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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故纳万境
——黎翠华散文管窥

2014-04-17袁勇麟

关键词:微尘散文香港

袁勇麟

(福建师范大学协和学院,福建 福州 350117)

黎翠华早年毕业于香港理工学院设计系,20世纪80年代赴法国留学,后定居在诺曼第省的一个小镇霏岗,从事绘画、写作。著有散文集《紫荆笺》(山东文艺出版社2002年)、《山水遥遥》(香港基督教文艺出版社2002年)、《在诺曼第的日子》(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03年)、《左岸的雨天》(香港汇智出版有限公司2013年),其中《山水遥遥》曾获香港第七届中文文学双年奖(2001—2002)散文组推荐奖。在众多海外华文散文中,黎翠华的作品独具一格。台湾著名作家余光中当年为《香港青年作者协会文集》做总序时,称赞她的散文富有“诗意”,并评述她的散文作品《我的灯罩》一文中的文句,“这真是水晶清透的上好散文”[1]。《香港文学》总编辑陶然欣赏黎翠华的旅外散文充分发挥了“他乡散文书写的魅力”,并指出让人颇堪咀嚼的“并非异国风情的猎奇,而是众多小人物的生动生活写照”[2]。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陈德锦教授认为,在香港中青年散文作者中,黎翠华“也许是写作上最讲究艺术意味的一位”,“在资讯交流频繁的二十一世纪,散文写作要不凸显自我风格,便容易受各类文学资讯所掩盖。黎翠华能从一个殖民地渔村走向一个欧陆渔村,跨越了地域界线,放眼世界,却不刻意趋时而能静观世情。在人际关系平面淡薄的时代,黎翠华有意表现生命的普遍情态,能发掘地方情之可感、人情之可爱、物情之可观。在‘女性主义’已经不再是时尚的今天,这位香港中生代作家正好体现一位女性深远、多面、辽阔的感性”[3]。

王德威在《记忆的城市,虚构的城市Ⅱ:香港的情与爱》一文中指出:“是在这里,天涯海角正好为萍水相逢作引子,而地久天长的神话寓意只宜由浮世邂逅来反衬。”[4]当然,王德威指的是香港,但我总觉得整个的世事人间恰是如此。喧嚣嘈杂的浮华尘世,像悬着一盏盏紫红翠绿烛灯的雕花庭廊,曲折蜿蜒。人人在这里错身穿行,远看一场盛事华宴,近身却无非一段琴瑟小曲,藏着一个个故事,在行人匆匆的脚步间,像空中的微尘,于似有还无间飘扬、悬浮,然后轻轻落在你的身上。于是,一些挥之不去的情致就悄悄渗进你的心里。

将这份浮世微尘的景象演绎得活色生香的正是香港旅法女作家黎翠华。很难用什么语言概括她的文字,之前,在台港及海外华文散文广阔斑斓的园地里,我最欣赏的两位女作家是台湾的简媜和马华旅台的钟怡雯:简媜的散文一向以清灵澄澈的敏锐感悟和沉稳典雅的诗性笔触著称,她的文章善于在抒情的韵调里俯仰天地、探身浮尘,于婉转自如间大彻大悟、大悲大悯。她的记忆书写一向深情款款,却又不乏宁静睿智的反观审视。如果说简媜的散文是魔幻中的写实,那么钟怡雯的文字就是写实中的魔幻,她总是能在最稀松平凡的日常角落里挖掘出种种离奇的故事,那些只属于她个人流传的故事,任情任性,像是一个精灵,轻灵灵、幽静静指点俗世一切,在猫狗花鸟、饮食风物的徒步羁旅中制造一场青烟熏绕的巫术,制造一场生命的蛊惑。而现在,我只能说,黎翠华已经跃过了写实与魔幻的隔离融合过程,在她的笔下,或者说,在她的生命里,现实就是传奇,写实已是魔幻。

