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声音美——莫言长篇小说《檀香刑》的语言艺术研究*

孙进芳,江 南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莫言是中国当代文坛上举足轻重的作家,他秉持“作为百姓的写作”的口号,致力于民间性的创作,为读者打造出了一个名为高密东北乡的小说世界。在这片广袤的文化土壤中，他凭借天马行空的想象,发挥个人的主观感觉,融汇丰富的人生体验,用狂放恣肆的小说语言向读者倾诉着他的情感世界,带给读者灵魂的震动,从内心发出情感的共鸣。长篇小说《檀香刑》的问世,是莫言“民间性小说实践”[1]271大迈步的一部长篇力作,也是作家语言风格不断突破、锐意求新后的一部“声音”小说,而作家莫言把这种弥漫着民间气息的小说创作称为“大踏步撤退”,不仅宣示了他积极向民间文学靠拢的写作态度,也是他“在书写语言上营造自己强悍的风格”[1]261、对小说语言的创新所进行的又一大胆尝试。

《檀香刑》这部小说，让人们看到了莫言从张狂恣肆的语言变异中冷静下来,从陌生化的感觉世界里沉稳下来,转而重视语言的声音艺术。这部小说用莫言自己的话来说,他在“完全用一种我认为的民间戏剧语言来写,特别注意语言的音节,注意到可朗读性,注意到文字的声音”[1]108。所以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总能轻易地享受到各种音节在有节奏感地律动,听到各种富有表现力的声音。

一、词句的整齐铺排构造语言的声音艺术

闻一多曾提出诗歌艺术的建筑美,即整齐美,他认为:“中国艺术最大的一个特质是均齐,而这个特质在其建筑与诗中尤为显著。中国底这两种艺术底美可说是均齐的美——即中国式的美。”[2]175而汉语语言的整齐均衡主要表现在音节和句式的齐整对应,由此带来语感的流畅,读起来琅琅上口,很有节奏感和韵律感。

(一) 整齐的四字格句式构造语句的节奏韵律

对于长篇小说《檀香刑》的创作,莫言汲取了民间口头说唱、歌咏的艺术表达方式。因此,纵观全文,音节的对应连贯、语感的和谐流畅十分突出。在描写人物时,莫言喜欢选择一系列的四字格词语,营造出了排比的气势,不仅带给读者视觉上的冲突,产生整饬匀整的美感,也使词句表达更有节奏感,人物形象跃然纸上,让读者在视觉和听觉的享受中突出强化了语言背后的作者情感,带给读者巨大的震动。

例1 当今皇上太后,顺应潮流,励精图治。爱民如子,体恤下情。犹如阳光,普照万物。大树小树,均沾光泽。尔心胸狭窄,小肚鸡肠。墨守成规,少见多怪。

例2 夫人她凤冠霞帔穿戴齐整,一纸遗书放在身旁。上写着:皇都陷落,国家败亡。异族人侵,裂土分疆。世受皇恩,浩浩荡荡。不敢苟活,猎狗牛羊。忠臣殉国,烈妇殉夫。千秋万代,溢美流芳。妄身先行,盼君跟上。呜呼哀哉,黯然神伤。

例3 只见他对着后边一招手,俺公爹提着浸透了香油的檀木橛子,小甲扛着浸饱了豆油的枣木大槌,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阴一阳,一疯一傻,来到了黑猪身旁。

