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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留良和黄宗羲交往研究

2014-04-17舒文昌

嘉兴学院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黄宗羲太冲

舒文昌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吕留良 (1629-1683),字庄生,号东庄,又名光轮,字用晦,号晚村,浙江崇德 (今桐乡市崇福镇)人。吕子为遗腹子,抚于兄嫂。他既是明末清初的思想家和著名学者,又是诗人、名医和诗文评选家、出版家。黄宗羲 (1610-1695),字德冰,又字太冲,号南雷,学者称为梨洲先生,浙江绍兴府余姚县通德乡黄竹浦 (今余姚市明伟乡浦口村)人。黄子学博识广,著述丰富,名重当时,是明末清初的著名思想家、史学家和文学家,开创了著名的浙东学派,对后代学术影响极为深远。

一、吕、黄交往的思想基础

黄宗羲长吕留19岁,二人成为知己,可谓莫逆之交。黄吕皆为明代遗民,曾从事武装抗清斗争,又同好学问,这些都成为二人交往的有利因素。更为重要的是,二人都主张严防夷夏之辨,治学须根本六经,光复三代之治,是为其相交的思想基础。

吕、黄成为知交首先缘于彼此的相互欣赏和钦慕。吕留良在未与黄宗羲谋面之前,就对黄氏兄弟推重之至。留良谓,“当崇祯间,晦木兄弟三人以忠端公后,又皆负奇博学,东林前辈皆加敬礼,所与游者,负重名,如梅朗三、刘伯宗、沈昆铜、吴次尾、沈眉生、陆文虎、万履安、王玄趾、魏子一者,离离不数人,天下咸慕重之。一二新进名士,欲游其门不可得,至有被谩骂去者”[1]152,钦慕与敬畏之情充满字里行间,以至于当黄宗炎和高旦中把黄宗羲介绍给他认识的时候,吕子竟然不敢与之为友。是时,黄太冲声名炽热,所交皆是名流高士,非一般布衣所可攀交。后在黄晦木和高旦中极力要求下,且各赠佳砚,留良方才应允。对此,留良记载道:“己亥,遇余姚黄晦木。……谓予曰:‘予兄及弟,子所知也,有鄞高旦中,此非天下之友,而予兄弟之友也。’戊子遂与旦中来。其秋太冲先生亦以晦木言会予于孤山。晦木、旦中曰:‘何如?’太冲曰:‘斯可以!’予谢不敢为友。固命之,因各以砚赠予,从予嗜也。其砚有出自梅朗三、陆文虎、万履安者,其人虽已古,然繇三子之交而追之,或冥漠所不拒。……予又幸其友之足尚也。因以 ‘友砚’名吾堂。”[1]152-153从中可知,黄宗羲与吕留良结识,缘于黄宗炎和高旦中的牵线撮合,吕、黄于顺治十七年 (1660)相会于杭州之孤山,是为二人的初次交往。太冲对留良亦激赏不已,是以宗炎一经介绍,便爽快答应了。与留良结交后,黄宗羲很珍重与吕留良之间的友谊,不久就赠予其一枚名贵的八角砚。吕留良在 《八角砚》提及此事:“余姚黄太冲名宗羲所赠也。太冲诗云:‘一砚龙尾从西士,传之郎三传之我。砚台澒洞风尘中,留之文虎以姑且。十年流转归雪交,之乱存亡泪堪把。’未几失去,又十一年而复得之,遂以见赠。”[1]153此砚辗转多人,最终落到太冲手上,而太冲又割爱赠友,足见其何等珍惜二人友谊。