我要描述的正是这样一片图景,那是黎翠华建构的文学花园。她的写实,比起钟怡雯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从冰镇清凉的糖水到酸辣劲味的南洋吃食,从迷彩瑰丽的印度风情到长衫流动的越南景致,还有吉隆坡黏稠的堵车、曼谷五星级的泰式按摩和可爱的小老虎,甚至不具规模的小城书店、民间拜神祭鬼的仪式……钟怡雯尚且留恋域外风情,痴痴绵绵,而黎翠华却将眼界回落到最生活的层面:她说护老院的老之种种,她谈灯罩和五金店的随想联翩,她还关心天气的时晴时雨,于是,庙宇、东大街、卡拉OK,甚至牙痛,甚至奶茶、苦瓜……不论多平凡多细微的人事景物,到了她的笔下,全都抖擞一新,焕然生机。也许这就是黎海华称道的“细致”,那是一种俯身俗世凡尘的姿态,是用心聆听万物声息的真诚。

黎翠华善于描画,往往几笔传神。写护老院,“电光管静静照着光秃或白发稀疏的头,各有微妙变化的球体全部扭向同一角度……看真了,其实有人在打瞌睡”。“脸上绑着氧气罩的大概在梦想花香。扶着助行架的在凝望跟泥土差不多颜色的地板,偶然有凄厉的哀叫有如狼嗥。住得越久的住客越沉静,他们的眼神如潭水的深处尽处,再无去路”。真是写足了那种人之老去的苍凉与落寞。写五金店,“店内的东西摆得乱七八糟,钢板、水喉管、角铁、所有奇形怪状又叫不出名字的金属制品,层层叠叠的堆在每一个角落。店员呆呆地坐在柜台后或是货物堆里,没有甚么表情,脸色灰黄,彷佛也长了锈,也是长年累月摆在那儿的一件金属品”。再加上“赤着胳膊”的老板、“蓬头垢面”的老板娘,“昏黄的灯泡”,零零落落,细细碎碎,拼凑起寻常百姓营生的萧条与自在。还有东大街,“幽蓝的夜色中,只见无数橙黄色的灯泡在闪光,有如星星。……几家烧腊店亮得像着了火,鸡鸭一只只挂在那里淌油,下面挤着人们发红的脸,油光闪闪弥漫着对生之欣喜”。还有兰桂坊那些赤膊披着彩色长发的美女、节庆的意味、乐队和歌手的演奏、酒吧的七彩窗玻璃、异国情调的嘉年华……总之,大街广庭、贩夫走卒、游人说客,形形色色的人生,千姿百态的尘世万象,在她的来去几笔之间,就是一番天地。

恣肆大气而又精细独到的描画,正显示了黎翠华对世间万物的深深有情,不是一片至情,不能将俗世凡尘看得那么津津有味,展示得这么精彩纷呈。如此“细致”的勾勒,很难想像如何将其拓展并自成气势。毕竟文学不是一笔一画的工笔描摹,而是以追求人生价值和生命意义为终极目的的形而上哲思,提供给人们日常生活中匮乏的生命精神源泉。因此,文字书写若只停留在日常琐碎的絮絮叨叨中,无疑只是一份失败的流水账本,远未达到文学的殿宇。黎翠华的“磅礴”正是在这里凸显了它的光彩。正如黎海华所说:“翠华散文最大的特色,是以纤美的文采、细节的铺排为经,而以细致的心理穿插为纬。她要在大千世界中砌出她的大观园,为记忆里的一场盛世捕捉稍纵即逝的声色光影。”[5]

