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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文君苏轼诗歌研究探微
——以《诗歌,政治,哲学:作为东坡居士的苏轼》为例

2014-04-17

教育观察 2014年4期
关键词:郑氏东坡苏轼

许 磊

(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苏州,215123)

作为独立学者、翻译家和作家的美国蒙大拿州立大学的郑文君(Alice W.Cheang)用英文创作的《诗歌,政治,哲学:作为东坡居士的苏轼》(Poetry,Politics,Philosophy:SushihasTheManofTheEasternSlope)一文,将东坡八首系列诗歌置于政治流放的大背景中,并运用新批评理论中的文学张力说深入挖掘文本的多重含义,体现了中国传统诗歌研究方法和西方文论的有机统一。

一、苏轼诗歌的张力

文学张力说源自英美新批评派理论家艾伦·退特,他指出“诗的意义就是指它的张力,即我们在诗中所能发现的全部外展和内包的有机整体”[1]130。换言之,在各种对立文学元素构成的统一体中,各方并不消除对立关系,而是互相衬映、抗衡、冲击,使读者的思维不断在各方中往返、游移,在多重观念影响下产生的立体感受。郑文君指出“苏轼的东坡八首系列诗歌代表着诗意的语言表达和组诗创作方面的全新的重要实践”[2]387,即苏诗在文字探索方面呈现出新进展。郑氏在文学张力说的视域下,从语言、意境、叙事、角色等方面对苏轼诗歌进行了详细阐释,笔者将分述之。

乔姆斯基的语言结构论认为文学语言的深层结构扩展了表层结构的内在意义场,文学语言从字典诠释式的一词一义的狭隘理解中解放出来,通过有限的手段和组合原则去表现无限的客观世界与人的心灵世界。经受西方传统学术训练的郑氏对新批评理论稔熟,并能化用这些理论如庖丁解牛般分析中国诗词。如苏轼《初到黄州》“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不甚起眼的两句,在郑氏的眼中别出心裁却又契合苏轼诗歌内在旨意。她认为诗句中两处世俗细节的生动性体现在句子本身的悖论中。“无补丝毫事”是苏轼忏悔自身无用,可实际上他对诗歌和实务有极大贡献;对于“官家压酒钱”这一“善举”,初读之似觉苏轼认为无用之人不配享有,而事实大相径庭。再如郑氏根据燕卜荪复义说指出《东坡八首》(其八)中“施一当获千”的三种解读:一是告诫性话语;二是得意的姿态;三是诗歌指示对象不明,可以是友人或诗人自己。郑氏的分析反映张力形成于诗歌语言能指和所指的矛盾组合中,特定语境中的有限所指涵纳了无限所指。

刘若愚认为诗歌探索不同的境界。[3]120诗歌中的实境是实际写出来的景、形、境,而虚境是从中延伸出的想象空间,其对实境产生冲击生成张力。“活跃生命的传达”“最高灵境的启示”,宗白华把虚境的博大深邃描述得淋漓尽致。《东坡八首》(其六):“种枣期可剥,种松期可斫。……想见竹篱间,青黄垂屋角。”郑氏认为诗人从现实意图出发,以想象结束。苏轼眼中的橘子并不用以食用或作为礼物赠送,而是用来欣赏的美的化身。橘子是物质实体(“果实”),在将来获取;对橘子生动色彩的想象是非物质的,可现在享受。因此,苏轼追求饱足的过程中首先获得精神愉悦,食不果腹却体验了人生之乐。《东坡八首》(其八):“马生本穷士,从我二十年。……我今反累生,借耕辍兹田。刮毛龟背上,何晨得成毡?……众笑终不悔,施一当获千。”郑氏认为,此诗中苏轼不再对未来做虚幻的猜测(虚),而是努力克服当下生活的艰苦现实(实)。郑氏将境界的虚实与语词的双关糅合在一起,可谓见解独特。

