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格劳小镇
2014-04-17周成林
文_周成林
漫步格劳小镇
文_周成林
缅甸佛塔僧人
(一)
不同于中国,在缅甸坐长途汽车(较差的巴士除外),最大好处,就是车上没人抽烟,更不会见到一边开车一边叼着香烟的司机大佬。高声说笑手机聊天偶尔会有,但没中国普遍。比起中国人,缅甸人似乎更在意不必要的身体接触。我很少遇到邻座一只手肘大大咧咧顶着你,或是中年汉子的四分之一肥臀冒着热气跨越边界。
好一点的长途巴士号称VIP,票价不会贵过中国巴士,多半日产旧车,座位却比很多中国巴士宽敞舒适,窗帘极少油污汗臭,车厢也没异味,而且每人奉送一瓶饮水和一张冰凉湿巾。车身车内,日文广告还在。如果不看乘客,登上写着某某株式会社的空调大巴,望着车内专治不孕的中村医院JR线新宿站左旁五十米一类广告,你会觉得身在二三十年前的日本。
缅甸的长途汽车也很少有我在书中读到的半路熄火严重晚点情况发生。从帕安回仰光,是我遇到的唯一故障:开车后一个多小时,每隔大约二十分钟,日产大巴就会停下,司机和服务生从路旁杂货店来来回回拎着水桶,车尾发动机需要冷却。从孟眉到帕安的普通巴士,我和一个德国女人是车上仅有的外国人。她刚去澳洲参加朋友婚礼。“在澳洲旅行就跟德国一样舒服。”但是在我而言,缅甸的公路不好,缅甸的VIP巴士却比中国好了很多。
如果没有MTV和肥皂剧,你可能觉得真的是在日本。每辆VIP都有服务生,除了照顾乘客,也忠实照顾车内那台电视。天下的肥皂剧都一样,光鲜男女,豪宅靓车,争风吃醋,势不两立,情到深处或恨到深处一把鼻涕一把泪。缅甸肥皂剧稍嫌保守,美女主角双重保险,一张大浴巾遮盖连身泳装,背对镜头走到水边,浴巾除下之前,画面一转,只给你看湿漉漉的半个脑袋和划水英姿。
MTV比肥皂剧好不了多少,一开始总是拘谨乐队,然后拘谨歌手,然后拘谨乐队,然后拘谨歌手,然后拘谨观众,就像早晨出发的长途巴士播的僧人念经配上佛塔画面,懒得变幻太多。除了深夜行车娱乐欠奉,车内音响永远开得很大,没人抗议,仿佛这是应得福利。唉。幸好我带了一对3M耳塞。我起码有幸认得缅式肥皂剧那几位宝莱坞风味的帅哥美女,他们无处不在,就像你在缅甸随时都能撞到昂山素姬的玉照。
然而,早晨从蒲甘开往东枝的VIP大巴,满车奔赴茵莱湖的外国人,颂经一般的缅甸慢歌,终于换成Michael Jackson,国产肥皂剧,也终于让位好莱坞的中国特工Jackie Chan。街头推广旅游的政府广告,那句奇怪英文讲得没错:“Warmly Welcome & Take Care of Tourists。”(热烈欢迎,照顾游客。)
群山环绕的格劳(Kalaw)位于掸邦南部,居民只有一万来人。这里距茵莱湖很近,徒步大概两三天。一路往东,你可去到掸邦的首府东枝和地处金三角的另一座掸邦重镇景栋(外国人只能坐飞机到景栋)。这个小镇有片清新湖水,据说最早属于蒲甘王朝的创立者阿奴律陀王。车上望去,金光闪闪怪鸟形状的巨大驳船浮在水中,船上一座佛寺。
