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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虎意象看《西游记》神魔叙事的传奇与志怪性质*

2014-04-17陈晓曦

关键词:神魔猛虎悟空

陈晓曦

(滁州学院 思想政治理论课教学研究部,安徽 滁州 239000)

在很多的明清小说中都出现了打虎、杀虎的情节。盖因老虎虽被称为大虫,但在人心中依然是庞然大物,伴随着老虎而来的印象总是:速度、力度和致命。因而,打虎一方面增强故事的紧张度,另一方面自然可以令人物勇猛形象得以彰显。如著名的历史演义章回小说《水浒传》,书中就出现过三次打虎的情节:第二十三回(横海郡柴进留宾,景阳岗武松打虎)的武松打虎;第四十二回(假李逵剪径劫单身,黑旋风沂岭杀四虎)的李逵杀虎;第四十八回(解珍解宝双越狱,孙立孙新大劫牢)的解珍、解宝猎虎。人虎对战中,或者是一对一,或者是一对四,或者是二对一。事件相同,叙述则各有特色,读来绝无重复之感。从总体上看,小说的神魔叙事主基调最终导向的是世情叙事,一如鲁迅所言“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同时在铺叙和展开情节中又带有传奇和志怪的踪迹。可以说,这是《水浒传》这部小说的综合特色所在。

其实,作为四大奇书之一的另外一部《西游记》也有诸多打虎情节。这一点,值得研究者注意。笔者结合《西游记》中虎的描写,尝试把虎意象归结为三类:野虎、虎精、人虎互变。

一、打杀野虎

《西游记》第十三回(陷虎穴金星解厄,双叉岭伯钦留僧)中伯钦杀虎。此时,唐僧尚在大唐境域,但是两个从者已经被魔王寅将军(老虎精)、黑汉熊山君(熊罴精)以及胖汉特处士(野牛精)绑缚并吃掉。太白金星化作的老叟解围,唐僧方解脱困厄。此时独自骑马前行,“正在危急之际,只见前面有两只猛虎咆哮,后边有几条长蛇盘绕”[1]156。危急之际,山中猎户刘伯钦(绰号镇山太保)及时赶到,狼虎蛇虫四散奔逃。过了山坡,听得呼呼风响,原来斑斓虎再次出现。太保手执三股钢叉与老虎恶战一场。

他两个斗了有一个时辰, 只见那虎爪慢腰松,被太保举叉平胸刺倒,可怜呵,钢叉尖穿透心肝,霎时间血流满地。揪著耳朵,拖上路来,好男子!气不连喘,面不改色,对三藏道:“造化!造化!这只山猫,彀长老食用几日。”三藏夸赞不尽,道:“太保真山神也!”伯钦道:“有何本事,敢劳过奖?这个是长老的洪福。去来!赶早儿剥了皮,煮些肉,管待你也。”[1]158

这里作为镇山太保,山神的形象就十分鲜明了:有胆量、有功夫、举重若轻、刚劲威猛——当然,刘伯钦还有克尽孝道、热肠好客、接受劝善的一面,不在本文讨论之内了。

《西游记》中第二次打虎是第十四回(心猿归正,六贼无踪)悟空打虎。虎皮成了悟空的标准行头之一:虎皮裙。

过了两界山,忽然见一只猛虎,咆哮剪尾而来,三藏在马上惊心。行者在路旁欢喜道:“师父莫怕他,他是送衣服与我的。”放下行李,耳朵里拔出一个针儿,迎着风,幌一幌,原来是个碗来粗细一条铁棒。他拿在手中,笑道:“这宝贝,五百余年不曾用着他,今日拿出来挣件衣服儿穿穿。”你看他拽开步,迎着猛虎,道声:“业畜!那里去!”那只虎蹲着身,伏在尘埃,动也不敢动动。却被他照头一棒,就打的脑浆迸万点桃红,牙齿喷几点玉块,唬得那陈玄奘滚鞍落马,咬指道声:“天哪!天哪!刘太保前日打的斑斓虎,还与他斗了半日;今日孙悟空不用争持,把这虎一棒打得稀烂,正是强中更有强中手!”[1]166