吕、黄皆为明代遗民,都曾从事武装抗清,且主张严防夷夏之辨的民族思想,是为二人相交的思想基础之一。留良17岁时参加了武装抗清的斗争,徐鼒在 《小腆纪传》中述及此事。尔后吕子 《祭董雨舟文》亦提及这段经历,云 “忆年十七,追逐乱始。余毁厥家,公妙颊齿。经营岩泽,联络首尾。尘扇所及,如潮赴海”[1]175,详述当时在野抗清武装驻扎于岩泽,自己兼联络员的角色。此事亦可见诸 “忆我乙酉避乱初,全身持向万山弃”[1]342-343和 “昔我避乱初,小筑公山侧”[1]317之句。张符骧在 《吕晚村先生事状》谓:“甲申三月,闯贼李自成陷北京,烈皇帝殉社稷。先生闻之,号恸几绝。……因散万金之家以结客,往来铜炉石镜间,窜伏林莽,常数日不一食,事竟不就,其详亦不可得闻。”[2]76所述即指吕子武装抗清的经历。武装抗清失败后,吕子坚守民族气节,绝意仕清,即使应诸生,实属被迫,后清廷有博学宏词科和山林隐逸之举,吕子力推不就。除了坚持不合作的策略外,还通过评选八股文宣传严防夷夏之辨的民族思想。黄宗羲亦曾从事抗清斗争,并因此拒捕逃亡,后来反清立场虽有所软化,周旋于官宦之流,但终究未仕清廷,捍卫了遗民气节。吕、黄二人在严防夷夏之辨的民族思想上的趋同,无疑在某种程度上拉近了二者结交的距离。

吕、黄二人皆渴望光复三代之治的政治理想,这成为他们相交的又一思想基础。太冲有诗 《寄友人》赠留良:“书来相订读书期,不是吾侪太好奇。三代之治真可复,七篇以外岂无为。虽然鼠穴车轮碍,肯放高檐帽样卑。一个乾坤双著脚,风风雨雨不能吹。”[3]642太冲鼓励留良,云三代之治的政治理想可以实现,且谓 《明夷待访录》不是好发奇论,除了吕子心仪的孟子七篇外,自己 “重视践履,经世致用”之哲学,也可光复三代儒圣大治,并表示自己愿为实现这个理想而无惧一切阻挡。留良对此予以赞同,赋诗 《次韵答太冲见寄》复太冲,有 “知交砥砺还坚忍”[1]349之句共勉彼此,为实现共同理想一起迎难而上。

吕、黄拜交的另一思想基础便是二人翕然宗经的治学思想。张履祥在 《与吕用晦》自述学术思想:“平生拙学,不敢自掩,惟是笃信儒先。以 《小学》《近思录》为 《四书》《六经》之户牖阶梯,而吾人立身为学,苟不从此取途发轫,虽有高才轶节焜耀当世揆以圣贤所示之极,则终有偏颇驳杂之嫌,未足与于登堂入室之林者也。”[5]194吕子在回信中对此表示赞同,曰:“今读手札,所教正学渊源,漆灯如炬,又自喜瓦声叶响,上应黄钟,志趣益坚,已荷鞭策不小矣。”[1]9吕子欣同张氏宗经的治学思想。吕子宗经的治学思想,亦可见之姚琏 《杨园训门人语》一文,其谓:“三月四日,同兄往力行堂候先生。吕先生见赐 《朱子遗书》一册,先生曰:‘吕先生所刻遗书四种,最救时急务,有益学者。而 《近思录》,某谓治经之阶梯,尤不可不熟复深造也。某平生用力 《小学》、《近思录》为多,稍有得益,亦在于此。故有志学者,必举此二书相勉也。’”[4]1473从中可知,吕子所刻朱子遗书全为经书,并向门人指出治经的具体学术路径。太冲治学亦宗经,反对空疏浅学、游谈无根,其有 “学问必以六经为根柢,游腹空谈,终无捞摸”[5]35之言可证。

