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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之语

2014-04-18韩振英

黄河 2014年1期
关键词:小寒蚂蚱菜花

韩振英

1

尚小寒小跑着赶过十字街头的绿灯后,感到了一丝疲惫。她缓下步子,看到路边绿植带旁的长条凳,便坐了下来。她理了理有些纷乱的头发,看车流人流从眼前穿梭而过。心想着房子,适合她租住的房子在哪儿呢?

明晃晃的各色光斑不时闪烁进尚小寒的眼中。她抬起头再看时,觉得一大团温暖的阳光罩住了她,光芒中跳动着的纸片就像从树干中开出的一朵花。

她不由得站起来,在路边这棵皲裂的柳树树干上看到了一则寻找合租的广告。这是一张随便从什么本子上撕下来的纸,上面印有浅浅的墨色横线,下面的一个纸角没有粘牢,随着风轻轻抖动。她按照上面的号码打了电话,对方说这个地方难找,过来接她。

总算有个落脚地了,多好啊!尚小寒长舒一口气,对着这棵柳树轻轻笑了起来。这是一棵中年柳树,树冠已经腾起了雾蒙蒙的莹莹碧绿,那绿色一直上升,好像把上方的一块天空也熏染了,枝条们摇摆着润爽的身子,有几枝搭在了小寒的头上。她惬意地扯过一枝,细细观察芽孢的形状颜色,忍不住掰了一个,放到嘴里,苦,涩,然后是满满的新绿的味道。

一个女孩子的笑声。女孩子长着男孩子一样的高个头,莹白的圆脸,她好奇地望着嘴角涌动绿色汁液的小寒,哧哧地笑着。小寒看到她时怔了一下,如此高大而美丽的女孩,她忽然就想到了唐朝的女子。

是你租房子吧?我是靳萍萍,我们走吧。女孩子爽爽地一挥手,自顾迈动健硕的长腿前面带路。

七拐八转,迎面一片紫白亮丽的楼房。小寒正纳闷,这么新的房子,房租这么便宜?待踏进楼道,明白了,原来是一个灰突突的老人外面罩上了一件花哨单薄的新衣。楼道的墙皮张着口,白一块,灰一块,黄一块,浑浊的腥味从角角落落袭过来,台阶上不时显出痰迹或其他乱七八糟的污渍。可能是注意到小寒微皱起眉头,走在前面的靳萍萍不停地回头,房间还不错,你肯定喜欢。

果然很洁净。是老式的两室一厅,没有阳台,客厅夹在两个卧室之间,很暗,摆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子上还铺了白色的印花台布。靳萍萍占了那间向阳的大卧室。金腾腾明晃晃的阳光透过窗子,毫不吝啬地洒了一地,一些可爱的粉尘颗粒在阳光中翩跹舞蹈。

你如果喜欢住这间,我们可以换换,不过我的花必须放窗台上,它离不开阳光的。

小寒这才注意到窗台上有个不大的花盆,里面有一株不过四五厘米长的嫩苗,浅红色的茎干上生着一些圆柱形的叶子,叶表面像涂了一层薄薄的蜡,光洁,青翠欲滴。

什么花?我看着很眼熟呢!

死不了。一包种子搬家时弄没了,就剩了这一颗种子,瘪瘪的,我以为没戏了,没想到竟然发芽了。

靳萍萍伸出食指,小心地碰碰花的叶子,说它是我的花,我离不开它的,每年我都种一盆,等些日子它就会很粗壮了,谁让它叫死不了啊!她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我想起来了,是蚂蚱菜花,学校的花圃里有这种花。尚小寒兴奋地叫起来。

大学时,尚小寒经常躲到一个地方看书,累了,就蹲到花圃边研究这些星星点点的小花。她叫它们平民花。她不喜欢牡丹玫瑰兰花那些贵族花,虽然美,却美得冷冰冰,盛气凌人,不可一世,那种美只能使她亲近的脚步退缩。而这些粗养粗放的小花却美得可爱随和,就像是多年的朋友。清晨时,花蕾像一只只酒杯,深红,粉红,浅红,洁白,娇黄,深黄,快中午时,会在她的眼皮底下一朵朵绽放,五彩缤纷的小脸迎着阳光颤动,那种绚烂丝毫不输于任何名贵的花卉。小寒问过收拾花圃的一位老师傅,他笑呵呵地说,这花像农村的野丫头,疯疯癫癫地跑着开花,名字也不金贵,蚂蚱菜花。

你住哪间,随你挑。靳萍萍仍然盯着花,指尖轻巧地拨弄着花盆里的土。

那我住那间小的吧。其实尚小寒最喜欢阳光,但她看出靳萍萍更需要这间,她的花离不开阳光。

2

靳萍萍白天有空就在家睡觉,而且经常出差,一周起码有一半多的时间不在家。她对尚小寒说她干的是特别导游。她离开时,一定嘱咐尚小寒照顾好她的花,要及时打开窗子,让花呼吸新鲜空气,不要给她的花随便浇水,也不能不浇水,那份上心劲让小寒感动。有一次,她在路上看到有人卖花肥,就宝贝一般捧了一袋回来,像做一项伟大的工程,她非常庄重地给花施了肥料。

我给花上肥了。尚小寒接过靳萍萍带给她的礼物,一款深绿色的墨镜,她在镜子前端详着,墨镜后面的那张脸变得暧昧不清,闪烁迷离,她摘下墨镜,拿出剩下的半袋花肥给靳萍萍看,有些回报人家礼物的意思。靳萍萍回来经常带给她礼物,让她有些不安。

你上了那么多?它需要一点点就可以了,再贫瘠的土壤也不妨碍它开花。靳萍萍欣赏着她的花,茎干已经很粗壮了,长长了许多,半匍匐在花盆里,透明的浅红色表皮下流淌着花的血液,顶部又抽出了几片油汪汪的叶子。

你的工作真好,又轻松又自由,还可以借机出去旅游,干脆我辞职跟着你干算了!尚小寒艳羡地说。

她是真心羡慕。她是技校的普通教师,出差的机会轮不到她头上,每天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死水一般的生活,何况这潭死水还浑浊,冒着绿黑的气泡,发出令人窒息的霉味。来到这所学校一年多,她完全没有适应自己的技校教师身份,愈来愈发憷走进教室。因为学校缺英语老师,她这个中文系的毕业生就上英语课。第一堂课,她刚说了几句英语介绍自己,下面就有几个男生站起来起哄,喊着,哪里来的鸟人,哇哇说的什么鸟语。接着全班爆发出一阵恶意的哄笑。她脸色发白地跑了出去。事后,她找到教务主任,说着说着就呜咽起来。教务主任是一位秃顶的和善男人,给她泡了一杯茶,嘿嘿笑了起来,说,这样的糗事我以前遇到的多了,你习惯就好了。人啊,要学会忍,学会不认真,学会不生气,学会给自己找台阶下,学会不把尊严当回事。你想想,尊严和生活哪个更重要?

小寒满眼泪光,茫然地望着他,脑海里涌上了诸如“志者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的句子。

当然尊严重要,人活着就要有尊严。她轻声说,没有意识中期望的那种斩钉截铁,大无畏的样子。

教务主任哈哈大笑,你呀,太理想化了,只有生活得好,才有尊严,街上的乞丐有什么尊严?咱不就是为了混工资吗?别的都可以忽略不计,你看我在技校干了一辈子,马上要退休了,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少了什么?关键是自己想得开,是不是?以后遇到这样的事,笑一笑,一切就OK了。他像年轻人一样冲着小寒弹了个清脆的响指,小寒也被他逗乐了。

但那不过是暂时的,小寒很快就又想不开了。每次上完课从教室里出来,她都会步履沉重,情绪低落,这曾是大学里第一次英语六级考试不过关时的情态,现在,她正一遍遍重温着那个滋味。不过教务主任发自肺腑的劝慰还是有效的,她的尊严毕竟知趣地躲到了稻粮谋的后面,只在某个时刻羞赧地露出半张若隐若现的脸。她知道她不会有什么决绝的行为,譬如辞职什么的,有份稳定的工作,可以拿能糊口的工资,该知足了。她常常这样劝自己。

你羡慕我吗?靳萍萍抬头扫她一眼,又俯脸看着眼前的蚂蚱菜花。她的眼神似乎在看,又飘忽不定地游移,显然,她在沉思。

尚小寒认真点点头。

你早晚会知道,但我想亲口告诉你,因为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相信我俩之间有缘,你相信人和人的缘分吗?有的人认识一辈子也不会成为真正的朋友,而有的人认识不久就可以成为一生的朋友。靳萍萍忽然抬头长久地注视着她,那眼神让小寒感动得心中酸涩,她忽然想哭了,就为了这句话,她愿成为她相守一生的朋友。

我相信我们的缘分。尚小寒使劲地点点头。

那我说了,我其实是——干小姐的。靳萍萍发现尚小寒怔怔的样子,又重复了一遍,我就是小姐,小姐,你明白了吗?她提高了一点声音,停顿一会儿又说,所以我经常出发,回来就大睡,清楚了吧?她并没有理会木呆呆的尚小寒,甩手就去了洗手间,一会儿,传来了哗哗的流水声和随心所欲的歌声。

当靳萍萍裹着浴巾出来的时候,尚小寒定定地瞅着她,眼睛里全是发懵的疑问好奇问或惶恐。面前的这个女孩清纯雅致得像一个大学女生,怎么能和小姐联系在一起呢?读大学时,小寒虽然也风闻某某女生去夜总会坐台甚至出台,但那好像是遥远的现实之外的事情,更像是道听途说的故事罢了,根本不会带来心灵深处的风吹草动。但此刻,靳萍萍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样一个惊天的秘密,这个秘密使她猝不及防。看来她是真把她当成自己人了,可以分享她的一切了。如此厚重的信任,小寒有些惶惑不安,但内心已决定好好保守这个秘密,珍藏这个秘密,也享用这个秘密。

吓坏了吧?靳萍萍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有几滴水珠甩到了小寒的脸上,凉凉的很舒服。她的脸被热水熏得潮红,细细的汗毛闪烁着光泽。正是天黑前黄昏的最美时段,柔柔的黛色暮光氤氲了房间,一切都显得宁静安详。

小寒望着靳萍萍,脑海中却出现了可怕的场景,许多赤身裸体的男人,摇晃着下体,狎昵地向靳萍萍围拢而来。男人的下体,长的,短的,白的,黑的,胖的,瘦的,比赛似的有恃无恐袒露出最本真的欲望。

