看看久闻大名的鸭绿江。

鸭绿江是中朝两国的天然水界,历史上,就是长白山脉所产木材外运的重要水道航路。据说每到伐木季节,大批木排由上游顺流而下,连绵不断,蔚为壮观。但在国防意义上,鸭绿江却因国势衰微,始终没有成为防卫屏障。中日甲午战争时,日军就是从鸭绿江打过来,入侵东北的,中国失去了江南屏障朝鲜。日俄战争时,日军再次渡江北上,打败俄国,朝鲜完全变成日本的侵华基地,鸭绿江就是其直趋东北的桥梁。“九一八”事变,东北沦陷,国境一缩千余里,山海关成了“国境线”。日本人从辽宁省内划出一个安东省,14年来,国人对它已经生疏,很少注意,而日本人却始终在利用它的资源,攫取中国财富,直到投降。

鸭绿江畔最大的城市就是安东(今丹东),为省府治所。伪满时代,是东北六大城市之一,连日韩侨民有40万人口。日本人很喜欢安东,城西北镇江山上有他们种植的樱花,春季争艳开放,日人络绎不绝,称镇江山为“满洲的吉野”。秋季全山又是一片幽静的红叶,游人多登东天阁,俯视鸭绿江,远眺北韩,风景绮丽。与镇江山东西相对的是元宝山,有“满洲富士”之称。

日本投降后,率先进驻安东的是中共。1946年10月,中共撤退,国军进占。我的报道这样描述当时的安东:

天然风景依旧,市区却已残破不堪,工厂停工,商店关门,街头上游荡者失业的人们。城市虽然紧靠江畔,却看不到多少鱼虾水产。当年江上渔船鳞次栉比,今天想找到一叶扁舟都难。时代还在动荡,周围都有死的威胁,谁又肯冒险去打渔呢?江的上游有长白山无尽的木材,多被中共占领,过去的安东江面几乎被木筏拥塞,而今天再也见不到一只了。

中共在安东时发行东北银行纸币,国军接收以后停用,金融立显枯竭,市上筹码不够,普遍演成穷像,工商业全破产,土地因为清算未得收获,田赋毫无着落,安东全省等于没有税源。行辕拨给的接收费,不够维持各县公教警保人员之生活费。大家拉紧裤带去从公,工作效率与工作精神也就不难想知。

去秋安东省闹过两次风雨大灾,农村歉收,而且中共撤退的时候又带走了大批食粮,安东除了财政困难,还闹着严重的粮荒。高主席惜冰说,要彻底解决非粮食2000万吨不可,哪里去找那么多的钱?沈安线又哪里能保障运粮安全?安东已成窒息的死城,安东人民是多么的不安啊!

鸭绿江南岸就是朝鲜。日本投降后,朝鲜被切为两个不同的天地,北纬38度线以北是苏军占领区,以南是美军占领区,美苏两国政府都说是来协助朝鲜走上民主自由之路。我写道:

美国宣传说:“友好、繁荣且民主之朝鲜将为远东之重要稳定因素,美国对朝鲜计划乃为协助鲜民获得民主与繁荣而做,并协助其一切发展南部朝鲜自足自给经济之工作。”可是一年以来,南韩有过暗杀事件,也有许多人入过牢狱,更有过武装暴动,与美军有过冲突,这种情形是怎样发生的,有些令人怀疑。

苏联宣传说:“朝鲜人民与苏联红军之合作,政局已经开朗,尤其去年实行土地革命,有69万多贫苦佃农获得耕地。同时进行民主普选,选举人民委员会,以为苏军的咨询机构。今日的北韩已为未来独立民主繁盛的新朝鲜矗立了经济政治的基石。”可是据一位由北韩逃到东北的青年说:北韩的人民正想尽办法逃往北纬38度以南,这是因为什么?我们也有些怀疑。

日本投降不久,朝鲜一群在国外奔走独立的人们就赶回国去,希望成立临时政府,使朝鲜局面焕然一新。谁知不久美军开到南韩,而北韩则早为苏军占领,美苏在朝鲜之僵局已成。嗣后1945年12月英美苏三外长莫斯科会议,对朝鲜问题经过谅解而订协定,三国同意成立一个临时朝鲜民主政府,以重建朝鲜为独立国家,并首先组织一个联合委员会,由美苏两国驻军司令部代表组织之,协助朝鲜组成政府。但后来因为美苏意见之相左,美方表示退出该会,所谓联合委员会即告夭折。到今天,朝鲜问题仍是一个悬案,不知道是美国不肯放松这东亚大陆间的跳板,还是苏联太注意了朝鲜的战略地理。我们只感到应该解放的朝鲜人民,正背着许多说不出的冤枉。

查阅伪满开发计划,安东有三大事业,第一是完成鸭绿江水电建设,第二是建设大东港,第三是开发铁矿。

“水主火从”是日本人开发安东电力的策略,即尽量利用水力发电,水源短缺才用火力发电。鸭绿江上有一所大规模的水力发电厂,即伪满与朝鲜政府双方出资经营的鸭绿江水力发电厂。合同规定,资金一亿元,双方各半;资产与负债归双方所有;事业经营益损由双方分配负担。电厂1937年开工,预定15年内在鸭绿江畔建立7处发电所,总发电量124·5万千瓦。

第一期计划完成水丰洞发电厂,电力64万千瓦,日本投降时已完成90%。发电厂设在北韩的水丰洞,总水闸在我国的宽甸县拉古哨,发电量约24万千瓦。1947年,东北各厂矿复工后,全东北电力需要约为35万千瓦,把各地旧毁发电机修复后,至多发电24万千瓦。若依据伪满与朝鲜订立的合同,水丰洞发电厂应供我方二分之一电量,即12万千瓦,正可弥补缺口。但是,我方曾与韩北苏军商谈多次,没有结果。只能以布匹、食粮每月换电6000千瓦,不足安东之用。

按日本建设大安东的计划,修筑大东港是一项重要工程。旧安东港水深过浅,只能有小轮船来往,且在冬天有4个月封港期。日本人考虑将来安东各工厂第次建立,成品源源而出。需要外运时受阻,决心修建距安东西南30公里的大东港,水深可保持七八米,4千吨的船只可以自由出入港口,全年吞吐量为200万吨,并且铺建一条由港口到安东的铁路,便利运输。“满铁”为将来适应大型船入口,还预定修筑可容万吨的德国闸门式浮船坞。但第二期计划刚开始,日本就投降了,大东港仅建立了一个雏形。

日本人在安东最下工夫和本钱的是钢铁工业。

安东有丰富的地下矿藏。以煤、铁为主.并有沙金、银、铜、铅、石棉、滑石、云母等。据日本人调查,安东的煤储量约在1亿吨上下,铁储量在2亿吨以上。1938年,日本人在长春成立了“东边道开发株式会社”,在通化的二道江设立了制铁所,一年后,“东边道开发株式会社”所属工厂已达1407家,其中铁工厂10家。可惜,我到安东看到的是,这些工厂已成一片瓦砾。鸭绿江造纸厂以前月产各种纸张150万磅,当时只能利用残破机器生产纸浆;轻金属工厂以制铝为主,日本人预定年产粗铝4万吨,精铝2万吨,当时却连生产一吨的希望都没有了;安东制炼所为冶炼铅铜工厂,伪满时代仅完工80%,内战又破坏了50%;碳素工厂是东北唯一制造碳素的企业.机器全被苏军搬走了。

日本人说,东北的柞蚕工业为世界第一,而安东的柞蚕占东北的三分之一,有工厂、作坊400余处。日本人用蚕丝做成大量的羊毛代用品与军需品,提供其国内与军用。内战中安东不安,饲育柞蚕的农民日渐减少,柞蚕工业一蹶不振。此外,安东森林面积占全省70%,其另一出产大宗就是浑江地带所产的木材。内战中,鸭绿江上再也见不到一只木筏。我在报道的最后写道:

鸭绿江畔有煤、有铁、有铜,有足够的电力,有出入的港口,有运不完的木材,吃不尽的鱼虾,穿不尽的绸丝,现在呢?只有便宜的人命去当炮灰,其他一切全没有了。鸭绿江的水,静静长流,它孤独地在寂寞中。

“请看今日东北之教育”

在东北,教育是一个比内战还可怕的一个问题。教育是东北的脓包,将要使下一代的人们完全腐烂,有谁注意过它?有谁肯向它早日开刀,保留我们下一代的健康?政府要负责任,东北教育当局更要负责。