诗歌叙事置于一定的时空维度中,文学语境中的时空可将现实时空进行压缩或延展。《东坡八首》(其三):“自昔有微泉,来从远岭背。……去为柯氏陂,十亩鱼虾会。……昨夜南山云,雨到一犁外。”郑氏认为其三相较前两首,时空视野更为开阔。时间从“过去”延伸到“昨夜”,投射到将来,“不同时间的经验并置在同一的舞台上,中间,无需通过说明与解释,便呈现了其间所潜孕着的张力与冲突,而时间与人事的变迁与变幻都尽在‘不言’中”[4]24;空间上从“远岭背”延伸到“柯氏陂。”此诗中,“东坡”不再是孤立地点,它具备了与其他地点有关的历史序列性。《东坡八首》(其四):“种稻清明前,乐事我能数。……我久食官仓,红腐等泥土。行当知此味,口腹吾已许。”郑氏认为此诗中诗人思绪从眼前的东坡绵延到故乡蜀地,又从另一个时空追溯了更久以前的自我。此诗描述性的部分无明确主题或时态指向,使诗歌具有一种悬浮于时空中的奇特效果,这使整首诗作为从诗人年幼时在蜀地的回忆性观察的视角阅读成为可能,也可将其解读为指涉来年丰收。

苏轼诗歌的张力还通过角色的矛盾性体现出来。苏轼的典型意义在于他是地主阶级士大夫矛盾心情最早的人格化身,他身上有一种儒家“学而优则仕”的入世精神与对人生的空漠态度之间无法化解的矛盾。苏轼诗中的“退隐”是对社会及整个尘世的纷纷扰扰究竟有何意义这个根本问题的怀疑和企求解脱。事实上对社会的退避无法实现,所以这成了一种无法解脱而又要求解脱的对整个人生的厌倦和感伤。正是这种对整体人生的悔悟、淡漠感,求超脱而未能,欲排遣反戏谑,使苏轼奉儒家而出入佛老,谈世事而颇作玄思,嬉笑怒骂,皆成文章。[5]160-162郑氏认为《东坡八首》(其八)迂回曲折地捕捉到了人类之声的语型变化:时而戏谑、时而严肃、时而羞怯、时而轻率唐突、时而隐忍克制。正如卜松山所言,尽管苏轼的人生经历是“儒家”式的,是“入世”的,但其内心,或许由于经历过太多失望和打击,却倾向一种出世的态度,因此他常常在道家及禅宗佛教的思想中寻找方向。这种原本不协调元素的融合,正是他作品及个人魅力所在。[6]202

二、《东坡八首》的主题

苏轼初至黄州作《卜算子》,表达客作他乡归属的失落;后作《海棠诗》定义自我为有德的流放诗人,这种自我意识在诗歌结尾消失,意味着诗中的“自我”尚处萌芽期。《东坡八首》中,诗人从疏离的自我回归到与命运及外在世界和解的自我。其一和其二描绘了诗人从孤独流浪者的典型转变为乐观承受苦难的儒家典范的过程。其三的主题是“再生”,包含荒地之复兴与诗人之再生双重含义。从其一到其三,诗人一直争取与强制性条件建立友好关系:逐客在陌生领地力求转变成田园隐士,与自我和解并在新环境中找到归属。至此,诗人隐士的形象开始清晰。在现实自我的背后,诗人从另一个时空追溯了更久以前的自我,于是其四中诗人的思绪从东坡绵延到故乡。其四在东坡八首组诗中承前启后:苏轼回忆蜀地丰收的“乐事”并构想期望重温的图景,但诗人并未耽于冥想,他在诗末指出现实与理想的差距并期许未来。

上述诗歌都有开放式结尾。其一中“何时”指向不确定的未来,其二结尾形式是“尚未A,已是B”,指涉一个延伸到诗歌之外的时间框架,其三和其四的结尾指向将来。每首诗末都提出一个不确定何时能够实现的目标,这与农民生活由一系列预期结果构成并行不悖。统而观之,这些开放式结局为组诗的周期注入前进的动力。其五中诗人以老农自居,由最初的胆怯悲观转而承担光辉职责,其四结尾处的幻想式推测在其五中转化为现实主义者的保守估量。至此,其一中被命运逐至边缘的孤旅人现已做好重入社会的准备,在给予、接受和偿还的复杂人类关系模式中寻得了一席之地。上述诗歌描绘的系列活动在排除与融入、需要与欲望的两极徘徊、游离。其六中的苏轼从隐士成为社会人,开始突破上述悲伤的两极模式,他完成了从实现小我目标(饱腹)到共同目标(盈余)的超越。