你不怕吗?难道你不害怕男人吗?小寒对着靳萍萍,梦中一般呓语着。

怕什么?我怕他们?他们怕我!靳萍萍咯咯笑起来,坐到床上,一边用手拍打着湿头发,一边以一个老到江湖人的口吻诉说她的感受。找小姐的男人一般分为四种。第一种是性饥渴者。这样的男人单身或是老婆不在身边的打工仔,就怕花了钱不够本,担心被耍花招,所以对小姐很贪。第二种是有钱没处花,有权随便用的有社会身份的男人,为寻求一时新鲜刺激,下了床,就赶紧和你撇清一切关系,就怕你影响他的前途。第三种是性怪癖者,找小姐就像吸毒,瘾上来了,不吸难受得要死。第四种是夫妻不和或工作压力太大或其他原因的寂寞男人,这样的男人不是为了上床,而是找个安全的人说说话,寻觅一些感情抚慰,释放一下生活压力。总之,不管什么样的男人,小姐都是为他们治病的良药。.所以,我的结论就是小姐和医生的工作本质上是一样的,医生只能救治人的身体,而小姐呢,身体和心灵却可以兼治,是不是?靳萍萍放肆地大声笑起来,两条搭在床下的腿有节奏地前后摆动。

你,你怎么能这样说呢?男人,男人有多么可怕,多么讨厌!尚小寒脸色发红,呼吸急促,身体轻轻颤抖。

怎么了?男人有什么可怕的?又不是狮子老虎。你是不是有啥毛病啊?讨厌男人?你不会是同志吧?靳萍萍玩笑地用手拧拧尚小寒的脸蛋,却发现她脸上布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瞳孔瞪得很大,很恐惧的样子。她一把把尚小寒揽进怀里,说,怎么紧张成这样?告诉我怎么回事。

我,我怕,我怕男人的那个东西!尚小寒突然爆发出很响的哭声。她伏在靳萍萍的怀里。刚刚沐浴过的身体芳香四溢,柔软如绵,她感到了久违的安全感,这种感觉使她的心底防线彻底崩溃了。

3

尚小寒第一次见到男人的生殖器时,只有五岁。那个夏天,她随母亲来到了继父家。继父爱喝酒,喝了酒就赤裸着绛红的上身,像只好斗的公鸡在院子内逡巡,挑衅的目光在她和母亲的身上扫来扫去,母亲就会寻个借口拉着小寒躲出去。一个下雨天,继父在外边喝了酒,憋了一肚子气,一进屋就开始脱衣服,嘴里嘟嘟哝哝骂着,笑我娶了个寡妇还带个拖油瓶,寡妇也是老婆,也比没有老婆强。他剥掉背心,又脱裤子,只剩下内裤。母亲扯着小寒又想躲出去,却被继父一把拽回来,推搡在地上。他甩掉内裤,身上一丝不挂,气咻咻地向小寒的母亲扑过去。

小寒怔忡地瞪大眼睛,那一时刻,她看到了继父两腿之间的东西。腌臜的一团黑色的毛发之间,一根酱黑的丑陋肉棍昂头直立,下面坠着摇头晃脑的一挂零碎。当着小寒的面,继父把小寒的母亲摁在地上,发出猪一样满足的哼哼声。小寒缩在角落里,目睹了母亲边哭边骂受辱的全过程。几个月后,小寒的爷爷又来索要小寒,小寒的母亲没有再反对,让她跟着爷爷走了。

读初中时,小寒来到镇上。学校离家有十几里远,她一般中午不回家。中午放了学,只要天气好,她就兜里揣上带来的馒头,顺着一条小路,慢慢走,走一路,看一路,啃一路馒头,等到馒头啃没了,也开始往回返了。看什么呢?什么都看,绿茸茸的田野,路边的小草野花,各种昆虫,脚边大大小小的土坷垃,什么都要专注地费上一会儿时间,就为了使啃馒头这件事看起来不那么突兀,惹人注意。等她回教室时,班里不回家的其他同学也已经吃完了从食堂打来的饭,很安静了。

但这个习惯被一件事改变了。

一个初冬的中午,阳光煦暖地照着,冬天的寒意杳然无踪。小寒出了校门,拐上了环绕学校的小路,从兜里掏出用手绢包着的馒头。她一边吃,一边用脚寻找着小石子或土坷垃当皮球踢,等馒头吃了一半时,忽然听见一个奇怪的声音,她四处寻找,发现不远处一截围墙下面坐着一个乞丐,她看见乞丐对她打着手势,发出含混不清的喊声。她以为乞丐看上了她手中的馒头,就很快跑过去,心里已经决定把自己手中的馒头留给乞丐。她是个善良的孩子,有时赶集被要钱的乞丐挡住去路,她不会像别的孩子那样,推开乞丐夺路而逃,而是小心找出一张零币,扔进乞丐的讨钱罐里。

她慷慨地把馒头递了过去,但那个乞丐并没有伸手接馒头,而是仰脸对她怪笑,嘴里发出短促的尖叫。她的眼睛感到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像虫子一般一耸一动,定睛看时,却怔住了。她看见了什么?那个乞丐不知何时把自己的裤子褪到胯下,让自己龌龊的私处完全暴露出来,他正一只手握住自己的阴茎,前后伸缩抽动,嘴里发出呼呼的啸声。

小寒恍然明白过来,惊悸地大叫一声,手中的馒头落在地上。她转身就跑,没命地飞奔,一直跑进学校大门才停下来。此时,她已经大汗淋漓,记忆的反刍使呕吐的感觉直逼喉咙,她弯下身子,大声咳着,把胃里的东西全部倾倒出来。

这是她第二次看到男人的生殖器,当时她十三岁。从此,她再也不敢一个人跑出学校很远,她的中午饭游戏也结束了。

然后小寒读高中到了县城,每四周回家一次。一个周末,她回家晚了点,走到村子外的田野时,黄昏的暮色不觉抖落下来,路上的行人已经稀少了,很长时间才会遇到一个。小寒的自行车像只受惊的小鹿,疾奔在起伏不平的田间小路上,溅起一层低低的尘埃。周围的一切虽然还算清晰,她不知为何却突然感到有些紧张,头发被汗水濡湿了,一绺搭在额前,几乎遮住眼睛。前面遇到一个陡坡,她下了自行车,推着车慢慢向上爬。

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坡顶冲下来,经过小寒身边时,小寒仰头看了他一眼,是个中年男人。她感觉那个男人盯了她一眼,并没有在意,等她下了坡,拐上平坦的小路时,却发现刚才那个男人竟然折了回来。她正疑惑,男人已经追上来和她并行了。

小妹妹,去哪里啊?怎么一个人?男人的语气亲昵中透着轻薄。

回家。她用尽力蹬了几下,想甩开男人。但她快男人也快,始终像个影子一样粘在旁边,自行车的前轮不时故意歪到她这一边,有几次差点剐倒她的车子。

哎呀,小妹妹,我猜你是个学生,我送你回家吧,好不好?你一个人多孤单啊!男人拿捏着嗓子,语调更加亲狎。

我的家马上就到了,就是前面那个村庄。小寒慌慌地说,双脚加紧地蹬着车子。

突然,男人一只手掳住她的车把,把她的车子拽向他那边。

小妹妹,快看看,我这里有好戏法,快看!男人另一只手向她打着手势。

她禁不住顺着男人的手势瞥了一眼,男人裤子的大前门敞开着,大半个生殖器无耻地裸露出来。他看到小寒转过脸来,赶忙用手托扶着生殖器,不停抖动着,嘴里怪笑着说,好看不好看?小妹妹,要不要用手摸一摸?嘿嘿,快来摸一把,好玩极了!男人说着就来抓住小寒的胳膊,她的自行车剧烈地左右摇晃,几乎摔倒,小寒惊悚地尖叫起来。

这时,远处对面有一辆拖拉机轰隆隆开过来,小寒大喊,大伯,大伯,你怎么才来?我在这里!

男人急忙丢下小寒,仓促踅到另一条岔路上去了。

小寒收住车子,在拖拉机杂沓的突突声中,失声恸哭起来。拖拉机渐渐远去了,小寒止住哭泣,擦擦眼睛,又踏上了自行车,她的家马上要到了。那时,她十五岁。

从此,男人的生殖器就成了小寒最可怕的梦魇,常常没有任何前兆地侵入她的睡眠,像潜伏在幽冥中的魑魅魍魉,不时跑出来显露原形,搅扰她那颗惊魂未定的心。随着年龄渐长,她虽然也明白了男女情爱和性爱的逻辑关系,但那不堪的几幕却像长期储存在身体内的一块淤血,永远不能散化掉。慢慢地,这块淤血化脓了,霉变了,滋生了细菌,变成了病毒,不断侵蚀周围的良性组织。她对成年男人特别敏感,面对他们,她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他们裤裆里的物件,想到隐藏在深处的那个淫欲之根,她的眼光会情不自禁地扫一眼男人裤子的大前门。就是那里,那个可恶的家伙道貌岸然地藏在几层遮羞布下面,一有机会,它就会从那个缝隙中探出头来,本原的丑态无处遁形。

读大学时,她对男同学一直心有余悸,小心规避,但内心有时也对爱情充满遐想。大四那一年,一个男生慢慢靠近了她。开始,男生牵牵她的手,偶尔亲一下她的脸颊,她感觉很自然很亲切,心中的戒备也一点点消弭。但还是发生了一件事情,使她和男人之间裂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光阴流转,这条鸿沟并没有被时间的尘埃逐渐填平,而是愈来愈宽,变成了波涛汹涌的大河。

一天晚上,她和那个男生从外边看电影回来,没有直接回宿舍,男生把她带到了学校的操场。这是晚上学校最隐蔽的一个地方,没有一丝灯光,厚重的夜幕像一口巨大的铁锅严严实实把一切隐秘罩住,这理所当然成为恋人们夜晚狂欢的乐园,恋人们可以在这儿任意做一些白天想做却不方便做的事情。