二、吕、黄的交往活动及其特点

吕、黄的交往活动非常广泛,囊括诗酒唱和、编著论学、访友谒墓几个方面,呈现出偏向文学和学术的特点。

吕、黄正式结交后,吕留良就致书太冲,切期与之交往。顺治十七年 (1660)十月,黄宗羲自庐山游归崇德,吕留良赋诗二首以赠太冲:“山烟海雾事可成,头白归来气未平。党籍还憎吾子在,诗文偏喜外人争。乱云瀑布寻书院,细雨轻帆过旧京。此去茅檐休冻死,留将笔舌扫妖枪。”[1]331太冲尝抗清未果,其东林党人的身份,仍遭阉党余绪憎恨,好与人论争诗文,末句调侃太冲,可见二人友谊更进了一步。吕又赋有 “绝学今时已荡然,与君一一论真诠。神宗以后难为史,刘子之徒早失传。洛下久忘加倍算,灯前细注五宗禅。闭门正有商量在,春水逍遥江上船。”[1]331吕与黄相识不久,就期待与黄氏论学,言神宗以后社会动荡,政权几经更迭,历史难以书写,并述黄氏精通算术,旁通杂学禅宗。可见对黄了解渐趋深入。吕子以诗文为媒介会友太冲,这种交往无疑带有文学的色彩。

吕、黄诸友尝诗酒唱和于吕子之水生草堂。康熙二年 (1663)四月,太冲应吕子之请,坐馆吕家梅花阁,授业传道吕子的子侄们,并与留良、旦中、吴之振吴自牧叔侄诗酒唱和。黄炳垕 《黄宗羲年谱》云:“二年癸卯,四月至语溪,馆吕氏梅花阁,有 《水生草堂唱和诗》。”[4]32于此可见当时他们的唱和活动。留良亦有文记录这次聚会唱和情形,其曰:“癸卯春夏,予与太冲、旦中坐水生草堂与孟举、自牧诸子唱和甚乐”[1]155。是时,吕、黄诸好友书生意气正浓,皆负气使才,相互酬唱,在所难免。黄太冲赋有 《自梅花阁迁水生草堂次韵》,亦记录了其在吕家的坐馆、夜话、游玩、唱和和论学情景,其中黄与吕还讨论政治理想,其主张离经叛道,是以他只能 “把茅万壑久无邻”[3]641。留良亦有 《夏日集水生草堂限韵》,言及与太冲纵酒欢歌于草堂。吕、黄诸人的酬唱活动,具有一般文人交往所具有的文学特点。此间,吕、黄诸友还一同赏画赋诗,各竞风流。是时,吕子拿出宝画 《辋川图》,请诸友观赏,后吕、黄、高、吴各赋诗抒怀。吴之振有 《集饮水生草堂限韵》和 《再咏辋川图次韵》二首。黄宗羲作 《宋石门画辋川图》,感叹石门名扬于辋川图。吕子赋 《看宋石门画辋川图依太冲韵》,表示欲售宝图而买名山。康熙三年 (1664)二月,太冲、宗炎和旦中至崇德,又诗酒唱和,黄宗羲有诗道及此次唱和情景:“去年曾此度端阳,唱和盈编号草堂。径转暂添新竹柏,水痕犹记旧池塘。阄题小纸三分润,劝酒天星数丈长。胜事永和相较量,座中无有不成章。”[3]643太冲和诸友酬唱,以 “阳”字发端联想,追忆前一年春夏诸友聚会唱和水生草堂情景,嘉赞同仁才华横溢,兼述是夜彗星突现的天文奇观。他们以诗文方式来表达沟通,唱和活动染上了文学的色彩。

吕、黄曾一起编著论学。康熙二年 (1663)四月,吕、黄同时参与编选 《宋诗钞》。黄炳垕 《黄宗羲年谱》云:“吴孟举暨犹子自牧读书水生草堂,与公联床分檠,共选 《宋诗钞》。”[4]32可见,黄宗羲亦参与了 《宋诗钞》的编选工作。吴之振 《宋诗钞·凡例》亦言及吕留良、高旦中、黄宗羲和自己叔侄编选 《宋诗钞》的情景,并称赞 “搜讨勘订,诸公之功居多焉”[6]7。《宋诗钞》最后由吴之振在吕、黄等人工作的基础上完成。是年五月,太冲以弟宗会病东归后,吕子致书邀请太冲来年坐馆,太冲亦有赠诗 《寄友人》,其中有 “三代之治真可复,七篇以外岂无为”[3]642的诗句。可知,太冲坐馆吕家,授业之余,亦与吕子讨论政治问题。此间,吕子撰有 《四书讲义》,黄子著述 《明夷待访录》,二人交论政治,相互了解渐深,友谊亦趋厚。关于吕、黄二人的论学著述,钱穆先生在 《黄梨洲》亦道及,言:“《待访录》成于康熙壬寅、癸卯间,而癸卯梨洲至语溪,馆于晚村家。盖当时交游议论之所及,必有至于是者。故梨洲著之于 《待访录》,而晚村则见之 《四书讲义》。其后三年丙午,晚村则决意弃诸生,不复应试。然则此数年间,梨洲、晚村之交谊,其思想议论之互为助益,必甚大矣。”[7]84太冲坐馆吕家三年间,吕、黄二人的思想切磋,洵然有助其友谊之增进。他们著述论学,属于深层次的思想交流,这种交往具有偏向学术的特点。

