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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禄山事迹》的叙事艺术——兼与正史比较

2014-04-17王立增

江苏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12期
关键词:全知安禄山玄宗

凌 帆 王立增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 210097)

《安禄山事迹》(以下简称《事迹》),唐代姚汝能撰,《新唐书·艺文志》将其列入“杂史”类。本书主要以安禄山的一生为主线,对唐代安史之乱前后的相关历史作了专题记述。全书共三卷,上卷从长安三年开始,叙述安禄山的出生及后来受到唐玄宗的宠遇之事;中卷写天宝十三、十四载安禄山叛乱的过程;下卷记载安禄山称帝、被杀及安庆绪、史思明、史朝义之事,一直叙及宝应元年。由于该书作者姚汝能生活在唐代,曾做过华阴县尉,而华阴正是遭受安史兵灾最严重的地方,姚汝能在这里既能听到很多有关安史之乱的传闻轶事,也可以看到不少战乱造成的焦土、废墟。因此,《安禄山事迹》的描写较为真切,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事迹》一书并非完全意义上的真实“历史”,由于作者不可能“总是在历史现场”,所以部分叙述不可避免地存在主观臆测的成分,在实录的基础上带有一定的文学色彩,其中含有一些小说叙事的手法,具有一定的小说因素。

一、多变的叙事视角

叙事视角是“一部作品,或一个文本,看世界的特殊眼光和角度”。它是叙述话语中对故事情节进行观察和讲述的特定角度,是叙事学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事迹》的叙事视角颇为多变,既有第三人称全知视角、编辑性叙事视角,又有限知视角,与正史中单一的第三人称全知视角有所不同,而视角的采用透露出了作者一定的政治态度与情感倾向。

1.全知视角的运用

史传一般是“以文运事”,记录历史上已经发生的史实,总体上采取全知视角,《事迹》也是如此,书中多采用全知视角,其中既有第三人称全知视角,也有编辑性全知视角。

(1)第三人称全知视角

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即作者全知,作者对历史事件的发展过程、前因后果;历史人物的优、缺点,高尚与卑劣之处;历史人物的情感变化历程、内心活动;历史人物之间的隐秘活动等,了如指掌、无所不知。作者作为叙事者,对书中人物的身世、性情、人生经历等都以全知视角展示出来,如:

安禄山,营州杂种胡也,小名轧荦山。母阿史德氏,为突厥巫,无子,祷轧荦山,神应而生焉。……少孤,随母在突厥中。母后嫁胡将军安波注兄延偃。开元初,延偃族落破,胡将军安道买男孝节并波注男思顺文贞俱逃出突厥中。道买次男贞节为岚州别驾收之。禄山年十余岁,贞节与其兄孝节相携而至,遂与禄山及思顺并为兄弟,乃冒姓安氏,名禄山焉。长而奸贼残忍,多智计,善揣人情,解九蕃语,为诸蕃互市牙郎。

这一段话将安禄山的出生、包括他母亲的情况、少年经历,以及性情一一做了交代。而后,作者按时间顺序逐步交代安禄山的生平,他的封官拜将、封王进爵、封妻荫子,他的沙场征战、谋逆叛变,作者好像只是回忆一段历史旧事,读者在阅读接受时与叙事者、人物之间没有距离。

再如,对于哥舒翰的记载,哥舒翰是玄宗时期名将,拥兵潼关之初也令安禄山恐惧。潼关利在守险,不利出攻,哥舒翰作为守关将军不能坚持正确的意见,在玄宗的催促下冒然出兵,潼关失守。虽然主要是杨国忠蛊惑皇帝,但他作为一方大将,有着非常丰富的军事经验,非常时期不能坚持己见,潼关失守其责难托。失败后他又不能像颜皋卿那样至死不屈,很快投降了安禄山,还写信招降李光弼等大将,遭到诸将谴责,立功不成又被安禄山杀害。他的优柔寡断、贪生怕死终于导致了变节投降仍被杀害的悲惨结局。人物的多面性、立体性,通过作者的全知视角得到展现。

作者对人物情感的变化历程和心理的活动过程也采用全知视角,如卷下云:

禄山揣幽燕戎王、蕃胡酋长多未之见,乃诳曰:“自吾得天下,犀象自南海奔来,见吾必拜舞,禽鸟尚知天命所归,况于人乎?则四海安得不从我!”于是令左右领象至,则瞪目忿怒,略无舞者。禄山大惭,怀怒命置于穽井中,以烈火烧,使力惫,俾壮士乘高而投之,洞达胸腋,流血数石。

安禄山首先在心里揣测这些外王没见过唐宫的犀象、舞马,才敢夸下海口,一个“诳”字使安禄山小人得志的神态跃然纸上。然而,他没料到这些犀象通晓人性,不肯为逆臣表演。海口已经夸下,面对诸多幽燕戎王、蕃胡酋长,安禄山自是十分羞惭,继而大怒,残忍的烧死这些令他失掉颜面的犀象。

而且,作者对历史人物之间的隐秘活动也是了如指掌,如严庄、庆绪、猪儿相谋刺杀安禄山:

庆绪每惧见废,严庄亦虑禄山眼疾转甚,恐宫中事变之后将不利,遂夜与庆绪及禄山左右阉竖李猪儿等同谋。庄谓庆绪曰:“殿下闻大义灭亲乎?臣子之闲事不得已而为者,不可失也。”庆绪小胡,性又怯懦,忧惧之际,遂应之曰:“兄之所为,敢不从命。”又谓猪儿曰:“汝事皇帝,鞭笞宁可数乎?汝不行大事,死无日矣。”

这本应是极其隐秘之事,如果所记是事实,生活在近百年之后的作者何以得知?如果所记不是事实,那又为什么这样写?这些虚构的描写,只能算是作者合理的想象。也就是说,作者叙事过程中保持全知全能的身份和地位,对任何事情都能一一道来。

《事迹》一书在叙事过程中,经常是将安禄山一方与朝廷一方两条线索交叉进行叙述,以便更加全方位记录事态的发展。如卷中,先写安禄山接连攻陷城池,陷太原、灵昌、洛阳;其后则记叙朝廷一方的动态。如此写作,只有运用叙事者的全知视角,才能灵活转换,头绪清晰,读者才不致混乱。再以天宝十四载的叙事为例:五月,先有安禄山请以蕃将代汉将,紧跟着是杨、韦痛陈其反状;六月,玄宗使黜陟使分行郡县,对应的是安禄山见使者全无人臣之礼。安禄山或朝廷一方如有举动,对方一定有相关的反应。因此,作者对一件事是分别从两个角度加以记载,唯有全知视角,方能从容驾驭,娓娓道来。