男生把小寒拉到一个角落,让她靠在围墙上,身体贴紧她,迫不及待地搜寻她的唇,吻她。吻在他们之间并不陌生,但以前的吻属于蜻蜓点水式的,很像几滴若有若无的雨点落在路面的尘土上,不会带来什么实际的影响,而且两个人的身体也并不亲密贴近,一大片风可以自由来回穿梭。但今晚却不同。男生的吻好像积攒了长久的力量,像洪水猛兽似的泛滥,他用劲吸吮她,舌头纠缠着她的舌头,并发出啪啪的声音。他好像陶醉在这种声音里,愈加发狠地吮吸,他的胳膊用力箍住她,身体密不透风地挤压她,再挤压她。小寒在他近乎暴戾的啄木鸟啄虫似的激吻中恐惧地窒息了。突然,她感觉小腹被什么物件硬硬地戳在那里,那物件像一根炙热的钻头,正试图穿透她的皮肤,钻进她的肚子里。她猛然意识到了,那炙热的钻头原来是男生已经威武膨胀的生殖器。沉埋的恐怖记忆像生了浮漂一下子从深处蹿了上来,星星点点铺满水面。小寒全身血脉贲张,起了一层小米一样的鸡皮疙瘩,密匝匝的黑夜里,她看见许多男人的生殖器摇晃着狰狞的面孔,向她飞舞过来。

小寒突然推开男生,大喊救命啊,救命啊,她气竭声嘶的哭腔在静谧的操场上空炸开,无疑像投下一颗手榴弹。附近巡视的两个保安晃着雪亮的手提灯吆喝着迅速跑过来,几对情侣也从黑暗中迟疑着走上前,两柱炫目的白光像托塔天王的照妖镜投下了锐利的光芒,光芒里,人们看见了小寒惶恐的泪脸和男生呆滞不解的眼神……

辅导员把他们从保卫处领了回去,事情很快传得沸沸扬扬,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并出现了多种演绎的版本。小寒在同学们眼中变成一个精神有问题的怪物,原来的几个好朋友也躲得远远的,慢慢疏离了她。半年时间她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地度过,交流最多的,就是在花圃边经常遇到的园丁师傅。而直到毕业,那个男生再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有时偶然遇到,小寒投过去怯怯歉意的眼神,男生只是漠然把脸转向一边,陌生人一般走过。

4

马上要进入六月,阳光变得浓烈明艳起来,给万物涂上了一层金亮的油脂,窗台上的蚂蚱菜花也不断开枝散叶,已经蓬蓬勃勃地长满了一盆,顶部缀着鼓鼓的花苞,它很快就要开花了。

靳萍萍只要在家,总会对着花盆冥思一段时间,用手碰碰茎叶和花苞,再用指尖掐掐花盆里的土,这几乎成了她的习惯性行为。而这个行为也传染给了尚小寒,她自己在家时,也会对着花盆沉思,她不知道靳萍萍想的是什么,但她思考的却和靳萍萍有关。

靳萍萍昨天回来的。现在她正对着花,沐浴在阳光里。她被晒得快冒汗了,但还是不愿离开这道阳光,她被尚小寒软禁在房子里,什么也不许干,只等着饭菜端上来。

尚小寒在厨房里忙活着,她正按照一张纸上的说明做一道菜,萝卜炖羊排。她原来自己吃饭是越简单越好,所以常常是清水煮面条加咸菜。但现在她开始关注饭菜的营养价值了,确切地说,她是想给靳萍萍补充营养。自从靳萍萍告诉她那份特殊工作,尚小寒就窃以为靳萍萍需要好好地补补身子,她固执地认为靳萍萍干的是一件极度消耗身体元气的事情。所以这次的饭菜她筹划准备了好几天,先从网上百度了滋补身体的食补菜肴,又抄下了几种菜肴烹调的步骤,她打算慢慢做给靳萍萍吃。

靳萍萍是尚小寒第一个敢打开心结的人。以后回忆起来她甚至怀疑自己当时内心有什么怪念头作祟,使她面对靳萍萍毫无保留地说出这一切。她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亲人,爷爷奶奶相继去世了,母亲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女,没有太多精力关注她,到目前为止,靳萍萍是第一个分享她可怕梦魇的人,当然她也分享了靳萍萍的秘密。她感觉多少年压在胸中的瘴气正从体内挥散开去,那个恶性肿块也渐渐融化消逝。也许是源于这份真心的感激,她竭力想为靳萍萍做点什么,而她内心还悄悄生长着另一个计划。

这萝卜炖羊排真正做起来是很费时间的,前前后后需要两个多小时。如果不是周末,她也没有实践的机会。先把羊排切成小块,放在水里烧开,把泡沫涤净,再放入锅里和葱花姜末一起翻炒,加上开水白糖料酒及各种佐料。大火烧开,然后小火慢慢炖四十分钟,再放入萝卜细火慢炖,直至出锅。

现在,萝卜已经放入锅中,就等着最后上桌了。小小的厨房中雾气缭绕,香味满溢。小寒倚在门边,瞅着咕嘟咕嘟直响的铁锅。做饭的间隙,她的大脑可没有闲着,她想让靳萍萍说点什么,关于她的身世背景,譬如像网上电视上许多催人泪下的煽情故事一样,一个母病女卖身的令人唏嘘的无奈之举。

那天晚上,靳萍萍把哭泣的尚小寒搂在怀里,尔后同床而卧,像个哲学家,和她谈了大半夜,却没有吐露自己的一丁点身世,只和她讲了一些有关男人的事情。

男人和男人是不同的,他们之间的差别有时就像地狱和天堂,而男人的生殖器也并不猥琐腌臜,一切因人而异,你不过是在不适当的场合遭遇了它。男人的生殖器一直是神圣雄壮的美的象征。远古时期,就有很多部落民族崇拜男人的生殖器,这在艺术品和建筑物中都能找到很多例证。你可能想不到吧?在当代日本的川崎市每年都举行一次祭祀庙会,膜拜男性生殖器的图腾,祈祷神明带来好运气,保佑自己的生育能力。在庙会上,各色小吃和工艺品小玩意都制作成男人生殖器的模样,简直笑死人了。有的女人嘴里吃着酷似男人生殖器的雪糕,有的鼻子上戴着那种一模一样的模具,真滑稽逗人!靳萍萍禁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真的?你怎么知道?你亲眼看见过?小寒让靳萍萍说得一愣一愣的。

一个男人亲口告诉我的,他说在网上见过,你不信可以去网上搜搜。万物一理,其实那些姹紫嫣红的花朵就是植物的生殖器,你有没有注意?花的雄蕊花药顶部鼓鼓的,有一张小小的嘴,特别像男人那东西的龟头啊!嘻嘻。

去你的。小寒也扑哧一声笑了。

等我们的蚂蚱菜花开了,你看看就知道了。所以,男人的那个物件也并不那么讨厌,不过你在公共场所看见了它,就觉得可怕恶心,如果在床上看见它呢,你就可以拿着当玩意玩耍了,就像日本的祭祀庙会上那样。还有啊,它还可以带来快感呢!你想不想听?靳萍萍轻轻挠了两下小寒的脊背。

讨厌,真讨厌!小寒的脸一阵发烫,她想她的脸一定红了,可朦胧的黑暗中靳萍萍不会发现。房间的灯早就关了,窗子半开着,外面的灯光照进来,在窗子四周投下一小片淡淡的光晕,半明半暗的夜色显得特别清雅柔美。

真的,它还可以给女人带来最颤栗的幸福呢。直抵身体深处,浸透每一根神经每一寸皮肤,那种幸福潮汐一般,从远方缓缓而来,然后任由波涛将你拖到高处,再狠狠抛下去,将你的身体淹没撕碎,而你情愿在那个时刻死去。这就是性高潮的魅力,明白吗,呆丫头?

性高潮是什么呀?我,我不懂……小寒老老实实回答,她是真不懂。记得读高中时,一次在宿舍,同桌拉她一起读一本《幸福》杂志的文章,那篇文章讲述女人达到性高潮的诸多好处。她懵懵懂懂地看完了,实在搞不明白性高潮到底是咋回事,又不好意思问同桌,但从此心中却永远留下了一个难解的词汇,性高潮。这么多年过去,这个词汇像被层层包裹的蚕茧,一直沉溺在黑暗中,没有机会破茧而出,化茧成蝶。

以后等你亲身经历了,就会明白性高潮是咋回事了,就不会那样恐惧男人的物件了,得慢慢来。现在给你讲个笑话吧,客人给我讲的,我这里的笑话多了。一个妇人在公园里一张长椅上坐下,四顾无人,便把腿伸直放在椅子上松弛一下。过了一会儿,一个乞丐走到她面前说,相好的,一起散步如何?你好大的胆子,妇人说,我可不是那种勾三搭四的女人。那么,乞丐说,你躺在我床上干什么?

靳萍萍刚讲完,自己就禁不住一阵大笑,尚小寒也笑起来。两个人的笑声汇到一起,像一条欢畅的激流,从半空坠下,溅起无数斑斓的珠玉,缤纷散落,霎时,房间的空气被快乐润泽了。

羊排萝卜总算做好了。尚小寒执拗地给靳萍萍盛了满满一大碗,放在她面前,说尝尝怎么样。三个多小时呢,就凭这工夫,这营养价值也肯定极高。快吃吧,好好补补!她说完了,又觉得“补补”太直白,不好意思地看了靳萍萍一眼。

补什么呢,我的身体好得很,该补的是你,像没发育一样,太平公主!靳萍萍揶揄地瞅着尚小寒只微微凸起的胸部,不怀好意地抿嘴笑了。

尚小寒倒被她的善意调侃逗乐了,因为她蛮喜欢太平公主这个称谓,尽管是讽刺她胸小。她胸脯上的两只乳房瘦瘦的,像初长成的青涩梨子,透着期盼成熟的娇羞幼稚。她忍不住瞥了一眼靳萍萍高耸丰硕的胸部,那儿有秀峰,有山涧,有平原,鸟语花香,风光无限,就是那儿,该有很多男人的手蛇一样地爬过吧!她的心禁不住抖了一下,为自己此时的心理活动感觉对不起靳萍萍。

亏了你的这份耐心,熬了这么一大锅汤,那我们就好好补补我们的身体吧,爹妈给的身子,咱一定要珍惜!靳萍萍有点油嘴滑舌的幽默,她真的大口喝起汤来,咕嘟咕嘟喝水一般。

爹妈给的身子,那你为何要糟蹋呢?尚小寒几乎要脱口说出这句话,但她闭紧嘴巴把话咽了下去。她小口啜着汤,不时抬头瞄一眼靳萍萍。虽然靳萍萍替男人说了那么多好话,但这并不意味着小寒可以认同她的职业。事实上,小寒还是心存很大芥蒂,毕竟,原来那些或近或远或实或虚隔着毛玻璃看的事情,突然特写镜头似的真真切切呈现在眼前。

靳萍萍笑了起来,呆丫头,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是我身后的故事是吧?想知道我怎么就干了这一行?这一行怎么了?说实话吧,我真感谢有这一行,让我可以最短时间能挣到那么多钱。如果时光倒流,回到三年前,我还是会做这样的选择。

你真的不后悔?尚小寒小声地问。

从来没有后悔过!靳萍萍一字一顿地回答。

5

靳萍萍老家的院子里种满了蚂蚱菜花,它是父亲最喜欢养的花。每年夏天,各种花色的蚂蚱菜花熙熙攘攘地开放了,有雪青、淡黄、深黄、妃红、棕红、大红、深红、紫红,一朵朵小花挤挤挨挨,惹人怜爱,好不热闹,有种说不出来的美丽,怪不得杜甫面对繁花也会有“可爱深红爱粉红”的心情呢!

