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落花生的女儿
2014-04-17原著作者许燕吉摘选陈俣
原著作者_许燕吉 摘选_陈俣
我是落花生的女儿
原著作者_许燕吉 摘选_陈俣
许燕吉童年照片
日本人打来了
那是1941年12月8日。早上,我提了书篮,哥哥背了书包,一起走出家门去学校。还没出院子,就听见天上有“嘭嘭”的声音。抬头一看,有几架飞机在飞,飞机的两侧和后面不断有像棉花球似的一朵朵白云在绽放,挺好看的,于是我们停步看了起来。这时,妈妈打开窗户大声喊我们:“快回来!不上学了!”我们怀着满肚子疑惑回到家里,才知道天上是日本飞机,高射炮是英国人打的,不是演习,真的打起仗来了。
上午,有人送来了三麻袋粮食,放在食品间的门后面。一袋是碎白米,两袋是玉米粒。我没见过这黄黄扁扁的玉米,就抄起来像玩沙子一样,哗啦哗啦地扬撒。刘妈过来说:“这是救命的粮食,不是玩意儿。幸亏你妈妈跑得快,抢到这几包,打起仗来,没吃的怎么办!”
不久,妈妈回来了,看见我和哥哥挺高兴的样子,叹了口气说:“当小孩子多好,什么心也不操,天大的事也不用他们愁。”我本来想,当小孩儿没一点儿自由,大人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听妈妈这一叹,隐约地感觉到,打仗是件很严重的事。
下午飞机还在炸,炸弹掉下来带来尖锐的呼啸之后,就是沉重的一响,看得见中弹房屋腾起的烟火。哥哥吓得直哭,拽着妈妈要去教堂受洗礼,说是不受洗炸死就上不了天堂。妈妈就带上我们兄妹,走到中区的主教大堂找到神父。因为早都认识了,他二话没说,带我们进了大殿,把圣水池中的水撩一些在我们额头上,入教的仪式就算完了。回家的路上,炸弹还在呼啸,可哥哥一蹦一跳的特别开心。他说一受洗礼,过去的罪孽一扫而光,现在是最纯洁的人,若是现在就被炸死,一直就升上天堂了。我未置可否,我可不想现在就被炸死。妈妈一路沉默。
1940 香港码头
1938年,许燕吉兄妹与陈寅恪的三个女儿
明抢
1941年12月25日晚,港英政府挂白旗投降日军了。第二天早上人们才知道。我下坡去接水,看见路上丢了好几件巡逻队的制服,还有防毒面具。我看面具好玩儿,拾了一个,被刘妈随即扔掉,说日本人看见要杀头的。怪不得都扔在路上了。炮是不响了,但山下市区时有枪声,也不知是谁打谁。有人来告诉妈妈防“烂仔”(地痞流氓)来抢,若来了就敲锅盆,大家邻里互救。还算幸运,“烂仔”没来,可日本人来抢了。
日本人由两个汉奸带着,他拿着支大枪,站在门边。两个汉奸掏出个布告样的纸片给妈妈看,说是要“借”被子给“皇军”,就径直到卧室去拿。袁妈扑到被子上按住说:“这个正盖着的,不能拿。”他们又去拽另一床被,袁妈又扑上去按住。妈妈怕汉奸要打袁妈,赶快去把贝特兰盖的那床被拿来给他们。他们还要,又给了一床挺厚的俄国毛毯。他们还不走,又给了一床薄些的被子,才算不出声了。走到楼梯口,妈妈追上去要汉奸写个“借条”,汉奸倒是写了。他们走后,妈妈把“借条”贴在大门外面。也许是起了作用,抢被子的没再来,可抢房子的来了。