这一段描写生动逼真,活灵活现。这是悟空被压五百年出来后的第一次显身手,也是紧接着镇山太保之后的第二次打虎。前后两次打虎:一个是作为人的猎户好汉打虎,斗了半日;一个是作为精怪的大圣打虎,一棒定音。当然,悟空的高强根本无法通过打虎来显现,但是这足以令连续目睹这种场景的师父感到震惊。不难想象,唐僧的惊喜之感会油然而生,取经路途的艰险因为这样的强力作为保护,希望和信心就自然增强不少。

二、斗杀虎精

《西游记》第一次斗杀虎精,是第二十回(黄风岭唐僧有难,半山中八戒争先)八戒杀虎精,黄风大王部下的前路先锋。这次不是猛兽的虎,而是成精的虎,当然只会比猛兽之虎更加恐怖令人害怕。首先,这个虎精会自己剥皮吓人,其模样是:

血津津的赤剥身躯,红姢姢的弯环腿足。火焰焰的两鬓蓬松,硬搠搠的双眉直竖。白森森的四个钢牙,光耀耀的一双金眼。气昂昂的努力大哮,雄纠纠的厉声高喊。[1]244

后来八戒悟空联手追赶,这位虎先锋金蝉脱壳,“抠着胸膛,剥下皮来,苫盖在那卧虎石上,脱真身,化一阵狂风,径回路口”[1]249。

当然,这个虎怪下场也只能接受“武器的评判”:

八戒忽听见呼呼声喊,回头观看,乃是行者赶败的虎怪,就丢了马,举起钯,刺斜着头一筑。可怜那先锋,脱身要跳黄丝网,岂知又遇罩鱼人,却被八戒一钯,筑得九个窟窿鲜血冒,一头脑髓尽流干[1]249。

从取经情节上看,这一回筑杀虎精是猪八戒本领的一次完美展示。作为二徒弟,悟空的得力帮手,八戒这次行动可谓干净利落!十分奇怪的是,正如悟空入编第一次显身手是打死老虎一样,第十九回(云栈洞悟空收八戒,浮屠山玄奘受心经)这一次也是八戒入编的首次行动。两个人物入编后的处子秀都是打虎[精]!

第二次出现虎的意象是车迟国斗倒国师之虎力大仙。故事延绵三回:第四十四回(法身元运逢车力,心正妖邪度脊关)、第四十五回(三清观大圣留名,车迟国猴王显法)和第四十六回(外道弄强欺正法,心猿显圣灭诸邪)。车迟国国王宠道灭佛,三位可以呼风唤雨、指水为油、点石成金,甚至有“夺天地之造化,唤星斗之玄微”法力虎力、鹿力、羊力被尊为国师,旨在“对天地昼夜看经忏悔,祈君王万年不老”。他们被佛家取经弟子戏弄后,进行了文斗武赌。文斗中,赌圣求雨、云梯显圣、隔板猜枚均告失败,武斗中,砍头再生、剖腹剜心、滚油锅,国师全军覆灭,丧命黄泉。其中为首的虎力国师,乃是一只黄毛虎。

那道士连叫三声,人头不到,怎似行者的手段,长不出来,腔子中骨都都红光迸出,可怜空有唤雨呼风法,怎比长生果正仙?须臾倒在尘埃,众人观看,乃是一只无头的黄毛虎[1]564。

三、人虎互变

第四次虎意象是玄奘由人变虎,再由虎变人,牵涉三回情节:第二十八回(花果山群妖聚义,黑松林三藏逢魔)、第二十九回(脱难江流来国土,承恩八戒转山林)、第三十回(邪魔侵正法,意马忆心猿)和第三十一回(猪八戒义激猴王,孙行者智降妖怪)。碗子山波月洞的黄袍怪,婚配宝象国三公主百花羞之事因唐僧捎书,陷于败露。妖怪心生一计,摇身变成俊俏书生回宫认亲,编造情节,构陷唐僧。说当年有一只猛虎驮一少女,被他射伤,救下少女,配成姻缘。释放猛虎后,猛虎修炼成精,吞食取经人,占有文引,自变作取经人。众人目光聚焦唐僧。黄袍怪用“黑眼定身法”,念咒喷水,令唐僧“现原形”,将其变成斑斓猛虎。顿时,众人敬重敬仰的大唐高僧,一下子成了令人惊惧的邪恶者。

悟空被请出后,打败妖怪。通过上天,查明二十八宿中奎木狼星思凡下界,玉帝降旨拘拿。公主得救,父女团聚。真相大白后,唐僧与被他逐出师门的悟空初次相见,却是“恶相”对行者:

别人看他是虎,独行者看他是人。原来那师父被妖术魇住,不能行走,心上明白,只是口眼难开。行者笑道:“师父啊,你是个好和尚,怎么弄出这般个恶模样来也?你怪我行凶作恶,赶我回去,你要一心向善,怎么一旦弄出个这等嘴脸?”[1]381

四、虎意象在《西游记》小说神魔叙事中的志怪与传奇因素

在整个《西游记》小说中,打杀真虎的描写共有两次,即刘伯钦与孙悟空打虎。打杀虎精也有两次,即猪八戒“筑杀虎先锋”以及孙悟空在与虎力大仙斗法中“计杀黄毛虎精”。在其他章回里,还有两处使用了虎的意象。其一是,第六十四回(荆棘岭悟能努力,木仙庵三藏谈诗)中,由于他们在祭赛国擒怪获宝,宝珠完璧归赵,还了众僧清白。西去临行,国王相送二十里,文武百官再送二十里,伏龙寺僧人更是长亭又短亭送了五六十里还依依不舍。甚至还提出要加盟取经队伍,或者跟随修行服侍等要求。没办法,悟空拔出毫毛三四十根,一一变作斑斓猛虎,方才吓退众僧,他们个个哭泣而归。其二,就是在玉华州收徒弟降伏九灵元圣。一伙狮子精将其洞府命名为虎口洞。

除此之外,《西游记》在遣词造句中使用“虎”字的有三百余次。比如,降龙伏虎、虫狼虎豹、龙吟虎啸等。那么,一部神魔小说为何要穿插打虎杀虎的情节,采用如此丰富的老虎意象呢?我们试着做一个分析。

(一) 打杀野虎的传奇性质

老虎无论如何在形体和厚重等感性方面都是令人惊怖的。作为兽类之王,它给人们的印象总离不开:威武、雄壮、速度、力量、厮杀力、不可侵犯性。另一方面,老虎的花纹也无不给人华美之感。在民间,虎年意味着凶年,打虎意味着除害。所以说,虎意象是一种吉凶综合的矛盾意象。

东汉许慎《说文》说:“虎,山兽之君。”实际上夏商周秦以来就有龙虎并举,中华第一龙虎出于河南濮阳西水坡仰韶文化遗址墓葬中,而虎岩画、甲骨卜辞中都有虎的记录[2]。商代有龙虎尊,而秦始皇用过龙虎纽印。同时,古代羌族等以虎为图腾,盖相信神虎镇宅、以虎为吉、虎能招财、虎威勇猛的观念[3]37-40。这样的图腾、信仰和文化观念,必然要反映到文学创作中来。因此,自古以来文学作品中就不断出现过射虎、杀虎、搏虎、擒虎、伏虎等内容。根据鲁迅的观点,传奇故事唐人最多,同时吴承恩也大受其影响。“作者——吴承恩——熟于唐人小说,《西游记》中受唐人小说的影响的地方很不少 。”[4]322

盖传者,传说也;奇者,事迹奇异、非同寻常也。作为文学形式,则是唐代之后兴起的叙事方式,直到明清为止。传奇的本质在于传奇性,即非直接根据历史且又非同寻常。在日常生活中不是人人都可以见到猛虎,遑论打虎了。所以,无论如何打虎都是构成文学的创作与审美中传奇的重要部分。

(二) 斗杀虎精的神魔性质

取经途中摧伏妖魔,天界、仙界、佛界、水解乃至阴间,各路众神都参与其间,纵横捭阖,场景恢弘。这也是小说最大的魅力所在。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首次提出“神魔小说”的概念,他说:“且历来三教之争,都无解决,互相容受,乃曰‘同源’,所谓义利邪正善恶是非真妄诸端,皆混而又析之,统于二元,虽无专名,谓之神魔,盖可赅括矣。”[5]104后来,鲁迅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又进一步指出:“当时的思想,是极模糊的。在小说中所写的邪正,并非儒和佛,或道和佛,或儒释道和白莲教,单不过是含糊的彼此之争,我就总结起来给他们一个名目,叫神魔小说。”[4]322神魔与世情相对,可谓泾渭分明。任何一个读者一看到对立的双方都在结局上希望神打败魔,恢复正义。当然,其中的环节越多,描写越扣人心弦,文学效果自然就越精彩了。

