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李贽思想中的怀疑主义精神
2014-04-16崔妤
崔 妤
李贽(1527-1602)是明晚期卓越的思想家。他的思想以其叛逆、“非圣”的倾向被时人称之为“异端”,虽带有不少现代思想的质素,但因其时代所限并未产生更为深远的影响。然而由于李贽思想的“先锋性”,李贽其人与其思想在当代都得到了重新的评估。例如,有学者对于李贽与尼采在“童心说”与“超人说”中所塑造的理想形象做对比,分析二者的异同来探求东方的中国与西方的德国两种不同的文化抉择模式,也有学者将李贽的思想作为中国思想界启蒙的开端,这些研究都足以说明李贽的思想虽在当时只是作为批判的靶子,但从历史发展的眼光来看,其思想的某些层面是与西方思想界遥相呼应,具有强烈的现代性。本文试以李贽思想中的“怀疑主义精神”为切入点,从“情理观”“自然观”“真实观”三个层面探讨其思想中的怀疑主义质素。
为了透析李贽思想中的“怀疑主义精神”,笔者首先对“怀疑主义”这一概念略做解释。“在经典哲学中,怀疑主义指Skept ikoi的教导及行径,他们称他们没有提出(见解),只有(对见解)作出意见”。[1]从哲学的角度来透析“怀疑主义”,其主张的核心大略可理解为由于主客观各种条件的影响,承认人类认知的有限性,人类自身只能不断地靠近真理却永远无法抵达真理。怀疑主义哲学具有其完整的理论体系,有其明确的主张,然而单就李贽思想而言,其包含的怀疑主义思想是散见于其文集的各处,而并不是一套具有严密的逻辑论证的完整体系和明确的主张的(这也是中国哲学思想与西方哲学的差异之一),并且李贽的“怀疑”更多的是以“道学”为载体,并非是其思想中占主导层面的世界观。故笔者认为在李贽思想中仅包含着强烈的“怀疑主义精神”,而不能牵强的称其为“怀疑主义思想”。
其怀疑主义精神集中体现在三个层面——“对传统道学家情理观的怀疑与批判”、对“创作自由观的高度推崇”、“对传统界定‘真实’的强烈反叛”。
一、对传统情理观的怀疑与反叛
李贽对于真情实性的高度提倡与传统道学家的扭捏作态与假仁假义形成了最为鲜明的比照,至今没有一个人像李贽的批判如此有力。他的批判可谓铁画银钩,入木三分。在《五死篇》中李贽讲道:
若夫卧病房榻之间,徘徊妻孥之侧,滔滔者天下皆是也。此庸夫俗子之所习惯,非死所矣,岂丈夫之所甘死乎?虽然,犹胜于临终扶病歌诗,杖策辞别,自以为不怖死,无顾恋者。盖在世俗观之,未免夸之为美谈,呼之为考终。然其好名说谎,反不如庸夫俗子之为顺受其正,自然而死也。等死于牖下耳。何以见其节,又何以见其烈,而徒务此虚声为耶?