来的是个穿便服的日本人,带个翻译,把几个房间看看,就说让我们马上搬走,他明天就要房子。他们走后,妈妈定定神,马上去30米外的郑家,请求租他家的客厅过渡。郑先生爽快地答应了。郑先生是香港中国银行的经理,那一幢四层楼连半地下的底层都是他家的。客厅在一层,挺大,占了一层的一半面积,还带一个向着马路的大阳台。我们一秒钟也不敢耽搁,收拾的收拾,运输的运输。陈八叔停战后就回九龙去了,袁妈、刘妈还有我和哥哥就成了搬东西的主力,像蚂蚁一样,穿梭来往,东西一放,马上回来,真叫马不停蹄。
下午,那个日本人又来了,一看,按住这件,说“这不要搬”,又按住那件说“这不要搬”。他一转身,我们马上就搬走这件。记得客厅里有一张红木镶边的大理石桌,我和哥哥抬起就走,重也顾不得了。这是我第一次跑这么多路,出这么大力。晚上,大家累得连铺盖都不打开,在堆得满满当当的郑家客厅里,靠在行李卷上,腿疼得没地方放。天亮又接着干,等上午日本人来,基本上剩个空房子了。他愤愤地说了句“我不要了”,扭头而去。这场斗争我们虽获全胜,但往回搬可就搬不动了,直搬了一个月,还交了两边的房租。
朋友们说打仗以后,房租都停交的。妈妈说,人家肯给我们救急,就感激不尽了,怎能再前说后不算。这一个月,我和哥哥基本上都在郑家这边。郑家最小的四个小孩儿,双生的儒钧、儒玉和她们的妹妹儒咏都是我们圣司提反的同学。还有他们一个弟弟,年龄也相仿,在一起玩得很开心。玩得最多的是“做戏”,随便出一个题目,大家就分分角色,自编自导自演起来,即兴发挥,却都是挺投入的。剩下我和哥哥二人时,就在那阳台上玩皮球。不上学的日子也自由,快乐!
悲惨世界
夏天,华仁书院复了课,是所男校,只能哥哥去上学。我的学校成了医院。战后,校长也入了集中营,我就在家“博览群书”。“群书”是商务印书馆出的一套“小学生文库”,是马鉴伯伯家回内地时给的,有百多本,公民、历史、地理、化学、生物都有。而我专看童话、民间故事和小说,多半能看懂,比如《黑奴魂》《鲁滨孙漂流记》《天方夜谭》等。午饭后,我下山给妈妈送饭去,就留在医院做妈妈给我指定的算术题,等妈妈下班一块儿回家。
当年的西边街是条台阶路,路边是宽大的台阶,每级台阶上都坐着几个肿得黄亮的大男人。他们靠着墙伸着圆粗的腿,奓着圆粗的脚趾。我经过时,他们就盯着我手上的饭盒。我很紧张,低下头,快步离他们越远越好。那时发肿的人很常见,称“脚气病”,一说是缺少维生素B,一说是缺少蛋白质,总之就是饿的。医院门上下坐的都是产妇或病人的家属,铺着席子,晚上就睡在街上,等着,熬着。也不知是战争中受到惊吓,还是营养极差的缘故,难产的不少,几乎每天都有死亡的。医院的人还称死者为“黄鱼”,妈妈说,这些人连点儿同情心都没有。有一次,妈妈指给我看门外一家,一个年轻男人带了三个很小的孩子,说他们在门外已有两三天了,方才孩子们的母亲已去世,他们还不知道,还在盼着妈妈抱着孩子出院呢!真是可怜!