黎翠华能在飘飘扬扬的微尘满天中画出浮世图像,喜怒哀乐、悲怨情仇、生老病死、人事代谢,浮世种种,原来尽藏在一点一滴的微尘中,被黎翠华捉个正着,于是,生命大义、生存真谛都一一浮现,那么真实,那么深刻。她总是能在最细微的浮尘中找到最晶莹剔透的闪光。只不过是一个苦瓜,她尚能感受到生命的寂寞:“无论苦瓜被摘下来与否,在它成熟的顶峰,就已开始了下跌的命运。而它最令人珍惜的光芒,如同彗星划过寂寞的夜空,无助而激烈地消失了,只在眼睛眨动的瞬间。”只不过是一次拔牙的经历,她却能体会到生死的意义:“再可怕的事,到真的要发生,也不见得很可怕,死亡也大概如此吧?”只不过是一块废弃的荒地,她也能思考出生存的价值:“一种极有秩序的生活,每一件东西都有他们应得的位置,各有各的道理。”只不过……太多在我们看来庸俗琐屑的事物景象,在她的眼里就能成一片风景,或者更确切地说,能够成为一纸箴言,里面充满了玄机,那是对生存的体验,对生命的尊重,正如黎翠华自己所说:“我始终没有看见朋友说的那座庙,但我觉得已经看过了。心内,有一种入了庙堂的敬意。”也许茫茫宇宙之间,各种奥妙机关,诡异魔幻,都不在什么杂草丛生的幽林深处,而恰恰是在我们生活作息的日常空间,举手投足,眼神流转,就能成为一个悠远的传奇。黎翠华是真正入了浮世,真正看透了微尘;却又是真正走不出来也不想走出来的人,她宁愿守望在这片寸土,用至情至性点滴记录。

正是在这“细致”与“磅礴”间,黎翠华筑起了自己的文学天堂,将浮世微尘收拢在内。而让人心动的还不止这些寻常生活的记录与感喟,还有那些羁旅的随感和念想。钟怡雯在《天下散文选:1970—2010台湾》的序言《台湾散文史的另一种读法》中,谈到旅行散文时曾指出:“由于这股热潮存在着明显的竞争因素,出奇制胜的心理改变了传统游记的体质,旅行散文不再是单纯的旅游心情与风景之记录,它有了强大的谋篇意图,许多作者企图为旅途形塑出明显的题旨,或透过特殊事件来营构异国情境。”[6]不同于许多人笔下迷离而跳跃的旅行乐章,黎翠华笔下的羁旅生活更接近生活的实录状态,因为她曾经旅居法国的实际生活经历,在她而言,那里不是异域,而是实实在在的另一处人间。因此,她的笔下少了猎奇的兴奋和雀跃,多了些淡定的从容和平静,于是她能很自然很安详地写事记人。《巴黎的气息》和《霏岗》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这样的纪事文字。单看题目就能体味到其中的兴致:机场住客、异乡人、保罗、吉卜赛……不管是人还是事,都一样鲜活生动,不同的只是他们染上了一层奇异的异质光彩,而这份光彩能在黎翠华笔下神采奕奕:她看拉曼赛车,从堵车一路看到路人,看各种名牌车经典老爷车收藏古董车如何在马路上你拥我挤,看绅士名流贵族名人如何流落街头,蜷缩瘫软,看人们即使多么辛劳多么污秽也依然兴致勃勃、朝气昂扬的坚持着一个盛大的节日,真是让人忍俊不禁又跃跃欲试。她看机场住客,一个身份难名流落机场的阿拉伯人,看他如何悠然自得地吃睡躺卧,看他如何“清净无为的隔岸观火”,还理所当然的奉他为“偶像”,令人感慨万千又思绪绵绵。她甚至像记日记般写一次西班牙盛夏的旅程,火热的车厢,浑浊的空气,她也能找出闪光的观察点,令大脑腾出些许余地思考上帝的子民问题。当然,你也就不会怀疑她能将一次特别情调的就餐写得那么此情可待,此意可解了。不能说这些都是多么大义,也许确确实实只是微言,但让人不能释怀的是,正是这样的微言,才见出了真性情。尤其当这些微言坐落在异域的环境中,更增添了一些特殊的情调和感受。黎翠华看来是真心要我们共享普天浮世的绵绵浪漫情怀。