吕、黄等友人曾同拜访董雨舟。高斗魁 《同人过西锦董雨舟》忆及同人受到雨舟的热情招待,有“有客到门只数子,点饧移具急更茶”[2]125之句可证。留良也有诗文记载访友一事,其在 《过西锦董雨舟次太冲韵》谓访友途中偶遇阵雨,导致水涨草浮,淹没沙路,行走艰难,是以有 “雨长茭蒲没浅沙,推蓬直到故人家”[1]339之句。吕、黄与雨舟皆是得意之友,且吕子是雨舟之子载臣的老师,因此往来频繁,相处甚欢。

吕留良、黄太冲、高斗魁、吴孟举至常熟,探疾钱谦益,太冲还为虞山写了三篇文章。黄炳垕《黄宗羲年谱》:“三年甲辰,二月同弟晦木公携高旦中之语溪。四月杪益以吕用晦、吴孟举同至常熟,适虞山病革,一见即以丧事相托。公未之答,虞山言:‘顾盐台求文三篇,润笔千金。使人代草,不合我意,知非兄不可。’即导公入室,反锁于外,公急欲出,二鼓而毕,虞山扣手称谢。”[4]32可见此事。吕、黄诸友探疾钱氏,主要有三个原因。第一,钱牧斋是明代遗民,文坛盟主;第二,牡斋倡导宋诗,与吕、黄诸友同宗宋诗主张相呼应;第三,钱氏绛云楼藏书丰富,他们有向钱氏访书借书的打算,以便 《宋诗钞》的编选。

康熙四年 (1665)留良同黄宗羲、宗炎、吴之振、尔尧、万斯选谒辅广墓。黄炳垕 《黄宗羲年谱》:“四年乙巳,公年五十六岁,公之语溪同晦木公暨万子公择,登龙山拜辅潜庵先生墓,议重为立碑。”[4]33可证此事。辅潜庵先生,乃朱门弟子,公认真儒,却无传记,为使之垂名后世,吕、黄诸友考虑重新为之立碑。太冲于此有诗 “弟子朱门无列传,凭谁好事托斯文”[3]643可证之。吕子笃信程朱理学,对理学前辈辅广先生十分推重,感叹当世冷对真儒,其在 《同德冰晦木孟举自牧谒辅潜庵先生墓》言及六好友一起瞻仰理学真儒,亦有匡扶儒道之考量。是年,太冲又接连惊闻好友亲人相继谢世,感慨万千,赋有 《八哀诗》,留良为之作跋。吕著 《跋八哀诗历后》认为太冲所哭八人 “是皆宜哭,不当以识不识异”[1]161。黄作吕跋,和应相随,二人友谊又进一步矣。吕、黄拜访董雨舟,探疾钱谦益,瞻仰真儒,既伴有文学唱和活动,又有挽救儒道的实践,他们的访友谒墓带有文学和学术的特点。

