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颜再见他
2014-04-17王木春
王木春
(漳州市东山一中,福建漳州,363400)
学生Y高中毕业已十多年,仅和我联系过一次,我却多次提到他。Y是我校那一届高考理科状元,全市总分第二名。可以想象,在小县城,当年的他仿佛投下了一颗原子弹。但我提起他,更多的是为了我自己,比如历次评职称,以及各级学科带头人和所谓名师评选等。古人云“父以子贵”,在今天的学校则“师以生荣”,他辉煌的高考战绩会给我一次次“加分”,毕竟我教他三年语文,又兼班主任。
Y是个标准的好学生。他中考总分居于市前列,当时市最好的中学向他伸出橄榄枝,他拒绝了,因为必须离乡背井,生活费付不起。他家在农村,父母种地,一个哥哥刚考上师专。家境是可想而知的。
Y的家庭离县城远,交通不便,加上他一向学习自觉,安分守己;另一方面那时我初为人父,自个忙得不亦乐乎,所以作为他三年的班主任,我竟一次也没去家访。学校在高三学年开一次家长座谈会,是他哥来参加,那时他哥已大学毕业,在家乡当教师。家长会上,我让他哥介绍Y在家的情况,他哥三言两语就结束,不外乎说Y周末一回家,总是读书、读书,从不让父母操心。
一次,Y本村一个在县教育局工作的领导来学校听课,顺便聊起Y的不俗之处:Y放假回家,因为住房紧张,只能在大厅里读书。大人们看电视、聊天,他伏在大厅一角心无旁骛地写作业。他从小就是这样,天生是读书的料,不用父母管教,再说父母都不识字。
大家听了,都情不自禁赞同那一条千古不变的定律:穷人的孩子就是懂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这位局领导的话确实毫不夸张。Y因为个子高,屈尊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正常情况下,最后一两排的学生大多不认真,爱开小差。可是,我发现,无论自习课多么喧哗,Y好像置身于无人的荒野,又像老僧入定,一心一意看他的书,写他的作业。
Y是班级副班长,事务不多,偶尔几次让他介绍学习经验,他总是写好稿子,站到讲台上,既没有一般农村学生的害羞,也没有县城孩子的侃侃而谈,每次都很淡定、很简洁地说完,从容回到座位,又继续埋头于书本。
同学问他问题,他有问必答。但他不像隔壁班另一位女学霸,显出十分的热情,也不像一些自私的尖子生,借口不懂,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的字一笔一画,像铁钩,严整,有力;作文条理清晰,一丝不苟。隔壁班那位女学霸则恰恰相反,字体奔放,文句优美,但比较拉杂,偶有错别字。
高考时,一位补习生坐在Y后面,要求Y摊开某科试卷让他抄,Y不肯。补习生愤愤不平,离开考场后扬言英语考试如果客观题拒绝他看,他会撕掉Y的试卷,与Y“同归于尽”。某领导是这位补习生的亲戚,把这话传递给我,意思要我劝劝Y,让补习生抄,反正利人又不损己,万一让补习生狗急跳墙了,岂不自己也吃亏?领导的话似乎不无道理,领导的话我更不敢不听。那年头,高考考场没安装摄像头,全国不少地方考风不佳,考场上偷抄几道客观题,不算很离谱的事。
我赶紧把领导的意思宛转告知Y,又把其中的利害关系对Y实话实说,让他慎重考虑,好汉不吃眼前亏,没必要因小失大。他始终一言不发。
英语学科考试终于顺利过去。整个高考也顺利过去。在最后一科物理考试中,我班上一位尖子生被后面几个考生骚扰得根本无法答题,差点哭了。还好,Y这边没有任何动静。我也就不再过问。
高考成绩公布后,得知他取得高分,我松了一口气,然后是得意。高考表彰会,我被市评为先进,和Y各得奖金2000元。几位科任老师和年级领导一人一份,余下200元,年段领导说,你班主任最辛苦,就拿了吧。我感到这200元很沉重。
录取通知书还没达到,有人已在县电视台点歌庆祝——这是当时的一种时尚。点歌的人大多数是家长,既祝贺孩子,又感谢老师。也有学校出面点歌,宣传本校高考成绩。有一次,学校领导对我说:“Y成绩这么好,家长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你让他家长点首歌表示一下。”我领了命令,却没敢告诉Y。我知道,对普通农民家庭,点一首歌二三百元是一笔不菲的开支。
新学期开学,学校筹备校庆,行政楼大厅里挂满昔日状元学生们赠送的大大小小各种镜子。那天,学校领导在大厅里遇到我,对我说:“你告诉Y家长,校庆时要送一面镜子过来,给学校留个纪念。”我想,领导的心意不在乎多一面镜子,而是看重Y的名字和荣誉。这也是学校宣传的一个有力题材。我赶紧给Y的哥哥打电话,他答应了。几个月后,学校举行校庆,Y的哥哥并未送来镜子。我若有所失,同时松了一口气。好在学校领导也不再提这事。也许,大家都忘了。
不久,我意外收到Y自大学寄来的一封信。
信中,他告诉我高考期间他始终坚持不给那位补习生抄袭。为此他向我表示歉意。接着,他详细解释不让抄的理由,即便这是“利人利己”的事:“我从小家境贫寒,父母都是泥腿子,他们含辛茹苦培养了我,极其不容易。我寒窗苦读十二年,当别人在看电视、玩电子游戏机的时候,我却趴在灯下读书,十几年没有休息过几天。而有些人,物质方面应有尽有,平时吃喝玩乐,就想靠考试时的不劳而获,在短短几分钟内,攫取我和父母十几年的付出……想到这些,我不甘心,我心里不平衡,我觉得这样太不公平……”
Y的信此时没在手边,但是,这封火辣辣的信,我读过两遍,就记住了,直到今天。我敲下这段文字,可以清晰地想象出当年他如果亲口表达这些话的语气和神情。
捧着这样的信,我的心情百味杂陈。
此后十几年,Y失去了联系。后来多次遇到这一班学生,我也不想打听他的情况。我的心中,对他总有一个基本的判定:他不会大富大贵,但会过得很好,至少活得坦然,活得有尊严。
另一方面,我隐约希望不再见到他。我害怕从他的眼里,读出我当年的“丑陋”。更遗憾的是,直至今天,身为教师的我在许多方面,依然“美丽”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