胜利之初,大家打着招牌收复东北,东北光复到今天已经一年多了,内战除外,我们在东北做了些什么?最使人不满意的是教育复员工作,最使东北青年失望的也是教育工作。

过去14年,日本人在东北的教育政策虽然是“奴化”或“统制”,但他们还有一个计划,且这计划真能收效果。政府今天对东北的教育政策是什么?是“收容教育”而不是“树人教育”,甚至“收容”都没有做到。在各难民收容所,或救济分署门前,还时常看见成群请求救济的学生。东北教育问题的隐忧正多,它已经因为不健康而腐烂,因腐烂而成脓包。

以上是1947年4月我在通讯《请看今日东北之教育》开篇写的几段文字。教育是国家的未来,民族的希望,作为记者,教育始终是我关注的问题,特别是内战期间。

我到东北不久,沈阳就先后发生了小学、中学教师因待遇过低,生活困难而罢教的风波,而且各学校面临种种困难。1946年9月29日,我发沈阳专电:

沈市读书及龄儿童12万,过去学舍完整者目前多被军事机关占用,而今能入学者仅半数,失学儿童6万人。幸得读书之儿童。学校生活颇悲惨,以某区小学为例,全校学生1932人,分18班,而教室只15个,教师25人,全校办公费月仅7千元,至今7月份之经费尚未发下,连买粉笔都成问题。教室无门无窗,百余人挤在一起,3人共椅,6人一桌,作文习字全不可能。假如战争是为这下一代的儿童争民主,将来也许会失望,因为他们那时怕连选举票都不会写了。

伪满时代,全东北公立国民学校(小学)有13870所,私立4357所,每年毕业生约100多万人;中学1515所,每年毕业生约7万多人;高等院校24所,每年毕业生约5000多人。抗战胜利后,政府收复了辽宁、安东、吉林、辽北四省,这四省在伪满时代也正是教育中心。四省复员的国民学校共5248所,学生68·46万人,分别为过去的28%和24%;复员中学约150余所,学生7万多人,分别为过去的10%和70%;复员大学只有国立东北大学、长白师范、沈阳医学院以及私立沈阳中正大学等5校,为过去的25%,而学生人数不及伪满各大学一年的毕业生。可见,东北光复后,各级学校数量锐减,随之而来的自然就是大批失学儿童和青年。

如果说,胜利之初,由于14年的沦陷与隔膜。政府不能立刻拿出有关教育的适当办法。那么,一年过去了,依然还是没有办法。倒是行政机构叠床架屋地建立起来了,既有教育部特派员办公处、青年复学就业辅导处,又有行辕教育处、各省教育厅,说起来横纵之间都有关系,实际上又都各自为政,只有教育本身被搁在中间,没有人管。至于私立学校,因为普遍贫穷,诚心办办教育的人没有钱也弄不来钱。如此,东北教育没有计划,只有凑合;不是复员,只是敷衍。以致有东北青年在沈阳街头打出标语,质问“是谁摧残青年?!”东北的教育就这样的发了霉。

东北本来是个好地方,不仅物产富饶,经济发达,而且现代化程度较高,但内战的连天炮火,使东北成了许多人眼里的危险所在,拖家带眷的教授、专家乃至普通教员,大多不肯冒险钻进这内战的火网。同时,东北教育界的待遇一般都低于内地,抗战中已经苦了八年的人们,谁也不肯再到东北来挨饿了。因此,师资的缺乏与恐慌,是东北教育界的普遍现象。

1947年1月初,教育部东北教育视察团工作结束,我发专电报道:“该团负责人语记者,目前东北失学儿童已超过60%,小学师资合格者不及10%,中学师资更困难,东北教育前途可虑。又谓东北文化食粮不仅量少,品质亦低落,黄色书刊充斥坊间,社会教育亦在后退。”其实,东北的大学师资同样令人悲观。据说东北大学政治系只有一位专任教授,文法学院因为缺乏师资,有时一天都没有课。国立沈阳医学院有日本教授占三分之二,比中国教授还多。那里好像仍然是“南满医科大学”,是日本人在办教育,中国人来帮忙。我在通讯中写道:

这样长久下去,有多少能干的教育家能够保证不霉烂?一旦教育霉烂得不可收拾,我们仅有这块土地又有多大的用途?……学校是教育实验的场所,要教育上轨道,先要有像样的政策,然后要有好的学校;要使学校好,必须先有好设备,请好师资,教好学生。这一连串的好,实在是我们这破烂国家的需要。

请看我当年记述的东北各级学校的惨状。

东北大学是当时东北最好的大学。1946年12月初,东大学师生召开庆祝复员成功大会,有学生代表当场就学习、生活和校方工作效率低下等问题向校长臧启芳提出质询:复员9个月了,学校建设为何无一处完工?任用自己的女婿充任京沪办事处主任,致使同学露宿马路,是何居心?学校现在教授无人,开学无期,原因何在?……臧氏解答引起学生不满,场内嘘声四起,秩序混乱,迫使臧氏当场表示辞职,学生竞高呼“欢送校长”。会后,东大学生自治会甚至在报端刊登“臧校长辞职欢送大会启事”,此事惊动了正在沈阳的教育部视察团,召见学生代表,居间调解,恳切劝导,才使风潮平息。

东大复员近一年了,宿舍问题仍未全部解决,还有学生睡在图书馆、地板上。我到学生宿舍参观,看到的是门前一片污水,垃圾随处可见,门窗、玻璃破碎,却无人修理;教室的桌椅被搬来代用,电灯电线都是从厕所或教室拆来的。因为设施不全,学校图书馆从未开过门。教室桌椅不全,学生为了抢一把椅子竞致动武。理工学院的实验设备聊胜于无,学生用书也只有几册课本。学校2月初开学,到3月底教授还差一半……如此办学条件,学生如何能安心读书,教授又有多少兴趣教书呢?

东北大学有2700多学生,大部分是临大学生(即经历过伪满时代者),小部分是复员学生(即抗战中学校内迁随之返回者)。临大学生因日伪“统制教育”,许多人的英语几乎要从字母学起。由于程度差异,有的复员学生歧视临大学生,双方闹得水火不容,吃饭都是分开的,常有打架发生。学生问的误会仇恨日渐加深,学校当局视若无闻。我写道:

东北教育复员,最初有个似是而非的政策,就是要求临大尽量收容学生。救济青年不错,但结业以后不加区别地分发到各大学,却留下了后患。所谓“尽量收容”,目的不过是怕青年学生跑到北边(中共区)去,所以要多收快收。学生多了,程度参差不齐,教学已困难;结业以后,本不该笼而统之地分发,而应根据学生的不同程度送到适当的学校去读书。这是为学生本身着想,也是为东北教育前途打算。实际结果却演成今日东北各大学学生程度之不齐,分子之复杂,而且复杂至不可想象的地步。之所以如此,还有一个原因,即政府特设一种大学先修班,令伪高中毕业生接受“先修”教育,连伪满“军官学校”的学生也被编入。因此,东北大学里有特务,有伪满警察,甚至有带枪的学生。如此,岂不影响了学生,也毁灭了教育?!

东北的中学教育同样可悲,最穷的是省、县公立中学。沈阳比较好的仅有的一所国立中山中学,也是教室漏水如雨,学生几乎要打着雨伞上课;理化实验室空空如也,不见仪器陈设。更可悲的是,为了教育复员,东北许多学校不得不录用伪满教师、公务员、甚至日本人,其中许多只是混碗饭吃,张口还是“日满一体”、“大东亚新秩序”。本来,当时刚刚摆脱亡国奴地位的许多东北学生,读写还在用日本语法,“邮便”、“急行”之类日本词常常脱口而出,动辄起立鞠躬,一副卑鄙相,而对祖国的历史、地理常识却一无所知。继续任用伪满甚至日本教员,更使得14年敌伪奴化教育的恶果难以消除了。

至于私立各中学,全靠学生人数多寡维持。我写道:

在东北,谁高兴了都可“办教育”,贻误青年的私立学校如雨后春笋,到处可见它们的招生广告,名誉董事长赫然印在上面,全是社会贤达或名流,以此号召学生。实际上,这些学校大多并未请准立案,竟如此大张旗鼓招生,谁敢相信这是在办教育?!知情者说,这些“学校”不是招生,而是招财;不为教育,而为私利,有的甚至包庇兵役,连二十多岁的青年都被招来做了“学生”。东北真需要热心教育的人士,但不需要冒名办教育的人。大家多拿出一点钱来,充实一下各县中学的设备,使学生由地板升到椅子上,请些好先生来教他们。如果办教育不是为名利,何如把办私立中学那笔钱全部捐给一个公立学校?