三、吕、黄二人友谊破裂的原因

随着交往的深入,吕、黄二人的矛盾逐渐显现并渐趋扩大加深,二人的交往也由亲至疏,最终友谊破裂,而这缘于二人哲学思想、学术主张和出处态度的差异。吕、黄友谊裂痕开始显现,缘于康熙五年 (1666)二人共同购买祁氏澹生堂藏书一事。关于购书一事有好几种说法,吕、黄孰是孰非,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难以评断。但可以肯定的是,经过这次购书风波后,吕、黄二人友谊开始出现裂痕,关系渐疏,可证有二:第一,次年,太冲不复馆吕子家,坐馆姜希辙家;第二,吕子在 《后耦耕诗》感叹 “故交疏索尤相惜,旧学孤危转自哀。白石肯从修竹老,玉山终傍铁崖开”[1]367-368,承认与太冲疏远之事实。

论刻太冲老师刘宗周 《遗书》一事亦是吕、黄友谊破裂的一大原因。此次纷争看似是二人刻书认真态度的差异,本质上是他们哲学思想的相左。吕、黄因刻书产生分歧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黄子受金不刻,吕子很生气。沈冰壶 《黄梨洲先生传》:“晚村欲刻刘蕺山遗书,致刻费三百金。先生受金不刻,而嗾姜定庵刻之,坿晚村名于后。晚村愠先生甚。”[2]159-160所述指此事。二是因为太冲未经吕子同意,便将其名字附于书后,有蒙蔽吕子书为己刻之嫌,而吕子深知自己未参与遗书校订,恐其编刻疏忽,与原稿有出入,败坏自己多年出版名声,扭曲圣人原旨,便致书姜复高,询问刻书质量如何,且告之原委。留良 《复姜汝高书》:“去岁委刻念台先生遗书,其裁订则太冲任之;而磨对则太冲之门人,此事之功臣也。若弟者,因家中有宋诗之刻,与刻工稍习,太冲令计工之良窳,值之多寡已耳,初未尝读其书,今每卷之末,必列贱名,于心窃有所未安。……若校为磨对之名,则万公择独任者,偶一及之;而某未尝磨对者,反每卷数见,尤所不安也。因其时太冲爱弟过厚,不觉其失耳。至小儿公忠,则并无计工之劳,岂以其受业太冲门下故亦滥及耶?”[1]40于此可证。太冲感情用事,随意署名,吕子坚决反对。此次分歧涉及二人刻书认真态度的不同,其实缘于二人哲学思想的差异。吕子服膺程朱理学,主张格物致知,非常关注事物的一举一动,以求其规律,带有唯物论色彩,是以吕子做事极为认真细致,力求客观。太冲笃信阳明心学,认为 “盈天地者皆心”,具有唯心主义倾向,导致太冲有时较主观,做事难免随意。其实在吕、黄因含山泉引起的诗争中,就已显露出二人哲学思想的龃龉。是时,吕子有 “不煮江西生草子,此泉只配享徽州”[1]341之句反击太冲,直接指出太冲不能欣赏含山泉,因为其没有程朱理学之根柢,言下之意即指太冲误入余姚阳明心学,而己宗正徽州 (江西婺源)朱熹理学,是以能识含山泉之美。从表面看,吕、黄诗争是一般的文人意气之争,其实是不同哲学思想的交锋,这也为吕、黄友谊的破裂埋下伏笔。