离开烈日下飘浮金色沙尘的蒲甘,遍山松林的格劳,就像毗邻掸邦北部的眉谬一样清新与“多元”。虽无眉谬那样的殖民时代大宅与别墅,镇上却有佛塔、佛寺、教堂、清真寺和印度教锡克教的小庙。镇内外居民,除了缅族、掸族、帕朗族和帕乌族等等,也有不少印度人和噶喀人,他们的祖先殖民时代来此修路。街头的印裔小贩煎着美味薄饼palater(鸡蛋和面粉做成,有果酱香蕉奶油奶酪等风味);公路边的印度小馆,则有分量十足却又开胃的南印咖喱餐(老板是个中年印度汉子,你快吃完,他会过来关心你的战绩,顺带问你一句:“兄弟,要不要加点米饭?”);镇中心铁皮屋顶的集市外,印度人和噶喀人的茶室有甜腻茶点甜腻奶茶,邻桌的矮板凳坐了三个五六十岁的印度人,让你吃惊的是,他们不时彼此讲着清晰英语,不是英国腔,该是你在书中读到的Raj时代老旧英语。
蒲甘 去往格劳的路
我住在集市旁没有西方游客的Central Motel,老土冷清如同中国边远县城的招待所,前台两个女孩和一个中年伙计却很殷勤。“明天早上你想吃啥?掸族面条还是西式早餐?”黝黑俊美的女孩问我,她有巴基斯坦血统。“掸族面条。”我说。十五美元房费包括早餐。走进招待所对街的杂货店,一个文静秀气的中年女人闲坐店内,一身缅甸女人装束,皮肤却比缅甸女人白皙。她用英语告诉我她是中国人。我们转说中国话,但是彼此都觉别扭,于是转回英语。
她说她是第二代,缅甸出生,一直住在格劳,父母都已过世,老家福建,还有亲戚。她没去过中国,也许将来会去看看。到内地没问题,香港稍稍麻烦,还得另外签证。她浅浅地笑,口音柔和,感谢父亲选了格劳这个地方,安宁,清新,不像曼德勒和蒲甘那么嘈杂炎热。女人指着对面三层楼的Central Motel说:“几年前没有这些楼房,也没那么多中国造的摩托车,这里更安静。”
(二)
Ko Chit Lwin是我的向导。他是帕乌族,二十来岁,个头不高,身材精瘦,背了一个绣花布袋,上身一件细蓝条纹的土布衫,没缠纱笼,而是穿了一条宽松的褐色土布裤,脚上一双橄榄绿的军用胶鞋,就像中国的解放鞋。土布裤是在茵莱买的。他昨天才回格劳,带了几个西方人徒步去茵莱湖。
周成林:作家、译者,成都人,曾居澳门、深圳等地,现居云南大理,著有文集《考工记》,译有《时光中的时光:塔可夫斯基日记》、《客厅里的绅士》等,部分文字刊于《南方都市报》、《万象》等报刊。
Jean,跟我一起徒步,是个六十开外的法国人,看上去只有五十出头,背包顶端很夸张,夹了一根登山拐杖,半小时前我们才认识。“这种裤子欧洲现在很流行。”Jean指着向导的宽松裤子说。他住在法国南部一个小城。他的英语不是太好,说得很慢,让你觉得他一边说话一边考虑措辞。
从格劳到茵莱的两三天徒步,向导费很贵,中途必须投宿寺院。不止一个人告诉我(包括现在这位帕乌向导),茵莱游客很多,很难找到住处。昨天我在杂货店遇到的中国女人则说,要是茵莱没得住,你可以去镇外寺院,捐点钱,僧人就会收留你。住在寺院当然不坏,但是我在缅甸的时间已经过半,还有个别冷僻地方想去。放弃人满为患的茵莱,只在格劳周边的山里转上七八个小时,看看帕朗村寨,我觉得够了。
格劳镇外就是丘陵。二月松林,赭黄青绿相间,红土如同云南。杂草枯黄,但是远处大山连绵,晴空下一片青蓝。山路很多令人迷惑的分支,起伏不大,几乎一路都有杂树遮荫。来到一个岔路,Ko Chit Lwin指着左边,那边属于曼德勒区(Mandalay Division),我们去的这边仍是掸邦。