(2)编辑性全知视角

编辑性全知视角也就是作者从单纯的讲述故事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对故事的某一段情节进行评论。从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到编辑性全知视角,叙事者的态度为作品做出价值上的判断,体现了叙事者的态度,表明了叙事者对作品、人物的价值判断和情感倾向,也构成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交流关系。如:

①禄山恃恩宠,纵虚妄,以取媚于玄宗,皆此之类也。

②禄山恃此,日增骄恣。尝以曩时不拜肃宗之嫌,虑玄宗年高,国中事变,遂包藏祸心,将生逆节。

③其将皆勇而无谋,日纵酒高会,唯声色财货是嗜,不复萌西进之心。故肃宗得乘其弊,盖天所命也。

第①句是安禄山屡次假借祥瑞之事向玄宗邀宠,作者毫不客气指出他“纵虚妄”,是“取媚”。表明作者对他的这种行为的嗤之以鼻。第②句是在介绍安禄山母亲、祖母都封为国夫人,11个儿子都是玄宗赐名,长子庆宗还尚荣义郡主之后的评论。此时安氏可以说是满门受宠,但安禄山不但不知恩,反而包藏祸心,作者的批判之意显而易见。第③句是安禄山陷两京后,作者对他部下将领的一个评价。有勇无谋,沉湎声色,嗜酒好财,目光短浅,完全没有进取心,没有想到乘机夺取整个天下。这不仅是部将的弊病,也是安禄山自身的致命弱点,更是他最终没有取得天下的原因之一。当然,作者还是将肃宗的成功归为天命,“历史的宿命论”不得不说是作者认识的局限性。

2.限知视角的转换

(1)视角的转换

历史叙事一般在总体上采取全知的视角,但是在局部描写上也会采取限知视角,从特定人物的角度讲述事件的发展状况。这时,作者在幕后统摄、调控一切,众多人物视角的转移、流动就完成了作者对历史的完整叙述。《事迹》中在局部也运用了视角的流动,一个叙事片段运用一个视角,属于局部的限知叙事;但就其整体而言,是由一个视角转移到另一个视角,限知视角的不断流动,从而构成了全方位的历史,本质上仍是全知的。如在马嵬之变中,玄宗的心理、行动,都是由近臣的眼中看出,叙事视角在书中人物之间流动:

入宫,憩于树下,惘然有弃海内之思。高力士觉之,遂抱上足呜咽。上曰:“朕之作后,无负黎元,今朔胡负恩,宗庙失守,竟无一人勤王者。朕负宗社,敢不自勉!唯尔知我,更复何言。”……王召从官,唯见素父子二人。上策杖蹑履,自出驿门,令各收军,军人不应。行在都虞候陈玄礼领诸将三十余人,带仗奏曰:“国忠父子荚籇,太真不合供奉。”上曰:“朕即当处置。”乃回步入驿,倚回久之不进,韦谔极言,乃引步前行。

玄宗的“弃海内之思”是高力士的视角,安抚军人则是韦见素的视角。要赐死杨贵妃,作者没有以全知视角描写玄宗的心理,只用韦见素眼中的“倚回久之不进”一句,犹豫、不舍、痛苦,爱情与社稷的抉择,帝王的无奈,都隐藏其中了。再如下面一段话:

①其九月九日甲午,缚太原尹杨光翙,送之。②贼将高邈伪进射生手二十人,光翙轻骑出迎,遂为所执,送诣禄山。③太原奏光翙被擒,并东受降城奏禄山反。④玄宗犹疑以雠嫌毁谮,尚不之信。⑤移牒陈其罪状,末云:“光翙今已就擒,国忠岂能更久。”⑥其日阴风凄惨,观者寒心。

第①句是高邈的视角,第②句是杨光翙的视角,第③句是朝廷的视角,第④⑤⑥句是叙述者的视角,其中第⑤句又是叙述者代安禄山言,叙事视角在叙述者与书中人物之间转移。视角不停的转移,全方位展现了史实,构成了叙述者的全知。运用视角转换不仅使叙事灵活多样,多方展示,避免单调,同时也满足了读者对历史的全知需求。

(2)聚焦

如果说视角是讨论“谁在看”,那么聚焦讨论的则是“什么/谁被看”。与聚焦相对的是非聚焦,即盲点。盲点又可分为两种,一种是本就在聚焦之外,也可称为“外盲点”,一种是在叙事过程,由于限知视角的原因,暂设某个盲点,它随视角的扩展而消解,是为“内盲点”。对于《事迹》一书而言,其聚焦点自然是有关安禄山的事迹。自长安三年(703年)至宝应元年(762年),唐帝国发生的重大事件数不胜数,作者虽有意网罗天下史料,但只撷取突出主题的事件入书。这里笔者要重点讨论的是叙事中的聚焦与内盲点,它要求透过文本聚焦部分,去窥探聚焦之外的内容。例如:

禄山始惧,责高尚及严庄曰:“汝等令我举事,皆云必成,四边兵马若是,必成何在?汝等陷我,不见汝等矣。”遂诫门下逐之。

这段话聚焦在安禄山责难部下,不过这只是表层意义。其盲点可以解读为安禄山一方进兵不利,节节败退,并导致主帅内心动摇、方寸已乱;而朝廷大军暂时占据优势。再如:

其九月九曰甲午,缚太原尹杨光翙,送之。移牒陈其罪状,末云:“光翙今已就擒,国忠岂能更久。”其曰阴风凄惨,观者寒心。

丁卯,陷灵昌郡。庚午,陷陈留郡,传张介然、荔非守瑜等首至。寻陷荥阳,传太守崔无诐首至。禄山是行也,人以为败不旋踵,及频告捷,人皆失望。

十二曰,封常清战败,西走保陕州。

十三曰,陷洛阳,传留守李憕、御史中丞卢奕首至,平原太守颜真卿留其首,斩其使者,哭而瘗之。此为卷中安禄山起兵后的一处叙事,连续几段记述战争双方胜败情况。话语聚焦处是安禄山大军的频频告捷,对应的盲点则是朝廷守军的节节败退和国人的失望,或者可以说是作者的失望与痛心。盲点表达的内容才是深层含义,才是作者真正要表达的内容。

3.由叙事视角体现出的作者态度

作者在写这本书时,对自己的定位无疑是大唐忠实的子民,这一点我们单单从作者对安禄山的称谓上就可以看出。在安禄山谋反之前,作者对其称名字“禄山”;而在他起兵之后就直呼为“贼”了,“贼”、“贼党”、“贼将”、“伪官”等称呼比比皆是,还有称契丹为“虏”,朝廷一方则称为“我”、“我众”、“我军”,叙述者与朝廷位置重叠。我们从这些称谓便可以判断出作者姚汝能的立场。安禄山、史思明确是逆臣,但并非一无是处,他们能在盛唐掀起如此浩大的叛乱,叛乱初期势如破竹、锐不可当,更是坚持了八年之久,其能力与威望不容小觑。本书卷上自注中有一事例,笔者以为颇值得玩味:

又其时选人张奭者,御史中丞倚之子也,不辨菽麦,假手为判,中甲科。时有下第者,为蓟令,以事白禄山。禄山恩宠渐盛,得见无时,具奏之。玄宗乃大集登科人,御花萼楼,亲试升第者一二。奭手持试纸,竟曰不下一字,时谓之曳白。玄宗大怒,出吏部侍郎宋遥为武当太守,倚淮阳太守,敕“庭闱之闲,不能训子,选调之际,仍以托人”。士子皆为戏笑焉。

自实行科举考试以来,科场舞弊是屡见不鲜。此事分属吏部,按常理,下第士子应求助于朝中文官或京城高官等。然而这位士子却向一不相干的边关武将申诉,足以说明安禄山不仅权势甚盛,能以武将之位干预文官选拔,而且用人方面的确相对公正。从书中描写,我们可以看出安禄山善于使用有才之人,就连抵抗最激烈的地区之一的常山太守颜杲卿都是他保奏的,那些食大唐俸禄的将军能死心塌地跟随他,不仅仅是蕃将,还有大唐功臣之后,如唐朝名将张仁愿的后代张通儒、薛仁贵后代薛嵩,至少说明了安禄山在用人方面的确有过人之处。当然在作者眼中笼络人才不过是为了叛乱做准备。行文中对安禄山极力贬低,虽然没有过于直接的表明作者的态度,但已“于叙事中寓论断”。其原因就在于安禄山发动了安史之乱,大唐经百余年积累起来的社会繁荣毁于一旦。

在这种背景下,姚汝能写作《事迹》一书的用意耐人寻味,笔者揣测其动机有二:其一,缅怀盛唐,抒发情志。安史之乱之后武将有了用武之地,而文士被排挤到社会边缘,没有了锦绣前程,追忆往昔,颇多生不逢时的无奈,这种心态一直存在于中晚唐文人之中。姚汝能一生应该是混迹于下层,面对黯淡的现实,又来到安史兵灾最严重的华阴,华阴的焦土废墟触动心中的块垒,胸中郁结化作文字,声讨带给文人命运转折的安史之乱,书中自然对安禄山等叛军将领极力贬低,字里行间流露出作者对逆臣的痛恨。对于唐玄宗宠爱安禄山而导致安史之乱,更是满含讽刺和悲愤之意。但作者仍表现出对盛唐的留恋,人心思唐的心理时常隐现在叙事中,如卷中有“累其兵力不能进尺寸之地”,卷下有“城邑为墟,而人心不改。及闻肃宗治兵于灵武,人心益坚矣”。

其二,垂鉴资治与抑恶褒善。历来修史的目的之一就是“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姚汝能的写作也不排除这一用心。玄宗要建立边功,任用蕃将,宠爱安禄山,酿成大乱,这一经验教训不唯唐人,后世历代都未曾大意。除了总结历史成败兴坏的道理,以给当朝和后世提供借鉴,而且还要在世道人心方面提倡善恶教化。书中对颜杲卿宁死不屈的赞扬,对梨园犀象、伶人不为伪皇帝表演的描写,不禁令人感慨象犹如此,人何以堪!相反的是那些官吏纷纷投降,达奚珣乱前上书阻止安禄山借进献之名运兵,战后摇身变为伪朝侍中,文人气节尚不如伶人乐工!国乱显忠臣,板荡识诚臣。鲜明的对比中,作者抑恶褒善的用心不言而喻。

4.与正史叙事视角的比较

新、旧《唐书》的叙事也都是总体上采用全知视角。《旧唐书·安禄山传》在写作上更加客观,行文只是按时间顺序记录安禄山等人生平发生的重大事件,很少带有主观情绪。《旧唐书》修于五代时期,各国纷争,正是唐代藩镇割据遗留的政治局面,他们无法对安禄山等人进行激烈的抨击,否则置自身于何地?《新唐书》的主观色彩则稍微浓厚一些,除了跳出叙事者的身份进行评价外,在篇末还有一论赞,更为集中地表达了撰著者的意志。宋代重修唐书的直接目的就是面对内外交困的时局,想从唐朝寻找可资借鉴的事例。向往唐朝为国长久,因而要注意“其君臣行事之始终”、“治乱兴衰之迹”,特别希望效法“其典章制度之英”。修史过程中非常注重发扬“明君贤臣、俊功伟烈”之善,暴露“昏虐贼乱、祸根罪首”之恶,以达到“垂劝戒、示久远”的目的。为“暴恶以动人耳目”,更是将《逆臣传》置于全书最后,十分醒目,文中自然对安、史带有诸多抨击之语。

但是,《事迹》在限知视角的运用方面,明显要多于新、旧《唐书》,《事迹》中有数处是从张守珪、张九龄、唐肃宗等人物的视角进行叙述,新、旧《唐书》则很少,一篇列传中也很少进行视角的流动。究其原因,新、旧《唐书》因篇幅浩大,可以在其他人的列传中叙述有关事情,互为补充。而《事迹》毕竟是集中描写安禄山的,但姚汝能又想在书中尽可能包罗各种材料,如果仅从一方视角来叙述的话,将会省掉很多有价值的描写。限知视角与全知视角结合,对历史的叙述就更加全面了。

二、独特的叙事结构

叙事结构是叙事内容的存在形态。它是“沟通写作行为和目标之间的模样和体制”,将叙事的顺序和风格展现给读者。《事迹》叙事不拘泥于时间顺序,根据人事灵活处理,节奏上前快后慢,详略得当,这些与正史有相同之处;但体例上做到了推陈出新,自注的形式使行文叙事始末详备,更为独到。

1.叙事顺序

作为史传文学,《事迹》在叙事上主要按时间顺序进行,但也经常穿插使用其他叙事形态,如倒叙、补叙、插叙、预叙。书中记安史之乱,由于涉及到的相关的人和事异常繁多,为了使正文中事件发展的脉络清晰,在记一些相对次要的人事时,作者往往打破时间顺序,采取其他叙事形态,这些通常表现在自注中。或上溯下及,或给相关人物立传,以使前后相互照应并使事件发展的线索更清晰。

(1)倒叙

在书中,倒叙主要是追述事件发生以前的事况,最早上溯至玄宗即位之初的开元年间。如卷中杨国忠构陷张垍后,在自注中交代:“初,垍赞相礼仪雍容。玄宗翌曰谓垍曰:‘朕罢希烈,以卿代之。’垍曰:‘不敢。’贵妃在座,遂告国忠叛之,因以为恨。”再如,卷上写到安禄山于天宝六载加御史大夫,对于他的屡次升迁,作者在自注中说明了原因:

玄宗初即位,用郭元振、薜翊、张嘉贞、张说、杜暹、萧嵩、李适之,咸以大将直登三事。李林甫既陷适之,遂反其制,始请以蕃人为将,尝奏于玄宗曰:“以陛下之雄才,国家富强,而蕃之未灭者,由文吏为将而怯懦不胜武也。陛下必欲灭四夷,威海内,即莫若武臣,武臣莫若蕃将,生时气雄,少养马上,长习陈敌,此天性也。陛下抚而将之,使其必死,则夷狄不足图也。”玄宗因此而龙颜大悦。

这两段文字都使用了倒叙的方式。第一个例子,其倒叙是为了解释杨国忠为何要借机构陷张垍;第二个例子中的倒叙既说明了安禄山生迁的原因,又交代了一些其他事情——李林甫构陷李适之,适之罢相,林甫升为右相,怂恿玄宗提拔蕃将,从而为安史之乱埋下祸根。

(2)补叙

《事迹》中有时会补叙相关事况,如卷上记张九龄劝玄宗杀掉安禄山,玄宗不肯。自注曰“玄宗至蜀,追恨不从九龄之言,遣中使至曲江祭酹,其诰辞刻于白石山崖壁中。至建中元年十一月五日,德宗以九龄先睹未萌,追赠司徒。”补叙内容围绕唐皇对未早杀安禄山的悔恨与遗憾,下及到安史之乱后以及德宗建中元年事,使此事有了完整的描述。

再如,安禄山窃国之初,封赏百官,自注中就对复国后这些任伪职的官员的命运做了交代:

初,汾阳收东都后,差人送伪朝士陈希烈等三百五十余人赴京,兼奏表请从宽恕以招来者三表。上皇以朝官不扈从,其恨颇深,遂下敕云:“初陷寇逆,忽被胁从,受任数年,得非同恶,戴天履地,为尔之羞,宜付三司详理处分。”后三司谳刑奏曰:“达奚珣、珣子挚、薛晓(一作兢)、韦恒、韩澄井、大通丹、大华、刘子英罪当大辟。陈希烈、张均、门用之、郭纳、许彦蒿并赐自尽。许房、宇文班、卢自励、达于□、萧克济、陈□、柳芳、李彦光、何昌裔、郝处俊、崔肃等流于徼外,勿齿。”帝曰:“珣、摰父子同刑,人所不忍。”降摰一等,囚于所司。太师房琯曰:“张均欲往贼所,望五陵涕泣而不忍去也。”遂减死一等,流于崖州。发韩公张仁亹一作亶。之墓,戮其尸,以张通儒故也。张万顷、独孤问俗、张休,并复旧官。

此处下及至肃宗至德二年。

(3)插叙

如卷中所记攻常山事。正文曰:“禄山虽盗据河朔,百姓怨其残暴,所在叛去,累其兵力不能进尺寸之地。乃遣其党史思明、蔡希德以平卢步骑五千攻常山,颜杲卿力屈而城陷”。自注曰:“初,杲卿使男泉明及张通幽,承业贾深献捷,且求救于太原王承业。通幽献计于承业,承业亦心害其功,逗留其子,久而方遣,仍以所得贼将以为己功。是以承业等骤加官爵,故杲卿属焉”。正文记载安禄山进军状况,自注部分即插叙,短短的文字却包含很多信息:一常山城陷的原因,二张通幽背主,三王承业夺功,更有言外之意:有如此官兵,战争焉能不败?

插叙的又一重要表现在于,有相关的次要人物出场时,便随即为之立小传,这也是打破时间顺序的。自注中附列小传的人物有多人,如:阿布思、吉温、严庄、高尚、孙孝哲、王维、李猪儿、史思明等。

(4)预叙

预叙,主要指具有预言性质的叙事,如梦境、预言、卜辞、童谣等。卷上有张九龄的预言。开元二十一年,守珪令禄山奏事,中书令张九龄见之,谓侍中裴光庭曰:“乱幽州者,必此胡也。”后来的事实证明,张九龄的预言不幸成真了。卷下有史思明的梦境。史思明在被杀的当晚,突然从梦中惊醒,曰:“吾向梦见小沙上群鹿,吾逐鹿(一本无‘吾遂鹿’三字)。及水,遂见鹿死水干。”鹿者,禄也;水者,命(明)也。梦境预示着禄与明俱尽矣。果然,骆悦带兵来了。预叙有着重要的伏笔铺垫作用,后面的叙事也在不自觉的证实着他们。

综上所述,《事迹》一书中使用了不同的叙事顺序,这样既保证了文章的脉络清晰,又使情节更加完整,历史就不仅仅是平原上波澜不惊的河流,更似山间小溪曲折多姿了。按时间顺序展开记述,能更好地还原历史发展的原貌。但有时集中描写则能突出文章的主旨、作者的用意。如《事迹》与《新唐书·逆臣传》都写到李林甫与安禄山的交往和安禄山不拜太子两件事,不过两书对于两件事的描写顺序却是相反的。《事迹》是在安禄山天宝六载加兼御史大夫的行文之后,以插叙的方式加入李林甫与其交往始末,然后转写玄宗令其见太子等事。《新唐书·逆臣传》则先写不拜太子,再写李林甫事。“叙事作品的众多片段在素材形态的时候,是东鳞西爪、零散杂乱的。顺序性要素的介入,于无序中寻找有序,赋予紊乱的片段以位置、层次、意义”。《事迹》与《新唐书》一般情况下都是按时间顺序展开叙述的,但《事迹》在不影响时间顺序的前提下,经常用集中描写一类事情的方式以突出行文意旨,如上文提到的集中描写安禄山的异相等。此处亦与这种布局有关,安禄山故意不拜太子以示其对玄宗的忠心,下文紧接着写的就是玄宗对他非同寻常的恩宠,这样的顺序安排就让素材有了不同的意义,不仅使文章这一部分主题突出,也起到很好的联结作用。如果完全按照时间顺序书写,会使上下文之间的联结显得生硬。

2.叙事节奏

《事迹》一书大致按时间顺序展开叙述,但并非年年相扣,月月皆有,而是时间布局上有详有略:安禄山始生至开元二十年用概述,用年月领起记事;自开元二十一年始,其间又缺记开元二十二年、二十三年、二十五年、二十六年、二十七年、天宝八载、十二载事。且即使纪事之年亦非平分笔墨,开元末及天宝初年记事多简略,至天宝六载后记述则转密,月下时常有日事的详细记载。之所以如此布局,作者能够接触到的史料比较狭窄,难以搜集齐全,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是全书主题的确定,符合作者倾向的史料的选用,应是最主要的原因。此书主要是为了突出安禄山、史思明谋乱这一主线,其他事情则省略不写。