在蚂蚱菜花的花香中,靳萍萍长大了。蚂蚱菜花是父亲的花,靳萍萍爱蚂蚱菜花,就像爱她的父亲,父亲爱蚂蚱菜花,就像爱她的女儿。父亲说,她的女儿就是他的蚂蚱菜花。父亲告诉靳萍萍,蚂蚱菜花活得可不简单,无爪牙之利,无筋骨之强,却活得有骨气有劲道,不计较水土,不需要太多关注,任凭风吹雨打,只是默默地生长,乐观绚丽自由地开放,总能把自己的美表现出来,用自己的生存方式体现自己的价值,从不自轻自贱。父亲说她的女儿是平民百姓家的孩子,就应该有蚂蚱菜花那样的精气神。

十九岁那年夏天,靳萍萍考取了南方一所名牌大学。那个夏天,她家的蚂蚱菜花开得特别恣意芬芳,粉红压着紫红,娇黄碰着梨白,满堂堂的花儿把院子上方的天空也点燃了,映照出几道斑斓的彩虹。父亲说,这些花都是为他的女儿绽放的,庆祝他家院子里飞出了金凤凰。

靳萍萍读到大三,父亲被查出肺癌。医生告诉家属,不做手术,只有三个月的光景,如果做手术,还可能延长三五年的时间。

做了手术,人还是要死的,是不是?母亲望着医生,满脸疑惑,那钱不是白花了吗?母亲和哥哥商量,最后给父亲办了出院手续。

靳萍萍回来了,一家人团坐在一起,哥哥皱着眉头,坐在一旁一声不吭。靳萍萍的哥哥已经二十六岁,这在农村如果还没有结婚就算剩男了。哥哥的对象坚持要住新房子,没有新房子坚决不结婚。盖房子的砖瓦木料已经备好,就等着破土动工起新房了,新房盖起来就可以娶新媳妇进门。靳萍萍哭着求母亲给父亲做手术,说她以后毕了业可以挣钱,可以给哥哥盖房子娶媳妇。母亲淌着眼泪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让他得了不能治的病,咱就是给他动手术了,也是花冤枉钱,也救不了他的命,更耽误了你哥哥的终身大事,两头都落空。要不是因为你上大学,你哥哥的新房早就盖好了,也早结婚了,孩子都该满地跑了。医生都说这种病不能治,咱还花钱干啥,咱积攒的那点辛苦钱要用在刀刃上,这就是他的命啊,认命吧!

靳萍萍不怪母亲和哥哥。在农村老家,这已经成为人们坦然接受的生活规则。如果得了这种病,一般都不会去医院,病人躺在床上,一天天痛苦地捱日子,直到生命被消耗殆尽,油干灯灭。毕竟日子还要过下去,生老病死,自然选择,人们早已经心安理得。从她懂事起,这样的事情就堆满了她的记忆,姨夫外公还有许多乡亲,自从得了不治之症,就被亲人理智地不得不放弃。记得十几岁时,一位邻居得了肝癌,疼得常常从床上爬到大门外。有一次她回家,正好目睹了他把半个身子搭在大门门槛上呻吟的情景,她不由地掉下眼泪。那人的家人从外边干活回来了,非常平静地把他抬进屋里,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悲伤,当时她还很生气。那人死了,家人却为他办了一个非常隆重的葬礼,整整三天,家人痛哭流涕,呼天号地,她看了很不明白。长大以后她好像懂了,也许这叫做达观的生死态度吧,多少年了,人们就是这样过来的。所以,她真的不怪母亲和哥哥。

但是她怪自己,怪自己读了大学,怪自己无能为力,自责和负罪感像虫子啃噬着她的心。她无论如何不能面对父亲受病痛折磨,而她袖手旁观地等待,等待父亲死亡的那一刻来临。她做不到,她真的做不到,她宁愿放弃她的一切也不会放弃父亲。

她怎么能放弃父亲呢?她不懂什么恋父情结,她只知道她是如此地依恋父亲。她感觉她的生命和父亲的生命连在一起,如果放弃父亲,就等于放弃她自己。她读过许多关于父亲和女儿的小说,熟稔一句流行语,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虽然她不太认同这句狗屁话,但她深信父亲和女儿之间也是要缘定三生的。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那么她和父亲前世该有怎样深厚的渊源啊!她爱她的父亲,甚至爱父亲的呼吸和心跳,爱得纯粹彻底,在这片爱的天空上,只有明净的湛蓝色的梦,没有丝毫令人窒闷的阴霾。这么多年来,父亲是她停泊休憩的港湾,是她的背风坡,是她的安全依仗。但现在父亲病了,忽然间她感觉她和父亲的关系也变了,父亲突然变小了,变成了孩子,甚至婴儿,她的婴儿,她怎么能放弃自己的婴儿?

这种感觉在那个下午雷电一般袭击了她,以后她再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瞬间会涕泪滂沱。深秋的晌午,日头很毒,外面光亮亮的一片,父亲搬着马扎坐到屋根下,正对着太阳。靳萍萍知道父亲是想让太阳的紫外线杀死癌细胞。他喜欢看书,自从猜出自己得了绝症,就从书上搜罗各种治病的方法。父亲孤独地坐在那里,伸出自己的手,不时地用手指划着掌心,仔细搜寻着。靳萍萍一阵心酸,连忙跑出去陪父亲。

找什么呢?她扯过父亲宽厚的手,轻轻托在自己的小手里。

你给我看看我的手相,找找我的生命线。我好像想起来了,十几岁时听见我奶奶和爷爷夜里说话,说我生命线有断口,还说以后能长好,你找找,是不是接上了?

她端详着父亲的手掌,脉络沟壑交错,虬枝纠结盘桓。她的指尖慢慢沿着脉络的轨迹游动,不时有粗粝的碰触。她不敢抬头,因为父亲无助而迫切的目光正跟随着她的手指。生命线,生命线,她的心像被父亲粗粝的手掌磨过,一滴滴渗出血来,那紫红的颜色刺入她的眼膜,晕染成波涛翻滚的汪洋。那一刻,她的思绪停滞了,全身僵冷,她只会一遍遍喃喃地重复,接上了,你看生命线接上了,老祖奶奶说的没错啊!

靳萍萍没有告诉任何人,就办了休学。当时她想她的学业有机会可以再修,而父亲的生命却只有一次,不能再生。她到一个酒店干服务员,几天后,她向她的老板借钱。老板眯起眼睛瞅了她好一会儿,说我不会借给你钱,因为这没有道理,我可不想当慈善家。靳萍萍哭着求他。他思索了一下说,钱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借给你的,看你这样孝顺,我可以给你指一条很快赚到钱的捷径。

只要能赚到钱,干什么都行。她泪汪汪地说。

真的干什么都行吗?老板似笑非笑地问。

真的干什么都行,只要能救我的父亲!她的回答很笃定,擦干了眼泪。

真是个好女孩,你父亲这辈子值了!老板的眼睛海一样深不可测,但不乏真诚的浪花。

老板介绍了一人,以八千元的价格买走了靳萍萍的初夜。老板说,本来市场价是五千,但和客人谈价钱时,客人怜惜她的这番孝心,就加了三千。老板说,怎么样?你是遇见好人了,你可要好好侍候人家。靳萍萍很感激,但她的身体没有听老板的话,因为那晚,她的身体冷冷硬硬的,像一条冬天离开水面的鱼。但她内心却很安慰欣喜,毕竟她终于有了一点作为,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体换来父亲的手术费。对于父亲之外的男人,她有一种复杂的情绪。父亲的身体对她并不陌生,她甚至多次触碰过父亲的秘密部位。她在父亲的被窝中呆到六周岁,因为比她大五岁的哥哥一直霸占着母亲的被窝,每晚的被窝鏖战常常以哥哥的胜利而告终,这当然有母亲偏爱哥哥的因素。但最后她不愿离开父亲的被窝了。父亲厚实的身体像火炉一般烤着她,她迷恋那种大地一般浑厚的男人气息,她常常故意蹬腿伸胳膊,小鲤鱼一样折腾。有一次,她触电一般有了不安的意识,因为她的脚猛然踢到了父亲身体的某个部位。她懵懵地感到那应该是个隐私的地方。那或许是她人之初的性别意识吧。从此她感觉在父亲的被窝中有点别扭,父女是不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呢?总之很快,父亲就为她单独铺了一床被子,让她自己睡了,好像从那一天起,她感觉自己“成人”了。

接下来,靳萍萍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挣够了父亲的手术费。两个月比一年还要长,她频繁地使用自己的身体,她的身体被迅速催熟了。她感谢自己的身体,为自己的身体而自豪,她甚至感谢那些嫖客。洗澡的时候,她都要盯着镜子里的裸体呆呆地看,她的目光一寸寸吻过自己的皮肤,多么美好的胴体,光洁细腻,熠熠生辉,它有什么可耻的呢?为了那样一个崇高的目的,再龌龊的行为都可以升华,况且那些嫖客各有因果,实在也并不怎么可恨。身体是自己的,也是父亲的,而除了利用自己的身体,她没有办法延长父亲的生命,她庆幸自己有个身体可以使用。她忽然对这个行业充满了理解,为过去的偏执鄙视而自责,她甚至想起那些历朝历代的名妓,苏小小、李师师、杜十娘、李香君、赛金花、小凤仙等人。虽然为妓,却依然芳名流传下来,足以说明妓女其实并不那么招人讨厌,而这个行业长盛不衰一定具有深层次的因果。她知道这是为自己寻找坚持下去的理由,也给自己搭建一座足够站稳的心灵平台。因为在她不接客的闲暇时间里,她内心还是会常常掀起波澜。于是,她就拼命接客,填满所有的时间。