我很快发现,我们的向导是个话匣子,但不讨厌。每说几句话,他都呵呵笑几声,又像对你友好,又像有点怯生。他给你解释longyi(女式纱笼)和pasoe(男式纱笼)的区别,他告诉你山谷里的水稻一年只有一熟,他让你留意镇边人家花园里的咖啡树,山路旁茶园中最嫩的茶尖,山坡上的桔子树或香蕉树,前方那块生姜地,用来裹方头雪茄的树叶,搽了可以驱蚊的野草。远处一只鹰正在盘旋。
“它在觅食。那边地上可能有蛇。”向导说。
法国人很好奇,说他从没见过蛇迹。没走多远,Ko Chit Lwin指着横贯土路的一道浅印:“这就是。以前这里很多,后来都捉来运到中国。”
“为什么?”法国人问。
“他们吃蛇。我是佛教徒,我不喜欢这个。”他不吃肉也不吃鱼,他喜欢看鱼在水里自由自在。然后,他给法国人讲起生吃猴脑这道中国名菜。我略知一二,于是补充说明。
“我不喜欢这个。”说这话时,Ko Chit Lwin没笑。
“这里可以看到柚木林吗?”我一直想看柚木林。
“山那边才有。但是很多也砍来运到中国了。我不喜欢这个。”
他说得没错。虽然柚木不只运往中国,但是去到眉谬,你会看到中国车牌的大卡车满载原木一路北上。
Ko Chit Lwin有六个兄弟姐妹,排行第二,还没女朋友。他没上过大学,英语是几年前做了向导才慢慢练熟的。他喜欢这份工作,虽然不是政府注册的向导,虽然很累(带外国人徒步,一路你得回答很多问题),但是可以学英语,也可了解不同文化。他没手机,每次去茵莱湖,都借姐姐的手机来安排行程。
提到手机,法国人Jean来劲了,觉得现代人很孤独,无论哪里,不是对着电脑就是对着手机。我则讲起我在蒲甘一家冷饮店看到的三个中国年轻游客,他们坐在那里,各自玩着手机游戏,除了偶尔交换一下游戏心得,半个多小时没有别的对白。Ko Chit Lwin笑道:“我和几个朋友有时要聚一聚。他们有手机。但是我们规定,谁要是饭桌上讲电话,最后就他买单。所以,你看,我和朋友一起,大家都很自觉不讲手机。”
我们来到山腰一个帕朗村寨,几间铁皮屋顶的吊脚木楼,几块菜地,一座两层楼的简陋佛寺,几根塑料水管引来山泉。帕朗人很独特,只在族内通婚,喜欢住在山上。这户人家只有一对母子。女人五十来岁,头戴暗灰线帽,身穿粉红滚边与镶肩的对襟蓝衣,腰缠细横条纹的紫红纱笼,抽着方头雪茄。她的儿子二十来岁,黑发浓密,一件英文繁杂图案花哨的红蓝T恤。搭着花布的电视机,是家里唯一的现代摆设(晚上才有电)。靠近佛龛的木板墙壁贴了几张照片:仰光的大金塔,曼德勒的金箔寺,昂山父女。
围着只有冷灰的火盆,我们坐上竹席,主人端来几杯绿茶。女人讲不了缅语,我们的帕乌向导只会几句帕朗语,多数时间,他和女人的儿子讲着缅语。Jean很荣幸,因为帕朗母子差点把晒成棕褐的我当做缅甸导游。“你看,你有两个陪同,一个帕乌向导,一个缅甸导游。Warmly welcome and take care of tourists。”我跟Jean打趣,提到缅甸政府招揽外国游客的那句怪异英文。
茵莱湖
“他们在这里快乐吗?”忍了一阵,我还是问起。
“快乐。他去过曼德勒,不喜欢那里。这里空气好。”向导翻译着。帕朗儿子点着头,似乎真的满足这里的单纯、单调与贫穷。
法国人突然很感慨,就像很多富裕社会的人初到第三世界时那样感慨。欧洲很多人不快乐。他住的那个小城,现在很多人失业。这还是其次。有些人很穷,在街上要钱!不,要钱的不是亚非新移民,而是欧洲人。欧洲人!在街上乞讨!