李贽认为在“卧病房榻”和“妻孥之侧”虽难堪“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之名,但天下大多数人都是如此平平淡淡的死,这才是生活的常态,这些人虽死的并非很壮烈,然而却胜过那些“临终扶病歌诗,杖侧辞别”的“徒务此虚声”之人。在集中体现李贽审美理想的《童心说》中,李贽开篇提出“夫童心者,真心也……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同样是对“真情”的崇尚。
李贽的批判也并不是仅仅停留于此,他对于道学家的怀疑与批判的方式不是讽刺,而是赤裸裸地揭穿其面目:
今之所谓圣人者,其与今之所谓山人者一,特有幸不幸之异耳。幸而能诗,则自称曰山人;不幸而不能诗,则辞却山人而以圣人名。幸而能讲良知,则谢却圣人而以山人称。展转反复,以欺世获利,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今之山人者,名之为商贾,则其实不持一文;称之为山人,则非公卿之门不履;故可贱耳。
这是李贽吹响的向传统宣战的号角,是以怀疑主义精神向统治思想发出的最有力的质疑。他爱憎分明,坦诚相见,以“异端”自居。他攻击言行不一的伪君子,他批判无才无学的夸夸其谈之辈,他深恶痛绝自命清高的“山人”。他的极端是对传统“中和之美”的背弃,他的怀疑是对当时“虚情假意”最好的叛离。而传统的道学在李贽的“情理观”的对比之下,则相形见绌,显得苍白无力,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甚至是反动的、反人性的。传统道学在宋朝被畸形地集中体现为“程朱理学”,其核心思想在于“存天理,灭人欲”,以伦理道德扼杀人的正常欲望和需求,“以理杀人”,否定人的自然属性。
关于李贽对传统情理观的反叛应看到其在历史上的特殊位置,首先,李贽的情理观并非凭空出生,而是脱胎于王阳明(1472-1529)的“心学”。 王阳明说:“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并以此作为讲学的宗旨。他断言:“夫万事万物之理不外于吾心”,“天理即是人欲”;否认心外有理、有事,有物。认为为学“惟学得其心”,“譬之植焉,心其根也。学也者,其培壅之者也,灌溉之者也,扶植而删锄之者也,无非有事于根焉而已。”要求用这种反求内心的修养方法,以达到所谓“万物一体”的境界。显然在这里王阳明对于程朱学派的批判对于李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天理即人欲”的宣言与李贽对于人的真实情感的情调像是如出一辙,“它存在着鼓励各人以自己的良心指导行动、而不顾习惯的道德标准这一倾向。1587年李贽就走到了这条路口的交叉点”。除此之外,李贽的情理观对于汤显祖的戏剧创作也具有巨大的影响,过去的研究往往注重王阳明的“心学”对于汤显祖的影响,而忽略了李贽这位具有过渡意义的人物。在汤显祖的代表作《牡丹亭》中开篇则提出: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除此之外汤显祖认为:
人生而有情。思欢怒愁,感于幽微,流乎啸歌,形诸动摇。或一往而尽,或积日而不能自休。盖自凤凰鸟兽,以至巴渝夷鬼,无不能舞能歌,以灵机自相转活,而况吾人[2]。
汤显祖以“至情说”作为自己的反对理学的切入口,肯定人的欲望。这同李贽对于人的真情的颂扬无疑是一脉相承的。汤显祖也曾评价李贽说,读李贽之书“寻其吐属,如获美剑”。[3]“汤显祖之于李贽更多的是把他奉为自己的精神导师”。[4]
二、对传统自然观的怀疑与反叛
李贽在戏曲专论《杂说》中提出:“《拜月》、《西厢》,化工也;《琵琶》,画工也”,并同时指出“画工虽巧,已落二义矣”[5],而“天地之化工”,欲觅其工,“了不可得”。故基于李贽对文艺的这一出发点,相对于创作技巧而言,李贽更重视浑然天成,自发而来的天然精神,对于创作技巧并非放在首位:
追风逐电之足,决不在于牝牡骊黄之间;声应气求之夫,决不在于寻行数墨之士;风行水上之文,决不在于一字一句之奇。
在李贽看来,技巧之流多流于“牝牡骊黄之间”“寻行数墨之士”“一字一句之奇”,想要达到“了不可得”的地步是绝不能滞留于此的,而需要在整体创作的精神上取胜。由此而生发出了李贽对于传统的艺术创作自由的观点的怀疑与反叛。
李贽认为这种天然精神来自情感的自然迸发,而不可能心中无感情,却一定要编织出一番情绪,或者说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这种观点在其《读律肤说》中体现的更为明显:
