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爱情、财富与梦想的迷失与追求
2014-04-18马明高
马明高
“整个夏天的夜晚都有音乐声从邻居家传过来。在他蔚蓝色的花园里,男男女女像飞蛾一般在笑语、香槟和繁星中间来来往往。”这样的人来人往、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繁华场面,已经成为我们时下影视剧和现实生活中常见不怪的时代特征。这里有人人都羡慕和向往的金钱财富,有上等人的豪华生活,有公子公主般的爱情梦想。这是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在他1925年出版的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所描写的场面。这就是上个世纪20年代世界上大肆宣扬和狂热追捧的“美国梦”。那是一个梦想的时代,说什么只要诚实、忍耐、自立自强,人人机会均等,每个人都有可能从布衣平民变成百万富翁。这也是一个“爵士时代”,爵士乐在艺术领域和现实生活中大行其道,人们都试图从中寻找新的精神寄托,出现了很多有悖传统道德和社会常规的生活方式。被历史上称之为“喧嚣的20年代”和“迷惘的一代”。
仅仅活了44岁的菲茨杰拉德,在只有不到20年的创作生涯里创作了四部长篇小说和160多篇短篇小说,被称之为20世纪最杰出的美国小说家之一。作家巧妙地把在“美国梦”笼罩下令人眼花缭乱的“爵士时代”融汇到自己的作品中,用严峻的道德审视现实苦难,客观而人性地描述了“迷惘的一代”对“美国梦”感到幻灭的悲哀。
《了不起的盖茨比》故事很简单。作家是用一个叫尼克的人的视角,来写主人公盖茨比和黛西的爱情故事的。盖茨比喜欢的黛西出身高贵,美丽而富有。黛西也喜欢他的仪表堂堂,精力旺盛,充满理想,充满希望。但由于两家财富、社会地位都有较大差距,他失去了她。五年之后,他拥有了巨大的财富回来时,她已嫁做人妻。他就选择在与黛西家相邻的海湾买了房子。正如开头所写的,大摆宴席,广纳宾客,乐队、歌舞一片繁华。有一天,黛西被吸引走进了他家,两人旧情复燃。不久,被她的丈夫发现了,开始谈判,让黛西在两者之间选择。她觉得盖茨比是新贵,一夜暴富,可能是不择手段,来历不明,而丈夫则是世袭的富翁。所以她还是选择了丈夫。丈夫很是宽宏大量,允许盖茨比开车送黛西回家。在回家的路上,她丈夫的情人看到了这辆车,还以为是她丈夫开的车,便出来拦截黛西,就把丈夫的情人撞死了。因为盖茨比很爱她,就代替承担了责任。她丈夫的情人的丈夫也以为是他把自己的妻子撞死了,就拿枪到盖茨比家中把他打死了。
黛西是当下时代我们司空见惯的“物质女人”。正如小说中所写,“她的声音充满了金钱”,“这正是她声音抑扬起伏的无穷无尽的魅力的源泉,金钱叮当的声音,铙钹齐鸣的声音。”盖茨比的悲剧就在于他喜欢这样一个高贵漂亮且富有的女孩,找到她并拥有她,这是他的梦想。于是他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但是,这个女孩却背叛了他。他却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了这个虚幻的、梦想化身的“物质女人”。但是,盖茨比的“了不起”也在于他真心喜欢这样一个女人,而且即使在这个女人背叛了他的情况下,他都愿意为她牺牲。盖茨比的“了不起”,还在于不管这个社会如何物欲横流、金钱至上,在他的心目中永远有一个梦想,而且为这个梦想锲而不舍、孜孜不倦,相信梦想一定能实现,坚守自己的执着与爱。这不管是在上个世纪的20年代还是在当下时代中,都是一种稀缺而可贵的品格。
这部小说真实生动地诠释了这样的主题:“爱的追求与爱的背叛”,或者说“梦想的追求与梦想的幻灭”。有人说过,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现在的一切在过去的历史中都已有人经历过。所以,这部小说今天重读的意义,就在于它能够引起我们对于自己的人生、恋爱以及财富、梦想追求的反省与审视。