吕、黄出处态度的不同导致二人友谊裂痕扩大。康熙六年 (1667),太冲不复馆吕子家,迁馆清朝官员姜希辙家,此见诸黄炳垕 《黄宗羲年谱》记载:“九月,公与同门友姜定庵、张奠夫两先生复为讲会。”[4]34留良刚弃诸生不久,太冲就迁馆官宦之家,吕子深感太冲背叛自己,怒作 《问燕》《答燕》,把太冲比作朝三暮四的燕子,并以燕子的口吻自答,痛斥太冲嫌贫爱富,趋炎附势,中伤旧主,德行扫地。吕子亦有文提及,云 “有故人诬诋余于现者之家”,便指太冲在新主官宦之家诋毁自己。陆陇其 《三鱼堂日记》:“癸卯十一月二十三日:公酌。……季野云:‘东庄所以怨梨洲者,以梨洲曾有书数其失。’”[2]158即指太冲阿谀新主中伤旧主之过。留良 《复裁之兄》:“弟已不愿向世间疏明本末,因吾兄知之深,屡荷远念,故纵言及之耳,不足为他人道也。”[1]42吕子不愿再提与太冲之间的是非了,可能是不想把自己与太冲之间的矛盾公开化,仍留有挽救余地。后吕子又致书太冲,欲弄清太冲有信缘何不寄给自己。吕子 《与黄太冲书》道,“余自越中来者,辄言太冲有 《与吕用晦书》,淋漓切直,不愧良友。而某竟未见之,何也?”[1]39可证之。吕子明白太冲绝交意图后,要求太冲归还书籍,云:“外明人选本及宋元明文集,《易象》廿本,《詹氏小辨》一本,《攻媿集》三本,又 《韩信同集》、《金华先民传》,俱望简发,天涯瞻奉,临书惘然。”[1]39-40可见吕、黄二人关系的确紧张。吕子卒后十年,康熙三十二年 (1693),黄宗羲为吕懿绪诗集题词,也道出了与吕子分道扬镳的真正原因,即出处态度不同。太冲 《吕胜千诗集题词》:“是后出处参差,而语溪之友,诗文亦无相及者。”[2]329由此可见二人决裂原因。吕子弃诸生后,出处行藏更为严明,绝仕态度异常坚决,而太冲反清立场逐渐软化,虽不仕清,但公开讲学于证人书院,一心名利,往来于官宦之家,二人形同陌路,亦在情理之中。

吕、黄二人友谊的最终决裂缘于高旦中的墓志铭之争,而这根源于二人学术主张的不同。康熙九年 (1670)五月,旦中仙逝。太冲为旦中撰写墓志铭,讥旦中救人,非凭其术,乃通人情,富市侩气,并贬医为末技,云其 “方技龌龊”“身名就剥”。纵观全文,称美无几,而显恶实多。吕子视其文,认为满篇诋毁,主张 “铭之义,称美而不称恶”[1]202,并阻止旦中子弟砻石把太冲作的墓志铭刻在碑上。后吕子又在 《质亡集小序》再次责怪太冲,言:“而诟声至今未息。真可怪!可痛!”[1]269吕、黄此次论争实际上缘于二人不同的文学观点和学术主张。太冲认为,铭同史,史有褒贬,铭应有憎恶,两者皆要绳之事实,合乎客观。太冲致书李邺嗣、陈锡嘏,讨论旦中墓志铭,表明了铭史同体的学术主张,其 《与李杲堂陈介眉书》:“夫铭者,史之类也,史有褒贬,铭则应其子孙之请,不主褒贬。而其人行应铭法则铭之,其人行不应铭法则不铭。是亦褒贬寓于其间。”[2]195可证之。吕子作 《与魏方公书》反驳太冲,并宣示自己的文学观点,主张 “凡铭之义,称美而不称恶,原与史法不同”[1]43,并且具体分析太冲 《高旦中墓志铭》的诸多失实之处,指出太冲主张的前后矛盾,称其乃诡论也。是后,吕、黄往来渐少,以致绝交。

吕、黄由于相互认可走在一起,成为莫逆之交,留下一段诤友佳话。但随着交往的深入,他们原有的矛盾逐一显现,渐趋扩大加深,最终导致二人友谊破裂,的确引人深思。吕、黄二人的交往活动具有明显的偏向文学和学术的特点,考察他们的交往始末,亦可窥见他们所处的时代背景、生活状态、学术主张和哲学思想,以期对研究他们二人的文学的学人有所裨益。

[1]吕留良.吕留良诗文集 [M].桐乡市吕留良研究会,整理.徐正,点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

[2]卞僧慧.吕留良年谱长编 [M].北京:中华书局,2003.

[3]黄宗羲,全祖望辑 [M]//南雷诗历五卷:续修四库全书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4]张履祥.杨园先生全集 [M].陈祖武,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2.

[5]黄炳垕.黄宗羲年谱 [M].王政尧,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3.

[6]吴之振,顾廷龙.宋诗钞 [M].北京:中华书局,1986.

[7]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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