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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士辩艺术范式及其现代启示

2014-04-17吴宪贞

济宁学院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梁惠王孟子

吴宪贞

(济宁学院中文系,山东 曲阜 273155)

《孟子》士辩艺术范式及其现代启示

吴宪贞

(济宁学院中文系,山东 曲阜 273155)

孟子不仅好辩,而且善辩,可谓是辩无不胜。究其关键是孟子善于抓住辩手这一根本,因人设辩,循类责问。以此视角考察《孟子》之文,其辩术呈现为劝辩式、讲辩式和驳辩式三种艺术范式,形成了《孟子》独具特色的士辩艺术。就其影响和价值而言,它在以道立辩、以情驭辩、以技骋辩和以识促辩过程中蕴含了众多的人生启示和深远的艺术感染力,极具现代人文价值。

《孟子》;士辩;艺术范式;现代启示

孟子在战国诸子中以“好辩”、“善辩”(《孟子·滕文公下》)著称,“堪称一位雄辩家”,“《孟子》几乎是一部辩论集。”[1](P140)其士辩艺术也多为后世学者所瞩目,研究成果层出不穷,许多真知灼见已成定论。但其研究关注点大多集中在论辩方法技巧和论辩风格方面,从辩者的角度来考察《孟子》的士辩艺术范式及其蕴含的人文精神和价值取向应该还有探讨的余地。

在百家争鸣、著说蜂起的战国文章中,《孟子》可谓是一部展示孟子论辩的辩论集,作为战国诸子中的好辩和善辩者,其论辩“开辟抑扬,高谈雄辩,曲尽其妙……一纵一横,论者莫挡。”[2](P33)其辩术与其他诸子相比可谓是独具面目。在“是以九家之术,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取合诸侯”(《汉书·艺文志》)环境下,“辩”作为诸子争鸣的工具和手段,因在百家争夺话语权、宣传自家主张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而引起诸子的重视。孟子亦不例外,他在百家争鸣中极大地彰显了辩术的力量,展示了辩者的风采,抓住了辩的实质。所谓“辩”是产生在人与人之间的、借助于言语辩是非、别真伪的一种人际活动,其本质是人的活动。《墨子·经上》所言:“辩,争彼也。辩胜,当也。”《墨子·经说上》解释说:“辩或谓之牛,谓之非牛,是争彼也。”又《墨子·经说下》云:“辩也者,或谓之是,或谓之非,当者胜也。”[3](P193-224)《墨子·小取》对“辩”的作用做了十分精辟的阐述:“夫辩者,将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察名实之理,处利害,决嫌疑。”[3](P50)品观《孟子》一书,孟子之所以“好辩”、“善辩”,而且辩无不胜,究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孟子在辩说中以人为本,紧扣辩手,因人设辩,循类责问。他在充分研究辩手的身份、心理和欲求的基础上,辩语中的,机巧百变,显示出其辩术的强大力量和无穷的艺术魅力。依此而论,《孟子》士辩大体呈现出以下方式:

一、劝辩式

孟子曾效法孔子周游列国,先后游说齐、宋、薛、邹、鲁、滕、梁等国,宣传他的政治主张。在这一类辩说中,孟子所辩的对象主要是当时各诸侯国的国君,因此,孟子对他们进行了有的放矢的准备和研究,既尊重他们的身份,又切中他们的心

理欲求,边劝边辩,劝辩结合,以求打动人君,以期借助他们来推行和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在《孟子》一书中载录与孟子有过辩论的国君有四、五人,分别是梁惠王、齐宣王、滕文公、邹穆公等,重点是两个大国之君——梁惠王、齐宣王,他们的身份是一国之君,地位相对高贵,同时孟子也非常清楚地意识到只有自己的辩说能打动或说服他们,得到他们的认可,自家的学说主张才有推行的可能和平台。因此,在与他们辩论时,孟子大多采用一种相对温和的方式,以劝诫的口吻展开论题,抓住大国当称霸、小国求生存的心理和欲求,大量引用古代帝王成败的案例,从不同的角度为其摆明利弊得失,然后将论辩引向自己所倡导的主张上来,从而完成论辩。