世界上大多小说都可以称之为关于人类命运、爱情和人生可能性的探寻史。所以,米兰·昆德拉才说:“小说存在的理由,是把生活的世界放置于永久的光芒之下,以保护我们以对抗‘存在的被遗忘”。现在,中国也进入到了一个对金钱与权力狂热追求的时代。一种对金钱至上、权力崇拜疯狂追求的“发展观”,广泛深入地存在于我们古老而新生的大地上,存在于无数的男男女女之中。钱理群说:“社会对人的评价就看他能不能赚钱,能赚钱就有一切,地位、美女、荣誉等等;不能赚钱,就什么也不是。”阎连科也说:“在中国这样的国家里,权力高于一切,大于一切,权力就等于一切。在一个国家的体制里,当权力成为人的善恶的根本保障和杀伤器时,权力就成为人的善恶的陷阱和火坑。”于是,我们在《非诚勿扰》等那么多的相亲节目中,看到婚姻已经变成了赤裸裸的交易,房子、车子和收入成了衡量一个人成功与否最重要的标志。无数的年轻女孩把身体商品化,都在选择最好的商机把自己抛售出去。在现实生活中,无数的青年男女都失去主体意识与做人的体面尊严,把自己的身体被用来消费、交换和享乐。在这样的时下,我们重读《了不起的盖茨比》,也许会对我们的生活和选择有所警惕、反思与观照,引起我们已经“存在的被遗忘”。
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之前,也有一部经典的外国小说,这就是托马斯·哈代的《苔丝》。托马斯·哈代一生创作了14部长篇小说,4部短篇小说,4部诗集,3部史诗剧《列王》,被伍尔英称之为“英国小说家中最伟大的悲剧大师”,被韦伯称之为“英国小说中的莎士比亚”。他最享誉世界的杰作就是《苔丝》。苔丝是一个美丽、纯洁、善良、勤劳的姑娘,在少女时期就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担。她到地主园中做工之后,被地主少爷亚雷·德伯所玷污而怀有身孕,从此便拉开了她一生悲剧的序幕。以后,她独自回家生下孩子,结果孩子死掉了。她又到了另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做了一个挤奶工,遇到了安玑·克莱,一见钟情。在新婚之夜,他向她开诚布公,说在这之前和别的女人有过性关系。她宽宏大量地原谅了他。与此同时,她也对他讲了她以前的不幸遭遇,但他却无法接受,离开了苔丝,去了遥远的巴西。苔丝是个已婚的女人,却没有一个家,生活又陷入困境。这时,亚雷·德伯又找到苔丝,决心痛改前非。在父亲去世,饥饿困顿,连房子都被别人收回去的情况下,无奈只好与他同居。正在这个时候,安玑·克莱也幡然悔悟,又回来找她了。在这种羞辱难当、愧疚不堪的情况下,她拿起刀把亚雷捅死了。然后,又在火车站遇上了安玑·克莱,与他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几天,给他留下了遗嘱。最后被判处绞刑,像献给神的牺牲一样,“命运结束了对她的捉弄”。
苔丝为什么要杀亚雷·德伯呢?就是因为他不仅玷污了她的纯洁,而且在他即将获得爱情的时候,彻底毁掉了一个女人的尊严和体面。她保留了传统社会中的一切美德:坚贞、纯洁,结婚了就要对丈夫忠诚。但是她为了坚持这些信念,却被一次次利用、剥削、玷污,所以最后只能这样选择愤怒杀人。这部小说感动我们之处,也正在于她的这种坚持自我、贞洁如初,也在于她的这种一如既往的不放弃和不改变。