父亲做完手术,出院了。她的心平复下来,渐渐接受了自己。父亲必须继续吃中药,她顺理成章地继续做下去。她为自己又找到了充分的借口,难道不是吗?父亲每个月仅维持生命的医药费就需要两千多元,还有营养费,她不可能找到一个更合适的工作。她没有机会尝试,也不敢尝试,因为她不能拿父亲的生命做赌注。而内心深处,她始终不敢承认,她好像慢慢习惯这份工作了,起码她不讨厌,更谈不上深恶痛绝。混进了这个圈子,什么稀罕事都见识了,什么样的男人也领教了,她像一件白色的衬衣被扔进了大染缸,再拖出来时,已经变成灰白了。她忽然嘲笑起原来学过的一个词语,“出污泥而不染”。真是谵妄之语,不过是一个美好的愿望罢了,怎么会不染呢?物理作用化学作用何在?但她并不难过自己的变色,灰白的底色还是白色,灰白是一种中庸的大众颜色。她有了平常心,也有了平常心的快乐,虽然这快乐看上去那么没心没肺。

她在这个行业里有很好的名声,总能赚下回头客。说起来也很简单,她和别的小姐最大的不同就是她从不耍心机。对待每个客人都很真诚,这种真诚不是职业性的虚伪客套,而是发自内心的理解。她觉得其实所有的嫖客都很可怜,都是为了解决生活中的不如意而来。嫖客没有办法了才找一个陌生人,毕竟陌生人很多时候反而更安全。即便是纯粹的生理需求,她也完全能理解,因为有人天生那方面很饥饿,饥饿的感觉很难受。怎么办,总不能每次都自己解决吧?所以她从不和客人讨价还价,客人愿意留多少就留多少,这样她反而赚得更多。

有一次,她接了一个客人,三十岁左右,穿了一身不搭调的名牌,却遮不住一身的油腥气。这个男人从口袋中掏出一叠钞票,啪的一声摔在床头,踢掉鞋子,一下子便把她搡倒在床上。她抓住男人的手说,等等,大哥,你看你的袜子破了一个洞,好像几天没有洗脚了,我给你先泡泡脚吧,解解乏。她兑好热水,跪在地板上,把男人的两只脚按进盆里,用手仔细地给他搓着脚上的污秽,脚背脚髁脚心十个脚趾头都搓了一遍。她足足搓了一刻钟,盆里的水浑浊了,水里悬浮着一些凝结在一起的皴颗粒。她搬开男人的腿,准备把水倒掉,却发现盆里噼噼啪啪下起了急雨,原来是男人硕大的泪珠。男人呜咽着说,想起小时候他娘给他洗脚了,除了他娘,她是第一个给她洗脚的女人。她从包里拿出针线盒,这也是她包里的必备品,一边给男人缝补袜子上的破洞,一边听男人絮絮叨叨诉说他的经历,不时随便插科打诨几句。原来男人是开包子铺的,已经开了几家连锁店,这次找小姐其实是为了五年前的一次心结。五年前,他是包子铺的小工,憋得实在受不了,就和同伴来找小姐泻火。可他要的小姐一进屋,就对他油腻腻的一身衣服皱起了眉。小姐嗅嗅鼻子,撇撇嘴,什么味啊,不洗澡啊?去洗洗澡!他刚走进洗手间,小姐就在外边敲起了门,喊着,洗澡的时间算上了,价格翻一翻。他赤着身子出来问,这还没有干呢,时间就算上了,那翻一翻是多少?小姐颐指气使地说,我的时间金贵,不能白等你洗澡,翻一翻就是翻一翻。她搜遍他的衣服口袋,不屑地说,就带了这么点钱啊,土包子,看你就像个来蹭便宜饭的,姐姐还不伺候你!说完,竟一扭身走了。你应该感谢人家呀,没有这件事,你也许就不能从小伙计变成老板呢!她打趣道。男人挠挠头皮,笑了。袜子缝补完了,但男人的倾诉却没完没了,并且愈来愈偏离那个最初最原始的主题。她主要是倾听者,对自己的事守口如瓶。男人问她为何干这一行,她笑着抢白他,这一行怎么了?没有这一行,你怎么泻火?男人无语了。最后男人走了,留下了兜里所有的钱。临走时,他诡谲地冲她一笑,说,还会再来找她,要好好干一次,把这次耽误的补上。

但她没有等那个男人来做她的回头客,就很快去了另一个城市。她在一个地方绝不会超过一年,这是她的原则。这是一个奇怪的原则。潜意识中,她就是不想呆在一个地方混熟了,和嫖客,和争风吃醋的同行,和所有的人。更不想靠行里妈咪及大哥为自己撑腰。她像一辆永远奔波在途中的汽车,从一个城市游动到另一个城市,只在车站短暂地停靠,就马上启程,所以短短三年多时间,她就游走了五个城市,从北方到南方,从内地到沿海。她的行囊很简单,一只拉杆箱上驮着一只条纹的大布包,除了随身衣服,箱子里永远有一包蚂蚱菜花的种子。每到一个新城市,她就种上一盆蚂蚱菜花,伴随着几株小苗慢慢生长,然后开出一簇簇五彩缤纷的花朵,她的心就踏实了。蚂蚱菜花是家乡的花,有了蚂蚱菜花的陪伴,遥远的家不仅在心上,更在眼前,她就不再感到漂泊的辛苦。等到蚂蚱菜花的蒴果成熟,种子散落,她小心地一次次把种子收集起来,而这个时候,她又准备迁徙到另一个新落脚点了。

6

蚂蚱菜花终于开了。

那是个周末的上午,尚小寒睡了一个大懒觉醒来,走进靳萍萍的房间,满眼都是紫气升腾,阳光正透过窗帘气势恢宏地照进来。她突然嗅到空气里多了一种淡淡的馨香,急忙一把扯开窗帘,那儿,窗台上的那盆蚂蚱菜花已然悄无声息地开放了,吐露着醉人的芳华。

是三朵鹅黄色的小小单瓣花。娇嫩的花冠清新犹如婴儿的脸颊,中间托扶着颜色略深一点的花蕊,几脉光洁翠绿的叶子交相辉映。尚小寒用指尖小心触碰了一下花片,然后是团坐的花蕊,雌蕊,雄蕊,忽然就想起了靳萍萍的话,说花是植物的生殖器,花的雄蕊就像男人的阴茎。她的心加紧了跳动,触摸雄蕊的手指轻轻抖颤起来。她的眼前又不断闪过许多幻想的映像,像电影的快镜头,不同的男人和他们的下体,还有靳萍萍……

几天后的下午,靳萍萍回来了,看到桌子上的小纸盒里已经积攒了很多凋谢的小花。尚小寒说舍不得丢,要让她看看究竟开了多少朵。靳萍萍把这些半枯的花埋入花盆中,笑着说化作春泥更护花,以后会开很多。

晚饭吃的是鸡肝鸡肫炖冬笋,又是尚小寒花了一番工夫做的。

这次时间挺长的,转了好几个地方吗?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非要我陪他好好转转,说以后身体不行了,就没有机会出去了。我看他身体还好得很,再活十年没啥问题。靳萍萍说着,站起身倒了一杯水。细心的尚小寒在靳萍萍弯腰时,却看到了她睡衣里面的一大块瘀青。

怎么了你胸脯那儿?让我看看。

没事,爬山不小心跌倒了。靳萍萍急忙用手掩紧睡衣,说,那老头还挺有意思,感情很丰富,他老伴去世十来年了,一直独身。和五六个老太太处过朋友,可就是找不到那种最初的感觉,所以都没有成。还说起蒋梦麟的黄昏恋,羡慕得很,你知道蒋梦麟吗?我不知道这个人!靳萍萍笑嘻嘻地问她,故意把话题绕开很远。

我知道一些,好像是和蔡元培、胡适一个时代的人,当过北大校长。你胸脯那儿真的是……尚小寒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默默地看着靳萍萍,她的眼睛里有太多内容,有质疑,有关爱,还有一抹疼痛。她想说很多很多话,却不知该说什么。

那么严肃干什么?真的了,不骗你,真的是爬山跌倒了,路上一块大石头,我正好摔在石头上。我这一摔,老头得意了,笑我不如他的身体棒呢!于是,我就故意又轻轻摔了几个跟头,老头就多给了我一些小费。不是我说大话,混了好几年了,什么样的男人都能玩转!靳萍萍站起来,手舞足蹈地在屋里来回走动,她走到那盆蚂蚱菜花前面,一个个数着蓓蕾,然后说,明天上午会开六朵花呢!

晚上,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这几乎成了一个惯例,只要靳萍萍在家,尚小寒一定要到靳萍萍的大床上来睡,只有一个人时才去自己的小床上。她对靳萍萍愈来愈依恋,睡觉时喜欢搂着靳萍萍的一只胳膊,说要永远和她在一起。靳萍萍取笑她是不是同性恋啊!尚小寒一本正经地说同性恋怎么了?她就讨厌那些臭男人!靳萍萍轻轻摸着她瘦瘦的肩胛,安慰她说,好男人多的是啊,女孩子最后一定要找个好男人结婚生子,有丈夫孩子,这才是女人正常幸福的一生啊!每当这个时候,尚小寒几乎要脱口叫起来,那你呢?你什么时候才能过正常生活啊?但她不敢说,她怕伤了靳萍萍,毕竟那是一个多么敏感的话题,如果她无法说服她,反倒会给她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她如此珍爱这个朋友,那种有一个真心朋友的安全踏实感使她好害怕失去靳萍萍的感情,在这个世界上,靳萍萍几乎是她最相知的人。她曾经感谢上天的恩赐,把靳萍萍送到她的面前。是的,对内心孤独无依的尚小寒来说,一个真心朋友就如同新生!

