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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专论曾国藩之原因探析

2014-04-17

江苏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3期
关键词:宋学曾氏学术史

梅 乐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

1920年,梁启超花费月余时间写成《清代学术概论》,旋即出版。三年后他又写就《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一书。时隔近十五年,钱穆接踵前贤,出版同名著作《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三书俱为后来者奉为论清学史的名著,至今依然。不过,钱、梁二先生的两本《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虽为同名,却在写作体例、宗旨、内容上有着很大不同,尤其在内容上更是如此。比如钱书中有论曾国藩一章,梁书中则未有专门论述,仅在一处简单提及。[1](P.120)而关于这一点,研究者似乎还未得到足够的重视,只是在对两书进行宏观比较时约略提到,并未进行较为细致的分疏。①关于对梁、钱二先生两本《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的比较,可参看周国栋:“两种不同的学术史范式——梁启超、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之比较”,载《史学月刊》,2000年第4期;陈勇:“‘不知宋学,则无以评汉宋之是非’——钱穆与清代学术史研究”,载《史学理论研究》,2003年第1期;胡文生:“梁启超、钱穆同名作《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之比较”,载《中州学刊》,2005年第1期;陈勇:“钱穆与《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载《中国图书评论》,2007年第11期;崔兰海:“梁启超、钱穆同名作品《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主旨对比”,载《武汉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汪荣祖:《史学九章》,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51-165页。本文拟就此探讨一下钱穆特举曾国藩并作专章论述的缘由。

一、钱穆本人对“学术”一词的理解

一般而言,现在人谈论、研究曾国藩,均是从其理学思想、古文造诣等方面着手,大多不会将他放入晚清学术史的考察当中。但何以钱穆先生在其标明学术史的著作中而要大谈特谈曾国藩其人其学呢?笔者以为这与钱先生本人对于“学术”及“学术史”的理解有关。

在分析钱穆的观点之前,先来看一下当时学人对“学术史”的看法。常乃惪在1928年曾出版《中国思想小史》一书。在书中,他对“学术史”和“思想史”的概念有所区分:“学术史—或者哲学史—所注重的是学说的内容,师徒传授的门户派别,以个人为中心的学者传记等等—思想史对于这些却全不注重,它所注重的乃是一时代思想递嬗的源流大概,及于当时及后世的波动影响”[2](P.1)。这种区分,在当时是否是普遍的见解暂且不论。仅就梁、钱二先生的三本论清学著作而言,则均无如此清晰的界定。②梁启超的两本书分别初版于1920年和1923年,而钱书则初版于1937年。与常乃惪书相比,时间一前一后。这三本著作虽名为学术史的写作,但亦提及“思想”一词。如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叙述康有为一节,在分析康有为的《大同书》后,就不禁有“使国中有一大思想家,而国人不蒙其泽”[1](PP.67-68)的感叹。钱穆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也是如此。如他在论清初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诸人时,就常将他们的“学术”与“思想”并提,而在论康有为一章中也多是论其“思想”的矛盾性。之后他在《国史大纲·引论》中又直接使用“学术思想”一词,并将其与“政治制度”、“社会经济”并列,认为是“近代革新派”所注意之“三事”[3](P.9)。至于他晚年将其散篇文章结集为《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八册,以“学术思想史”贯名,或许也是出于此种缘由。可见钱先生理解的“学术”,实可以“学术思想”代替,并且这种看法还是一贯的,到晚年亦是如此。

钱先生对于“学术”一词的这种看法,是缘于他对传统意义上的“学术”的理解。一般而言,传统所谓的“学术”多与政事、“世道”、风气转移相关。如明清之际大儒颜元曾有这样的名言:“学者勿以转移之权,委之气数,一人行之为学术,众人从之为风俗”[4](P.8)。乾隆之时,姚鼐在《赠钱献之序》中曾言:“盖魏、晋之间,空虚之谈兴,以清言为高,以章句为尘垢,放诞颓坏,迄亡天下;然世犹或爱其说辞,不忍废也。自是南北乖分,学术异尚,五百余年”[5](P.110)。再者,吴廷栋在《复沈舜卿先生书》中也说:“权足以有为,则挽回以政教”,“权不足以有为,则挽回以学术”[6]。显然,颜元、姚鼐、吴廷栋诸人所谓的“学术”与上文常乃惪所理解的大为不同,与现在一般所理解的“学术”也迥异。而钱穆在分析曾国藩其人其学时,认为曾氏“所谓‘以己之所向,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才’”,是其“毕生学术所在,亦即毕生事业所在”[7](P.640)。在分析曾国藩的礼学思想时,他对乾嘉时期也有这样的判断:“乾、嘉以来,士习官方日坏,其弊由于学术之偏弊,而其征见于当时汉学家之好诋宋儒。”[7](P.647)钱穆两处所言的“学术”明显同上引诸例相似。