如果要把苔丝的做法放在当下,肯定会有很多人会说她是“傻子”,甚至成为被人嘲笑和恶搞的对象。或许现实生活中不这样去选择的庸俗的人很多,但做为人类精神和心灵生活的文学却不能这样做。苏姗·桑塔格在《耶路撒冷文学奖的获奖演讲》中说:“小说是让我们知道,不管身边发生了什么事,另外一件事也正在进行。这另外一件事,可以跨越时空和国界,可以把我们的同情引伸给别人,别的地区,别的梦境,或其他关照的领域。”即使“另外一件事情”是指虚构出来的。可是,现在我们的那些现实主义的“底层故事”的小说中,所缺乏的正是我们不知道在现实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事”的同时,“另一件事情也总是在进行”。这也正是当下我们那么多写进城打工者、矿工、市井平民、底层女性、大学生“蚁族”、城市漂泊者,以及失地农民、留守老人、强拆强迁的受害者的“底层文学”,给人以同质化和虚假化的原因。有的作家把“底层叙述”变成抽象化、概念化、寓言化的吸引读者眼球的“残酷叙述”和“仇恨叙述”。正是由于缺乏强大的“想象力”,从而成为思想性匮乏的狭窄的“就事写事”,而失去了“当下”生活的丰富性和繁杂性。
在距《苔丝》很久以前,还有一部被马克思列为以狄更斯为首的“出色一派”中的一员,夏洛蒂·勃朗特创作的《简·爱》。这是一部反对世袭观念的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的现实主义小说,它为19世纪的英国小说开辟了一片新天地。女主人公简·爱出身贫寒之家,其貌不扬,却经历了浪漫的爱情。正是平凡的女子同样可以成为“白雪公主”,实现自己美丽梦想的主题,使这部小说赢得了世界文学殿堂上的显赫地位。
简·爱在罗彻斯特家当家庭教师时,她爱上了他,他也非常爱她。可是,由于两人财富、地位和习俗存在着巨大的差距,她当然不能被他娶而作妻,“我的心就更凉了,而一记起我同我自然而必然所爱之间,横亘着财富、阶层和习俗的辽阔海洋,我的心凉透了。”这时,罗彻斯特希望她不能做他的妻子,就做他的情妇。简·爱有一段非常精彩的爱情表白:“你以为我是一架机器?一一架没有感情的机器?能够容忍别人把一口面包从我的嘴里抢走,把一滴生命之水从我杯子里泼掉?难道就因为我一贫如洗、默默无闻、长相平庸、个子瘦小,就没有灵魂,没有心肠了?——你不是想错了吗‘?——我的心灵跟你一样丰富,我的心胸跟你一样充实,要是上帝赐予我一点姿色和充足的财富,我会使你同我现在一样难舍难分,我不是根据习俗、常规,甚至也不是血肉之躯同你说话,而是我的灵魂同你的灵魂在对话,就仿佛我们两人穿越坟墓,站在上帝脚下,彼此平等——本来如此。”
在经过一次又一次艰苦努力与奋斗之后,两人的处境颠倒过来了。桑菲尔德庄园在大火中化为灰烬,他已腿瘸眼瞎,孤独一人住在芬丁庄园,而健康如初的她却成了主人。这时简·爱还有一段精彩的爱情表白:“当然——除非你反对,我愿意当你的邻居,你的护士,你的管家。我发觉你很孤独,我愿意陪伴你——读书给你听,同你一起散步,同你坐在一起,侍候你,成为你的眼睛和双手。别再那么郁郁寡欢了,我亲爱的主人,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会孤寂了。”这部小说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它不仅揭示了阶级、财富、地位和习俗的巨大差距,更重要的是主人公勇于跨越财富的鸿沟,勇于克服社会地位的隔阂,破除世俗的偏见,勇于和现实生活作抗争。更可贵的是作家写出了主人公作为底层小人物一步步抗争的丰富而复杂的内心世界,赋予她与上等贵族阶层同样的宽阔无边的精神世界与同样自尊和体面的人格追求。
尽管社会和时代是我们不可改变的,但做为一个作家,应当通过自己的小说,说出这个时代所隐含的一切、隐忍的一切与隐藏的一切,写出那些底层小人物在苦难和屈辱面前的生活伦理思考,写出对他们的生命情感体验,写出对他们生命与精神的关怀和尊重。这样,我们的文学才能成为一盏明灯,照亮幽暗的底层与人心,散发出温暖而绵延的光亮,散发出人类善良、正直和生命坚韧不屈的光芒。这就是威廉·福克纳在1949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演讲中所讲的“人类的永垂不朽。”只有写出这些,才能实现我们作为作家与诗人的职责与荣光。
责任编辑 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