盖声色之来,发于情性,由乎自然,是可以牵合矫强而致乎?故自然发于情性,则自然止乎礼义,非情性之外复有礼义可止也。惟矫强乃失之,故以自然之为美耳,又非于情性之外复有所谓自然而然也。
在中国古典文艺理论的探讨中不乏一些关于创作技巧的探讨,如魏晋南北朝时期提出的“绘画六法”虽然是探讨绘画技法,但在具体的“六法”中,已体现出了中国古典美学的部分特质,尤其是“气韵生动”将中国古典美学范畴中的“气”从哲学范畴转化为美学范畴。这些关于创作技法的探讨对于丰富中国的文艺理论具有巨大的贡献。但观中国古典文艺理论,由于儒家思想在封建时代始终占据统治地位,这就直接影响了中国古典文艺创作同样也是“入世的”,是将社会教化作用看的较为重要的,这种对于文艺的功利性的过度强调自然就会使得在文艺理论中也更讲究“实用”,更重视创作技法的理论。相对于偏重介绍创作技法的中国古典文艺理论而言,李贽的“以自然之为美”这一观点本身就具有强烈的怀疑精神和批判性。
李贽的“以自然之为美”的观点同样并非凭空诞生,这是对中国文艺理论的另一支未成主流的传统的发扬。他远继老庄哲学,近承王阳明的心学和禅宗,并兼收“竹林七贤”嵇康等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生活追求。“李贽接受了老庄的自然无为、崇真疾伪、反对矫情、不尚刻意,却不取其和光同尘、安时处顺”。[6]李贽对于文艺理论的这一支传统在扬弃的基础之上提出的个人主张,是对传统文艺理论过分讲究“技法”的质疑,是对明前期戏文流行的“时文风”和“道学风”的反拨。但纵向来看,李贽的这一思想并没有得到更多的重视。在封建时代,由于封建统治者为了维护其统治阶级的利益,需要对百姓进行思想上的统治,故社会教化作用备受重视就不难理解,如上所述,由于艺术在封建时代的极端功利性,“以自然之为美”的主张始终无法成为主流。进入近现代之后,反帝反封建的潮流更是使得艺术讲究功利性和实效性。在当代艺术的发展中,李贽的这一观点同样也未被发展,以话剧舞台为例,当下的话剧舞台依然以大量的真实的物件或者逼真的舞台效果吸引观众的眼球,缺乏一种自然之美。但自然之美是有其本身的价值,所谓自然之美是一种不经人工过分雕饰,以一种简约的形式呈现出来的美感。对自然之美的肯定,是对原始自然本质力量的肯定,正是因其未经太多人工刻意的雕琢,故对于审美者的心理是一种最为直观的打动。如小提琴协奏曲《梁祝》旋律并不复杂,而是以其自然的、抒情性的调子打动了一代又一代人。相比于明代前期以《香囊记》为代表以“骈文”的标准来创作的戏曲而言,二者的差距无疑是天壤之别。这正是自然的力量,太过于雕琢反而容易让人产生虚伪做作之感。李贽“以自然为美”的主张对于当时“时文风”的盛行,无疑是具有积极意义的。
三、对传统真实观的怀疑与反叛
李贽的真实观集中体现在其文章《童心说》中,《童心说》作为李贽的代表作之一集中体现了李贽思想的核心和灵魂。在《童心说》中李贽开篇就提出:
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
可见在李贽看来,“真”与“童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谓童心也就是“绝假纯真”后人的本心,失去童心就难做“真人”。接下来,李贽又对“童心”做了更为详细的界定,认为“童心”就像“童子”一样,“童子”是“人之初”,而“童心”是“心之初”。李贽以“童心”来对抗封建道德说教乃至整个传统文化氛围相对立的范畴:
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
在李贽看来,传统的道德观、是非观都使人的“童心”逐步泯灭,从而失去了原本的“真实”。从当时的时代来看,李贽面对的是一个“无所不假”“满场是假”的时代。以二程学派为首的封建道德教化中充斥着假、大、空的论调,卖官鬻爵之事是为常态,外表谦恭的交往下暗藏着内心的杀机,百姓处在“假”的社会中也逐步沦为封建道德的牺牲品,总之,当时的时代是很难有“真实”可言。个人的利益,官僚集团的利益,统治阶级的利益被视为最大的真实。李贽关于“童心即真心”的提出,无疑是对时代“真实观”开出了最有力的一炮。
他将批判的锋芒直指作为“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的儒家经典,一篇《童心说》在中国文艺理论史乃至整个思想史上都具有重要的价值与意义。如同荒漠中盛开的花朵,《童心说》是扎根于当时虚伪的社会之上的一朵奇葩,这就自然使得李贽对于传统真实观的怀疑具有开天辟地的意义。但同样的也预示着这空谷足音只能以“绝唱”的形式在历史上成为轻描淡写的一笔。