教育的基础是小学教育,东北最惨的也是小学教育。各小学都由最穷的机关县或市政府来办,政府没有钱,拿什么办教育?其实,若只是没有钱还好办,只要有校舍,教职员总会找得到的。但东北各地校舍虽然很多,用作教育的却极少,因为打仗,大部分校舍都被军队占住了。我写道:

官方说东北失学儿童60万,其实何止此数。170万人口的沈阳市,只有十几所小学;和平区有十几万人口,只有一所南昌街小学,容纳3000多学生,教室里挤得水泄不通,望门兴叹的还不知有多少孩子。许多小学因为无法容纳学生,只好分上下午授课,孩子们总有半天是被荒废着。

一般的小学桌椅不全,学生必须自带板凳,每次放学就像搬家。有的学校叫学生自带棉垫,好坐在水泥地上听讲,一个个像小佛爷弯腿打坐。可怜的孩子们,小学还未毕业,慢慢的变成驼背的小老头。去冬各校无煤,孩子们的手都有冻疮,这是教育的“成绩”。多少学校因为冷,都提前放了假,开学后又下雪,假期再延长。教室内没有门窗,老师开口讲书,大风吹来,恨恨的被灌一肚子冷风,又几乎被吹倒,孩子们的眼睛都睁不开,这是学校还是地狱!真叫人痛心。

待遇不好,教员闹穷,罢教请愿,甚至卖点图片,向学生兜兜生意,还有向学生要高粱米的,这全是不得已。小学校长摇铃、扫地、巡更,结果叫贼给揍了一顿,这也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全世界上没有一所像这样的小学,也没有一个政府甘心看着这样的教育继续下去。

“九一八”以后,我们就嚷着收复东北,复兴民族。现在收复了,东北的教育情形如此,如何复兴民族?谁能作答?东北的教育实在等于一个脓包,一切都要慢慢的腐烂了,下一代的健康将无保障。赶快开刀,赶快医治,爱护我们的下一代吧!下一代的健康失去了保障,我们又何必收复东北?!

1947年夏季的东北大战

1947年5月13日起,中共东北民主联军发动夏季攻势,先打分散守备怀德、昌图、公主岭、梅河口的国民党军各部,迫使国军收缩于长春、吉林、四平、沈阳和锦州等战略据点,后集中兵力围攻连接沈阳、长春、吉林间的交通枢纽四平,血战18昼夜,以双方付出惨重伤亡,共军撤退结束。

这次夏季攻势历时一个半月。战役第一阶段,民主联军推进很快。当时的战况报道摘要如下:

5月15日,东北夏季战斗扩大。共军主动采取新战略,三路猛扑合围长春,国军迎击,大战即将展开。

5月16日,共军在江东集中,企图攻丰满水电,丰满上游15公里共军积极造船,有循水路攻水电准备。

5月17日,永吉郊外昼夜炮声隆隆,小丰满电路一度被破坏。吉市晚间自7时起戒严,实行保甲连坐制,藉防奸宄。

5月18目,长春市内闻枪声紧急戒严,怀德陷落,农安亦危。

5月19日,长春西南北郊皆有战事,公主岭一带恶战末已。

5月20日,公主岭、梅河口国军撤退,长春飞机场失守。小丰满电路未修复,沈阳入夜黑暗。

5月21日,熊式辉下午专机自京返沈。闻熊氏此次赴京,系商东北地区增兵问题。共军全面攻势改为据点攻击,长春永吉已在包围中。共军有将长沈路截为数段企图。沈市戒严时间提前,战事新闻成街谈巷议之主题。

5月22日,长春永吉情势愈紧,沈阳美英领署眷属撤至北平。沈阳要员连日开会彻夜工作。多地卷入炮火,高粱大豆多被毁灭,东北今秋粮荒必更严重。

5月23日,共军将四平南铁路线第一站牤牛哨之大桥炸毁,四平沈阳间列车停开。四平已呈战时景象,非军事机关已撤退,商民6时闭门,8时戒严。长春动员3万人修筑城壕

5月24日,共军重兵集结,四平外围情势紧急,市区已闻清晰枪炮声。鞍山抓兵急,百姓饿抢米。

5月25日,四平市区激战,国军空军整日出动作战。共军如在四平驻足,则北迫长春;国军如解四平之困,则整个战局将有改变。

5月26日,四平双方主力接触,共军均在夜间猛扑,白昼则为国军空军控制。国军援军已有一部北上,共军且在运送物资后撤。梅河口告急,东丰国军撤守,西安电讯联络已失。

5月27日,东北大战20余日仍未退潮。共军昨夜向四平大举猛攻,一度迫近闹市区,市内子弹炮弹横飞,战况激烈。梅河口冲杀,阵地易手多次。共军炮火炽烈,镇内多处起火。

5月28日,昌图被共军占领,梅河口电讯已失联络。据空军报告,守军一部仍在抵抗中。共军主力继续南下。

5月30日,(蒋介石秘密抵沈,行辕不准各报发消息。)廖耀湘当晚自开原返沈阳参加会议。

5月31日,蒋主席上午专机离沈返京。据四平来人称:市内物价上涨,无人管理,市府人员大半逃走,市政由军队兼理。

6月1日,沈阳警备司令部宣布特别戒严令,规定每日自下午8时半起至翌日上午6时,除有特别通行证者外一律禁止通行。无论军民,有违反左列特别规定者,一律处以死刑,决不宽贷。一,违反命令或不服指挥者。二,透露军机者。三,乘机放火或扰乱治安者。四,造谣滋事,鼓励风潮及扰乱人心者。五,乘机抢劫财物者。六,通匪有据或隐匿不报者。七,无故破坏交通通讯或建筑材料者。八,破坏铁路或军用通讯工具者。九,夜间戒严时不遵守哨兵制止命令,强行通过警戒线者。十,乘此局势抬高物价者。十一,私藏无照武器或隐匿不报者。

6月4日,开原昌图间共军主力增调已达7师,约5万余人。铁岭连日动员各机关党团及商工市民等积极构筑防御工事。

6月5日,自梅河口逃出者云,此次战役极为惨烈,6天5夜往复冲杀,尸骨成山血流成河。协助国军防守之人民伤亡亦重,双方死伤5万人以上。又辽中战事南移,共军图据山地,普兰店撤守磐石被占,全东北已为烽火笼罩。

6月6日,东北各线昨今无大战,似在酝酿另一波浪,共军有自松北增援南下讯,国军亦有水陆增援东北。杜聿明接见记者称:此次共军南犯不能攻占长春、四平等据点,而仅四出流窜,国军将改变作战计划寻其主力,如共军进犯沈阳,正为吾所期待。杜患腿疾已卧床近月,近渐痊愈,今日接见外埠驻沈记者十余人,为月来首次会晤。

战役第二阶段,重点集中于四平,战况进入胶着状态,也愈加惨烈。

四平在沈阳东北300华里,距长春为中长路第五站,又有“五站”之称。当地出产丰富,有大豆、高粱、苞米、小豆,所以日本人称之为“南满的米仓”。以四平为中心,有铁路东连梅河口,北通哈尔滨,南接沈阳,西北可直抵昂昂溪,是东北的重要交通枢纽,商业比较发达,形成南满一大集散市场。全市人口8万多人。市区分铁东、铁西两部分,铁东多民宅与零星商店,铁西为商业中心,多西式建筑,各机关与高级官员住宅都在铁西。

围攻四平之前,5月初旬,民主联军由松花江南渡,先后包围孤立了长春、永吉,19日攻占公主岭,长春沈阳间交通断绝。国军动员了约30万兵力堵击,以防止共军南下,而共军却以大兵力从中长路东西包抄而来,不惜深入国军腹地。20日以后,以四平为主攻目标,先后占领四平以东的东丰、西丰、西安、海龙,和以西梨树、辽源、双山、通辽等县,等于两把刀子向四平两肋插来。6月上旬,又攻占了四平以南的昌图、开原两县,这样就封闭了四平外围仅有的缺口,四平被包围了。一场激烈的争夺战就此展开,这就是1947年那场著名的四平之战。

当时我在沈阳,一方面向长官部探问军讯,另一方面与四平保持联络,陆续发回专电报道战况:

6月9日,东北战事又转紧张,共军回攻四平城郊,一度逼近城郊车站,被击退。

6月10日,共军向四平外围集中,国军空运大批军需,双方攻防战在准备中。

6月11日,中央社南京消息,中宣部新闻局长董显光谈东北军情称:共军已改变其历来之流动游击战术,而作阵地战,此为共军作战方法之空前转变。……(共军)今番能于甚短期内迅速整补完成,并携带较前更为精良及新式武器再度大举进攻,殊堪注意。另一值得注意之点为协同东北共军作战之韩共部队数目之增加。据最近报告,东北37万共军中有10万为韩共军。