今晚,尚小寒是下决心对靳萍萍说点什么的,直觉告诉她靳萍萍胸脯那儿的瘀血绝不是什么跌伤。她坐在床边,听着洗手间的水声停了,靳萍萍趿拉着鞋子出来了。靳萍萍喜欢洗澡,一晚上要洗几次,而且上床前一定再冲一次。尚小寒凝视着披着长发姗姗走来的靳萍萍,她的心颤抖了,多么清新阳光的女孩子,她一定要让她开始崭新的生活,而她要怎样迂回曲折才能不伤害她啊?她正思虑着怎样才能一步步进入主题时,靳萍萍却先说话了,并马上把尚小寒推到了问题的中心。以后尚小寒回忆起来,才明白其实靳萍萍是故意逃避那个敏感问题的。

哦,和你说个非常正经的事情,你该交个男朋友了。靳萍萍说。桌子上的台灯投下一圈光亮的圆晕,她的脸在暗影里很沉静。

什么呀,我不,你知道我不喜欢男人的,我俩永远在一起就行了。尚小寒扭扭身子。在靳萍萍面前,她感觉自己可以是一个孩子,甚至有撒娇淘气的权利。她竟然喜欢自己被靳萍萍掌控的那种感觉,而实际上,靳萍萍只比她大两岁。

别胡说了,那怎么行,你必须找男朋友,首先得从心理上接受男人。你那是心理症结,神经性恐怖症,可怜的孩子!靳萍萍轻轻扯起尚小寒鬓角的一缕头发,慢慢缠绕在手指上,又散开,她叹了一口气说,我迟早是要离开这个城市的,也许很快就会离开。我只是这个城市的过客罢了,而你不一样,你有相对安稳固定的工作,你要一直在这儿呆下去,你就应该找个合适的男人,结婚,生子,和他幸福地生活一辈子,好好地在这个城市扎下根,一代代生活下去。

不!我不让你走,不会让你离开,我们永远不分开!尚小寒抓紧了靳萍萍的一只手,把脸埋进枕头,声音有些哭腔。

好了,小傻瓜,我不会走的,那你答应我找个男朋友,我必须帮你解决这个最重要的问题。有什么大不了的,男人也是人,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混在男人堆里,最知道男人的软肋了。男人啊,纸老虎,有时不堪一击,不过你要和我说实话,你对所有的男人都恐惧吗?难道就没有一个男人让你不害怕,让你感到亲近,很放松,让你很想再见到他,有没有?

那样的男人,我……尚小寒抬起脑袋,迷离地瞅着靳萍萍,迟疑的样子,但她的神情明白无误地显示,确实有这样一个男人。

是的,在尚小寒心里,有这样一个男人,那也是珍藏在她心中最深处的小秘密。她一直都那样严严实实地包裹着这个秘密,用层层塑料油纸包紧了,再埋人心的最底层。那是只属于她自己的秘密,她想,如果真有什么六道轮回,她愿意带着这个唯一的秘密去转世投胎。

一年多以前,尚小寒来到这个城市找工作。她通过了两家单位的笔试,最后面试时却都被刷下来。她又跑了几个学校,人家都说根本不招老师。她提着一摞简历在路上走着,看到一个单位的牌子就走进去送简历。她就是这样撞进他的办公室的。他是报社的社长兼总编。也许是因为那天他心情特别好的原因,他没有像别人一样沉着写满世俗的脸打发走小寒,而是随手翻了几页简历。这时候,小寒不安地坐在长沙发一角,一会儿瞅瞅浅黄色的地板,一会儿又偷偷看看他的神情。

你是云县古城镇人?他问。

是。小寒规规矩矩地点点头。

我老家是云县陶家镇的,我们还是老乡呢!可今年报社目前没有进人计划,不打算进人啊!他有些惋惜地说。

小寒刚刚泛上一点喜悦的心又坠了下去。他沉吟一会儿,说,你没有去学校试试?学校应该可以的。

学校都说不要人。小寒嗫嚅着,心里滚起了一阵热浪。第一次有人这么关心她,与她交谈这么多话,而在之前,她遭遇的几乎都是一张张冷漠的拒人千里之外的面孔。尽管她习惯了孤独自守,把自己封闭在小小的蚌壳里,但心灵的触角又何尝不经常小心翼翼地伸出来,试图攀缘住外面世界的一点热情。

他瞅瞅她,接连拨了几个电话,然后对她说,你来晚了,其实学校的进人名额已经内定了。看你一个幼稚的小女孩,好像不太懂社会上的事情,找工作毕竟是人生大事,要和你家大人多商量,让父母帮着给出出主意。父母多大岁数了?他温和的眸子望着小寒,却发现小寒坐在那里静谧无声,眼泪正汹涌滂沱着淹没她的面颊。

也许是如此柔弱无助的小女孩触动了他那根悲悯的神经,当她断断续续说完自己的身世站起身告辞时,他竟然说会给她想想办法。他说这些话绝对不是冠冕堂皇的敷衍,小寒能感觉到他眼里的那种真诚。即便是敷衍,小寒也很感谢他,因为他是在这个陌生城市唯一敷衍她的人,从别人那里,她甚至连最职业的敷衍都不曾得到。回到学校,她隐隐地期待,但又觉得他怎么可能帮自己呢?随口说说那样一句话罢了,但她不怪他,慢慢就把他搁下了。二十多天以后,她竟真的接到了他的电话,说给她联系好了市里的技校,让她过来看看。挂了电话,她霎时热泪滚滚,有了那种遇到天乙贵人的感觉。她曾读过一篇文章,幸运的人困境时会有贵人相助,而天乙贵人是最吉最旺的贵人,可以护佑人的一生。而彼时,班里同学的工作几乎都有了着落,教室宿舍里到处都充溢着随意宣泄的兴奋和最后的疯狂,唯有小寒面临被剩下来的危险,那种自卑和凄凉使她嗅到地狱的气息。现在,她终于也找到工作了,和别人一样了!技校,虽然不能算是一个好去处,她知道那是一个中学差等生的集中营,但毕竟是体制内的学校,有固定编制,这难道还不够吗?对她来说,足够了!

小寒再来时,给他买了一件礼物,一块手表,二百多块钱,在她眼里算是奢侈品,并学着说了请他吃饭的客套话。以后她接触了真正的社会才明白她的做法简直是小儿科,滑稽之极,因为她的礼物太廉价足可以使人不屑一顾,而她请他吃饭甚至都不够资格,因为他们的身份相差十万八千里。她工作以后才知道他当时还是市委宣传部的副部长,在这个不大的城市,也算是个蛮有社会地位的人。如果他不是对她情有独钟,心生怜惜,她在他那里又算得了什么?贵人,他是她的天乙贵人,只能这样解释。他摘下手腕上的手表,戴上她买的那只,晃晃手腕,笑着说,这表挺好,看时间很清晰。然后他和她一起去吃饭。最后当然是他埋单,小寒没来得及付账,她兜里的钱也根本不够。

小寒上班以后,又去过他办公室几次,对他作为男人的戒备完全消除了。有一种感觉,小寒久违了,几乎忘记了,只在童年的记忆中停留过,那是和父亲在一起最温暖最惬意的幸福,而坐在他的对面时,这种感觉又悄悄漫漶上来,洇染全身。她对他萌发出一种骨子里的亲近感,依赖感,但他对她的感情并没有一直升上去,而是固定在了一个温度,26摄氏度。他曾半开玩笑地对她说,这个温度最适合。他决绝地划了一道线,把他和她泾渭分明地隔开。她曾想努力地逾越,却被他一次次仁慈地推回来。

小寒不是傻瓜,她能真实地感觉他喜欢她,疼爱她,但他们之间的感情却只是停留在友情的范畴,至多蕴含一些暧昧的意味,仅此而已。一段时间以来,已略通某种社会游戏规则的她甚至盼望他也能潜规则她,就像很多这样俗套的案例一样,她也能当一回光荣的小三或者情人。于是,她还费了一些心思折腾了一番,学化妆尽力打扮得小鸟依人,搔首弄姿的事情也做过,可是他岿然不动,对她依然26度,可谓真正的不冷不热,温度宜人。

而他是她唯一感到安全的男人。由于难言之隐的心理痼疾,她会不经意地瞥一眼他双腿间的部位,可她的心是安安静静的,犹如风和日丽下的一池湖水,轻轻荡着浅浅的涟漪,以前面对其他男人的那种惊惧仓惶感荡然无存。她有时甚至禁不住猜想他那儿的情态,向往一睹他的风采,她坚信他那儿一定生长着一个完全不同于那些臭男人的东西,那会是一道多么美好的风景!

其实这种向往起源于一次发现。那次,她踏进他的办公室,他赶忙从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走过来和她握了一下手,然后若即若离地抚着她的肩头让她坐下。她就感觉他好像有些不对劲,脸色有点反常,走路有点怪,她目光下移时,突然发现蹊跷,他腹部下的裤子有些膨胀,有东西风生水起地显出来。她豁然明白,心怦怦直跳,但这种心跳绝不间杂憎恶惶恐龌龊,而是充满同谋的喜悦和甜蜜。那一刻,她竟然有种想触摸一下甚至握在手中的冲动,她想剥出它,紧紧握在手中,那会是一种怎样的踏实和幸福啊!就像握住生命的重心,充满坚挺的质感,而这将是她生命的依仗,她的生命小船从此不再飘摇不定……但一切在她的所有自我臆想中风平浪静了,恢复他和她的人之常情。

也许是失望至极,也许是赌气,小寒就悄悄换了手机号,决心不再理他,只把他关进最深的记忆里。

靳萍萍哈哈大笑,你呀,其实所有男人的物件基本都是一样的,只是因为你对他有感情罢了,你真特别渴望吗?想看看它,想摸摸它?

尚小寒没抬眼睛,只轻轻点点头。

7

尚小寒跟在靳萍萍后面有些紧张,她不觉轻轻拉开了一段距离。靳萍萍停下来,回头看看她,示意她快走,她迟疑了一会儿,又跟上去。这是市郊偏僻的一座酒店,长长的楼道里铺上了暗红的地毯,人的脚步踩上去,就像长着小肉垫的猫足,悄无声息。靳萍萍在一扇门前停下来,敲了几下,门开了。靳萍萍闪身,示意尚小寒先进去。

尚小寒走进门,愣住了,继而是惊喜,怎么是你?

