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乐视域中的山水文化
——西晋“金谷宴游”的审美情趣及其发展
2014-04-17段春杨
段春杨
(济宁学院中文系,山东 曲阜 273155)
享乐视域中的山水文化
——西晋“金谷宴游”的审美情趣及其发展
段春杨
(济宁学院中文系,山东 曲阜 273155)
西晋时期名噪一时的“金谷宴游”具有深远的审美文化意义——山水进入了士人的文化生活中。上层社会整体的享乐风气造就了西晋文化独特的审美情趣,“金谷宴游”集中体现了士人群体对山水的关注,并将愉情山水的审美情趣与对生命的感叹结合在一起,成为山水文化发展过程中重要的一环。
金谷宴游;享乐之风;审美情趣;山水文化
“金谷宴游”是西晋时期以名士石崇为中心的文人集会活动,据《晋书·刘琨传》的记载:“时征虏将军石崇河南金谷涧中有别庐,冠绝时辈,引致宾客,日以赋诗。”[1](P1679)说明金谷园中经常进行文人集会,其中以元康六年的那次集会最为著名(为叙述方便,本文的“金谷宴游”特指元康六年的集会),关于此次集会,石崇的《金谷诗序》有详细记载:
余以元康六年,从太仆卿出为使持节、监青徐诸军事、征虏将军。有别庐在河南县界金谷涧中,去城十里,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金田十顷,羊二百口,鸡猪鹅鸭之类,莫不毕备。又有水碓、鱼池、土窟,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时征西大将军、祭酒王诩当还长安,余与众贤,共送往涧中,昼夜游宴,屡迁其坐,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时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住,令与鼓吹递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故具列时人官号姓名年纪,又写诗箸后。后之好事者,其览之哉。凡三十人,吴王师议郎、关中侯、始平武功苏绍,字世嗣,年五十,为首。[2](P335)
此次宴集既是为石崇外任而兴办,又是为送别任征西大将军祭酒的王诩往长安而举行——“送者倾都,帐饮于此(金谷园)”[1](P1006)此次集会在当时和后世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赋诗编成《金谷集》,可惜绝大多数已经散佚,只有石崇的《金谷诗序》和潘岳的一首《金谷集作诗》完整地保存下来,另外还有石崇的二首记录金谷别庐情形的《思归引并序》和《思归叹》可以窥见当年宴游的情貌。仅凭这几部作品及部分残卷,当然无法还原当年宴游的真实场景,但山水文化已经进入到西晋士人的视域中却是不争的事实。
一、宽松政治环境下的享乐之风
文人的宴游集会并不是肇始于“金谷宴游”,西汉时期的梁孝王常聚集文士在兔园饮酒作赋,枚乘就写过《梁王兔园赋》。早于金谷雅集八十多年
的建安时期,围绕在曹操父子周围的一批文人常常被召集到一起聚会,其中有著名的“南皮之游”和“西园之游”,尤其是“西园之游”规模宏大并留下诗作十二首,反映了文人游宴、诗酒唱和活动在当时的盛行,西晋时期的文人集会也不只“金谷宴游”这一次,晋武帝的华林园之会也是规模较大的文人集会,而且留存了王济、张华、荀勖等人的华林园诗。这些集会都是以帝王为中心的,留下的作品多是参与游宴的文人受命而作,曹丕所谓的“酒酣耳热,仰而赋诗”[3](P142)其实就是帝王提供文士以切磋诗文、展示才艺的机会。“金谷宴游”则“以亲友俊彦宴游吟咏的形式为后人向往追随。”[4](P214)将文人的集会场所由帝王提供转向了士大夫阶层,减少了由于受命而作的束缚感,它能真正地反映士大夫们在集会时的放松心态,即兴的创作更贴近宴游的真实情貌,可以说“金谷宴游”继承并拓展了西汉以来的游宴之风。
这种“亲友俊彦”常常相聚一处,诗酒言欢形式的不断出现,与西晋宽松的社会环境有密切的关系。西晋的统治者尤其是晋武帝司马炎出于多种原因采取了一种较为宽厚的为政作风,他们虽然以儒为尊,却没有像汉武帝那样“罢黜百家”,这使儒家文化以外的多种文化可以在宽松的政治环境中自由发展。大一统政治下的文化多元化导致儒学禁锢日益衰弛,产生于汉末魏初的“清议”、“清谈”盛行于正始的谈玄之风在西晋时期得到了另一种形式的发展,甚至对传统儒教发起挑战,正始“竹林七贤”的山涛、王戎俱在晋任显职,这里既有政治上的原因,也从另一角度说明了西晋统治者对儒家以外文化的宽容态度,清谈领袖王衍与乐广均为皇亲国戚,他们既是名门大族又居朝廷显要,无形中引导了玄风的发展,后进士大夫莫不景慕效仿,成为一时之风气——“学者以老、庄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薄为辩而贱名检……”[5](P2186)读书士子得到了可以摆脱“名教”束缚的空间,他们试图在名教与自然之间寻找一条全新的出路。