6月12日,四平外围大战展开,共军增兵炮攻机场、车站。沈阳难民天天增加,逃难学生已达7千余人。

6月13日,四平争夺战激烈进行中,共军向市区发炮百六十余发,市内屋瓦震撼。四平至沈阳电话已为炮声震扰不清。

6月14日,四平机场经四次拉锯战,迄今仍在激战中。共军已昼夜不停猛攻四平数日,守军处境颇为危险,陈明仁军长致杜聿明长官电,表示以成功成仁之精神保卫四平。

6月15日,昨夜共军总攻四平,一小时内发炮2千余发。四平巷战,双方已有肉搏发生。昨夜少数共军潜入市内,纵火焚烧,割断电线。突入公园之2千人一部已被守军消灭,惟严重之局面仍待解除。蒋经国下午抵沈,当夜访熊式辉、杜聿明长谈。

6月16日,四平之危局已渡过,市内已转稳定。昨突入市内之共军后路被空军切断,双方短兵相接,进行巷战后即被国军大部解决。四平形势外围仍紧,空军已昼夜不停连续出动助战。蒋经国16日晨与空军副总司令王叔铭同机飞四平上空视察。

6月17日,四平共军仍由东北西北方猛扑市区,16日至17日清晨双方)中杀惨烈。蒋经国16目飞四平、长春等地视察,当晚返沈,17日晨复乘专车赴铁岭、抚顺各地视察,并慰问驻军。

6月18日,四平之战已至白热化,共军不断向市内增援,一部已在市内核心与国军作房屋争夺战。昨日国军空投大批手榴弹供应守军。四平之战为东北大战以来最惨烈者。蒋经国18日赴鞍山、锦州,即转返京。蒋氏此来系代表当局视察驻军及慰劳。

6月19日,四平市区内之巷战肉搏已进行一周,迄今惨烈程度有增无减。昨夜今日仍在核心争夺房屋中。

6月20日,此间(沈阳)新报19日刊载南京专电,内有国民党中央政治会上有人讨论缩短战线,对东北主张撤出军队以待国际之处置一讯,经东北当局处罚,自20日起停刊三日。东北行辕特别公告,表示此说殊属荒谬无稽。

6月21日,四平争夺战昨夜今晨仍血肉相拼,核心地区之房屋均反复争夺,国军市区内之防线已被切断一部,空军每日仍可空投弹药至守军阵地内。昨国军撤守铁路西之阵地,现集中在铁路东核心地区作战。

6月22日,国军分路反击以解四平之围,共军密集炮火向市内轰击。沈阳高级将领连日有重要会议,战事之新发展正酝酿中。四平之战最近几曰为决定性攻守战。

6月23日,四平连日在熊火浓烟笼罩中。记者昨下午飞长春时,在四平上空俯瞰,铁道以西一带浓烟大火七八处。最近一周间之战局发展大可注意。

6月24日,四平宁静,炮声疏落,共军久攻不下有撤退迹象。据由四平逃出之难民称:四平被围以来,铁西大部毁于炮火,巷战以后,飞机轰炸,人民死亡颇众,白天飞机炸,入晚大炮轰,不得不相继逃亡。市内食粮尚无问题,燃料已起恐慌,多以桌椅取火做饭。由四平至昌图沿路均有人民死尸,臭气难闻,50里外尚能见四平熊火浓烟。末谓四平平矣。

6月25日,四平之战仍相持中,未经证实消息称共军主力已撤离。北援国军克昌图迫公主岭。

6月26日,四平之战25日至今晨共军攻城益为激烈,步炮联合向国军阵地冲击,国军固守并予还击。共军今后是否在四平外围与增援国军大战,目前尚不能判明,惟四平北之公主岭、四平南之双庙、泉头之得失,对四平颇有影响。

6月27日,国军两路竞趋四平,共军攻势顿挫。另据此间和平晚报载:26日夜共军千余撤退时误入国军预设地雷与汽油房内,经国军放火,共军悉数烧死。

6月28日,26日共军猛攻市区后即转移,其主力可能早已撤离四平。解救四平之国军南下北上两路均有进展,北上国军昨越泉头,南下国军昨在公主岭外围。据推测,共军主力似避免与增援国军作战,四平本身之危险已过。

6月29日,国军由中长路南北夹击四平,四平城内仍有小接触,但不如往日激烈。

6月30日,国军会师,四平解围,沈阳各报出号外。共军向八面城退去。熊式辉等昨飞四平视察。

哭“四平大捷”

1947年7月1日,四平战役后的第二天,东北长官部组织中外记者团专机飞往四平采访。报道“大捷”。余纪忠为团长。

按照惯例,组织记者团采访,当局“新闻官”总要发号施令,有所“部署”或交代,但纪忠什么都没说,与大家聊着天一起上了飞机。到四平后,一切接待工作由守军71军军部负责安排,纪忠也不指手划脚,显示他的权力。

我们先凭吊了战场。四平全城几乎成为一片废墟,民居、学校、商店的桌椅床柜全被搬到街头做了巷战障碍物,多处余烬尚未熄灭,双方战死的士兵陈尸道旁。看着这毁灭的情景,我对纪忠说:“这样的内战真不能再打了。”他默不作声,只是和我迈着沉重的步子作战场“巡礼”。

回到晓东中学71军军部后,军长陈明仁向记者团介绍战役经过。这位黄埔一期的国军将领,虽然刚刚击败他是“学弟”、黄埔四期的共军统帅林彪,却没有显示出多少兴奋之情,反而显得很疲惫,自称“当了二十多年的丘八,也从来没打过这样的硬仗,挨过这么多的炮击。”对于他采用将大批黄豆撒在街上,阻止共军快速推进的战术,人称“撒豆成兵”的传闻,他也一笑了之。记者提问后,陈明仁请余主任讲话,纪忠有礼貌地谢绝了,他似乎也没有兴趣歌颂“四平大捷”。

夜晚,我们都住在晓东中学楼上的教室里,这个学校的大部分已毁于炮火,大家盖着空投物资的降落伞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我发现纪忠站在窗口凝视着眼前的残垣断壁,听着远处传来的炮声。我默默地走到他身边,也向外望去,昨天见到的各处燃烧着的大豆还都未熄灭,瓦砾之中冒着烟火。我和纪忠相对无言,不知他在想什么?我则在考虑如何给大公报写报道。

四平所见所闻,令人感慨万千。我先发专电:

劫后四平并不是一个“惨”字所能形容,简直等于毁灭了。抗战期中也没有一座城市毁得这样惨。四平比人间地狱还不如,这一副灾景有几人看过?铁西区一片废墟,店民寥寥,铁东除民生药房外,也几乎全中炮弹。自来水毁了,电力局毁了,车站烧了,各机关只剩弹痕斑斑的四壁,民宅更不用说。四平毁灭在炸弹与炮弹之下。市民伤亡一万多,省府公教人员失踪也不少。刘主席翰东谈:“作战容易善后难。”就是省府要找个办公的地方也不容易。四平还能复活吗?刘主席说,非三五十年不能恢复旧观。

回到沈阳,我提笔写长篇通讯。题目就是《哭四平》:

几次提笔,又几次停笔,这篇追悼四平的祭文从何写起?18昼夜的拉锯战,把四平拉成锯末了。

是谁杀死四平,人民吗?人民也是被杀害的对象。我们不必再推敲四平死在谁手里,多少未来的四平还要毁灭呢?以后的悲哀恐怕更多,更惨。如果我们不能停演这“时代的悲剧”,想活的人也要早些预备一口棺材。

这不是太悲观了吗?不信请你看四平,全城是怎样毁灭的,人民是怎样被杀害的。

从6月11日起,共军开始向四平城内进攻,71军军长陈明仁奉命坚守,激战18昼夜,炸弹炮弹一齐向四平轰击,国军要守,共军要攻,人民夹在中间,锯呀!锯呀!由铁西锯到铁东。铁东的天主堂一度被共军占领,陈明仁军长仍在铁东的晓东中学内指挥抵抗,这时候援军北上最为迫切,飞机掩护,国军由开原攻抵双庙子,6月29日抵达四平南9公里的虻牛哨,30日早晨9时与城内守军会师,共军分东西两路退去,四平之围解开了。

71军参谋长马国恩说:“共军企图打通东西之线,切断国军南北之线,然后分别吃掉永吉、长春、沈阳等地。”至于双方伤亡,政府方面称:共军伤亡5万人以上,国军伤亡在7000人左右。一般的看法,老百姓的伤亡多过国军。据辽北省刘翰东主席书面谈话说:“市民、公务人员伤亡及被掳者,总数尚待调查,然至少当在万人以上。”