是那个藏在她心中最深处被她尘封的男人,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他联系了,七个月零五天。

你朋友说你得了奇怪的病,怎么回事?这么长时间没有音信?是不是有什么困难?他满脸的关心和焦急。

小寒心中涌动热潮,但一时语塞,脸上不免尴尬,四顾寻找靳萍萍。昨天,靳萍萍只和她说有一场好玩的聚会,她会有意想不到的人生收获,没有想到竟然是他。

靳萍萍进来了,端着三杯饮料,分别递给他和小寒。她举起杯子说,为了你们的重逢干杯,为了你们的友谊干杯!她和他碰杯时说,我知道你关心小寒,我相信你是她在这个城市的真心朋友,小寒的病就拜托你了,也许只有你才能治好她的病。我作为小寒的姐姐,先谢谢你。她又和小寒碰杯,意味深长地笑笑,什么也没说,让小寒如坠雾中。

靳萍萍走了。小寒转身看他,却发现他竟然头靠在沙发上,一副熟睡的样子。她惊慌失措地跑到门外,却发现靳萍萍正笑吟吟地等在那里,一脸怡然自得的狡黠。

怎么了,是你动手脚了?为什么对他这样?他就像我的亲人,你明白吗?小寒真的生气了。

紧张什么?不过在他的饮料里放了点东西,熟睡半小时就醒。还不是为了你的心理疾病,他不是你唯一想看的男人吗?也许他能治好你。这是我偶然从杂志上看到的方法,叫系统脱敏疗法,就想试一试,还不是有病乱投医,活马就当死马医吗?只能这样了,不然人家能脱了衣服让你看啊!你又没那个本事诱惑人家上床。靳萍萍刮了一下小寒的鼻子,等什么,快来,我们把他搬到床上去!

现在他在床上了。靳萍萍把他四肢摊平,给他颈下垫了一个枕头。尚小寒站在床边,满脸燥热地傻愣着,大脑一片空白。

靳萍萍把她按坐在床上,抚摸着她的头发说,现在他是你的了,你不是想看他吗?你就好好看看他,细致研究他,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看看你最想念的这个男人和那些坏男人有啥不同。

靳萍萍转身离去时,又不放心地对她挤挤眼睛,说,抓住机会,过时不候,只有半小时,时间珍贵啊!

世界静寂了,好像这个世界就剩下了她和他两个人。他躺在那儿,像个婴儿一样沉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尚小寒趴到他的身边,俯下脸端详他,然后把一只胳膊伸到他的颈下,一种从未体验的母爱忽然灌注全身,此刻他是她的婴儿,这个她心中最无间隙最亲近的男人,这个她思念却又不得不远离的男人,这个呵护她却又拒绝她的男人,此刻他属于她,他是她的婴儿。小寒的掌心紧密贴在他的脸颊上,然后一根手指轻轻拨过他的头发,浓密的黑发深处隐藏着些许白发,小寒的心中一阵刺痛。她不确切他的年龄,因为他从未告诉过她。她的手指又划过他的眉毛,粗重的眉发,眉峰峻拔。她忽然看到他闭紧的眼皮上的褶皱,怎么变成了双眼皮?她无声地笑了。她的眼光掠过他的全身,他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下边是棕色的长裤。她凝眸盯着依然熟睡的他,此刻他真的是她的吗?小寒颤抖着手开始慢慢脱他的衣服,直到最后显出最隐秘的它。

她终于见到了它。这是它吗?葱茏的毛发闪着光泽布列周围,护佑着小鸟儿一样的它。它此刻多委屈啊,像得了重感冒,蜷缩着身子歪在那里,小小的嘴巴紧闭,偶尔吐出湿润的气泡。噢,它是不是在冬眠沉睡?长梦中还在淘气?多么惹人怜爱的孩子!小寒突然被一种神圣的情感击中,就像虔诚的教徒跪行在朝圣的漫漫途中,她俯下脸颊,用嘴唇深情地亲吻它,吮吸它,滚滚而出的眼泪海水一样很快把它淹没……

他醒来时,小寒正端坐沙发上,静静地凝视他。

我怎么了?他问。

你累了,只是睡了一觉。小寒莞尔一笑,走到屋子中央,慢慢脱掉了裙子,然后扯掉胸罩内裤,把自己像个粽子一样剥了出来。

你是我的药,为我治病。我是你的药吗?她走到他面前,学着芭蕾舞演员一般在地上转了一个圈,说,我们扯平了。她第一次有些轻佻地咯咯笑起来。

8

靳萍萍从来没有离开那么长时间,竟然十多天,回来后就病倒了。她发高烧,烧得满脸绯红,说胡话,大喊大叫,清醒一点就闭着眼睛稀里哗啦地淌眼泪。她瘦得像变了一个人,不吃不喝,圆圆的脸小了一号。尚小寒吓坏了,请了假在家照顾她,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什么也不说。过了几天,靳萍萍的烧退了,还是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流眼泪。小寒没有再问,只是一日三餐地变着花样做饭,哄她吃饭。她怕靳萍萍再走,就偷偷藏了她的钥匙,把她锁在家中。她已经决定不会再让靳萍萍走了,她不会再让她受到伤害。

这一天,小寒回到家,把自己鼓囊囊的包塞给床上的靳萍萍。

给你,不敢早告诉你,就怕中途出什么问题!小寒兴冲冲地说。

什么东西?靳萍萍懒懒地问,疑惑地拉开拉链,看见几叠整整齐齐的崭新的人民币。

贷款。我看有的同事从银行申请出了小额贷款,我也申请了,刚拿到钱,以后从我工资里按月扣,很划算的。你拿去给家里用吧。你是我的姐姐,你的父亲就是我的亲人,我们两个人肯定能负担起伯伯的医药费。还有,我一直想跟你说,你……小寒忽然停顿了~下,咽了一口唾沫,观察了一下靳萍萍的脸色才慢吞吞地继续道,你,你以后就不要干那个了,好不好?另外再找一个工作,重新开始,这些钱你先拿去,可以用一段时间。我和你再慢慢积攒,不要担心,有我和你一起想办法呢,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今天的小寒转换了角色,像个大姐姐哄着小妹,口吻柔和中透着坚定。她从包里掏出那些钱,郑重放进靳萍萍的手中。

靳萍萍突然大哭起来,在尚小寒面前,她从来没有这么毫无顾忌地哭过,从来没有示过弱,从来都是一副大姐大的样子,甚至时常玩黑色幽默逗小寒开心。可此刻她却哭了,哭得天塌地陷,地动天摇,哭得窗外树上的麻雀停止了喧闹,哭得窗台上的蚂蚱菜花凋落了。

尚小寒惶然杵在那里,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可我爸爸再也不需要了,他再也不需要了,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啊!靳萍萍的声音嘶哑了。

其实靳萍萍这次是回家奔丧的,她的父亲喝农药自杀了。

靳萍萍已经两年多没有回家了。她一般不回去,平常只打电话,只要父亲身体好她就放心了。虽然她想家,多少次梦中哭醒,可她不敢踏上回家的路。三年多的时间,她只回去过了一个春节。就是那次回家,她再也不愿回去了。她给家中每个人都带了新衣服,包括嫂子,新添的小侄,一副衣锦还乡的样子,她还给第一次见面的小侄包了一个大红包。一家人欢天喜地迎接她,邻居也不间断地来串门,问她在哪里上班,工资怎么那么高?有没有对象?怎么不带对象一起回来?有几位邻居还肯求她母亲,让她帮忙给他们的孩子找个工作。原来她经常给家里寄钱,人人皆知她在外边挣大钱了。母亲和哥哥也在外边无限荣耀地宣传,说她干了大事业,是某公司的什么总监,年薪多少多少。这是她为了搪塞钱的来路,随口编的,而母亲和哥哥却把她的芝麻夸大成了西瓜。

是的,家里人不可能想到她干的是什么工作。当初她拿第一笔钱回来时,为了瞒过父亲,把谎撒得天衣无缝。她说她已经大三了,课都上完了,就提前和一家公司签了合同,并申请出了一年的工资。她还弄了一份假合同给父亲看,合同上有公司的大印和她的签名。以后,她不停地往家里拿钱,谎也继续圆下去,说她工作出色,很快升职了,涨工资了。家里人并没有特别怀疑什么,因为靳萍萍从小就公认的聪明,长了一张甜甜的笑脸,嘴还特别甜,走到哪里都讨人喜欢。家里人以靳萍萍为骄傲,深信靳萍萍是托起整个家庭的太阳。

那次回去,嫂子看中了她身上穿的大衣,说自己结婚都没有买上这么漂亮的大衣。她对靳萍萍的父亲说,您可真偏闺女,只供闺女读大学,这儿子不是您亲生的吗?看看闺女穿的啥用的啥,儿子只当牛做马了,也没为自己挣下什么家业,结婚都没有正经办过。靳萍萍听了,就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给了嫂子。临走的前天晚上,母亲悄悄说,下次回来能不能给她买副金耳坠,现在村里好几个老太太都戴上了,都是在城里工作的闺女给买的,挺好看,还防花眼呢!靳萍萍点点头。她回去以后,赶忙买了一副金耳坠,给母亲寄了过去。

从那以后,她没有再回去,直到突然接到父亲去世的电话。

父亲无意间听闻了村里关于靳萍萍的传言。消息来自靳萍萍的一个高中同学,说靳萍萍大学根本没有毕业,早就退学了,还有其他的是非云云。父亲听了如同五雷轰顶,感到天塌了下来。他的命是女儿救的,女儿是他生活的支撑,难道自己一向引以为荣的女儿一直在隐瞒真相吗?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联想起女儿这几年的反常,老是推说工作忙不回家,也不让家里人去看她。有一次,哥哥嫂子忙完了秋收,有了空闲,说要带着孩子去她的城市逛逛,顺便看看她。可她坚决不让去,说自己出差没时间,惹得哥哥嫂子非常生气,抱怨她抠门,怕他们去了花费她的钱。现在想起来真是太不正常了。有时,他也曾有一点点狐疑,但每次女儿打电话回来,说这说那,谈工作上的事情,谈朋友的趣事,很快乐的样子,他也就释然了。

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他一定要搞清楚。他亲自去了女儿高中同学的那个村子,找到了那个同学。那个同学吓坏了,结结巴巴地说,是高中同学聚会的时候,大家说起了靳萍萍。因为靳萍萍当时考的是名牌大学,这几年却失去联系,同学们都没有她的消息,不知道她在哪里工作。忽然就有一个同学说,有同事是靳萍萍的大学校友,说她早就退学了,根本没有毕业,好像还干着……

还干什么?父亲的眼睛冒出火星,逼视着那个同学。

我也只是听说罢了,不一定是真的,您千万不要相信啊!那个人小声嘟囔,躲到一边去了。

父亲万箭穿心,他的女儿啊!他的一直捧在手中,掌上明珠般的女儿啊!他的从小就天资聪颖,出类拔萃的女儿啊!他的寄托了人生所有希望的女儿啊!就这样毁了!是他亲手毁掉了自己的女儿!如果不是因为他生病,如果女儿不是为挽救他的生命,何至于此啊!他恨自己,恨自己当初对女儿突然拿回那么多钱给他动手术竟然不起疑心。他是太渴望活下去了,才不敢不愿怀疑这钱的来路!想想一个小姑娘,怎么会有能力一下子挣来那么多钱!他太自私了,他多活了这几年,却把自己的女儿推上绝路,是他拖累了女儿,害了女儿啊!

