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界视角下的希斯内罗丝小说解读*
2014-04-17胡佳
胡 佳
(安徽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3)
地理上的美墨国界线和各种边界的存在成为奇卡诺文学的一个特征,也是一个明显的墨西哥元素,不了解这些文学、社会、经济上的边界或边境地区,就很难明白当代奇卡诺文学中的愤怒与和解,疏离与包容。边界理论真正进入文化和文学研究者的视野始于美国女作家格洛丽亚·安扎尔多瓦(Gloria Anzaldúa,1942—2004)的 《边疆:新女混血儿》(Borderlands/La Frontera:The New Mestiza)一书,这部自传式理论著作建立了边界研究的基本文学理论框架,在第一版前言中,作者指出:“在这本书中我所指的事实上的物理边界是美国西南的得克萨斯和墨西哥的边界。而心理上的边界、性别的边界和精神的边界不是美国西南特有的。边界是两种或多种文化在地理空间上的交界地,在那里不同种族、阶级的人们相互接触,他们之间的距离随着关系的亲密而缩小。”安扎尔多瓦这样描述“边疆”:“它是两种或多种文化、阶级、种族、观念间的相互影响和对抗”[1]162形成的空间,这个受限的边缘空间是充满对立冲突的空间,是“被定义好的种族、阶级、民族群体、性别特性和其它身份构成都被打乱的空间”[1]162,“边疆”里的“居民”不得不去协调造成冲突的因素,在模糊、不确定又处于变化的空间中,他们往往能缔造出新的舞台。安扎尔多瓦对边界的定义和阐述推进了边界研究的发展,她没有把美国墨西哥裔文化研究局限于种族方面,而是综合墨西哥裔美国人特有的生活体验,提出“新混血儿意识”,这种意识是文化杂糅包容的象征,倡导拉美裔人应该植根于多重文化糅合的历史,建立综合性的意识,对美国其他族裔文学也有启示意义。
一、边界叙事
边界书写的形式多样。采用独特的文学体裁和形式来表现奇卡诺主题,也是作家在跨越书写边界,在主流美国文学与族裔文学的边疆中开辟自己的一席之地。身处美国这个以白人文化为主流文化的移民国家里,作为西语裔作家,桑德拉·希斯内罗丝面对着两种传统,即西方主流文化传统与自身的墨西哥文化传统,她必须借助于主流的语言形式——英语来进行自己的文学创作,但为了让人们关注和重视少数族裔的边缘性、地方性,她又要在西方文化背景中凸现自己的独特身份,因此她的小说中,不合英语语法以及运用西班牙专有名词或词汇之处比比皆是,玉米饼(tortilla)、菜豆(frijoles)、玉米肉粽(tamales)、姐妹们(comadres)、祖父(abuelito)这些西班牙语单词充斥在“芒果街”居民的生活中,成了“族裔的专用符号”。陆谷孙先生在《芒果街上的小屋》(The House on Mango Street)译序中提到,“作品中少数族裔青少年的英语让人耳目一新,本身就是对主流话语的一种反叛”[2]3。长篇小说《拉拉的褐色披肩》(Caramelo)直接展示了人物间的西班牙语对话,部分章节的标题是西班牙语,甚至出现大段西班牙语诗节和歌词,这种用双语交替书写的形式,对读者的阅读心理也产生了一定影响。小说中陌生的字句对于说英语的读者或只会其中一种语言的读者来说,就构成了纸上的边疆,在碎片式的不完整阅读中体验到在两种语言间跨越的艰难和疑惑,在不影响小说整体理解的基础上,读者和故事人物共同思考和体验了生活。