《孟子》开篇与梁惠王的“义利”之辩,作为战国诸雄中第一个自封为王又曾雄霸一方的国君,其狂妄可想而知,要辩服他难度非同一般,而且梁惠王先声夺人,见面语气非常不友好,用语尖刻,“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以有利吾国乎?”言外之意,有利则谈,无利则免,一幅拒人门外的架势。这与另一著名辩士邹衍到魏国时的待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载:(邹衍)“适梁,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魏惠王对二人的态度一个藐视敷衍,一个恭敬有加,可谓有天壤之别,这除与战国中期盛行的实用思潮密切相关外,更重要的是“是时独有邹衍,明于五德之传而散于阴阳之分,以显诸侯”(《史记·历书》),“有了天道的背景,他的理论有了不容置疑的权威性。”[4](P153)对孟子“见以为迂远而阔於事情”而“不果所言”,但孟子则不亢不卑,不温不火,以“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简洁明了地否定了“利”并引出“仁义”的主张。在此孟子辩说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孟子并不着急像战国策士们那样口若悬河地从正面论仁义的重要,而是以移花接木之术顺接梁惠王所言之“利”,以三个假设的论题辩起,以反证法辩析了以利为政的恶果——“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想必此番辩说之下,梁惠王应为之动容色变,倡导仁义的重要性自然而然凸显出来。接下来的与梁惠王的“王道之辩”,亦是如此,辩题由“贤者乐此”辩起,例举贤王与民偕乐和民愿与暴君偕亡的事例正反辩说,并由此触动了梁惠王内心“民众不加多”的忧虑,引发了其欲求,以梁惠王热衷的“好战”为喻,先反后正,辩说落到了要实行“王道”的主张上来,从而打动了梁惠王,由“寡人愿安承教”之语得到切实的验证。

再如孟子与齐宣王的“保民而王”之辩,论题由当时各国国君都急于富国强兵、称王称霸这一心理辩起,孟子委婉否定后,抓住齐宣王急于称王的心理,层层设问,步步诱导,提出了自己“保民而王”的主张。然后以齐宣王自身以羊易牛的事例引发其兴趣,反客为主,紧扣宣王心理欲求,设置问题,层层发问,循循诱导,陈说厉害,最后辩得齐宣王心悦诚服,“吾惛,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辩论成功结束。

《孟子》中这类的士辩正是明确了所辩对象的特殊性,抓住了所辩之人的心理,“他擅长纵横家那套‘捭阖’、‘转丸’、‘揣情’、‘摩意’之术”,“很会揣情摩意,把对方心理摸得很透,使人完全听从他的摆布”[5](P125),以对方感兴趣的话题为切入点,采用劝辩方式,以劝为主,以辩为辅,重在劝上下工夫,成功完成辩说。

二、讲辩式

在《孟子》一书中存在着一类比较特殊的辩说,即孟子与其门人弟子的辩说。孟子曾仿效孔子,带领门徒周游各国推广自己的学说,但不被当时各国所接受,“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遂退隐与弟子一起著书。从学孟子的门人最盛时“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孟子·滕文公下》),据统计,在《孟子》一书中出现的被东汉赵歧注为孟子弟子的共有18人,分别是充虞、高子、孟仲子、子叔疑、季孙、乐正子、彭更、桃应、万章、咸丘蒙、匡章、陈臻、陈代、陈仲子、屋庐子、滕更、公孙丑、公都子,《孟子》书中亦有此类的记载。在这类的辩说中,所辩对象都是孟子的入室弟子,作为师长,孟子要做的不是打动对方,也不是驳倒辩手,而是要承担起传道、授业、解惑的任务。因此,孟子大多效孔子坐而论道,以讲学为主、答辩为辅的讲辩式进行,所讲辩的内容大多是门人弟子在学习本家学说理论所产生的困惑和疑问,不存在大是大非的原则性问题。故孟子在讲辩时即开口见心,用语相对直截了当,语气口吻比较直率,既循循善诱又坦诚以待,不设机巧又角度灵活。讲为主,辩为辅,辩说“至简至易,如舟师执舵,中流自在,而推移费力者不觉自屈”[6](P5),目的是让门人弟子明晓