例1是袁世凯对皇上太后的称颂以及对钱丁的责怪。莫言故意采用了四字格的句式进行表达,并且两个短句组合成一种表达,在视觉上的严谨有序,制造整饬均衡的美感,读起来也更有节奏感。“顺应潮流、励精图治、爱民如子、体恤下情”,这些都是成语的连贯铺排,但是“犹如阳光、普照万物、大树小树、均沾光泽”则显然是作者为了搭配形式上的整齐匀称、语感的和谐流畅而故意为之。这些四字格句式在语义表达上简洁流畅,交相呼应,对袁世凯的阿谀奉承、清朝统治的腐朽无能进行了尖锐的嘲讽。同样,例2带给读者最大冲击的就是四字格形式的句式表达,结构整齐均衡,在流畅的节奏感中呈现出严谨有序的审美。语感的流畅,也加深了读者对人物内心哀痛的情感共鸣。例3中，作者莫言把词性相同,词义相对的形容词性词语用“一……一……”的形式,连续四次叠用,视觉上严谨工整,语调起伏不一,读起来更顺口。吴礼权曾说:“声调的变化能产生抑扬顿挫的音乐美感效果。”[3]208“高”“矮”“胖”“瘦”“阴”“阳”“疯”“傻”,在声调上是“平、仄、仄、仄、平、平、平、仄”配合“一”的变调,在语感上和谐流畅,错落有致,带给读者听觉上的乐感，同时也把赵氏父子的外貌特征、动作行为的滑稽可憎以及媚娘内心的憎恨都鲜明地呈现在读者眼前。

(二) 严整的短句构造出语感上的节奏韵律

在小说《檀香刑》中,语感和谐的长句往往都是由句式相同、表达一致的短句组成,这些语义连贯的短句,视觉上整齐一致,匀称均整,读起来铿锵悦耳,富有节奏感和韵律感,增强了叙事的生动性。

例4 唱那些帝王将相,扮那些才子佳人,骗那些痴男怨女,赚那些大钱小钱,吃那些死猫烂狗,喝那些白酒黄酒,吃饱了喝足了,去找你那些狐朋狗友,爬冷墙头,睡热炕头,享你的大福小福,度你的神仙岁月……

例5 看着它们把你的爷爷一口撕开衣裳,两口啃掉皮肉,三口吃掉五脏,四口就把骨头嚼了。

例6 但你毕竟是俺爹,没有天就没有地,没有蛋就没有鸡,没有情就没有戏,没有你就没有俺,衣服破了可以换,但爹只有一个没法换。(分句)

例4中，莫言用一系列单音节动词“唱、扮、骗、赚、吃、喝”组成结构严谨的动宾搭配,字数一致,形式严谨有序,整齐匀整,内容上相互对应,逐层递进,充满了节奏感,语感顺畅,犹如奔流的潮水,不可断绝,读起来更加铿锵悦耳,把媚娘对亲爹孙丙鼓动暴乱行为的不理解以及内心的复杂情感生动地呈现在读者眼前,既有怒其不争的恼怒,也有对其性命的担心。例5是对野狗吞食赵甲父亲的描写,作者利用结构一致的分句,不断变化的数量短语,增强了表达的紧张度和语感上的节奏感,把野狗的饥饿、凶残生动地刻画出来。例6中，作者采用类比的手法,通过结构相同、语义相似的四个短句,并借助“换”的重复表达,使整个长句读起来和谐流畅,充满节奏感,把媚娘对亲爹不可割舍的情感展现在读者面前,推进了文章的展开,为下文媚娘不放弃地营救孙丙做了一定的铺垫。

此外,小说中还存在特殊的如音符般跳动的短句,比如：“那血排泄了一会儿就渐渐地断了流,一大滴,一大滴,一大滴地,珍重地,沉重地,一大滴,一大滴,珍重地,沉重地……是天龙的眼泪啊,是。”这段话中“一大滴”、“珍重地”、“沉重地”等,作者莫言却通过短语(词语)的平行反复,把作状语成分的短语(词语)排列成小分句的形式,造成短暂的停顿,对血的滴落进行了慢节奏的描写。且基本上都是三字格的描写形式,形式上整齐匀整,而音节上的规整,使语句表达富有音乐般的节奏感,把情感的表达推进高潮,把场面的血腥悲壮渲染开来。

二、音节的巧妙安排构造语言的声音艺术

莫言曾说过:“构思、创作这这部小说的最早起因,也是因为声音。”[4]414而其中一种声音就是高密一带的地方戏——猫腔,所以小说中穿插着大量猫腔唱词,许多描写语言都很有韵律,“为了适合广场化的、用耳朵的阅读,我有意地大量使用了韵文”[4]418。此外,他还有意地借助其他的修辞手段,加强了小说语言的可朗诵性和旋律感。