安扎尔多瓦认为语言是家园,“民族身份和语言身份息息相关”[3]59,而处于边疆中的人们面对着两种语言的交叉和混合,她将语言上的混合状态看作是一种获得力量和权力的方式。非主流的有明显差异的文化传统与风俗,需要少数族裔作家用英语来表现自身的异质特点,来向主流文化阐释自己对世界的理解与感悟,并在更深层次上追问生存的意义。虽然是用英语写作,但其实是一种不同的英语,是一种染上了墨西哥、西班牙色彩,从而意蕴更加丰富的语言。墨西哥文化是一种特别敏感的文化,在这种文化的理解中,万物都有生灵,反映在语言上,就会有一种生命的质感。关于墨西哥文化传统与习俗的描写,在希斯内罗丝的小说中也俯拾皆是,《芒果街上的小屋》中用塔罗牌算命的女人,会看手相的神奇三姐妹,这些都是墨西哥土著文化传统中不同于西方主流文化的神秘特征的体现。《拉拉的褐色披肩》中有很多对墨西哥传统饮食及关于20世纪初期墨西哥的电影、歌曲、明星的描写,它们代表着历经沧桑的墨西哥的独立文化,凝聚了作家对本族群历史文化的真情实感。这些充满墨西哥文化风情的文字和言语,让希斯内罗丝的小说在两种语言的交界处展现出特殊魅力,也让少数族裔作家的声音渐渐为主流文坛所重视。
不同于传统的线性叙事,《芒果街上的小屋》由44节片段构成,每节围绕不同的话题展开,这些日记式的断想又可以独立成章,清新灵动的文字形成“一种诗歌与小说的混合文体”[2]283。在“头发”一节中,形容妈妈的头发像“一朵朵小小的玫瑰花结,一枚枚小小的糖果圈儿”[2]6,头发的味道“是那种待烤的面包暖暖的香味”[2]7,诗化的回忆,生动的意象,精巧的比喻,各种修辞手法的运用,无不透出诗歌语言的特色。“如果你拔掉小窗的插销,轻轻一推,窗就打开了,所有的天空都会涌进来”[2]114,而真正的“你”——萨莉在遭受着父亲的暴打和囚禁,没有自由和快乐。“俯望的月亮。摩天转轮。红色的小丑发出粗哑的笑声”[2]136,童话的游乐园却是埃斯佩朗莎受辱的地方。这样的“诗小说”文体形式介于小说与诗歌之间,构成了文本上的边疆,在简洁形象的诗化语言背后隐藏着少数族群的生活状况,揭露了现实艰难又丑陋的一面,文本与现实之间的差异赋予小说以张力和意义。希斯内罗丝从儿童的叙事视角,以诗意的语言构筑出更加自由宽广的话语空间,诗小说的跨界文体更具包容性,揭示墨西哥移民生活现状的同时又深化了作品主题。
二、边界心理
较之于更具体的地理界线,心理和文化上的边界更加不稳定和不明确。《芒果街上的小屋》是桑德拉·希斯内罗丝的第一部小说,以小女孩埃斯佩朗莎的个人经历为主线,以她所处的墨西哥裔社区为基础,作品展现了“边界”在主人公心智成长及人物身份认同过程中的作用。安扎尔多瓦在《边疆:新女混血儿》中从切身生活经历出发,讲述了地理和心理上的边界对自己的影响,同为墨西哥裔美国作家,希斯内罗丝小说中的人物也面对着身处边界的挣扎和迷惘。由于家庭经济状况不好,埃斯佩朗莎一家总是在不断地迁徙,不断地换房子,芒果街上的小屋虽然不是租来的,而是他们家自己的屋子,但离小女孩梦想中的大屋相差甚远,芒果街所代表的移民社区在美国白人眼里是充满贫困和罪恶的,“那些不明白我们的人进到我们的社区会害怕。他们以为我们很危险。他们以为我们会用亮闪闪的刀子袭击他们”[2]34。作为移民离开本民族在异地求生存已充满漂泊感,主流社会的白人又对少数族裔怀有偏见,用恐惧和敌意对待他们的到来,美国的少数族裔包括小说中的芒果街居民都在种族边界上徘徊。跟随丈夫在美国居住的玛玛西塔整日想念故土,听西班牙语广播,生怕听见自己的孩子说英语,她在自我麻痹和逃避身份的变化。校园里的嬷嬷认为埃斯佩朗莎就住在一排破烂不堪的公寓楼里,尽管那不是她的家。在贫民窟中长大的故事人物由于贫穷而受到歧视和偏见,埃斯佩朗莎一直被贫穷带来的羞耻感所困扰,由于他们处于幼年和青少年时期,尚未形成稳定成熟的自我认识,始终被自卑和羞耻感笼罩的他们想早日走出移民社区。
长篇小说《拉拉的褐色披肩》以家族历史为主线,描写了墨裔美国人寻求美国主流文化认同的努力。由于家里孩子过多,卧室总不够用,故事的叙述者拉拉在一次次搬家中都不能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作为最小的孩子,她睡在小厅的一张单人床上,这个位置是家庭人员在不同房间之间来回的交界处,是“交通要道”,拉拉在家里的边界处整日面对着吵吵闹闹的家人,没有任何个人空间和隐私。拉拉一家搬到圣安东尼奥的“黄金国大街”上后,她坦言“这辈子最想做的事儿就是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寒冷、腐臭、令人提心吊胆的地方”[4]212,环境的聒噪让她“无法静下心来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4]232。拉拉一家每年暑假都从芝加哥出发前往墨西哥城看望祖父祖母,在跨越美墨的地理边界过程中一路艰辛,由于天气炎热,开车的人疲惫不堪,乘车的人和行李挤在一起,腿脚麻木。在频繁的迁移中,在两个地理空间和两种文化的跨越中,小说主人公感到家园的缥缈,产生了民族和个人身份的割裂和迷惑感。