四、结语
手辟鸿濛辟混茫,浪翻今古是非场。
通身是胆通身识,死后明多道亦彰。
髡顶逃禅又杂儒,放言横议不粗疏。
世皆欲杀身殂狱,天下何人容卓吾?[7]
这首诗是明末学者冯元仲(1579-1660)凭吊李贽时所作。这首诗将李贽在中国思想史上的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明前期的200年几乎少有优秀的作品问世,而在其后100年中,以汤显祖的《牡丹亭》为代表的一大批优秀的文艺作品先后问世。这期间,以李贽、王阳明为代表的一大批思想家无疑起了巨大的作用。站在当代的立场重新审视李贽的思想或者其思想的很多成分已被接受甚至以成定论,或者称其思想体系只有破坏性而无建设性,只有“破旧”而无“立新”。但其敢于怀疑敢于批判的精神在中国古典文艺思想上是独一无二的。
我们的创作实践逐渐让我们感知到“情感”无论是对于艺术创作还是艺术鉴赏,都是不可缺少的,正如彭吉象所指出的,“在艺术创作中,想象是核心,情感是动力”,[8]任何优秀的艺术作品都融进了创作者复杂的情感,没有情感就没有艺术。然而李贽在当时以“程朱理学”作为社会统治思想的时代,大胆地提出“真情”的说法,对于晚明的文艺发展无疑具有巨大的推动作用。其自然观的提出更是对“什么是美”这一终极命题的质疑,所谓“美”,在当时的统治者看来,维护封建统治的工具是“美”,于是“二程学派”和朱熹的思想被统治阶级视为正统观念,在当时的文人和道学家来看,华丽的辞藻,引经据典是为“美”。统治者出于实用的效果考虑,文人出于彰显其才情出发,只有李贽“以自然为美”的主张是从健全的人的自由发展为立脚点来探讨“美”和“美”的价值。而其对于“真实”的反思则是基于对“童心”的重新思考的基础之上,呼唤人的本真状态,以“真心”来创作,以“真心”来处世。需要进一步说明的是,李贽的“情理观”“自然观”“真实观”并非孤立的,三者是李贽对于“什么才是真正的人”这一问题的思考后,从三个层面的回答,从根本上来讲,李贽的文艺观点已经带有了“人学”的萌芽。所以,虽然这种回答是偏执的、极端的、带有局限性的,如上文所提到的对于创作技巧的轻视,但从当时的时代背景来看,能以“人”的立场作为自身理论体系的基石,对于时代的主流思想具有怀疑和批判精神,我们必须肯定李贽的价值。
艺术的发展需要这种怀疑的精神,需要不断的质疑与批判,需要创作者不僵死固守于已知的领域,并将其视为“真理”。僵化的艺术,缺少怀疑精神的艺术,愚蠢地以为自己已经真理在握的艺术是无知的,是浅薄的。反观当下艺术的发展,教化的作品,灌输式的作品充斥着市场,这不禁使人联想到那个昏昏沉沉的明前期的文艺状况。只有敢于怀疑、敢于批判,才能实现创新,实现发展。我们呼唤“怀疑精神”的回归,即使这一步迈的并不那么尽如人意,甚至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纵观艺术的发展,所走出的每一步不都是基于对前一时代的怀疑,对前一时代的“否定之否定”,又有哪一步不是坎坷的,甚至是付出了血的代价。然而,正是这坎坷的一步步造就了艺术发展的轨迹,正是艺术工作者“怀疑精神”才促使艺术获得良性的发展。也正基于此,重新反思李贽这位具有强烈的怀疑主义精神的文艺思想家对艺术的发展仍具有强烈的当代价值。
注释:
[1]转引自http://baike.baidu.com/view/588200.htm 百度词条“怀疑主义”。
[2] 转引自邹自振:《李贽的“童心说”与汤显祖的“情至说”》,刊于《福州大学学报》,2009年第1期,第64页。
[3]《答管东溟》见《汤显祖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卷44,第1229页。
[4]邹自振:《李贽的“童心说”与汤显祖的“情至说”》,刊于《福州大学学报》,2009年第1期,第64页。
[5]转引自叶长海:《中国戏剧学史稿》,中国戏剧出版社,2005年10月第1版,第128页。
[6] 蔡钟翔:《论李贽“以自然之为美”》,刊于《中国人民大学学报》,1994年第2期,第102页。
[7] 转引自许苏民:《李贽的真与奇》,南京出版社,1998年第1版,第17页。
[8]彭吉象:《艺术学概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8月第3版,第30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