然而,这与梁启程在其同名著作中的看法已然不同。梁先生早年曾著有《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书。书名即用“学术思想”一词,而在大部分篇幅中也频繁使用这一名词。但此时梁氏之用法实近于古人所谓的“学术”。最末增补的一节虽题为“近世之学术”,而不再用“学术思想”,但所称之“学术”,亦是如此。[8]之后其所著《清代学术概论》一书固然夹杂学术史与思想史的双重成分,然而文末却致意于“为学问而学问”的精神,并对未来中国的“学术”事业予以鼓励。[1](PP.86-88)至其所写《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一书,虽间亦有思想史的成分,但大部分篇幅却是致力于学派、学科的条分缕析与学术著作的整理。这就颇近于常乃惪所谓的“学术史”写作方式,与现今所言的学术史写作也多有相似之处。所以,比较梁启超这三本论学著作,便可发现三书大致是朝着今日学术史写作的蕲向而逐次进行。①关于梁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有论者认为“仍继承了清季那种熔思想学术于一炉的倾向”,与本文看法稍不同。见罗志田:《裂变中的传承:20世纪前期的中国文化与学术》,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92页。这或许也是他能在书中正视乾嘉汉学家的因由。也正因梁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颇近于现今“学术史”的写作路向,所以他才对清末思想界“三条新路”之一的“宋学复兴”及曾国藩其人其学着墨不多,仅仅是顺便提及而已。

综合以上的分析,钱穆在写作《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时对于“学术”一词及“学术史”写作方式的理解,已与此前梁启超写作同名著作时的考虑大不相同,反而近于梁氏早年所著《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书中的看法。钱穆所谓的“学术”,比较接近于传统意义上的“学术”,往往会论及人物之思想学问对于政事、社会风俗的影响。而在他看来,曾国藩之学也正是如此,从而自然也就成为其学术史著述中的应有内容。

二、写作背景与“转世运”之人才

钱穆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书中的序言部分言道:“斯编初讲,正值‘九一八事变’骤起。五载以来,身处故都,不啻边塞,大难目击,别有会心。司马氏表六国事,曰:‘近己则俗变相类’,是书所论,可谓近己矣”[7](P.4)。太史公司马迁表述六国史事,而感叹当日时事,钱先生此番言语,亦是斯旨,同样是感伤己身近事。其时日本侵华亟亟,在占领东北之后正觊觎华北。身在北平的钱穆别有会心,浓重的忧世情怀不免流露。序言接下来又说写作此书目的在于“将以明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求以合之当世,备一家之言”[7](P.4)。“求以合之当世”之言可进一步看出钱先生著作此书的经世心理。著书以名心志,本是传统知识人常以坚持的风气,更何况又是国难日益严重之际。

忧世进而怀抱经世的心理之下,钱穆遂对于“转世运”之人物特别关注。他在论述陈澧时曾感叹“安所得东塾(即陈澧——引者按)其人者,以上挽之于朱子、郑君(即郑玄——引者按),相率趋于博学知服之风,而求以作人才、转世运哉?此余於东塾之一编,所尤拳拳深致其向往之意也。”[7](P.690)虽是在论述陈澧,却也可看出他对“转世运”之“人才”的重视。大致在著作此书的同时,钱穆在一篇谈近百年诸儒论读书的文章中明确主张社会上负有“国家社会更大的重任”的“比较占在领导地位的搢绅士大夫”、“政军大僚”、“各色各行的领导人物”都应“稍事学问”,奉曾国藩为模范,“庶乎希望可再有曾氏般的人物出现”。[9](P.96)①此文原题为《近百年来之读书运动》,初发表于1935年11月的《益世报·读书周刊》上,收入《学龠》一书时改为《近百年来诸儒论读书》。可见,在钱穆先生看来,曾国藩已然是这种“转世运”的人物,所以才主张当时各阶层的“领导人物”都应向其学习,并以此期待如曾国藩般人物的出现。