《事迹》共分上、中、下三卷。上卷时间从长安三年开始,主要叙述了安禄山出生至后来受到唐玄宗的宠遇期间发生之事;中卷写天宝十三、十四载安禄山叛乱之事;下卷记载安禄山僭号被杀及安庆绪、史思明、史朝义之事,直至宝应元年。三卷篇幅大致相当,然而叙事速度差距甚大。上卷自长安三年(公元703年),至天宝十二年(753年),描写了51年间发生的事情;中卷只涉及天宝十三和十四两年;下卷是自天宝十五载(756年)至宝应元年(762年)共7年的时间。如果按卷数平分,三卷的时间速度之比为51:2:7;如果按历史时间平分,前20年只用了两段,不足500字;中间20年也是400余字;即前40年只有不到1000字。最后20年则占据了剩下的篇幅,二、三两卷和第一卷的绝大部分,前后时间速度之比,是42倍左右。显然,在叙事的分量上是前轻后重,叙事速度是前快后慢。

再来看新、旧《唐书》的叙事节奏。《新唐书·逆臣传》以安禄山部分为例,自天宝元年起始用年月领起记事,开元年间事只选取些许典型事件作记录。安禄山出生到开元末约40年的时间,只用了近400字,平均一年只有10个字左右。比之《事迹》,还少了二分之一篇幅。天宝元年到至德二年安禄山被杀,其间约16年,篇幅则近5000字,平均一年约300字,前后时间平均速度之比,是30倍左右。《旧唐书·安史列传》的安禄山部分,开元初、开元二十年、开元二十八年有记载,前40年用了300字,平均一年不足8字;后面16年约2000字,平均一年约125字。前后时间速度之比,是16倍左右。

虽然叙事速度不同,但都是前快后慢,前略后详,重点都在天宝年间。这期间,安禄山的恩宠达到巅峰,不断加官进爵,封妻荫子,也是他积极准备谋反的准备阶段,最终在天宝十四载起兵。其叛乱后叙事节奏明显放慢,有时达到按日记事的密集程度。

3.叙事详略

在任何叙事过程中,都不可能事无巨细,总会有详有略,详略之中就突出了主题。因此,作者的详略布局值得深究,那么何处详何处略,为何详为何略,是最基本而关键的问题。比如《事迹》与新、旧《唐书》都没有把战争场面作为描写的重点,而是偏重记录当时的政治、社会状况,记录将相的活动。常山失守,没有写战争的惨烈,而重点写王承业的夺功与颜杲卿的被俘不屈。战争失败,罪不在将士守城不利,而是军官们的明争暗斗、争名夺利,为一己之私而置国家利益与不顾。原因在于记录战争不是为了简单的描绘战争场面,更重要的是探究战争成败的内在原因,以资借鉴。

再如玄宗幸蜀一事,作者描写如下:

十六曰癸卯,玄宗幸蜀。銮驾自延秋门出,百官尚未知。明曰亦未有来朝者。已而宫嫔乱出,驴马入殿,辇运库物。上过渭桥后,杨国忠令烧断其路。上知之,使高力士走马至桥,止之曰:“今百姓苍惶,各求生路,何得断绝!”令力士扑灭了来。上止望贤宫,从官告饥,乃命杀马,拆行宫木煮肉遗之。入宫,憩于树下,惘然有弃海内之思。高力士觉之,遂抱上足呜咽。上曰:“朕之作后,无负黎元,今朔胡负恩,宗庙失守,竟无一人勤王者。朕负宗社,敢不自勉!唯尔知我,更复何言。”即使中官入县宣告。咸阳官吏、百姓更无一人至者。午时,上犹未餐。良久,有村叟来献蜜面,上对之惨然。既而尚食令人舁御膳至,分散从官。

没有交代幸蜀的路途遥远与过程艰辛,而是突出了烧桥、寻饭等情节。杨国忠要烧桥,而玄宗阻止,就体现了他的仁慈。较之安禄山的残忍,百姓更希望一位仁慈的君主,这正是人心思唐的重要原因之一。堂堂一国之君竟无饭充饥,其凄惨之境被烘托的更加凄惨,比之任何描述语言都更能表现幸蜀的艰难与玄宗的窘境。

总之,在详略布局上,作者不是简单的突出重大事件,而是详写具有历史借鉴意义的内容。重点描写某一事件时,则详写具有典型意义的场景,以在渲染烘托中突出主旨,言有尽而意无穷,而不是大肆铺张却言不尽意。

三、小说化的叙事手法

《事迹》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历史著作,其叙事常常会打破历史叙事的传统与常规,在叙事中运用了一些小说化的表现手法,比如具有神秘色彩的传说、童谣等,刻画人物的细节描写,还有重复手法,都使这部作品体现出更加浓厚的文学色彩。

1.传说

《事迹》一书开头即以神秘化的传说故事记叙安禄山的出生:“母阿史德氏,为突厥巫,无子,祷轧荦山,神应而生焉。是夜赤光傍照,群兽四鸣,望气者见妖星芒炽落其穹庐。”这一记述不仅使安禄山的身世蒙上了一层神话的色彩,同时也将安禄山出场定型,贴上了标签。他是神灵的化身或转世,然而他的出生是妖星降落,附着在他身上的神是邪恶的,为不吉之兆,预示着安禄山必将成为天下之祸患。紧接着,作者以张九龄的预言再次加以渲染:

开元二十一年,守珪令禄山奏事,中书令张九龄见之,谓侍中裴光庭曰:“乱幽州者,必此胡也。”

作者借张九龄之口,再次强调了安禄山将成为大唐的不祥之人,是祸乱中华之人。张九龄一语成谶。天宝六载,安禄山身上又出现异兆:

(玄宗)尝夜晏禄山,禄山醉卧,化为一黑猪而龙首,左右遽言之,玄宗曰:“猪龙也,无能为者。”

这一异兆上承前文再次强调安禄山是“神应而生”,故能化为猪龙;下启安禄山的结局,他虽有龙首而终非真龙天子,从而铺垫了他起兵失败是天命所定。玄宗因其化为猪身而断定是“无能为者”,因而并不在意,以为必不成大气。事实证明,玄宗断言不假,但是他小觑了安禄山的贼心与贼胆。