这次战争有朝鲜人、日本人参加中共作战,由见到的日鲜俘虏可以证明。朝鲜人早有李红光支队,全为共党党员。

日本人为何参加中共作战?据一位日本俘虏说,他是投降后被中共俘虏,强迫随军驾驶汽车。由此推测,炮手有日本人也极可能,但未见到俘虏的日籍共军炮手。这些在胜利后还能继续杀害中国人民的日本兵,是中共过去自己缴械而留用的呢?还是由苏联受降的关东军?我们无法进一步下断语。

美联社的记者罗德礼再三问马参谋长:“此次战役有无苏联俘虏?”这是多么尖锐的一个问题,马参谋长答“没有!”罗德礼好像很失望地在他那小本子上记了几个字。他又问陈明仁军长:“71军是什么时候改为美式装备的?”陈军长答“中国第一个美武装备的就是71军。”他又在小本子上记了几笔。我当时很奇怪,难道他的记忆太不好?还是在注意“美”、“苏”这两个字?一个外国记者访问中国内战的战争场面,一定要访问到美、苏这两个国家的身上,否则这个新闻是空洞的。在晚饭的时候,刚由沈阳飞来的美国副领事胡贝德先生,以派克51型水笔一支赠陈明仁军长,表示敬意与慰劳,全体鼓掌。

饭后,记者团乘吉普车参观四平市区,大家都有一种悲哀的心情,要痛哭四平一场。车由71军军部出发,先到铁东重庆路一带,沿街三步一坑,两步一沟,到处铁丝网,汽车过来退去,绕着前进。大街上还没有野外平坦。家家墙上不是炮弹洞,就是子弹眼,打的像筛子一样。一些想逃而逃不走还能苏生的老百姓,大人小孩的脸好像几天没有洗,站在门口。看过路的汽车。当汽车要过街头战沟的时候,他们赶快拿门板来垫上;汽车轮轴里搅进去电网,他们又蹲在一旁耐心的给解开,老百姓是善良的。

重庆路、一、二各马路完全毁了,没有一家居民。小巷的壕沟里埋着死尸,不知有多少,只闻臭气冲天,大家掩着口鼻。偶然发现一两具士兵尸体,看看他们的手还用绳绑着,那是谁家的兄弟,被谁家的人这样残杀了?一堆高粱干饭扔在路旁,有人说那是八路吃的。另一条街上,有一家四平最大的粮店,一大片高粱在燃烧,附近没有了居民,没有人去救火,也没有人去抢粮,任其烧完为止。听说四平损失的粮食约10万吨。

车绕回去看铁西,笔直的中山路约三四里长,两旁的商店、住宅、机关没有一家完整,街头上堆满桌、椅、木板,看来是作战时的阻碍。难民三五成群来归,十有八九背着粮食,只有这点财产了。扶老携幼,头发凌乱,满脸灰尘,他们的眼睛绝不东张西望,只是低着头走路,也许他们是从那些废墟中逃出去的,回来只想看看自己的家还有没有?老小谁死谁活?顾不到再张望别家毁了的房子。家里房盖早就没有了,那些难民连避雨的地方也不易找到,站在一堆瓦砾上,欲哭无泪,呼天不灵,叫人民怎么活下去?!

车过中山路天桥,桥下熊火四罩,浓烟窒人,车站积存的万余吨大豆足够燃烧十几天。大豆有油,火愈烧愈旺,无人救,也真救不了。难民一群一群的冒火抢扒,周围时有枪弹的爆炸声,他们要活命,就不能再顾及什么流弹。一袋一袋的把大豆背出来,小孩三步一停,老太婆也喘息不堪。破口袋又滴滴答答的漏在地上很多,后来的人踩在大豆上,几乎全要摔跟斗。也有人从别处拾来大块豆饼,背着不方便,由地上滚回家去,一不小心豆饼倒在死尸旁边,搬起来再推滚,这不是穷人想发财,是饥饿叫人红了眼睛,什么大火,什么死尸,有了粮食好活命。

车过天桥到中山西路,那就更惨了。电力局门前士兵死尸横躺竖卧,皮肉红肿,苍蝇嗡嗡响。一个死尸的头上中了三枪,杀的是谁?是谁杀的人?凭吊死尸,不禁满脑袋问号。街旁的电杆倒的倒下,断的断了,稀稀落落的几根电线,像秃子的头发挂在电杆上。自来水塔的塔顶也坐在地上了。到处可以把人绊倒。中正路、聿明路、明仁路更是打得片瓦无存,因为政府机关全在这一带。辽北省政府的大木牌残断后,还留在街头,足证明共军仓促打来,不及摘走。中正路都是高楼大厦,如今只剩下四壁,街头没有一个行人,静寂的空气里夹杂着死人的臭味。死人在那里?就是那些瓦砾的底下,想挖也挖不出来了。

在一座地堡旁,前进报的孙系夫兄拾起一盒子弹拿给我看,硬壳纸盒上印着“U·S·A美造七九步枪尖弹二十发”,孙兄又问我要不要,我望着那贼亮的弹头说:“不要,看看就够了。”他把那子弹扔了,留下那印字的硬盒。

明仁路口的大树被炸弹连根拔起,房上的瓦也都飞了,满地弹片、手榴弹、掷弹筒。中山西路的西头过去是日本人建筑的所谓官舍,专供各机关职员居住,共军把东墙打个洞连上西墙,在墙里钻来钻去作巷战。

18个昼夜就把四平毁灭了。在抗战期间,台儿庄大战、武汉会战、长沙大火、桂柳之战,比一比今天的四平,那些算不上战争。今天四平之战才真正有血,有肉,有老百姓流不尽的泪水。庆祝四平大捷,不应该忘记死去的近10万军民。

沈阳东北民报一位同业写“四平归来”,开头这样说:“四平的解围,说是一个神绩,毋宁说是一场噩梦。苦战的结果,在军事的进展上是胜利,但在现实的获得上,四平的解围却是剩下一片焦土,一处废墟,一个万劫后的破城。”辽北全省10县3旗,全部于此次战争中失陷,近来陆续收复开原、昌图等县。全省三百几十万人口,无一不待救济。哪里有这么大的财力?可是战争既然伤害了人民,又怎能忍心旁观?今天的内战真是时代的悲剧,打不休,讲不合,我们甘愿做这悲剧的主角了。

看四平,忧虑全国,东北的战争将愈演愈复杂,愈打愈惨烈,人民没有了活路,到处一片废墟,国家的希望在那里?赶紧把稳舵,中国还是应该早点停演这时代的悲剧,悲剧让别人去演吧。

这篇通讯在大公报刊出后,杜聿明、陈明仁、刘翰东等看了都很不高兴,说,张高峰不报四平大捷,反而演“哭剧”,写祭文,岂有此理!张高峰像是共产党。

他们这样说,是因为我的报道的确与中央社不同,没有对国民党“歌功颂德”,也没有公开批评他们所指的中共的“国际背景”,【注】【附录】并且,还可能与我在四平激战时写成的另一篇报道《东北的悲剧》有关。在那篇报道中,我这样写道:

我们对这次东北大战的评价是什么呢?不论中共的背后有无别人来支持,其战斗力之逐渐强大是事实,不能再以过去的尺度来衡量。中共战术的改变也有叫人可注意之处,“突破重点,越点前进”,甚至“逐一吃掉”,这是中共在东北开始运用的新战法。这一次的战争,虽然有一大片土地与人民被卷在炮火底下,其惨状胜过以往,但更可怕的是今年秋天,那时候青纱帐起,东北若再有大战,将比今日更复杂,更悲惨,更显示出东北的战争与国际问题是连在一起的。

这篇报道,我说共军战斗力增强。战术变化,说今后的战争会更可怕,更悲惨,而且恰恰发表在“四平大捷”的第二天,国民党方面肯定不会高兴,却也拿我没有办法。

因为“哭四平”,国民党说我是共产党,与1949年以后历次“政治审查”说我是国民党一样荒谬。我没有党派身份,只是一个愿保持客观、公正,想表达民间意愿的新闻记者而已。

四平战后,我继续报道那里的惨状:

2日专电:四平全城数万难民亟待救济。行辕一日拨来救济专款流通券3000万元。政府忙于善后工作,活人每人救济千元,伤者2千,死者3千。连日焚烧死尸已3400具,积压房下者仍在挖掘。因死尸过多且有未掩埋者,疫疠预防亦在着手准备。