其中的原委和道理,厘清是非,坚定儒家学说的信念。

当弟子公都子提出“外人皆谓夫子好辩”的问题时,论题的焦点在于孟子本人,孟子首先以“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直奔主题,简洁明了来澄清自己并非好辩之徒,而是另有“不得已”的原委内情;然后重在辩说自己之所以要辩的原因是“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仁义充塞……”自己作为“圣人之徒”要自觉承担起“正人心,息邪说,距詖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孟子·滕文公下》)的卫道重任。整个辩说议古论今,正反对比,例举了尧、舜、禹、周公和孔子等古代圣贤和当今杨朱、墨翟的邪说异行,以此证明自己要“辩”的急迫性和义不容辞的责任感。辩说以“予不得已”起,以“予不得已”收,坦诚地展露自己真实心迹,试想如辩手为国君和其他学派,孟子会有这样的表达吗?

再如《孟子·万章上下》篇,可以说是孟子和弟子万章的讲辩集,共记录了万章向孟子主动问辩的11个辩题,问题从儒家崇拜敬重的古之圣王贤臣尧、舜、禹等到儒家创始人孔子再到孟子本人,内容涉及到孝、礼、德、仁、义、恭、友等儒家所崇尚的各方面,其中有些问题还相当尖锐,比如“舜不告而娶”、“大禹传子不传贤”、“伊尹干求汤”、“孔子与宦官交往”等当时传言甚广的话题及孟子本人“不托于诸侯而受君之馈”的作法,万章都表示了质疑。而孟子在答疑的这类辩说中,大多是先予以简短明确的否定,一锤定音;然后从符合儒家学说的角度进行释疑辩说,并在辩说过程中不断地引发万章的追问,从而达到释疑解惑进而传道的目的,体现出孟子辩说的原则性和灵活性。

《孟子》中的这类辩说,双方为师徒关系,围绕自家学派的相关学术问题展开问辩,释惑是手段,传道为宗旨,目的是坚信门人弟子的学派信仰和传承信念,不存在“争胜”的问题,因而采用开诚布公的讲辩式。

三、驳辩式

在战国时代,好辩、善辩已成为诸子百家一种必备的技能,成为宣传自家学说、批驳他派理论的直接工具,因而,学派之间的辩论成为一时之风尚。出于对儒家学说的坚守和将之发扬光大的使命感,孟子在战国中期的诸子辩论中,展现出卓越的辩难才能,尽显一位雄辩家的个性和风采。由于这类的辩说是关乎到学派信仰和生存、关系到学说的主导权和话语权等原则问题,所以“争胜”是必然也是最终的目标。从《孟子》一书看,孟子可以说是调动了一切可以调动的手段、运用了一切可运用的方法技巧,不遗余力地批驳对手、辩说他家,辞锋犀利,点抓要害,机巧妙设,穷追猛打,不留余地,目的就是驳倒对方,推行宣传自家主张。故孟子与农家信徒陈相辩,与墨者夷之辩,与纵横家景春辩,与博学多才、滑稽多论的稷下先生淳于髡辩,与“兼治儒墨之道”告子辩,无论和谁辩,孟子都未输过。其中,与陈相的“与民并耕”之辩和与告子的“人性”之辩堪称经典。

孟子与弃儒入农的农家学派许行的信徒陈相的辩论,可以说是孟子冷面辩手的最好诠释。弃儒入农的陈相对农家主张的“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极为推崇并向孟子兜售,孟子并未直接批驳,而是不动声色,层层设问,从许行自耕自食到“以粟易之”再到百工交易,最后落脚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步步紧逼,让陈相陷入自相矛盾之中,掉进了孟子的辩论机巧。然后孟子从百工之事辩起,指出农家理论存在着无法解决的内在矛盾,强调社会要发展进步,产品交换和社会分工的出现是必然趋势,由此提出“劳心”与“劳力”属于不同分工、不同层次的论断,批驳农家并耕理论还停留在“劳力”的低级落后层次,根本无法适应社会的发展需求,是乱天下的伪学之道。至此,孟子的批驳就势激流直转,由冷转热,喷薄而出,接连例举古代贤王“劳心”以治国的事例进一步诘问驳斥农家并耕理论,并从文化优劣和人品的角度批驳陈相,贬斥许行为“南蛮鴂舌之人,非先王之道”,陈相为“倍子之师”之徒(《孟子·滕文公上》)。一针见血,毫不留情,令对手难以喘息和招架,完成了此次士辩,体现出孟子“有如老吏断狱”[7](P8)的风采。