然而,除了本民族和移民地之间的边界,故事主人公自身也面临着人生的各种边界。由于她们都处于童年与成年间的少女阶段,不断成长的青少年在生理上和心理上都要面临变化及随之而来的问题。埃斯佩朗莎和小伙伴穿着高跟鞋在街区走来走去时,一路有男人冲她们大喊大叫,她们不知道自己眼中的“水晶鞋”在社会中被打上了性别符号。最后她们才觉悟到成长中的小女孩会渐渐成为男性眼中的观赏对象,因而开始厌倦那些扮靓的高跟鞋。拉拉在面对自己的第一次生理期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吓得去问姑妈会持续多久。拉拉初次独自去“命运大街”玩时,发现街道是男人的天下,有小伙儿想搭讪,有老头儿准备给她一个响吻,对于这样的成人世界和现实,她慌乱而不知所措。随着年龄的增长,自我身份、自我形象意识不断增强,小说人物站在通往成人世界的门槛上张望,欲逃避现有的身份,渴望了解和认知成人社会,得到他人的尊重和接纳。埃斯佩朗莎对最具有身份象征的名字有了自己的想法,她想要取一个新的名字,她想做个受男孩欢迎的“坏女孩”,拉拉也同样很想融入中学的社交圈,她们作为即将成年的孩子,在渴望改变和成熟,但在形成、确立自己的身份之前,她们还要在童年和成年的边界里,在对自我价值的怀疑中摸索一番。
三、边界跨越
“作为女印欧混血儿,安扎尔多瓦感到在美国西南部的边疆受到禁锢”,“这片土地的唯一的‘合法’居民是权势在握的白人和与白人结盟的人”[5],而其他试图冲破界线、消除禁锢的人则成为非法的居住者。正所谓有压迫就有反抗,哪儿有边界,哪儿就会有相应的跨越边界的行为。跨越边界是对现有边界的挑战,是对边界所暗含的权威的抵抗。安扎尔多瓦审视种族边界下的权利不平衡,同时,作为美国墨西哥裔女性,她又处于奇卡诺父权制和主流美国文化的边界地带,她在《边疆:新女混血儿》一书中提出奇卡诺人必须先改变自己的内心,继而带来现实世界的改变,否则处于边界的人们永远活在痛苦的挣扎中,少数族裔必须要消除羞耻感,追溯历史文化,重塑本民族的尊严和本民族人的自尊。
因贫穷和民族身份问题,拉拉在克罗克特中学里经常受到一些同学的嘲笑。有同学笑话拉拉长得不像墨西哥人,由于曾提起过西班牙血统的曾祖父,又有学生不断嘲笑拉拉自以为是,讽刺她把自己当成西班牙人。有一次,为了躲避一群人的拳头和撕扯,拉拉拼命奔跑穿过州际公路,为了跨越路中间的护栏,她“不得不用尽各种姿势寻找立足点”[4]250,这次身体上艰难跨越边界的行为也标志着拉拉跨越各种无形边界的开始。目睹了祖母和父亲在生与死的边界徘徊,亲历了爱情的得失和离家出走之后,受苦难折磨的人拥有了特殊的力量——能理解别人的痛苦的能力。拉拉正视自己的墨西哥裔美国人身份,不再抱怨迁徙中的破陋的家,对威严的祖母和有过私生女的父亲予以包容和同情。由传家宝“披肩”拉拉感悟到人类的联系犹如披肩上的一缕缕丝线,是相互交织而无法割舍的。“大披肩”是围绕《拉拉的褐色披肩》的中心意象,作为墨西哥的传统手工艺品,在小说中既是维系一家人的情感纽带,也是民族文化传承的象征。小说名“Caramelo”是西班牙语单词,与英文单词“caramel”对应,指的是焦糖、太妃糖,亦指焦糖色、淡褐色,在这部小说中暗指美丽的褐色披肩和印欧混血少女坎德拉莉娅漂亮的淡褐色皮肤,喻示对墨西哥传统文化的寻根和一种融合墨西哥文化和美国文化的新型文化身份的构建。