4日专电:3日竟日大雨,归来之难民扶老携幼,躲于断壁颓垣之下,面对一片瓦砾,状至悲凄,救济工作不易拖延。雨后车站附近燃烧之大豆已熄,街头死尸臭气亦稍减。

7日专电:四平解围已一周,国军之进展仍受有颇大阻力,撤离四平之共军未北返,仅转至长沈铁路两侧,由内线变为外线作战,四平沈阳间平梅线上仍为双方主力所争之地,西侧之辽源一线仍为共军盘踞。连日虽无大战,然双方之发展仍极关重要。以种种情势观之,国军恢复此次战前之原态势恐非短期之事。

9日专电:东北军慰团刻已工作完毕,9日招待记者,望对四平伤兵及难民迅速救济。据该团所视察四平之第30后方医院,内有伤兵1700余人,无床无被,连草垫都无,多赤身露体者。饭系未熟,面汤不如浆糊,医药亦无。1700余伤兵仅医生6人,看护1人。伤兵伤处已生蛆,满身乱爬,苍蝇成群。该团甫进门,伤兵即呼老爷奶奶救命。难民无家无食,均亟待救济。该团除向此间当局呼吁外,并吁请京、沪、东北人士与慈善家救济。

【立此存照-张高峰在文革中的检讨:这篇《哭四平》,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用我所谓“公正”的观点,所谓“老百姓立场”,吊唁内战战场。我既没有写国民党的胜利,也没有写共产党的胜利,反而描写了战争的残酷,大哭了一番,哭我所谓的“国家前途”,哭我所谓的“百姓命运”,我甚至在文中隐晦地暗示,这样的内战再打下去,国共两党将两败俱伤。现在检查,这种观点反动透顶,是提倡“和平主义”,根本没有看到人民力量的强大和国民党的日益虚弱。

内战爆发之初,毛主席就曾指出:“我们是能够战胜蒋介石的,全党对此应有充分的信心。”而我却认为要两败俱伤,最好不打。这就是取消解放战争,叫人民甘受国民党的奴役。再者,这一仗是共产党胜利了,人民胜利了,毛主席教导说:“一切人民群众的斗争都必须歌颂之。”我不写歌颂解放军和人民胜利,却要“哭四平”,这就更说明,我不是站在“老百姓立场”,而是站在人民群众的对面,反对人民群众的斗争。

毛主席又教导说:“小资产阶级出身的人们,总是经过种种方法,也经过文学艺术的方法,顽强地表现他们自己,宣传他们自己的主张,要求人们按照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面貌来改造世界。”我不正是这样吗?在报纸上再三地宣传我对内战问题的反动主张,就是企图叫人们按照我的世界观来改造世界。但是,毛主席对我这样的人指出:“若依了你们,实际上就是依了大地主大资产阶级,就有亡党亡国的危险。”这才使我猛醒,认识到我的那些反动观点的危害多么严重,宣传出去又是多么罪恶。这些罪恶也足以说明我是一个反革命报棍子。】

【张刃注:吕德润先生与我谈起往事时回忆说,在东北时,杜聿明曾经下令给当时驻沈阳的各报记者配备全套美式军服,以示“优待”。我和高峰都拒绝了。杜聿明说,别的记者都抢着要,你们为什么不要?我们说,拿人手软。穿了你们的军装,就不好“骂”你们了。弄得杜哭笑不得。高峰若是穿了他的军服,还敢“哭四平”么?不过,在我们的住处周围经常有特务活动,甚至用炸弹威胁过我们却是真的。其实我们都没有党派身份,只是出于对内战的厌恶和对百姓的同情,凭着记者的良心写报道。】

【附录1 中央社记者四平报道节录】

……乘车取道铁西街入城,方行数丈,熏天臭气迎面扑来,一行皆以手帕掩鼻前进,沿途哨兵招手示迎,欣欢之情溢于眉宇,迨行抵城郊,目睹所有民房皆成废墟,门内外死尸枕籍,为状极惨,车过战壕,环顾壕堑内尸体累累,数以万计,目睹此情,成皆为之毛骨悚然。入城后见长达十里,数十坚固堡垒均为炮轰毁,战况激烈,于此可见。所有建筑均破瓦残壁,尽为弹痕所穿,透视一如纱窗。铁西街仅有三五市民,面容憔悴,徘徊瓦砾之中,似有所觅寻,铁东街见有数十市民,但皆面目黝黑,嗷嗷待哺,生活殷实之四平市民,除伤亡者外余皆沦为灾黎,是实为人类一大悲剧。归途中见天主教堂内二百共军举手投降,状甚狼狈,其中有数十韩兵,仍具有顽强丑态。

陈明仁将军称,此次共军发炮共10万发,伤亡总数在5万人以上,俘2千余人,内日韩人均有。轻机枪千余挺,重机枪百余挺,企图弹药武器无算。国军71军仅存88师之一营,可知牺牲之大。该师即系共军攻入市区从事巷战固守中央银行及市政府房屋之部队。记者追问国军死伤总数,陈明仁答称。所可言者,“原有之许多营士兵,现已寥寥可数矣。”

记者叩询陈明仁将军之感想,陈氏怅然良久谓,我当了20年丘八,从来也没打过这样硬仗,从来也没受过这样多的炮击,我可以以数十共军所供告诉全国及世界人士,此次指挥共军围攻四平的人千真万确是某方人,无怪进攻的战术高明,无怪10万发炮弹射的准确。同时共军所有炮手皆由韩共担任,但是他们结果还是败了,而且败的真惨。陈氏末表示此次全城军民合作无间,风雨同舟,其亲爱精诚情形真是革命精神之伟大胜利,但无辜百姓多死于非命,实令人悲痛填膺。记者旋叩询刘主席之意见,刘主席言称此次激烈战斗非同小可,党国存亡系于此战,文官守土有责,不敢居功,但作战须有政治力量协助,此次确为一最好试验,甚望此种革命精神能发扬光大,任何恶势力均不能阻挠,十万忠实市民除伤亡及避难者外,其余一半均束手待毙,是诚人间最惨烈之事,……

关于今日东北战局,据记者与沈阳四平及在各地长官研究,获有深刻认识。东北战局重心在四平,四平之捷,底定东北全局,四平恰位于长沈两大据点之间,共军苦打四平,乃欲拦腰一击,使国军首尾不能相顾,同时可使其东西南北四窜部队结成一体,进而使四平作其运输补给中心兵站,再力求扩大侵犯战果。四平解围结果,第一,沈阳,长春,永吉全告解围,并皆立于主动地位,伸出铁拳,锤击四窜残敌。第二,沈阳及长吉两铁路线恢复,国军东下捕捉逃兵,梅河口在望,沈吉线恢复通车为期不远,如是更可解人民经济于倒悬,故目前东北战局因四平之捷大致已回到5月10日以前之态势。

(原载1947年7月1日、3日天津大公报)

【附录2 大公报社评《由东北局面说起》节录】

胜利年余,战乱不已,国内笼罩一片纷乱愁惨之象。直到今天,战乱愈广泛,且险象环生,不知何所底至。尤其从东北的局面看,是当前战祸最严厉,破坏最彻底,杀戮最凄惨的所在。四平街的争夺战,死亡之众,破坏之惨,有四平“平”了之叹。……若至今年秋冬之交,秋收无望,必闹饥荒,煤矿减产,车毁路断,必闹煤荒,青纱帐起之时,共军出没无常,东北大局将更不可想象。这样毁产害民,究竟为了什么?