而孟子与“兼治儒墨之道”告子的“性善”之辩,可谓是孟子将“善辩”天才发挥到极致的展现。在战国士人纷纷向人性寻求内在理论支撑中,告子从“生之谓性”的基础出发,主张宣扬“人性无善恶论”,这与孟子的人性向善论背道而驰。出于对各自学说的坚守和孟子“息邪说”的使命感,二人之辩处在必然之中。告子提出“生之谓性”的观点,意即指人生来本性是相同的,无所谓善恶之

分。这对一直宣称“性善”的孟子来说,那是要坚决打倒在地的。但孟子并未争口舌之利,而是先以“生之谓性”推出“白之谓白”,然后分别以“白羽”、“白雪”、“白玉”之白运用同类相似的方法辩起,责问告子是否相同;告子答之相同,贸然同意,却不小心落入孟子预设的圈套。孟子马上抓住了告子的错误,依次又推出“犬、牛与人一样也生而有禀性,难道犬牛禀性与人性也一样吗”的追问,使告子陷入了两难境地,驳倒了对方的观点。而对于“义”的理解,告子认为是事实判断的“义”,是外在的。但孟子理解的是价值判断的“义”,是“四端”说的“羞恶之心”,是内在的。“本来两人是各说各的,但是孟子的论辩技巧高明,把辩论引向了纯讲价值判断的‘长人之长’一点上,而不去谈‘白马之白’,‘白人之白’这些事实判断的问题。告子也不明就里地跟着去讲什么‘长楚人之长,亦长吾之长’,这就落入了孟子的‘圈套’”[8](P62)。其高明之处就是:先不急于从正面去申论自己的观点,而是细心地抓扣对方的漏洞和弱点,然后顺手牵羊甚至不惜偷换概念来取得主动,将对手打翻在地。

这类辩说最鲜明、最典型地展现了孟子善辩的风采和个性特征,“他善于抓住论辩的契机和对方难以自圆其说的地方,把反驳的重点放在论敌的‘所蔽’、‘所陷’、‘所离’、‘所穷’之处,在辩论中努力指责论敌的谬误”[9](P21)。他在辩说中所表现出来的、令对手难于招架的犀利和机巧,在整个战国士辩中可谓是无人出其左右,具有永远的艺术感染力。

《孟子》以人为本的士辩原则、因人设辩的士辩范式、机巧百变的士辩艺术以及雄辩滔滔的辩难气势,使得孟子的辩术在战国诸子的论辩文中独显面目,也极为典型地体现出儒家之辩的取向和特色。它以独特的艺术感染力浸染着后人,其士辩的成功和魅力极具人文品格和教育价值,为后人特别是当下的人文素质教育提供了诸多启示,主要如下:

一、以道立辩

《孟子》士辩与战国时期策士的纵横之辩、与名家的名实之辩、与道家庄子的无为之辩都有所不同,那就是《孟子》的士辩目标非常明确,非常执着,始终坚持救世治世宗旨,以道立辩,这是孟子士辩的首要原则。孟子之“道”即儒道,是直承孔子儒家学派发展而来的、又经孟子加入时代内容和思考的、有关“仁政”、“王道”的政治学说和道德优先的理想人格。孟子认为治理乱世最根本的办法就是推行“仁政”,“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孟子·离娄上》),其核心是“保民而王”,即要关注民生,重视民心向背。纵观《孟子》一书,孟子之所以“好辩”、“善辩”,而且能够做到辩无不胜,就在于孟子有一颗始终坚持的卫道之心,无论与谁辩,其终极指向是要回归到孟子所宣扬和推行仁义之道上来。无论是劝辩型中的与梁惠王的义利之辩、与齐宣王的保民而王之辩,讲辩型中的与门人弟子的各类儒家主题之辩,还是驳辩型中的与告子的人性之辩,不论辩题是什么,辩手为谁,孟子都能“吾道一以贯之”(《论语·里仁》),始终坚持将自己所信仰的儒道贯穿其中,始终将辩论引向自己的学说主张上来。“服膺于自我精神高度,论辩过程呈现一种向心式回归过程,其论辩艺术依托于自己强有力的完善的儒家理论体系,将论辩焦点归结到自设前提上来驳倒对方,既挥洒自如,又能牢牢控制论辩局面,行所当行,止所当止,从而形成了(理懿而辞雅)的论辩风格”[10](P62)。就这一点而言,在战国诸子士辩中,《孟子》的士辩是道论色彩最鲜明、最突出的。也正是因为孟子对儒道的坚守,并将之凝练成毕生的信仰,贯注在孟子的士辩中,故发言立论旗帜鲜明,正气凛然,极富道德勇气和道义高度。有了儒道的底蕴和信仰的支撑,孟子才敢于辩,善于辩,在士辩中透显一种勇往直前的正气,才能辩无不胜。就此论之,无论什么时候,辩作为一种交流技能、一种语言工具,它都需要一种先进信仰或正道主题的驾驭,只有这样,才能辩的堂堂正正,不枝不蔓,不做无谓的口舌之争,才能有的放矢,发挥辩论的强大功能。