许地山全家合影,左二为本文作者
我每天做算术题的空房间大概是医院的教室,中间一张长条桌,一排窗户临着西边街,窗下放了一张没有挡头的铁桌,罩着洁白的床单。我不敢把床单弄皱,更不愿看窗外的悲惨人群,习题做烦了,就只有拿墙角那副人骨标本解闷了。那是副完整的人骨,吊在支架上,各关节有铜丝连接,不但能动,还很灵活。我拉住它的手一拽,它就稀里哗啦地摇摆一通。那时我人矮,视角低,没有和那龇牙空眼的骷髅头面对面,否则不会那么开心的。做一会儿题,和骷髅跳会儿摇摆舞,时间也就过去了。
有一天,我刚推开门,就看见一个女人叉开腿躺在窗前的铁床上,有几个穿白衣的在她身边忙着。听见门响,他们连同那床上的女人都转过头来,我马上关上门跑开去。妈妈不让我去她办公室,又怕方才那临时产房的医生出来骂我,我便跑出了医院门,沿着西边街走下坡,不远就到了皇后大道。
皇后大道我战前来过,很漂亮很热闹的,有许多大商场,橱窗里的东西都好看极了,有眨着眼睛的猫头鹰招牌灯,转螺旋的柱子灯,还有飘出馋人味道的食品店、咖啡屋……现在完了,中弹的楼房还立着,不是没了顶就是残了墙,门、窗都没有了,只剩下空架子。好房子的铺面也多数上了门板。我正踯躅着,就听见低沉的呻吟,侧头一看,就在一栋破楼底下,躺了一片干枯的人。昏暗中,我看见他们向我伸出胳膊,掬着手,深眼眶中闪着灼灼的目光。一阵恶臭扑过来,一瞬间我差点儿喊出来,扭头一气跑回了医院,心还扑通乱跳,直想要哭。这些活骷髅是收尸队给集中的吧?掬着的手是向我要吃的?灼灼的眼光是怎么回事儿?我为什么要怕这些可怜的将死的人?惊吓、悲哀、同情、怜悯,似乎还有点儿愧疚,理不清的压抑,折磨了我好久。
1940年代的香港
抗战后的香港
离别
大人们忙着启程前的各种事情,我和哥哥视为最重要的就是动员袁妈、刘妈和我们一起走。她俩只是叹气,被我们缠烦了就说我们两个不懂事,还说不能再拖累妈妈了。我们还真是不懂事,振振有词地说拖累不了。有时候,她们也不管我们的喋喋不休,只是把我们搂紧在怀中,泪光闪闪。
妈妈已将她俩安排好了。袁妈去熊婆婆家,刘妈去水太太的妹妹家。我一岁时,刘妈带着我在水家住了半年多。水太太的妹妹,我们称她五姨,那时还没结婚,就住在她姐姐家,现在结了婚也在上海。妈妈托了人,把她俩一块儿带去,路上也能相互照应。到了上海的人家也都是熟悉的人,妈妈比较放心。
分别的那天终于来临了,雇了一辆小货车,把行李全装上,婆婆带着我和哥哥坐在车尾行李上面。当车子起动,袁妈和刘妈追着车子跑,边哭边嘱咐我们两个一路要听话。婆婆也哭,哥哥也哭。我咬住嘴唇忍着,觉得自己就像《黑奴魂》里被卖走的小孩儿。
我们在码头附近的一家旅馆里住了一夜。第二天,袁妈和刘妈也下了山,和带她们走的人住到另一家旅馆。她们俩还过来看我们。我们又见了面,又分别了一次。我和哥哥送她俩走了一段路。我的两只手一直攥着刘妈的大手掌,脸贴住她的身子,都没有说话。
船终于离开码头了。我看见临海的干诺道上,从前那一座座英国国王大铜像的空柱台,铜像都倒在了街边地上,面朝里,颈上还挂了一块木牌,吊在背上。往上看,山上一片郁郁葱葱,房屋掩映,那边曾经有过我的家。再西边,有爸爸的坟。走以前妈妈带我俩去告别,坟依然是土堆,妈妈在一边坐了许久许久,以至我们俩玩得都打起架来。妈妈流着泪喝住我们,指着土堆说:“这是你们爸爸的坟哪。”我俩才又悲从中来,乖乖地挨着妈妈,低着头坐了许久,惭愧不已。香港越来越模糊,远去。
别了,香港。别了,我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