……中国内战之有国际性质问题。尤其东北,是一直没有逃出国际的黑手。中国给了苏联偌大权利,以求相安,而美国对东北实亦时时关切。……但表现出来的,一方谋虑重重,一方见难却步,而倒霉的却是中国国家,遭殃的却是中国人民。这可见国际强权政治的可怕,也可见中国内战的不祥。有良知的中国人。应该明白我们必须尽力避开国际强权政治,尤其断断不可以援引强权政治。这道理太明白了,凡是懂得民族大义国家利害的人都必了解。务必当心:莫为内争而不择手段。

……二次大战刚刚过去,记忆尚新。七七事变,中国业已举国抗战,最初只有苏联给些援助,美国却大量售卖军火给日本。直到日本炸了珍珠港,美国才参战。至于苏联,一面抗德,一面和日,直到原子弹炸了广岛,日本要投降了,苏联才对日宣战。过去的史实如此,我们应透视国际政治的现实而冷酷,而知所警惕,要面对现实,摒除幻象,以自力更生,自行解决自已的国事。(原载1947年7月2日天津大公报)

魏德迈到沈阳

1947年7月,东北夏季大战刚刚结束,美国政府特使魏德迈率团到中国进行调查,并于8月5日到沈阳,做了来去匆匆39小时l的访问,我全程跟踪采访报道。

魏德迈,美国陆军中将,抗日战争后期(1944年10月),接替史迪威出任盟军中国战区参谋长及美军指挥官,直到1946年4月离任。他在华一年半,对中国抗战的胜利做过贡献,对中国的许多问题有自己的见解,包括批评、建议。

由于对中国问题的熟悉,以及与蒋介石的合作远好于史迪威,1947年初,马歇尔调停国共之争失败后,曾一度传闻魏德迈将出任驻华大使。7月,美国总统杜鲁门指派魏德迈为特使,率团到中国调查。据闻,其使命是,对中国目前及计划中的政治、经济、心理及军事情况“做事实调查”,作出评估并提出报告,以为美国政府考虑对华政策及援助提供参考。

调查团成员由美国国务院、财政部、陆军部、海军部和一位报社编辑等9名顾问组成。7月22日抵达南京。魏德迈发表声明称:“余之任务主要系在调查实况,并非根据吾人所希望者为真实之事实,而系根据客观彻底之考察而断定为真实之事实。余将竭尽所能执行使命,调查与政治、经济及军事局势有关之良好或恶劣之事实,将其互相连贯,予以评价……'

蒋介石对魏德迈来华寄予很大期望,认为他将带来新的军事、经济援助和美国对华政策的改变。魏德迈率团访问了上海、北平、天津、沈阳、青岛、台湾、广州,每到一地都接触了政府官员、军事将领和持各种政见者,研讨局势,了解中国人、外国人包括美国人的看法。

魏德迈到沈阳,来去匆匆,他都做了些什么?不妨照录我当年的专电报道,可以看得很清楚:

8月3日,魏德迈特使定5日来沈,此间准备提供之资料包括军事、工业、贸易三大项,均由行辕统一汇集,军事由长官部提供;工业则以煤、铁、电力三项之毁坏情形及今后生产计划为主,由资源委会提供;贸易由东北经委会编制“东北贸易”一册,说明“九一八”前后及光复后东北贸易情形,供魏氏参考。又闻民意机关将有15项意见提出。抚顺已列入魏使行程。

8月5日,沈阳的人们知道历史在演变,5日到北陵的路上两旁站满人,迎接胜利以来从未有过的贵宾。下午5时半,魏德迈使团一行乘三星专机在东北问题的中心沈阳降落。魏氏着灰西装,腋下的黑色公文袋好像装着许多问题。美驻沈领事华特介绍与熊主任式辉、郑代长官洞国晤面。魏氏与前在印缅作战的廖耀湘军长最熟悉,一握手就问:“你也在这里?”于斌主教赶上来介绍几位在四平无教堂可住的神父。魏氏检阅全副美式装备之仪仗队后入城,至铁路宾馆。魏氏换蓝色西装,赴行辕回拜熊主任式辉,谈话约半小时。7时,全体出席熊主任招待会,各界首长50余人亦被邀参加,与魏氏偕行之各顾问分别被东北财政、金融、政治、工程等负责人员邀至旁室或室外花园叙谈,8时散会。

晚8时以后,魏使回行馆与美方在沈人员、总领事华特、副领事胡贝德及顾问等开会,并无接见我方人士消息,仅接受各方面提供之书面报告多种。东北当局曾拟请魏使多留一日,赴鞍山参观,魏使以时间匆促辞谢。又魏使随从人员称:此行在着重“事实的调查,”据新闻顾问华生称:魏使不拟答复记者询问。

沈阳不比北平,更不比南京,这里是战争的一个中心,是与苏联毗连的一块土地,其余就是一些劫后的工矿,那么魏使团来此,他们所想寻求的事实,亦就不难推测,可是魏使这几天的确够累的,晚9时与美方人员集会后,10时就睡了,他的团员在深夜还在替他整理资料。

8月6日,魏德迈特使晨8时偕一部团员乘车赴抚顺参观,廖耀湘军长代表熊主任式辉、抚顺矿务局长谢树英、鞍山钢铁公司总经理邵逸周、东北电力局长郭克悌等陪往。9时半抵抚顺,检阅国军207师,魏氏询问某士兵能否吃到肉,该士兵瞠目以对;又问一着秋季美式背心之士兵热否,答:不热。魏特使并对全体官兵作5分钟讲话,旋赴煤矿及炼油厂参观,由抚顺矿务局长谢树英按图解说,魏使曾询及日籍员工生产情形及人才训练问题。

魏德迈特使午后2时半由抚顺返沈,3时换穿戎装,在美领事馆接见郑代长官洞国,约谈1小时。4时接见参政员王化一及美商。5时以后与美方人员及驻沈美军联络团辛格罗少校等有所集会,并同进晚餐。

魏使政治顾问施博思及财政顾问任金斯6日未去抚顺,在沈做搜集资料活动。沈阳人民团体致魏德迈特使函件约五六十件,以私人名义提出者甚少。据美方某人士称:所收各函件内最使人注意者为“苏联”与“中共”字样至多。午间,任氏至美领事馆访总领事华特,施氏则于午后1时接见国大代表宁恩承,3时接见参政员王化一。宁氏曾任李顿调查团参议,熟悉东北情形。

参谋总长陈诚6日下午2点偕随员20余人专机抵沈。魏德迈特使9时由美军事联络团返铁路宾馆行邸,陈总长即往访,谈话约1小时,无他人在座。陈氏此行似有暂将坐镇东北之意。

8月7日,魏使团匆来匆去,一切按照既定行程,在东北39小时,仅用1小时酬酢,这是西洋人的工作精神。7日晨准9时一行飞青岛,完成半个北中国的旅行。飞机上又装走一包东北人的意见。中国问题足够美国人消化的。

魏使团结束其东北“寻求事实”的任务,魏使个人只接见了郑代长官洞国与东北参政员王化一,与王氏谈话45分钟,曾问到贪污与无能是否因为制度不好。王氏向魏使提出争取民权等问题,并举例。魏使更问到军纪与人民对苏联之感情。据悉,魏使早已获有资料,到此不过问闻看看而已,也就是所谓着眼“事实的调查”。其余要见魏使的团体代表很多,有的由顾问们分别接见。6日晨7时有旅大青年百余人至魏氏行邸致敬,并持有“我们要回旅大”的标语。魏使公忙,由行辕刘科长代见。

魏德迈中国之行获得了什么印象?8月22日,他应邀在南京参加了国民政府委员和部长联席会并发表讲话,坦言:“我相信中共的运动不能用武力击败,中央政府若要获胜,只有立即改进政治及经济状况,以争取人民群众的拥护。”他对国民党施政提出了诸多批评。他批评了贪官污吏剥夺贫苦农民,“使农民离开土地,形成匪群”;批评富人子弟逃避兵役、出国留学,而“不协助自己的国家”;批评官兵骄横粗暴,“以征服者的态度对待人民”,使人民有“憎恨和不信任之感”:批评政府组织“责任与职权叠床架屋,因而发生摩擦与无效能”,并且“引用私人甚为普遍……利用职权不顾国家与人民的福利而谋取巨利”。魏德迈或许希望向国民党猛击一掌,促使他们有所改变。

8月24日,魏德迈离华前夕又向新闻界发表声明:“在今天的中国,我发现许多方面消沉而麻木,看到许多中国人卑怯的失败主义,令人丧气。……要重获和保持人民的信任,中央政府必须立即实行激烈的、远大的政治经济改革。诺言已经不够了,实践是绝对需要的。中国人心一致热望和平,仅靠武力不能消灭共产主义。中共若爱国,亦应放弃武力破坏;政府则应痛除无能及贪官污吏。”

关于东北问题,据闻魏德迈认为,国民党政府不仅无力接收东北,甚至连掌控华北都有困难。因此他向蒋介石建议,在企图占领东北之前,先致力於华北的收复和巩固。对东北本身,则建议由中、美、英、俄四国共同监管,或依照联合国宪章实行托管,直至中国政府有能力力接收。

魏德迈的调查结论,把国民党对他能够带来大量美援的期望彻底破灭了,于是反过来批评他没有公正地搜集材料,未能了解中国情况。魏德迈回到美国后写的报告,也被美国政府以“涉及绝密”为由扣压了。

“政治主教”于斌及其他

我的有关魏德迈到沈阳的报道,有几段需要说明或补充。

一是关于于斌其人。

于斌时任天主教南京总教区总主教,曾在意大利留居10年,1933年回国,拥有三个博士头衔,据说精通英、法、德和拉丁文,但我见过他写的中国字,实在不敢恭维。抗战爆发后,于斌出任国民参政会议员、驻重庆的乐山地区主教。那时我在乐山武大读书,许多人都知道他公开协助军统活动,戴笠也经常派手下与之联系,经他介绍,不少天主教徒为军统工作。于斌与蒋家父子的关系也一直非常密切。由于他经常忙于各种政治活动,被媒体称为“政治主教”。