二、以情驭辩

《孟子》除上述以道立辩外,其辩还非常重视情感的力量,力求以情驭辩,以情动人,“极力增强它的逻辑推理中的情感色彩和情感力量,从而使其说理具有一种不可阻挡的气势”[11](P60),力求做到“情通则理达”。无论是劝辩、讲辩还是驳辩,孟子都十分重视情感的投入,如对国君的循循诱

导、对门人弟子的坦诚以待、对辩敌的穷追猛打,无不“在生动泼辣的语言中,流露着强烈而鲜明的感情”[12](P354)。这当然与战国中期“尚情”的热烈讨论和“道始于情,情生于性(《郭店竹简·性自命出》)”的深入认识有关,但与其他诸子不同的是,孟子的情并不仅仅停留在喜怒哀乐的一般世情或超然之情之上,他立足于“道”,将“道”贯注于情,使自己的情感进一步升华,成为一位纯然的道德情感主义者,故孟子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并将这种“至大至刚”的浩然正气“塞于天地之间(《孟子·公孙丑上》)”,培养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高尚情操。所以,孟子的情是一种凛然的、超越世俗的、不带有个人好恶和一己之私矫情和煽情的刚性情感,充溢着一种激切的、“天下之大,舍我其谁”的使命感。由此,孟子把“养气”和“知言”贯通,把情感和论辩结合,“他所谓知言的本领植根于养气,而养气就是对自己本性中的善端,循乎自然地加以扩充,不断地进行道义的积累”[13](P112)。正是有了这种刚性道德情感的支撑和驾驭,孟子的士辩才充满了雄辩的力量和威武不能屈的气势。唐代诗人杜牧认为文章应“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辞采章句为兵卫”(《答庄充书》),这句话用于孟子的论辩之术可谓是恰切之至。辩论需要情感的投入和辅助,只有这样才能摇动性情、打动人心,否则即成为干瘪的说教。这当是欣赏和学习《孟子》士辩艺术的启示所在。

三、以技骋辩

《孟子》的士辩艺术除却以辩卫道的使命感、“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的情感因素外,还非常重视士辩的技术层面。这里所谓的“技”,不同于时代比孟子早前的古希腊“为辩而辩”智者派所讲求的近似诡辩的论辩术和雄辩术,也并非单单是指论辩技巧,更多的是指论辩过程中思维维度和策略应对,依上所论,孟子最典型的也是最鲜明的士辩策略就是因人设辩,以类辩难。在这一策略主导下,《孟子》的辩技呈现于思维和辞章两个层面:就思维层面而言,孟子会因辩手的不同而采取不同思维预设,不仅要“知言”,而且还要“知人”,不仅要“知面”,而且要“知心”,注重思维路径透视和切入,重视思维应对的逻辑性和条理性,针对人君的心理欲求采用诱导式,对门人弟子则采用启发式,对辩敌则使用辩难法,或类似比附,或问对发启,或置设陷阱,然都“能普遍而熟练地使用着形式逻辑的思维规律和思维形式,其文章都有着严格的逻辑”[7](P15),“他认真地把我国古代逻辑学的成果运用到自己的辩对中来,使用多种逻辑方法,驳论有力,立论有据,从而使文章既具有严密的逻辑性,又具有那种高屋建瓴,势不可挡,无可辩驳的逻辑力量。”[14](P15)而就辞章层面而言,即在具体的语言辩论过程中,孟子又将其形象思维的精妙和闳肆展现的令人叹为观止,他会根据具体的论题和实际情况而灵活多变,或繁辞铺排,或善譬巧喻,或寓言说理,可谓是千变万化,既形象可感、浅近通达又痛快淋漓、气势酣畅,体现出文采和逻辑的统一,故东汉赵岐《孟子题辞》就说:“孟子长于譬喻,辞不迫切,而意已独至”。总之,《孟子》注重以技骋辩,将思维的严密灵活和辞章的活泼机智发挥的淋漓尽致,“善辩”的本领令人拍案叫绝,令辩手理屈词穷、无从应对,从而达到辩无不胜的目的,给人以“一人之辨,重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15](P202)的士辩效果。因此,《孟子》士辩策略的讲究和思辩术的灵活运用,令后人神往不已。