夜里,父亲偷偷起床,找出农药喝了下去。

靳萍萍是爬进家门的,她哭倒在父亲的灵前。

她的事情已经悄悄在村里传开了。她哭得伤心欲绝,帮忙的乡亲在一旁对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她是女儿,按照当地风俗,应该为她缝一件白色的新孝衣,以示女儿身份的尊贵,但没有人给她缝,有人借了一件旧的让她穿上了。老人去世,儿女一辈有夸孝的习俗。亲家那边要来人祭拜,然后给孝子孝女搭孝,就是买一块布料搭在身上,然后搀扶孝子孝女在人群中走一趟,边走边喊,谁谁搭孝了。周围看丧的人一边看哭,一边议论搭在孝子孝女身上的布料什么货色,大概值多少钱。而没有娶亲或出嫁的儿女自然更隆重一些,未过门亲家也会买贵一点的布料搭孝,唯恐被人们笑话。还没有定下对象的儿女,搭孝的布料是本家自己花钱去买的,为了显示自己儿子或女儿金贵,一般都会不惜财力买最贵的布料,然后由本家叔叔或婶子在人群中亲自吆喝,满满地走一圈。

靳萍萍没有对象,家人应该是给她买块布料夸孝的。但这么重要的事情,靳萍萍的母亲却好像忘记了,也没有人提醒她。靳萍萍的哥哥夸完孝,嫂子夸完孝,然后是几个堂姐妹兄弟,已婚的,未婚的,只有靳萍萍没有被领出去。她坐在草席上只是哭,哭得嗓子破了音,然后彻底哑了,再也哭不出声。长长的送丧队伍中,靳萍萍一辈的男女身上都搭了孝,只有她罩了那件黑黑的白色孝衣,孝衣外面什么也没有,她低头走着,眼泪流干了,不时有打闹的小孩冲撞到她身上,但她傻了一般,浑然不觉。

丧事办完,院子里一片狼藉。父亲种的满院子蚂蚱菜花被踏踩得七零八落,已经不成样子,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靳萍萍蹲下身子,小心地整理着,把残枝败叶清理出去。哥哥进来了,看见她蹲在那里,忽然就抄起铁锨,一铲铲地猛劲把花铲掉,埋入地下。哥哥赌气似的边铲边喊,不要了,死了散伙,在这里丢人现眼!靳萍萍站起来,没吱一声,进了屋。

过了头七,靳萍萍对母亲说她要走了。哥哥嫂子瞥了母亲一眼,抱着孩子出去了。母亲帮女儿收拾完东西,张张嘴,似乎有难言之隐。车站就在村外的公路边,随时有长途过路车停下,捎上乘客。那次回来过春节返回时,一家人都来送她,父亲母亲哥哥,连嫂子也把几个月的小侄包严实了,坚持要来。那么多人站在那里,让客车的司机好一阵高兴。可此时,只有母亲陪着靳萍萍站在那儿等车。靳萍萍盯着车来的方向,母亲一会儿瞅瞅女儿,一会儿看看远处,眼见着远处一辆客车来了,母亲这才慌慌地拉了女儿的手,断断续续地说,你哥哥嫂子年轻,你小侄还小,村里人多口杂的,不消停,你在外边好好照顾自己吧。以后,以后没有空,就不要回来了啊,可不要怪你哥哥嫂子……

没等母亲说完,靳萍萍就提东西登上了汽车。等靳萍萍在位子上坐好望一眼窗外时,车已经加速驶出很远了,她依稀回忆起刚才母亲对她摆手的样子,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9

九月初,天气的溽热消散了很多,但中午的阳光依旧有些灼人。靳萍萍好些了,却仍旧不愿说话,只是整日躺在床上,有时下床走几步,望着那盆蚂蚱菜花愣愣地出神。只要有阳光,蚂蚱菜花每天都会绽放新的花朵,今天分明是小小的青涩花苞,可第二天竟然又绚烂地开放了,好像永远也开不败。但她知道蚂蚱菜花的花期就要结束了。

她被小寒反锁在房子里已经有近一个月。她出不去,也不想出去。原来父亲在的时候,她的人生目标很明确,就是赚钱让父亲活着。为了这个目标,她不管一切荣辱尊严,她觉得活得充实而真实。现在父亲突然去了,她一下子感觉没有了生活方向。她活着还有意义吗?她再也不需要那样拼命赚钱了,父亲不需要她了,家里也不需要她了。可她还能干什么呢?她不知道。那么长时间,她已经习惯了原来的生活,在习惯中麻木,在麻木中快乐。

我要走了,要离开了。一天,尚小寒刚进门,靳萍萍喃喃地对她说。

你要到哪里去呢?

不知道,哪里都行,反正我已经习惯了。靳萍萍说。

为什么还要走呢?现在你不需要再过原来的生活,你需要重新开始。小寒忽然指着窗台,你看,你的蚂蚱菜花还没有结种子呢。等它结了种子,我帮你收集好,你带着种子再走也不迟,现在你还是乖乖呆着,好好休息。

我不会再种蚂蚱菜花了,再也不会种了!靳萍萍低声说。

那我也不让你走,我要你和我在一起。再说,这儿难道没有你留恋的东西吗?难道你一点也不留恋我们之间的缘分吗?尚小寒泪光粼粼地看着靳萍萍。靳萍萍低下了头,默然无语。

为了让靳萍萍心情好起来,尚小寒转变了策略,一有空就硬拉着她出去逛商场,游公园,品尝各种小吃。反正哪里人多,小寒就把靳萍萍带到哪里去。一天,她们逛累了,恰巧走到一家包子铺门前,见里面的客人挤得满满的,小寒拉着靳萍萍走了进去。小店虽然不大,却装饰得很雅致,几个服务员都穿着白色的工作服,看起来干净利落。她们要了一笼牛肉包和一笼羊肉包,点了一壶豆浆,两样小菜,慢慢吃着。包子确实不错,油而不腻,灌满汤汁,味道纯正。小寒冲靳萍萍挤挤眼睛,怎么样,好吃吧?你看这里的生意多么火,干脆我们俩也开个包子铺,说不定也火了呢!靳萍萍知道她是故意逗自己开心,说,你以为开包子铺像吃包子这么简单,这里面的学问大了,调馅就是一门大学问,不然怎么就有大厨呢!吃完了,小寒跑到前台去付款,不知她和人家说了什么,一会儿又从后面的小屋里走出一个男人,小寒又和那个男人聊了起来。靳萍萍见小寒老是聊个没完,就走了过去。

谈什么呀,快走吧,还真想开包子铺啊!

和小寒谈话的男人转脸看了一眼靳萍萍,忽然怔住了,你,你,我怎么看你那么面熟啊,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盯着靳萍萍的脸,努力搜寻记忆,你是,你好像是……

靳萍萍的脸突然就灰白了,她拉着尚小寒转身就走。刚走出门口不远,那人就从后面追出来,等一等,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那个,你一定是,我,我……

靳萍萍黑着脸,并不看那个男人,说,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你怎么会不认识我呢?我不会认错,一定是你,没错!就是你,你,你何时有时间,我想,我想……男人扯住靳萍萍的胳膊,有点口吃。

靳萍萍遽然甩开男人的手,拉着尚小寒跑了。跑出了很长一段路,跟在后面的小寒实在跑不动了,靳萍萍才慢慢停下来。小寒问她怎么回事,那个人是谁?靳萍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说,就是那个,我和你说过的,我给他洗脚缝袜子的那个人。他认出我来了,想不到他竟然也来这里了。

第二天,尚小寒中午下班一进门,就看见了地上的行李箱和失神坐在床边的靳萍萍。

正等你呢,和你说一声,我真的要走了,我必须离开这里!

尚小寒静静地望着她,忽然冲过来,把行李箱啪地又打开,扯出里面的东西扔在床上,大声喊着,咱就不走,认出来又怎么着?怕什么?咱就不怕他,我倒要看看他能把咱怎么样!咱哪里也不去,我不会让你走的!她猛地拉起靳萍萍的胳膊,跟我走,带你去看个地方,你一定会特别喜欢!她拽着靳萍萍下楼,在鳞次栉比的楼房间的灰石板小路上奔跑,风吹着口哨从她们的耳边飞过,穿过一片绿黄相间的茅草地,尚小寒的步子慢下来。

靳萍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茅草地后面的一片凹地里,有一小块蚂蚱菜花圃。蚂蚱菜花正开得葳蕤灿烂,姹紫嫣红,像一块五彩的华锦铺在地上,微风徐来,一圈圈微波在花坪上涌动,小小的蚂蚱菜花摇曳生姿,倾尽芳泽。

是你,你种的?靳萍萍满脸动容地问。

是我种植的。我查了百度百科,知道蚂蚱菜花在七八月份还可以取它的嫩梢扦插繁殖,我就去公园和别的地方寻找各种蚂蚱菜花,偷偷地折了许多嫩梢栽在这里。半个夏天,我几乎跑遍了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就为了眼前这个小小的花圃。我本来打算等屋里那盆蚂蚱菜花的花期过了,给你一个惊喜的!

为了我吗?靳萍萍低低地问。

当然为了你,也为了我,为了我们俩,为了这片属于我们自己的蚂蚱菜花。看它们的根已经插在地上了,再也不会是四处漂泊的盆中之花了。就像我们俩,也要在一个地方插下根,有了根,我们才会活得踏实。尚小寒挽紧靳萍萍的胳膊,声音突然呜咽了,留下来吧,不要走了,和我一起培育这片蚂蚱菜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而且以后一定会更好。我们再不用去干那些令人终身忏悔的事了。

靳萍萍和尚小寒都笑了,眼中带着泪光,泪光中闪烁着那一片绽放得蓬蓬勃勃的蚂蚱菜花……

责任编辑:王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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