1946年9月,内战已经爆发,于斌到广州活动。大公报驻广州记者陈凡兄发专电这样报道:

于斌主教穿着宗教外衣,作政治旅行。其在广州之行程,自7日中午由沪抵此起,至今日已告结束。于氏留此4日,酬酢甚忙,其容态之温和与言论之尖锐,适成一明显之对照。据于氏发表,其来粤任务为视察天主教务暨调查粤省灾情,但就其与一般社会之接触观之,则充满浓厚之政治意味。

于氏接见记者与出席各界欢迎会及对天主教学校员生与广州公教人员演讲中,均一再重复对共产党及苏联与中共之抨击。于氏称:苏军在我东北之搬运物资,与日军之掠夺无异,中共之到处掠夺亦然。于氏认为,国际合作之无成,乃由于苏联无诚意;国内和平之无成,乃由于中共无诚意。彼称:目前世界已分两大壁垒,一为民主壁垒,一为极权壁垒。民主壁垒主张全民政治,极权壁垒则主张实行阶级独裁,而国内问题又为国际问题之缩影。彼大声疾呼须加注意。彼演讲“天主教教育特点”时作比较称:共产党教育为恨的教育,三民主义教育教人亲爱精诚,而天主教教育更进一步,乃教人爱人如己。彼称三民主义为世界最完善之政治理想。记者问其对国民党之批评如何,彼称:彼望国民党能好好实行三民主义。至共产党则为无神主义者,天主教徒当然反对。记者复问中国天主教徒是否准备组党,彼谓尚无此意。

1947年7月,四平之战结束三天后,大公报南京专电:

蒋主席在官邸召见禁烟委员会主席王德溥及于斌主教,对东北一般情形垂询颇详。于斌、王德溥除对蒋主席保持东北主权领土始终不变之决心表示绝对拥护,并对捍卫四平之忠勇之将士深致慰佩外,对挽救东北危机曾贡献数点意见,颇蒙蒋主席注意,而对积极发动民众组织,充实地方武力,扩大绥靖总司令制度,以唤起东北同胞自救救国之精神与努力一项建议,尤蒙蒋主席采纳,并勉东北同胞尤其公务人员应精诚团结,公而忘私,以达成完全收复东北之任务,而实现蒋主席以东北人建设东北之宿愿。

蒋介石召见并“垂询”于斌对东北问题的意见绝非偶然。8月4日,魏德迈一行到沈阳前一天,于斌即以“总主教”身份乘坐蒋介石派的专机飞抵沈阳。我因采访关系,与他有所接触,对他的“从政”活动留下深刻印象。

那天,他胸前戴着光闪闪的十字架,左腋下夹着一个装满“文件”的黑色大皮包,从飞机舱中走下来。在沈阳铁路宾馆(东北行辕给魏德迈准备的官邸),我问于斌,此行的任务是什么?他狡猾地回答:“为视察教会而来。”我又追问一句:“于先生今天到沈阳,魏德迈明天到沈阳,是计划中的事还是巧合呢?”他假装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打着哈哈回答说:“真是巧合!”但他并不否认早已知道魏德迈明天到沈阳的消息。下午,他就去了东北行辕“拜访”熊式辉,显然不仅仅为了“视察东北教会”。

8月5日早晨9时,“视察东北教会”的于斌夹着他那装满情报的大皮包出席了行辕召集的紧急会议。熊式辉主持,而穿着黑色教衣、带着十字架的于斌却比那些金板三花的国军高级将领们还高一等,在会上做了训话式的主要发言。他说明了蒋介石给他的任务——“协助东北当局,满足魏德迈使团所需要的情报。”他还详细地报告了在南京三次谒见魏德迈的情形,以及魏德迈“最感兴趣的事物”。熊式辉根据“总主教”的指示,把长春、抚顺等地的首脑们召来面授机宜,并且布置临时组织若干“人民团体”,准备了向魏德迈提供“控诉”中共与苏联的五六十份文件;又组织了部分学生以“旅大人民”的名义,做好“我们要回家乡”的手旗,准备到魏德迈住的铁路宾馆去请愿。

当天下午5时半,魏德迈使团专机在沈阳降落,于斌与熊式辉等同时到机场迎接。魏德迈走下飞机时,于斌首先上前握手,其次才是美国驻沈阳领事华特。到机场欢迎魏德迈的,还有四平天主教堂的法国神甫,那也是于斌事先布置好的。华特介绍熊式辉、郑洞国与魏德迈见面后,于斌用手势把三个法国神甫从人群中招呼过来,介绍给魏德迈,希望魏德迈能够召见他们,谈一谈四平战后“无教堂可住”等问题。显然,那也不仅是宗教问题。

8月6日,魏德迈去抚顺,我随同采访,不知于斌在做什么。7日,魏德迈走了。8日,于斌也离开了沈阳。又是“巧合”?

对于斌的这些活动细节,我在发回报社的专电中都做了隐讳的记述,当时上海、天津等地的一些报纸,也发表了于斌在沈阳活动的专电,上海出版的《人物》杂志还把这些专电汇集起来,以“人物点滴”栏目刊出。于斌看到后很是尴尬,派人向记者“打招呼”,希望不要再发关于他的消息。他是贱人胆虚,恐怕暴露了自己的政客嘴脸。1949年,于斌终于随着蒋介石去了台湾。

二是关于魏德迈到抚顺检阅207师。

我在专电中写士兵“着秋季美式背心”,意指青年军全副美式装备,竟没有像样的夏装,酷热中还要穿毛质薄呢军服;又写:“魏氏问某士兵能否吃到肉,该士兵瞠目以对。”显然是指他吃不到肉,却不敢讲,又不想昧着良心说假话,所以露出一副呆傻相。消息见报后,207师认为我有意丑化他们,派人到沈阳找我“问罪”,要求“更正”。我说:“我的报道是真实的,是同情士兵。伏天穿毛料,难道不热死人?我若说士兵每天都能吃到肉,那才是假话,士兵们可就不依了,难道再让我更正一次?莫如你们写信,大公报来函照登,说我报道失实,士兵没有穿毛料,每天都有肉吃,不是更好?”207师不干,闹到行辕去了。行辕的朋友劝我息事宁人,无奈之下,我只好再发专电,索性给它一个“此地无银”。内称:“207师全体士兵系根据政府优待青年从军办法之规定,每人每日食肉三两、黄豆二两、油一两、盐五钱、青菜十九两,足能维持个人营养。且该师装备整齐,士兵精神饱满,极注重培养国防人才。复据该师某负责人称:7日报载魏德迈特使在抚顺询问士兵生活,与实际情形稍有出入。”这条消息不厌其详地介绍207师的待遇,显得很突兀,读者看了,就明白是军方找麻烦的结果,而非简单的“补正”。惟不知207师的人看了作何感想?

三是关于我报道调查团注意有关苏联与中共的情况。

恰在魏德迈在沈阳期间,大公报刊发了一条美联社报道,成为一个佐证。该报道称:“据此间权威方面消息称:魏德迈特使中国之行已荻结论,即美国可以援助中国国民政府,以使战胜中共,并恢复正常经济状态。美政府迄今尚未获得苏联直接以军需品援助中共部队之证据,但中共部队所获沦陷之前日军重要武器则甚多,此等武器系中共自日军方面缴获者。又称:大多数专家均认为美国须派遣一批重要之经济、军事人员赴华,充任中国行政机关及军队之顾问,并予以10至20亿美元之援助,以提高中国中央军之士气而澄清目前局势。据称:美政府似不拟改变其对华政策。”

最后是关于陈诚。

我报道中写道,陈诚到沈阳“似有暂将坐镇东北之意。”这个猜测很快就被证实了。另据传闻,陈诚与魏德迈单独会谈,就有魏请陈向蒋介石转迭,建议撤换熊式辉等“无能官吏”的内容。后来也成为事实。

责任编辑:刘淳

猜你喜欢

国军四平东北
MADE IN CHINA
Make ’Em Laugh
城市景观照明舞台化的分析
大东北的春节
殷周时期“中”观念的生成演变
中国海军抵巴基斯坦参加多国军演
A Real-time Updated Model Predictive Control Strategy for Batch Processes Based on State Estimation*
对四平保卫战的沉思
象棋棋局答案:
对四平保卫战的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