但为何钱先生会认为曾国藩是其所谓“转世运”的人物,其评判标准何在?综合上引钱穆对陈澧、曾国藩的评价中,可以看到“博学知服”、富有学问即是他所谓“转世运”之人物的理想标准。而在论曾国藩一章中,钱穆特别彰显曾氏“陶铸一世之人才”的风俗论,“文以载道”的文章论,以及会通汉、宋的礼学思想,并且认为是“体大思精”之作。[7](PP.639-655)在钱先生看来,曾国藩“勋绩”、“学业”、“文章”俱在,确实符合其“转世运”之人物的标准。所以他才在论读书一文中对之褒扬有加。这也或许是他在书中格外重视曾国藩并作专章论述的最大因由。

不过,需要说明的是,钱穆虽认为曾国藩是一“转世运”人物,不可多得,但在他看来曾氏亦并非一完人,毫无缺点。汪荣祖先生据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书中对于曾国藩的看法,认为曾氏“在钱穆心目中形象之高大,实不作晚清第二人想”[10](P.162)。这一观点大体不错。钱穆确曾说过曾国藩为“近百年来第一个伟大人物”这样的话。[9](P.105)

然而,钱先生在此书中的有关论曾文字却也并非全是褒奖之辞。他在论龚自珍时,即已指出,“湘乡曾氏削平大难,欲以忠诚倡一世,而晚境忧谗畏讥,惴惴不可终日”[7](P.613)。在论曾国藩这一章中,他也同样言道:“自此以往(指1861年以后——引者按),涤生(即曾国藩——引者按)名位日高,……而忧谗畏讥,日惴惴于晚节之不终保。盖转移习俗以陶铸一世人才之至愿,在涤生故未尽酬。”[7](P.646)可见钱穆对曾国藩的评价也是有所褒贬。不仅在此书如是说,在此后的《国史大纲》中他也认为“湘军诸帅,虽自谓受有传统文化之浇培……而他们对于民族大义,亦早已丧失……湘军诸帅寄托在异族政权的卵翼下来谈民族文化之保存与发皇,岂异梦寐!”[3](P.879)虽说是“湘军诸帅”,但曾国藩自也包括在内。虽说钱穆“颇具民族主义意识,并见诸其史学”[10](P.164),但以“民族大义”来责难曾国藩,可见他并不将曾氏作完人看待。接着钱穆又叹道:“曾、左、胡、李号称同治中兴功臣。然此等人物,仅能平乱,却不能致治。”[3](P.887)在此他显然已对曾国藩持批评态度。

钱穆对曾国藩的态度已然如是,但他仍对其抱有无限同情与赞誉,认为曾氏是一“转世运”的人物,号召社会上负有“国家社会更大的重任”的人士向其学习。如能联系此书写作背景以及当时钱穆本人的心境细细思量,当能明了其中缘由。②关于钱书写作背景,周国栋、陈勇以为还应提到钱穆对当时盛行的考据学风所采取的批评态度,以及对于经世学风的注重,可参看周国栋:“两种不同的学术史范式——梁启超、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之比较”,载《史学月刊》,2000年第4期;陈勇:“‘不知宋学,则无以评汉宋之是非’——钱穆与清代学术史研究”,载《史学理论研究》,2003年第1期。如果从这一方面分析,亦可说明钱穆当时的经世心理。

三、相似的学问背景

汪荣祖先生认为,通过钱穆于《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一书中对于曾国藩其人其学的论述,可以“略见钱穆与曾国藩在思想与意识上之相契。现代学人之中,固不仅仅陈寅恪之思想在湘乡南皮之间也”[10](P.162)。此处末尾一句的见解,颇有意味。关于陈寅恪自言“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曾湘乡张南皮之间”这一句的解法,历来有多种,此处可不深论。但认为陈、钱两位著名史家均对曾氏曾学颇为青睐,则确为知言。由此,关于钱穆对曾国藩另眼相看的缘由,还可从二人学问背景的关联上来探讨。