正午,坐在山顶Viewpoint的凉亭午餐,我和Jean吃着印度薄饼、蔬菜色拉和扁豆汤,Ko Chit Lwin缩进厨房,跟本地熟人混在一起。徒步掸邦山地,已是格劳小镇一桩小生意,旁边两个凉亭,坐了四五个西方人和五六个广东人。广东人很兴奋,像几乎所有中国游客一样,忙着轮番留影,高声感叹这里好靓这里好靓。
我和Jean随意聊着。他开过一家小公司,帮人处理文件。写作是他从未放弃的梦想。现在老了,他不时写点小东西,给我讲起他写的一个剧本:一对男女在乱世机场的荒诞邂逅。Jean早已离婚,儿孙满堂,但他觉得到头来,还是一个人过日子舒服。我们聊到昂山素姬。美丽的女人,勇敢的女人,他很赞叹,但不理解她为什么现在跟那些从前的敌人握手言欢。除了缅甸,Jean这次还去过泰国。他也喜欢泰国人,觉得他们自由自信,近代以来从未被外力征服。我们聊起缅甸的未来,再过几年,也许变化更大,更多自由,更多选择,更多贪婪,不可避免,虽然就像我们的向导刚才所说,我们都不希望缅甸人没了现有的“单纯”。
下山,我们走的另一条路,更多树林,凉风把枯萎松针吹了一地。途经一个荒凉小山谷,稻田早已收割,几头牛正在田里吃草或闲逛。半路上,Ko Chit Lwin从布袋掏出两小瓶牛奶给我们看,刚才他在山上买的,带给他的父母。走过林中小路,他问我们信鬼不,他说这里有个迷信,一人走路,后面会有鬼跟着你。我不信,Jean也不信,Ko Chit Lwin最后说,其实他也不信,因为他一个人走路从没遇到鬼。这番话仿佛勾起什么,Jean咳了几声,有点迟疑:
“我可以问问,这里的人,死了怎么办呢?”
Ko Chit Lwin看来并不在意,讲起当地丧葬风俗,并以自己为例:“如果我死了,要在家里停尸三天,所有亲朋好友要来哀悼哭灵。佛教徒入土,僧人火化,印度教徒也是火化,就在河边……”
“你还没娶老婆,还早呢。”我说。
“佛教徒,他们有墓地吗?”Jean若有所思。
“有。就在那边。这里可以望到。”向导指着山下镇外很远一块绿色。
“我明天可能会去看看。”Jean说。
从另一个方向回到格劳,镇边小村都是红土窄路,道旁竹编篱笆,很少行人。我们真的经过一处墓地,然而矮墙内都是涂成白色的木质十字架,有的年深日久,木头已经变黑。拐进一条僻静小路,两个男子蹲在路旁草边,撩起纱笼,女人一般正在小解(两天后回到仰光,我在背街也看到同样姿势的小解)。
我们三个在镇上分手。Ko Chit Lwin过几天又得带外国人徒步去茵莱,Jean后天要去东枝附近的品达亚(Pindaya),那里的山洞有很多佛像,而我明天就会离开格劳一路南下。Jean最后告诉我,依然讲着慢吞吞的英语:“很高兴,有你做伴。你知道吗,今天早晨,我其实很担心,生怕来的,又是一个欧洲人。这是亚洲。我不想,在这里,看到那么多欧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