基于价值取向上的模糊,在士文化中,享乐之风伴随着思想的游移而愈演愈烈。在现实人生中,西晋士人没有躬行于儒家文化提倡的忠义思想,也无法贯彻道家的超然物外,儒家与道家同样提倡的名节操守在西晋士人这里逐渐地丧失,他们所追求的全新人生境界实际上就是既不放弃人间的荣华富贵,又能在必要之时以老庄思想自保,士人普遍失去了立身行事的根本准则。于是以竞相豪奢、不婴世务、聚物敛财为特点的享乐之风弥漫在整个西晋上层社会,《世说新语·汰侈》有石崇与王恺争豪斗富的精彩记载。《晋书·五行志》也有关于何曾、何劭、羊琇、贾谧、贾模等竟为豪奢人物的介绍。王戎、和峤、山涛、石崇等人的聚敛钱财、霸占官田可以在《晋书》的本传中找到依据。《晋书》关于王衍上表惠帝请求女儿与太子离婚之事便是西晋士人不婴世务以求自保最典型的例子。在奢侈、放诞中享受生之乐趣成了西晋士人特殊审美情趣得以产生的温床。
文人集会的传统、享乐世俗的生活体验使他们沉醉于潇洒风流的生活情趣。衣食无忧的现实状况,豪奢贵族庄园式的家庭环境给了他们接触山川风物的机会。于是,作为上层社会的诗酒言欢、纵情山水就应运而生了。
二、怡情山水的审美情趣
西晋士人把山水作为游乐的对象,把大自然的美作为人间荣华富贵的一种补充,虽然自然景物未作为独立的审美对象而存在,离真正的山水诗还差一步,但他们已经找到了一个新的载体——自然山水,去承载终生不能忘情的入世精神,被迫远离政治的失意情怀。
左思的《招隐诗》描绘自然山水的美:“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白云停阴岗,丹葩曜阳林。石泉漱琼瑶,纤鳞或浮沉。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充分体现了自然景物在西晋时期已经进入文人的视野,而金谷宴游则体现了群体对山水的关注,当时参与宴游的许多人都有诗歌创作:“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潘岳的《金谷集作诗》是那次著名集会唯一保存完整的诗,写金谷所见:“迴溪萦曲阻,峻阪路威夷。绿池泛淡淡,青柳何依依。滥泉龙鳞澜,激波连珠挥。前庭树沙棠,后园植乌椑。灵囿繁石榴,茂林列芳梨。”已经注意到了写实地描写景物,用华丽的辞藻来描写耳目所及的美丽山水。石崇的《思归引》和《思归叹》中对金谷景色的描写也可见一般:“经芒阜,济河梁,望我旧管心悦康。清渠激,鱼彷徨,雁惊溯波群相将,终日周览乐无方。”(《思归引》)“秋风厉兮鸿雁征,蟋蟀嘈嘈兮晨夜鸣。落叶飘兮枯枝竦,百草零落兮覆畦垅。”(《思归叹》)正是享乐的文化土
壤孕育了这样奢华的诗风,即使是在萧瑟的秋天,万物凋零得也是有声有色。西晋的士人们在其富贵生活中发现了自然美,士人们在这人工化的自然山水中“终日周览乐无方”,这是世俗的西晋文化所特有的。因而,“金谷宴游”不仅继承西园之游的宴游之风,同时也推动了中国山水文化的发展,当时的山水已经纳入到士人的文化生活当中,罗忠强曾说:“金谷赋诗,在一个很大的规模上成为士人群体的一种生活方式。”[6](P217)以往常常将这些作品解读为贵游子弟的贪图逸乐之作,而忽略了它的文化意义。
“金谷宴游”还把愉情山水的审美情趣与对生命的感叹融合在一起,成为士文化发展过程中不可忽视的一环。石崇的《金谷诗序》和他写于元康八年(298年)的记录金谷别庐情形的《思归引序》,作者从文艺思想上自觉地表现出对山水美的追求,这足以使他在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上占有一席之地。这其中有他对金谷田园山水美的欣赏和创作田园山水诗的的艺术追求,在《金谷诗序》中,石崇说明金谷诗是他和他的朋友们“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对金谷风光“娱目欢心”之余,“遂各赋诗,以叙中怀”之作,更有对自身生死存亡的重视——“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反映出文人更加自觉的迁世之感,是人的生命意识的觉醒。“出则以游目弋钓为事,入则有琴书之娱。又好服食咽气,志在不朽,傲然有凌云之操。”[5](P2041)(《思归引序》)表现出作者从主观上已把愉情山水与自己的志向情操联系在一起。
西晋士人将目光转向山水,昭示了自然美已经悄然走上了审美文化发展的领域,推动了中国古代山水诗的发展,这是“金谷宴游”最大的文化价值所在。在金谷雅集的铺垫下,东晋时期的士人们放迹山水、流连林涧之趣尚在般若佛学大量传播的背景下,使自然美成为独立的审美对象便是水到渠成之事了。
三、山水文化的继续发展
“金谷宴游”在当时有极大的声势,在后世也有较多的回应。《世说新语·企羡》载:“王右军得人以《兰亭集序》方《金谷诗序》,又以已敌石崇,甚有欣色。”[7](P743)王羲之这样在当时声望极高的士人有此种看法,则金谷之游在东晋士人心中的崇高地位可想而知。东晋穆帝永和九年(公元353年)三月三日,王羲之同司徒谢安、左司马孙绰等四十一人,在会稽境内的兰亭举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文人集会,这是在金谷雅集五十六年之后的一次规模空前的盛会。右军所作的《兰亭集序》就真实而详尽地描述了当时宴集的盛况:“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2](P258)此次集会共成诗30首,是为《兰亭集》。王羲之欣然命笔,为之作序,定为《兰亭集序》。与金谷之会所留下的诗词相比,兰亭诗摈弃了那种奢华的诗风而显得风雅飘逸,是对金谷宴游愉情山水审美情趣的继续和发展。而与《金谷诗序》相较,著名的《兰亭集序》则上升到更高的哲学层次去体悟自然与人生,在“快然自足”之余,“不知老之将至”,“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山水情趣中的迁世之悲,到这里已经发展成了一种历史情怀,一种超越了生死的“宇宙品类之感慨”,这是前代游宴作品中不曾有过的。