在钱先生看来,曾国藩的学问渊源主要受到桐城派姚鼐等人以及乡贤前辈的影响。姚鼐诸人虽以古文辞名于世,但不忘畅论改革风俗,提倡教化之说。乡贤前辈唐鉴等人在湖湘之地宣扬程朱学说,提倡经世之学。[7](PP.632-638)这两派人论学有一共同之处,就是不满当时专尊汉学的风气,对于宋学持平情之论。而曾国藩在京师任翰林院检讨时,得以“接闻桐城诸老绪论,又亲与唐鉴、吴廷栋诸人交游”[7](P.639)。特别是与唐鉴等人的“交游”,使得曾国藩直接受到他们的理学思想的熏陶,治学开始注重理学,犹重宋儒程朱。这也使得其学问整体进入新的境界。[11](PP.252-258)曾国藩受程朱理学影响是如此之深,所以才会自言:“一宗宋儒”[12](P.3467)。

钱穆对宋学亦是十分看重,受宋学影响至为深刻。他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一书的开始就将近三百年的学术推源于宋学。在他看来,“近世揭橥汉学之名以与宋学敌,不知宋学,则无以评汉宋之是非。且言汉学渊源者,必溯诸晚明诸遗老”。这些“遗老”“皆于宋学有甚深契诣”。而乾嘉“汉学诸家之高下浅深,亦往往视其所得于宋学之高下浅深以为判”。道光、咸丰之后,汉宋兼采之说渐盛,“抑且多尊宋贬汉,对乾嘉为平反者”。进而他得出这样的结论:“故不识宋学,即无以识近代也。”[7](P.1)这或许是因其著书着重贯通的写法以及个人见解倾向的不同使然,但从这番言论中也分明可以体味出他对宋学的重视程度。且其在1930年时既已明确言道:“余本好宋明理学家言,而不喜清代乾嘉诸儒之为学”。写完《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后不久,则又“治理学一意归向于程朱”。[13](P.150、200)可见钱穆先生对于宋明理学的兴趣之大,以致影响到其治学的路向。他在晚年更是花费数年光阴写出长篇巨著《朱子新学案》。此书正文开篇即指出“在中国历史上,前古有孔子,近古有朱子,此两人,皆在中国学术思想史及中国文化史上发出莫大声光,留下莫大影响。”[14](P.1)①关于钱穆先生对宋明理学及宋明儒学的重视与推赏,还可参见钱穆《宋明理学概述》,九州出版社2010年版,序文第2页。这部可以看作是钱穆一生思想、治学的最终归趋。他将孔子与朱子并举,又以“前古”“近古”贯之,更可见其本人对于朱子宋学的推崇。

至此,可以看到,钱穆与曾国藩有着相似的学问背景,均甚为推崇宋学。这也应是钱穆在其《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一书中专论曾国藩的原因之一。

四、结语

据钱穆先生晚年自述,是缘于与梁启超关于近三百年学术史的看法有异,才“特开”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的课程,并“自编讲义”[13](P.156)。(其《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一书即是从其讲义而来)则此书所讲内容,本就有与梁启超考虑不同的地方。钱穆在书中论曾国藩一章即是一例。

钱穆所理解的“学术”接近于传统意义上的“学术”,与梁启超在同名著作中的考虑已然不同。他在写作此书时正值九一八之后国难时期的特殊背景。而且他与曾国藩在学问背景上也较为相像。正是由于以上这几重原因,钱穆先生才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书中为曾国藩专辟一章详加讨论。

[1]朱维铮.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

[2]常乃惪.中国思想小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3]钱穆.国史大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4]冯辰.李恕谷先生年谱[M].北平:四存学会,1935.

[5]姚鼐.惜抱轩诗文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6]吴廷栋.拙修集(三)·卷八[M].六安:求我斋刊刻,同治十年.

[7]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8]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A].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七[C].北京:中华书局,1989.

[9]钱穆.学龠[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0.

[10]汪荣祖.史学九章[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

[11]余英时.论士衡史[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

[12]曾国藩.曾国藩全集·书信(五)[C].长沙:岳麓书社,1992.

[13]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

[14]钱穆.朱子新学案[M].成都:巴蜀书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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