(一) 押韵、顶真构成语音层面的节奏韵律

作者莫言在注重押韵的同时,结合顶真的修辞手法，加强了语言的节奏感,使得韵律的流动更加和谐流畅。

例7 好好好,乡亲们莫烦恼～～恼恼恼,奸贼们仔细着～～看看看,众子弟掲竿起～～去去去,去扒那火车道～～死死死,死得好～～火火火,火烧起来了～～了了了,还没了～～要要要,要公道～～

例8 狗追它,它快跑,跑到南坡啃青草。什么草,酥油草,吃得饱,吃得好,吃多了,长肥膘,再回来,俺的胸膛里盛不了。

例7中的“好”“恼”“道”“了”“要”押“ao”韵,同时，作者利用重叠和顶真的修辞手法，加强了语言的和谐流畅,使小说语言节奏更加鲜明,读起来韵律十足,并在婉转流动的曲调中，真挚情感自然流露,引起读者强烈的共鸣。例8中，“跑”“草”“饱”“好”“膘”“了”也是押“ao”韵,前一句作者同时借助顶真的修辞手法,增强了音节的复沓律动感,读起来更顺畅和谐；后一句,作者进行了短句押韵,有意进行多次、短暂的停顿,且前几个分句间音节数相同,字数的平行齐整使得语感更加顺畅,后一句较长且押韵,在听觉上制造了流畅律动中走向高潮的节奏感。

(二) 音节的回环起伏构成语音层面节奏韵律

王力先生曾指出语言形式有三美,而回环的美就是其中之一。回环，其实质就是语句的循环往复。在小说《檀香刑》中,莫言通过字词的回环、声调的起伏以及有技巧的停顿，使小说语言富有音乐美感。

例9 她脸上的笑容是玫瑰花瓣,层层瓣瓣瓣瓣层层地往外扩张着。

例10 校场的周围站着一些大兵,木桩子,大兵,木桩子。

例9中，作者使用了“AABB”式的叠音格式,且“层层瓣瓣”是平仄声调,通过回环反复,加强了听觉上的韵律感,并且这种对媚娘笑容的别致描写,也把媚娘见到情人的甜蜜愉悦心情生动地刻画出来。例10中，作者采用回环的手法,两个名词“大兵”“木桩子”的平行反复排列,声调上是仄平、仄平平调,平仄相间,语气连贯,听起来有如鼓点的律动起伏,具有很强的节奏感,把对孙丙施行檀香刑的盛大场面用简洁的笔触铺展开来。

此外,小说中还有一些语句,句式结构整齐,语义连贯,音节押韵,语感上更具节奏感和韵律感。例如:“一杯辣酒灌下去,心中感到很舒服;两杯热酒灌下去,脑袋顿时晕乎乎；三杯浊酒灌下去,长叹一声泪如雨。”作者通过数量上的递增来传情达意,句式整齐,字数一致,字词的反复,带来语感上的和谐流畅,“去”“服”“乎”“雨”押“u”韵,增强了表达上的韵律感,把此时钱丁内心的愁苦更真切地展现出来。

三、结语

作为一部“声音”小说,猫腔的声音随着人物的出场和道白，成为压倒一切的主题腔调,使小说语言充满了节奏感和韵律感。而对自然声音的特殊描写则是为了配合猫腔的旋律,刺激着读者的听觉感官,推动小说情节描写的更加丰富。长篇小说《檀香刑》是又一部标志着莫言在文学创作道路上取得新的突破的小说,从这部小说里,读者能看到莫言开始从魔幻色彩浓厚的想象世界走向传统现实、从色彩浓烈的感觉意象到注重文字的声音艺术的改变。本文主要从语言的音节艺术层面具体探究《檀香刑》这部小说的声音世界和语言艺术,为莫言的语言风格研究提供了有益的参考。

参考文献:

[1] 莫言.莫言对话新录[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2.

[2] 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集:第2卷[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

[3] 吴礼权.语言策略秀[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8.

[4] 莫言.檀香刑[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