《事迹》在开篇接连用天象、预言、化身等神秘化的传说故事,既表明了安禄山此人不寻常,又为他的失败结局埋下伏笔。但在正史中,此类传说相对较少,《旧唐书》完全没有,《新唐书·逆臣传》载有其出生时的异常天象:“及生,有光照穹庐,野兽尽鸣,望气者言其祥。”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用的是“祥”字。但下文又说“范阳节度使张仁愿遣搜庐帐,欲尽杀之,匿而免”。不禁令人疑惑,究竟是吉是凶?笔者以为:《新唐书》言其“祥”,乃是相对于安母而言的,安母“祷子于轧荦山”而生禄山,望气者告诉安母这些天象是祥瑞,“母以神所命”。相反地,对于朝廷而言,民间出现的吉象却是威胁大唐的灾星。张九龄的谶语在正史中只见于《新唐书·张九龄传》,意在说明九龄作为一代贤相的善于识人,不如《事迹》置于开篇,与安禄山的神秘出生一起为下文造势,有重要的伏笔作用。至于安禄山醉卧化为猪龙一事,正史中全无记载。《旧唐书》完全不采用这些神秘故事,《新唐书》只有一两则,且分散在不同的传记中,无形中淡化了安禄山的异常形象。正史中这类神异灵异的描写并不少见,如《史记·高祖本纪》中关于刘邦出生的描述,只是不同的是刘邦是“真龙天子”,所以司马迁可以大肆渲染他的种种异象;而安禄山在唐书中被列入“逆臣”传,成则为王败则寇,假如安禄山成功了,史臣在修史时一定也会记下这些传奇。《唐书》是史官奉旨所修,他们眼中的安禄山,是乱臣贼子,自然不配有这些传奇;而《事迹》的作者只是混迹于下层的文人,在他看来安禄山不平常的一生当然具有传奇色彩,所以开篇集中记述神秘化的传说故事以预示安的异相,同时也解释了安禄山失败的命运是上天注定的。

另外,《事迹》中还陆续记载了一些梦境、童谣等,以天命来解释事件的发展,新、旧《唐书》本着实录精神都没有采用。如卷中写到:

时肃宗睹其凶逆之状己露,言于玄宗,玄宗不纳。肃宗恐宗庙颠覆,乃至诚祈一梦。是夜,梦故内侍胡普升等二人舁一紫鞍覆黄帕,自天而下,至于肃宗前,一素板丹书,文字甚多,所记者唯四句,曰:“厥不云乎,其惟其时,上天所命,福禄不觑。”即使史官随侍左右,也不能对皇太子做梦的事情都一清二楚,应是姚汝能听到的传闻逸事,不一定真实。更何况,中国历史上向来有将天子神化的传统,那些只是他们宣传造势的手段,以示天命所归。对于小说而言,此等轶事是合理的;对于以实录为原则的历史叙事,其合理性往往受到质疑。因此,新、旧《唐书》中都没有记载此事。再如卷下还多次提及童谣,《唐书》亦不存:

禄山起逆之初,童谣云:“燕燕飞上天,天上女儿铺白毡,毡上一贯钱。”

虏未至前月余曰,童谣云:“旧来夸戴竿,今曰不堪看,但看五曰里,清水河边见。”契丹初闻莫悟,至是而应之。

初,庆绪未败时,谶云:“渡河野狐尾独速,明年死在十八曰。”又云:“胡绝其后,死在合河口。”至是而验。

这些童谣难免有牵强附会之意,更有可能是事后才编写出来的,正史记载有伤大雅,而史传小说中正需要这些玄妙的东西来增强作品的意蕴。

2.细节

细节描写是对生活中具有典型意义的细枝末节的描写。它是叙事情节的基本构成单位。细致生动的细节描写是小说的审美特征之一。细节描写能抓住生活中的细微而又具体的典型情节,它具体渗透在对人物、景物、事件或场面的描写之中。没有细节就没有艺术。同样,没有细节描写,就没有活生生、有血有肉有个性的人物形象。

《事迹》与正史比较,刻画人物时更注重细节描写。比如叙述安禄山早年未发迹之时盗羊被捕,范阳节度使张守珪要杀他,安禄山大叫,《事迹》与新、旧《唐书》分别记载如下:

禄山大呼曰:“大夫不欲灭奚、契丹两蕃耶?而杀壮士!”(《事迹》)

守珪剥坐,欲棒杀之,大呼曰:“大夫不欲灭两蕃耶?何为打杀禄山!”(《旧唐书》)

禄山盗羊而获,守珪将杀之,呼曰:“公不欲灭两蕃邪?何杀我?”(《新唐书》)

第一句话大同小异,而第二句话则颇值得玩味。“而杀壮士!”是感叹语气,读来有惋惜之意,言下之意他安禄山是个难得的壮士,可以帮助张大夫平定两蕃,建功立业。这句话中安禄山不仅自称壮士,还对张守珪杀己表示惋惜,其临刑而不惧、自信且自负的形象一语而跃然纸上。新、旧《唐书》的“何为打杀禄山”与“何杀我”均为疑问语气,虽然也含有他能助张大夫灭两蕃的言外之意,但不如“壮士”二字更彰显安氏的自负。

安禄山素来残暴,窃号称帝后又眼瞎患疽,性情尤为暴躁,动辄鞭笞属下,虽肱骨重臣亦不能免。又欲立宠夫人段氏之子庆恩代替长子庆绪为嗣,以致庆绪及左右深以为怨——安庆绪怕被废,严庄怕宫中事变于己不利,李猪儿怕挨打,三人遂相谋刺杀安禄山:

(至德)二年正月五日,遂相与谋杀禄山。严庄、庆绪执兵立于帐外,猪儿执大刀直入帐下,以刀斩其腹,左右惧不敢动。禄山眼无所见,床头常着佩刀,始觉难作,扪刀不得,但以手撼帐竿大呼云:“贼由严庄。”须臾,腹已数斗血流出。掘床下地,以毡裹其尸埋之,戒宫中勿令泄。

安禄山临死时的最后一句话,在正史中的记载与此不同:

《旧唐书》:“撼幄帐大呼曰:是我家贼!”

《新唐书》:“是家贼!”

《资治通鉴》:“必家贼也!”

姚汝能的记载说明安禄山判断出来是严庄要杀他,以安禄山当时的情况来看似乎不太可信。一是安禄山早已失明,几乎不可能立即判断出刺杀之人,即使他对身边的人很熟悉,何况是李猪儿动的手,怎么会直接说是严庄呢?二是严庄谋反之心不是当天才生出来的,安禄山之前根本没有察觉,否则怎会留着他来刺杀自己?而《旧唐书》写作“家贼”更具有说服力,因为安禄山作为皇帝,大帐内外护卫必定不少,一般刺客很难不动声响顺利进入,只有内部的人才有此方便,所以很容易判断出这是家贼所为。本来刺杀一幕姚汝能与后世史官都不是亲眼所见,多是道听途说加以虚构改编而来,是按照事情可能发生的趋势虚构的情节,只有合情合理才能让人相信。所以《新唐书》和《资治通鉴》沿用了更为合理的《旧唐书》。

史思明与安禄山身上有很多相似之处,同为胡人,都性格急躁,残忍好杀,连生辰都在一起(史比安只大一天),更都是死在自己儿子的刀下:史思明因史朝义兵败而训斥之,不料一语不慎,招致杀身之祸,史朝义属下为保性命就要谋杀史思明:

思明知事变,踰墙至马厩,鞴马将乘之,悦等索见之,使麾下周子俊射中其臂,落马。思明问悦等曰:“是何人作难?”悦曰:“怀王命。”思明曰:“我朝来语错,合招此事。然汝废我太疾,何不待我收长安,终归汝事。今虽废我,汝必不成。”因急呼朝义小名者三,曰:“莫杀我,我不惜死,恐汝有杀父之名。”因骂曹将军:“此胡杀我,我负汝何事,而行此逆乎!”悦等叱左右擒思明赴柳泉驿,乃回见朝义,朝义曰:“莫惊圣人否?”悦曰:“无之。”

这一段又显示了安史之间的不同,安禄山不识文字,不懂仁义道德。史思明不同,他知道孝,却不知忠;知道父子,却不知君臣;知道礼制,却不知守礼。再如他窃号称帝之后,进行了一系列遵从礼制的变动,这在安禄山是没有的:

乃立宗庙社稷,谥祖考为皇帝,以妻辛氏为皇后,次子朝兴为皇太子,长子朝义为怀王,诸子皆为王。以礼招魂葬禄山。置侍中、尚书令等官,立台省,无曹局,递为检讨之所,识者笑之。以范阳为燕京,命洛阳为周京,长安为秦京,置曰华等门,署衙门楼为听政楼,节度厅为紫微殿。又令其妻为亲蚕之礼于蓟城东郊,以官属妻为命妇,燕羯之地不闻此礼,看者填街塞路。燕蓟闲军士都不识京官名品,见称黄门侍郎者曰:“黄门何得有髭须?”皆此类也。

其中虽不无讽刺之意,却可以看出史思明在汉文化的濡染之下,对正统的艳羡,他的汉化倾向显然高于安禄山。

不仅安禄山,书中涉及到的其他人物,也都可以从细节处窥见人物性格,如介绍高尚时,作者着意写了他的一句话:“(尚)常叹息,谓汝南周铣曰:‘不危宁当举事不终,而不能咬草根以求活。’”高尚本名不危,居乡里时已有此叹息,所以他跟随安禄山后与严庄力劝安禄山谋反,落得个被史思明杀害的下场,这句话可以说是高尚一生所作所为的最好诠释。

作者不仅以细节刻画人物,更用细节探究历史发展的原因。在记述安禄山谋逆初期,朝廷接连溃败的史实时,也常常以一些细节处显示失败的原因,如哥舒翰失守潼关一事,作者记载了这样几件事情:

初,翰守潼关,或劝翰曰:“禄山阻兵,以诛国忠为名,公若留二万人守潼关,悉以余兵诛国忠,此汉诛晁错挫七国之计也,公以为何如?”翰许之,未发。或泄其言于国忠,国忠大惧,乃奏曰:“兵法:安不忘危。今潼关兵众虽多,而无后殿,万一不利,京师得无恐乎?请选监牧小儿三千人,训练于苑中。”从之,遂遣剑南军将李福德、刘光庭分部焉。又奏,召募一万人屯霸上,令其腹心杜干运将之焉。翰虑为所图,乃上表请干运兵隶于潼关,乃召干运赴潼关计事,因斩之。国忠语其子暄曰:“吾死无日矣。”翰自是心不自安。

初,翰至潼关,风疾颇甚,军中之务不复躬亲,政事委行军田良邱。其将王思礼、李承光又争长不叶,全无斗志。

一方面,潼关守军内部不和,哥舒翰以病为由不理军事,属下两位将军又互争长短,以致全军毫无斗志;另一方面,哥舒翰与杨国忠也上下不一心,相互算计。国难当头,将相不和,杨国忠与哥舒翰皆以一己之死生而置国家安危于不顾,有此将相,安能不败?果然,哥舒翰一战而溃。

不过《旧唐书》有一处描写笔者以为甚好:

陈留郭门禄山男庆绪见诛庆宗榜,泣告禄山,禄山在舆中惊哭曰:“吾子何罪而杀之!”狂而怒,官军之降者夹道,命交相斫焉,死者六七千人,遂入陈留郡。

虎毒不食子,安禄山听闻庆宗被杀而惊哭,继而狂怒杀人,这是爱子之心的自然流露,是惜子的本能反应。这样就刻画了一个性格更为复杂的人物形象,残暴却怜子。《事迹》与《新唐书》只作安禄山怨庆宗死而杀李唐宗室以祭庆宗,没有写安禄山的哭,偏重描写安氏残忍的一面。《事迹》不写其哭,在文学叙事方面不得不说是一个缺陷,但若从作者的道德意识形态考虑,就可以理解姚汝能的做法。姚汝能是大唐的臣子,安禄山却是大唐的逆臣贼子,全书以批判的口吻描写安禄山其人其事,这一表现出安禄山形象中美好一面的事迹,姚汝能完全可能知道,但不会写入书中。《旧唐书》毕竟是后世史臣所著,对于前朝的事情他们可以做到相对客观的记载。

3.重复

(1)话语重复

《事迹》中作者用大量的笔墨记述玄宗对安禄山的多次赏赐,如天宝九年,安禄山献俘入京,又入住新宅,作者不仅对玄宗的赏赐一一罗列在文中,甚至对所赐之物还加以描述:

玄宗赐银平脱破方八角花鸟药屏帐一具,方圆一丈七尺;金铜铰具、银凿镂、银鏁二具;色丝绦一百副;夹颉罗顶额织成锦帘二领;各紫綊帘罗金铜钩、分错色丝绦贴白檀香床两张,各长一丈,阔六尺;并水葱夹贴绿锦缘白平紬背席二领;绣茸毛毯合银平脱帐一具,方一丈三尺;金铜铰具、绣绫颉夹带、碧绫峻旗、色丝绦百副;贴文牙床二张,各长一丈,阔三尺;水葱夹贴席、红锦缘白平紬背、红异文绣方绣褥、紫紬床帐兼黄金瑶光等并全两内帐设。续赐青罗金鸾绯花鸟子女立马鸡袍袴等,屏风六合,红瑞锦褥四领,二色绫褥八领,瑞锦屏两领,龙须夹贴席一十四领,贴文柏床一十四张,白檀香木细绳床一张,绣草敦子三十个。至于厨厩之内,亦以金银饰其器,又赐金平脱五斗饭罂二口,银平脱五斗淘饭魁二,银丝织成篣筐、银织笊篱各一,金银具食藏二,零碎之物不可胜数。

又如,天宝十载正月初一是安禄山生日,玄宗、太真厚加赏遗,作者依旧如数家珍似的一一记入文中:

玄宗赐金花大银盆二,金花银双丝平二,金镀银盖椀二,金平脱酒海一并盖,金平脱杓一,小马脑盘二,金平脱大盏四,次盏四,金平脱大玛脑盘一,玉腰带一,并金鱼袋一,及平脱匣一,紫细绫衣十副,内三副锦袄子并半臂,每副四事,熟锦细绫□□三十六具。太真赐金平脱装一具,内漆半花镜一,玉合子二,玳瑁刮舌篦、耳篦各一,铜镊子各一,犀角梳篦刷子一,骨合子三,金镀银盒子二,金平脱盒子四,碧罗帕子一,红罗绣帕子二,紫罗枕一,毡一,金平脱铁面枕一,并平脱锁子一,银沙罗一,银鏂椀一,紫衣二副,内一副锦,每衣计四事件。

其余如天长节(为唐玄宗生日)的赏赐、安禄山入朝的赏赐,包括平日的一些吃食赏赐等,作者都不厌其烦地在文中以自注的方式作记录,这里不再逐一列举。然而在新、旧《唐书》中,至多提及玄宗给予了安禄山丰厚的赏赐,绝无详细的列举。话语重复的主要功能“在于强调,在于刻画人物,在于渲染气氛,在于造成读者心理上某种强烈的感受与震撼”。姚汝能如此写作,其旨意也在于突出强调,玄宗如此宠爱,安禄山却始终不满足,妄想谋国夺位,忘恩背义至此,怎能不令大唐臣民唾弃?玄宗的赏赐越丰厚,越让读者觉得安禄山的谋逆有悖人伦道德。“相同或相似语句的每一次重复都在意义上达到增值,情感一次比一次更强烈,像螺旋式的攀升,以至直达叙述的中心”。新、旧《唐书》未载,笔者揣测其中缘由,一是皇帝对朝臣的赏赐史官司空见惯,二是正史更多的是客观记录前朝有借鉴的历史,皇帝的赏赐时刻都会发生,对历史没有重大影响,无须入史。

(2)事件重复

安禄山和史思明备受唐玄宗宠爱,都封侯拜将,位极人臣;叛乱之后又相继称帝,生前可谓显赫至极。然而他们不是死于征战一生的沙场上,更不是作为皇帝终老,却是很不光彩地死在儿子的刀下。“安史之乱”的几位主要将领几乎都死于非命,最令人唏嘘的是安庆绪杀安禄山,史思明杀安庆绪,史朝义杀史思明。除史朝义是被唐将李怀仙所杀之外,其余都死于叛军内部的权力争夺与残杀,子弑父,臣弑主。冥冥之中因果报应,一报还一报,所报不爽。这里,“相同事件的重复叙述,由于重复的发展和变化,从而充实了作品的内容,加深了作品的意义”。

新、旧《唐书》的列传第一百五十上是安禄山、子庆绪,高尚、孙孝哲,史思明、子朝义六人合传,与《事迹》一样,也分别记述了安史等人被杀的情景,场景重复的叙述目的不在于强调而在于“惊人的相似”,于相似中蕴含着叙述事件的张力,从相似中直逼作品的内核:历史与人事、物事在惊人相似地重复着。《事迹》写史思明处死安庆绪兄弟时冠冕堂皇地说:“因何杀阿爷夺职掌?”新、旧《唐书》作:“为人子,杀父求位,非大逆邪?”那么为人臣,僭主求位,又该当何论?无论是唐皇还是安氏父子,都算是他的主子,先叛唐皇,再杀少主,不知史思明说出这句话时心中是何感想。再到史朝义弑父之时,史思明是否感觉到一切都是天意?

姚汝能与正史都大力描写安史之死,在向读者传达着一个信息:唐祚仍存,叛军不会得势,安史之死是因果报应,乱臣贼子,不得善终。正如《新唐书·逆臣传》赞曰:禄山、思明兴夷奴饿俘,假天子恩幸,遂乱天下。彼能以臣反君,而其子亦能贼杀其父,事之好还,天道固然。然生民厄会,必假手于人者,故二贼暴兴而亟灭。张谓讥刘裕“近希曹、马,远弃桓、文,祸徒及于两朝,福未盈于三载,八叶传其世嗣,六君不以寿终,天之报施,其明验乎!”杜牧谓:“相工称随文帝当为帝者,后篡窃果得之。周末,杨氏为作八柱国,公侯相袭久矣,一旦以男子偷窃位号,不三二十年,壮老婴儿皆不得其死。彼知相法者,当曰此必为杨氏之祸,乃可为善相人。”张、杜确论,至今多称诵之。如禄山、思明,希刘裕、杨坚而不至者,是以著其论。

四、结论

姚汝能本意虽是写史传,但全知与限知相结合的视角,叙事顺序、节奏、详略、体例的独特,小说化的叙事手法的运用,使《事迹》不自觉中具有了小说叙事的因素,《事迹》也因此有别于其他史传作品。传说、童谣等使全书蒙上了神化色彩,细节描写使人物形象更加鲜明,话语重复的强调作用、事件重复隐寓历史相似轮回的意义,是《事迹》与新、旧《唐书》明显的不同之处。本文通过对《安禄山事迹》与新、旧《唐书》及《资治通鉴》中叙事的比较,发现小说叙事与正史叙事有很大的不同。

首先,正史要求实录,小说追求艺术真实。史传叙事以“不虚美,不隐恶,其文直,其事核”的实录为最高原则,实录将其与文学艺术分离开来。小说中叙写神话、传说合情合理,然而若存在于史传中,其合理性就可能受到质疑。当然,史传中也会包含一些合理的虚构想象,但这些虚构想象是史官以经验为根据、对历史进行判断,产生的具有真实感的虚构,是在已知历史结局的前提下对已经发生的历史细节的合理建构。其次,正史叙事在追求“实录”、“文直”、“事核”的同时,必然要求用精练简洁的语言对事件进行高度的概括和总结,具有浓缩性和精炼性。而小说叙事更注重描写的具体详实,《旧唐书·安史列传》只有八千字左右,《新唐书·逆臣传上》也不过一万二千多字,《事迹》则将近两万三千字。这主要是自注较为丰富的缘故,如果去掉自注,正文字数与正史大致相当,但内容丰富程度将大打折扣。

事实上,《事迹》在叙事上又深刻受到史传叙事传统的影响,可以说《事迹》的叙事是历史叙事与小说叙事的结合。这个结合虽然不甚完美,文学史家们一致认为《事迹》作为一部传奇小说成就不高,但也给后世历史题材小说的发展提供了一定的借鉴,以真实的历史背景为框架,内容上则杂取史实与传闻轶事,形成虚实结合的创作模式,这一模式至《三国志通俗演义》而达到巅峰。这就是说,《事迹》对后来历史题材小说的写作所产生的影响还值得我们进一步去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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