四、以识促辩

无论是《孟子》士辩中的卫道之旨、浩然之情,还是知人善辩的娴熟骋技,这都需要一种知性才识的储备和支撑。也正是因为有了储备丰厚、广博多览的知识视界,才使得孟子在各类的辩说中随手撷取、游刃有余,立于不败之地。在《孟子》士辩中,这种知性才识显示出强大的威力,一方面,它培养了孟子反应机敏、善抓关键的思辩能力和“知言”分析素养,以此作为辩论武器,做到了“诐辞知其所弊,淫词知其所陷,邪词知其所离,遁词知其所穷”(《孟子·公孙丑上》),使之能迅速地抓住对方的软肋和漏洞,一击而中。另一方面,它又成为孟子发言立论的资源库,或作论题,或作论据,或作结语,故《孟子》一书中的辩说大量引用先秦古籍和前人语句来作为辩论的支撑材料,据统计,《孟子》一书中多次引用儒家经典和先贤语句,其中引《诗经》诗句达33处、《尚书》20处、其他古书如《礼》、《志》、《传》等8处,引用孔子语句19处、曾子9处、子思3处,还有一些当时的古语、谚语。这充分说明了孟子学识之广博,引经据典之娴熟,使得孟子的士辩给人翔实厚重之感,难以撼动之叹。《孟子》以识促辩的成

功,正恰恰说明了学习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性和加强知识储备的必要性。“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庄子·养生主》)”,特别对于当下社会正处在知识和技术更新换代、发展迅猛的时期,如果没有丰厚的知识储备和广博的学识视界,在当今社会中就很难有立足之地,这不正是《孟子》士辩留给后人的现实启迪吗?

综上所论,《孟子》的士辩艺术是战国诸子争鸣中一道独特而又鲜活的人文景观,它在春秋战国人本思潮的影响和先秦儒家学说的给养下,以因人设辩的形式凸显出人的作用和价值,赋予了其士辩丰富而深广的人文精神,它所创立的士辩范式具有永恒的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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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刘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龙·论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责任编辑 颜健)

Artistic Paradigm of”Mencius”and Modern Enlightenment

WU Xianzhen
(Chinese Department, Jining University,Qufu 273115,China)

Mencius not only be fond of arguing, but also good at argues, and can be termed as being to argue to win allas well. Investigating it’s key is Mencius be good at grasping the debaters of this fundamental, according to the peoplewho set up the debate and following the classification of debate. In the perspective of“Mencius” article, his argumentis advised debating type, debate and disputation type three kinds of artistic paradigm and forms unique debate artof “Mencius”. In terms of its impact and value, in the process of the debate in moral support、emotional controlingargument、techniques used in soar argument and promoting debate with wisdom, It contains a multitude of life and far-reaching artistic inspiration and infection, so it is very modern humanistic values.

The scholar argues of “Mencius”; According to the people who set up the debate; Art paradigm; Modernenlightenment

I206.2

A

1004—1877(2014)04—005—06

2014-03-12

吴宪贞(1969-),男,山东曲阜人,济宁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先秦两汉文学。

“山东省教育科学‘十二五’规划(重点)课题(2013GZ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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