黎翠华还擅长记人,与纪事不同,记人似乎更讲究深入的透视和刻画,如果说,纪事可以采用速写画技,几笔勾勒,那么记人则至少用些素描手法,调度好阴暗光影,方能见出丰满之态。怀人之作免不了熏香萦绕,情意绵绵。黎翠华却能跳出单调的回忆情结,感悟不少生命的滋味。黎翠华始终坚持自己的生命感受,真诚的加以展现,在写到长姨时,她用童年视角回忆书写,道尽了长姨曾经的润丽如玉,肌肤上柔和的初夏阳光、饱满的黑色旗袍、温热如牛乳的臂膀、闪着蓝光的长发,像一个极美而至不真实的画面,笼罩着童年所有的梦幻痴想。然后再轻轻回落人间现场,以旁观姿态再度唤起浮尘,让童话泡沫逐一破灭,平凡的结局,平凡的归宿,一切显得自然,因为“对于她们,无论三缺一,或是一缺三,都是人生的悲剧”,“姐妹们和和乐乐”才是真实温暖的人生。这样的忆人,与其说写人,不如说写情;与其说写他人,不如说写自己,写自己对人生的参悟。这也是黎翠华的忆人文章最深情的地方。

黎翠华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当下记人的散文,从保罗到房东,从系子到玛喜娅,从毕太太到西蒙先生,从舞者到妲美,从黄老板到爱米莉……简直就是一个丰富生动的人物写生画廊,择取代表性的事件,铺排生活性的场景,用幽默的语言,精妙的修辞,清醒而极富情感的观察使她的文章充满一种清新雨露般的生活朝气,说保罗:“他口中的往昔像一场烟花盛会,鼓乐喧天,他自己羽扇纶巾,风度翩翩走在其中,追逐着一角绿粉袄或红绸衫儿,掷出白花花的银子……这样的背景只把今天显得异常苍白,苍白得像阳台上的阳光,把他半秃的头照得蒙蒙亮。”把一个一生公子作风而今落寞的古稀老人刻画得入木三分。说系子:“她从没有诉苦,仿佛把刀架在脖子上她仍旧惨然的微笑,超乎常人的忍耐力使我无法不对系子刮目相看。”一笔轻扫,已经画出了低眉垂眼、逆来顺受的一个日式小女子,也为她的爱情悲剧留下了脚注。总之,看这生动的人物画廊,你会发现原来浮世如此精彩,因为每一个生活在你身边的匆匆来去的人,都可以是这样丰满结实的个体,像一颗颗挂在枝头的葡萄,莹润着饱满的紫色光泽,在阳光下晶莹美满。

黎翠华的走笔是很有神韵的,不论“细致”或“磅礴”、纪事或记人,都显得简练丰实,又充满浓郁的韵味。“湿滑的路面偶尔有车辆嘶嘶驶过,牵摆着几行柔和的光痕,像一尾巧捷的鱼,鳞光一闪,又消失在浓重的暮色里。这暮色沉沉的连同一种雨天的重量,把世界压扁了在尽头”。“青白色的街灯,像一个奇异地圆满的月,细细的雨点在光晕里密密织造一幅永不完成的丝绸”。类似这样的语句俯拾皆是,比喻精当、巧妙,联想开阔、深邃,像舞者在灯光下旋转,将整个浮世人间的细尘微沫舞得声色俱在。

看黎翠华点染的世态人情,总让人想到一句古诗:“空故纳万境”。即以空静澄澈的状态容纳世间人事的代谢浮动,我总认为,这空静深处原来就是执着于世的一泓深情,有了这深情,这空静才更显得广阔,更显得深沉。情到深处,才能真正用心生活,才能让自己在浮躁焦灼的空气中深深呼吸到沁凉的气息。生活没有奇迹,奇迹缘于我们自己心中的那份深情。黎翠华呼吸浸染于微尘间,在浮世中活得悠哉游哉,她是真正要在这浮世微尘中描画一幅盛事图景。这正应了王德威那句话,天涯海角、地久天长,所有传奇都在黎翠华捕捉的浮世邂逅、微尘起伏中慢慢酝酿。

[1]王良和.凭倒影去观察自己——与黎翠华谈她的散文[J].香港文学,2010(10):10-21.

[2]陶然.他乡散文书写的魅力[J].香江文坛,2004(4):60.

[3]陈德锦.旅法作家黎翠华的散文[J].香港文学,2010(10):22-28.

[4]王德威.现代中国小说十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301.

[5]黎海华.细致与磅礴——黎翠华笔下的传奇[J].香港文学,2002(3):48-50.

[6]钟怡雯,陈大为.天下散文选:1970—2010台湾[M].台北:天下远见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0: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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