如果说兰亭盛会发展了“金谷宴游”的文人集会的形式及愉情山水的审美情趣,那么谢灵运的山水诗则真正的把山水作为独立的审美对象引入诗歌的创作当中。山姿水态在他的诗中占据了主要地位,他尽力地捕捉山水景物的客观美,力图把他们一一真实地再现出来,显示其高超的描摹技巧,如《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舍舟眺迥渚,停策倚茂松。……俛视乔木杪,仰聆大壑灇。石横水分流,林密蹊绝踪。……初篁苞绿箨,新蒲含紫茸。海鸥戏春岸,天鸡弄和风……”景物随着作者的脚步被分解成一个个镜头,展现在读者面前,清新自然的景物中,尽显作者的刻划描摹之功。“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初去郡》)等垂范后世的佳句,无不表现出作者高超的驾驭语言的能力,从不同的角度展现着大自然的美。这是对前所提到的左思和潘岳注意写实地描写景物的发扬光大,从而深深地影响着南朝一代诗风。
金谷宴游的文化意义就在于山水进入了士人的文化生活中,成为士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文人的集会宴游已成为士人群体的生活方式,是士人世俗生活的点缀,由于山水审美的渗入,士人宴饮欢愉的生活趣味便更加雅化和诗化。新的审美趣尚的产生需要经历长期的积累过程,山姿水态进入士人视野之后的发展则使整个山水文化源远流长,金谷宴游是这个文化进程中不可缺少的一环。
[1] [唐]房玄龄等.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2] [清]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3] 汪耀明.汉魏六朝文选解[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
[4] 俞士玲.西晋文学考论[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
[5] [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6] 罗宗强.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M].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
[7] [南朝宋]刘义庆著[南朝梁]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3.
(责任编辑 颜 健)
The Landscape Culture by The View of Pleasure——The Aesthetic Teast And its Development of "Jingu feast Tour"of The Western jin Dynasty
Duan Chun Yang
(Chinese Department of Jining University, Qufu 273155,China)
During the Western Jin Dynasty enjoy quite a reputation of "Jingu feast Tour" has a profound cultural andaesthetic meanings——landscape into their cultural life. The upper classes of society overall enjoyment atmospherecreated the Western Jin Dynasty culture and unique aesthetic taste. " Jingu feast Tour " embodies a concentratedreflection of Intellectual group on landscape concerns. And put entertaining landscape aesthetics with on the life sightighter. “Jingu feast tour”become an important part in theprocess of landscape cultural.
jingu feast tour; the atmosphere of pleasure ;aesthetic taste ;landscape culture
I206.2
A
1004—1877(2014)01—0038—04
2013-10-06
段春杨(1979—),女,辽宁沈阳人,济宁学院中文系讲师,山东师范大学古代文学专业2011级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代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