《东坡八首》常被解读为有关苏轼农耕生活的诗歌,因此选集中常只收入前6首。郑文君对此持异议,她认为《东坡八首》的主题是成为东坡居士的苏轼,是通过农耕活动及在此过程中形成的人际关系逐渐寻觅自我的苏轼。其七和其八是对人际关系的直接表述,是友谊的赞歌。此二诗的描写对象是诗人的心腹之交,诗人最真实的自我通过他们得到彰显。其七阐述了友谊的三种模式:一是患难之情;二是田园之谊;三是君子之交。苏轼对自我的三次表述标志着他人格发展的三个阶段。其八的视域缩小,此诗中诗人从幻想回到现实,与友人马梦德对话,“刮毛”表明残酷的现实并未改变,改变的是诗人看问题的方式:作为农民的苏轼无法改变客观世界,但作为诗人的苏轼改变了他眼中的现实世界。此诗中的“获”具有隐喻义,播种和收获暗示的是自我修养的完善。《东坡八首》中的“丰收”有三重含义:一是作为农民的苏轼在东坡与险恶环境抗争,获得耕作丰收;二是作为农民诗人的苏轼,在面对现实农居生活和描述理想田园生活之间达成平衡;三是苏轼主观价值的形成、自我人格的完善。

三、郑文君对苏轼诗歌的分析

本文运用中国传统诗学方法,注重考辨源流,巧用类比。郑文君指出“苏轼诗歌运用具有特定结构的共鸣网,将其他诗人的诗歌引入自己的创作中,表达特定的目的。”郑氏分析苏轼诗歌中的典故必溯源原始义,并将典故中的人物类比苏轼,揭示诗人的思想情感。如分析“笋”(《初到黄州》)意象时,首先指出晋代张翰的典故,“对美味佳肴的渴望”表达远离官场、归隐乡里的主题。又以白诗为例,指出中唐诗人白居易流放时期的闲适诗对这一主题的探讨表现了退隐官员内心的变化过程,并以此类比遭遇相似境遇的苏轼。郑氏这样分析“佳人”(《海棠诗》)意象:从“佳人”喻“海棠”层面,她追溯至《离骚》中芳草象征美德的主题,指出海棠是诗人美德的对应物;从“佳人”喻己层面,郑氏首先分析杜甫《佳人》并追溯至汉魏诗歌中常用的具有政治寓意的“弃妇主题”,揭示诗人政治失意之感。

郑文君善于运用丰富的想象和联想构建起宏大的诗歌阐释空间,赋予诗歌多重阐释的可能。这在《孤雁》的分析中尤为明显:“雁”象征诗人,其不安活动暗示诗人遭遇政治流放的不安和担忧;“琼楼玉宇”指帝王的殿宇,苏轼正是从那里被政治联盟疏离,几度宦海沉浮。《卜算子》中的雁不栖息在梧桐上是因为它不属于那儿,正如苏轼离开高处不胜寒的王权之地是因缺乏归属感。郑氏分析此诗联想到苏轼《水调歌头》中的诗句,并化用以证明自己的观点,具有较强说服力。

郑文君引入西方文论新批评中的“张力说”对苏轼诗歌作了细致入微的探讨。她关注文本本身,深入挖掘文本内涵,且长于分析,逻辑性强,对苏轼诗歌作出了客观、全面的解读。郑文君尽其所能地挖掘诗歌中意象的引申义,并揭示其与诗歌主旨及其他意象的联系。郑文君架构起理解组诗的大框架解读东坡八首,她将前后两首诗歌中的意象、动词、结尾方式看成动态发展的过程。这些考察诗歌的方法在我国学界还未有人涉足。作为异文化中的他者,郑文君的苏诗研究呈现出中国传统诗学和西方文论的有机结合,其通达的视域、丰厚的学养和严谨的学术态度,为我国学界苏学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

[1] 约翰·克劳·兰色姆.新批评[M].王腊宝,张哲,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

[2] Alice W. Cheang.Poetry,Politics,Philosophy:Sushih as The Man of The Eastern Slope[J].HarvardJournalofAsiaticStudies,1993(2).

[3] 刘若愚.中国诗学[M].赵帆声,等,译.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0.

[4] 叶维廉.中国诗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5] 李泽厚.美的历程[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社,2009.

[6] 卜松山.中国的美学和文学理论[M].向开,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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