奇卡诺文化要求女人必须恭顺,父权制中男人是文化的缔造者,男人定制规则和法律,女人去遵守执行,如果她们不顺从他们而多嘴多舌,和邻居家长里短,或是不尽心干家务或想着家务活以外的事,母亲和婆婆会告诉儿子可以去教训、打骂自己的妻子。这样的文化让女性只有三条路可以选择,“成为教堂里的修女,成为街上的妓女,成为家中的母亲”[3]17,住在芒果街上的埃斯佩朗莎,在文化夹缝和狭小的个人经历空间中,思忖着自己的身份和未来。她周围的女人包括叛逆的曾祖母都受锢于不幸的婚姻,埃斯佩朗莎认识到虽然继承了祖母的名字,可不能继承她在窗边的位置,那预示着无尽的等待和迷失的自我。埃斯佩朗莎想要摆脱作为墨西哥女人的被动的附属品地位,她在挖掘自己的力量,在“美丽的和残酷的”一节中,她坚定地说:“我是那个像男人一样离开餐桌的人,不把椅子摆正来,也不拾起碗筷来。”[2]120她梦想着有一所带阁楼的大房子,要将无家可归的流浪人都领进来,让他们住在阁楼上,因为她知道没有房子的滋味。故事的结尾,埃斯佩朗莎带着自己的行李走出了芒果街,但是她的跨越不是逃离而是突破,她的离开是为了以后回来帮助那些无法出去的人走进更广阔的世界,学习其他民族先进的文化,在多元文化中汲取养分,以便将来回归自己的社区。埃斯佩朗莎用纸笔构筑墨西哥人的精神家园,她跨出性别的疆域局限,给父权制度下的女性做出了榜样,对于如今的墨西哥女性来说,埃斯佩朗莎用行动证实她们可能多了条路——“通过教育和工作走进社会,成为一个自主的人”[3]17。
四、结语
作为一位出色的边界研究文学理论家,安扎尔多瓦将“边界”概念拓展、延伸至具有普遍意义的“边疆”以及“新混血儿意识”的概念,这种新混血儿意识建立在土著文化对灵性及和谐的重视上面,是在边疆中生存、奋斗形成的意识,倡导对差异、不确定性的理解和包容。“边界是分割线,是狭窄的陡峭边缘区。地理界限以外的心理、身份等分界线引起的情感残留构成了模糊、不确定的边疆,这种状态一直处于变化之中”[3]3,“边疆”里的“居民”不得不去协调造成冲突的因素。
为了不让墨裔族群的声音隐匿,为了展现墨西哥裔人在美国社会建设中的努力付出,希斯内罗丝小说中的主人公们认识到自己的使命和工作是将这些人的挣扎奋斗诉诸于笔端。“把它写在纸上,然后心里的幽灵就不那么疼了”[2]150,这两部小说的主人公最后都选择用写作去创造纸上的艺术空间和心灵空间,她们代表族群讲述的欲望化成书写并成为作家的愿望和理想,启发在不同地域生活的人们找寻一个更宽广的生存空间和获得力量的主体位置。不同价值观的结合发生在“边疆”这个完美的空间,“两者都不是”的状态渐渐化成兼容并包的状况和赋予力量的过程。蕴藏力量而多产的边界空间架起通往“边疆意识”的桥梁,对于生活在多重历史文化中的民族,以灵活、宽容的态度可以拓展本身受限的生存空间,激发个人更多的灵感和创造力。
[1] MARY K.Literary Theory:A Guide for the Perplexed[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9.
[2] 桑德拉·希斯内罗丝.芒果街上的小屋[M].潘帕,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
[3] GlORIA E A.Borderlands/La Frontera:The New Mestiza[M].San Francisco:Aunt Lute Books,1987.
[4] 德拉·希斯内罗丝.拉拉的褐色披肩[M].常文祺,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2.
[5] ERIKA A V.Metaphors of a mestiza consciousness:Anzaldúa’s Borderlands/La Frontera[J].Melus,2000(2):47-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