第一次筑杀虎精,作为取经道上的处子秀,神魔较量中八戒证明了自己的实力,算是一显身手。至于悟空与虎力大仙的斗智斗勇,神魔冲突展现得淋漓尽致,而且还可以说妙趣横生。

(三) 人虎互变的志怪性质

盖志怪者,记述奇怪、怪诞、反常者也。“巫到后来分为两派:一为方士;一仍为巫。巫多说鬼,方士多谈炼金及求仙,秦汉以来,其风日盛,到六朝并没有息,所以志怪之书特多。”[4]312当然,六朝向来以志怪著名,除了其迷信之外,主要还是受到佛教东传的影响。

人虎互变在文学渊源上可以说由来已久。汉朝之后五行灾异学说开始瓦解,佛教因果轮回学说大行其道,宿命报应主题的化虎故事脱离了政治神秘性,而逐渐归一为“今生/前世作罪业→化虎→见杀/失踪”的叙事模式[6]31。然而,我们发现吴承恩在讲故事中,黄袍怪也在讲故事。在后一个叙事中,唐僧被妖魔化了,而这个讲述人本身就是一个妖魔。这一点是对于文学创作一般性报应模式的突破。当然,对此还可以这样去分析。这里面存在着如下的转换。悟空在白虎岭三打白骨精,对于妖魔唐僧认假成真,对于悟空却认善为恶。所以,唐僧自己否定了自己坚持的善性,就此而言,他是第一次异化自身。没有悟空的取经队伍,遭难遇险,妖魔(典型的人性异化者)出于狡诈之故,编造谎言,构陷唐僧。看起来这是对于唐僧的又一次否定。但是前后综合起来,却不是唐僧崇高圣洁性的复归,在结果上反倒是唐僧被幻化成猛虎。为何?盖由于黄袍妖魔的否定,本身就是出于魔性而来的力量,因而对于唐僧的否定也就不同于唐僧自己再否定,更不同于更高权威而来的否定。所以,这种外观上貌似的“否定之否定”反倒不是一种前进与发展中的肯定,而是唐僧自我否定的承接与延续,或者说,前后构成了一种因果关系。换句话讲,唐僧被妖怪变成骇人猛虎是唐僧前一个逐出悟空的错误所招致的恶果。

另一方面,八戒受到白龙马正义的规劝义激悟空出山,扫除妖孽,不计前嫌复又令唐僧所变之猛虎再变回唐僧,则是对妖魔性否定和祛除。只有当回复外在形貌的唐僧自感过失,并向悟空道歉之时,他才与真理达成恰当的和解,他本有的崇高性才真正得到恢复。当然,一同得到恢复的还有他们的师徒伦理关系。

最后,我们不得不说,虎意象使得《西游记》这部神魔小说在叙事安排上呈现了志怪和传奇的样态,因而这部小说在创作记忆和手法上表现出高超的综合特征。

作为一种猜测,笔者在本文结尾处还大胆地认为,由于古典文化是以儒道为基础的,道家的冲虚无为与阴柔不消说了,儒家的仁义礼智信中勇敢刚毅的一面体现不多。众所周知,儒者,柔弱也。于是,在世俗市井文化中往往会增添一下雄健方面的因素。比如,在使用兵器上的“大刀情结”,大刀具有高效、解恨、甚至是炫耀的象征意义。在小说中出现了各式各样的“打虎”场景,这凸显着人物的胆量和本领。所以,打虎本身不仅有故事情节展开与推动的意义,还有一种以雄性阳刚为特征,以弥补柔弱为目的的征服意义。其实,《西游记》中这样的思想之流露,还通过一个更加隐晦的方式来达成。即,隐喻式的且十分曲折的性心理展示。有时是性别上的一(雄性)对多(雌性),试图意涵着雄性的征服。比如,猪八戒就自称会“鏖战术”,撞天婚时,竟然提出三个女性都要;其次,在窥视七位蜘蛛精沐浴时流露出种种窥视心理。虽然这种心理不会得到女性的认同是一回事,但是在历史文化中隐隐约约存在着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参考文献:

[1] 吴承恩.西游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2] 汪玢玲.中国虎文化探源[J].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1):65-69.

[3] 吴积才,吴剑超,吴翔.中华虎文化[J].民族艺术研究,1998(4):45-52.

[4] 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5]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6] 胡湖.中国的虎故事与虎文化——以古代文言叙事作品为中心[D].上海:上海师范大学,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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