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初期的中国佛教与外交活动
2014-04-16坂井田夕起子
坂井田夕起子
序 言
正如文化人类学学者足羽与志子所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利用佛教展开外交活动这一事实,鲜为人知。*足羽與志子:《中国のダルマパーラ-アジアの近代と仏教復興》,《アジア遊学》78,2005年。由于受文化大革命时期的宗教压制、西藏问题及近几年来不断被关注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问题等各因素影响,于是外界形成一种对共产党政权的成见,即中共应该是打压、否定宗教的。可是,文化大革命以前的中国政府,事实上利用了佛教与周边诸国进行“民间外交”、文化外交,并派遣佛教徒参加世界和平会议以及宗教者会议,以提高中国的言论影响力。
1972年,维慈(Welch)完成了共和国建国以来的佛教史巨著,其论述中指出:对中国政府来说,利用佛教展开外交活动是非常有用的。*Holmes Welch, Buddhism under Mao,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2.然而他的著作主要以现代中国佛教史为中心,并没有对佛教与对外活动、国际政治及中国外交之间的关联进行展开分析。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中国政府转向改革开放政策,为了吸引海外华侨投资,重新修建了各地寺庙。进入21世纪后,足羽与志子指出了改革开放以后的宗教政策与文革以前的佛教外交的相似性;陈金龙指出,建国初期中国佛教打开了中日民间友好交流的大门,受到周恩来的高度赞扬。*陈金龙:《中国共产党与中国的宗教问题——关于党的宗教政策的历史考察》,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6年。
但是,因为他们没有实证性的分析,所以都认为是中国政府重视佛教,并指示佛教界展开对外活动。但这只是表面的理解,事实上,中国政府是受到二战后亚洲新兴独立国高涨的佛教运动、朝鲜战争以及日本和平运动的兴起等国际背景的影响,才开始利用佛教进行外交活动。
因此,本文利用中国外交部档案、日本外务省档案以及中日佛教界资料,来分析在当时的国际关系背景下,建国初期的中国佛教怎样展开对外交流。本文将论证以下3个问题:第一,建国初期的中国政府并不十分重视佛教界,为避免在共产党政权下被淘汰、加上朝鲜战争的爆发,佛教徒的努力为其自身争取了活路。第二,参加中国劳工死难者遗骨送还运动的日本佛教徒积极与中国进行交流,实现了中日佛教的长期交流,受到中国政府的高度赞扬。第三,中国政府及中国佛教界基于与日本之间的交流经验,开始与缅甸、印度、尼泊尔等佛教国交往,并最终加入到世界佛教运动,作为对抗美国的文化宣传活动之一。
一、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与佛教徒
(一)中国佛教史上的首次参政
中华民国时期,中国佛教作为对抗西欧新思想的传统思想之一,获得知识分子的好评。名士居士组织的佛教团体所进行的慈善活动,在城市社会颇受欢迎。但是,民国社会也逐渐出现针对于僧侣及寺庙的批判。首先,清朝以后没有出家制度,导致僧侣水平低下,寺庙里甚至存在念咒迷信等现象。其次,寺庙挂单成为社会救济场所,比如:穷人让自己儿子出家,不愿意结婚的女子、政治上失败或有问题的人也逃避到寺庙。这样的寺庙不重视佛教教义、经典研究,有些大寺庙依靠大额的田赋、捐赠而收益颇丰。最后,受尊敬的传统僧侣是离开俗世、专心修行的,一般佛教信徒不欢迎参加社会活动的僧侣。但19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庙产兴学运动、佛教改革运动以及抗日战争的过程中,出现了许多参加社会活动的僧侣。
1949年4月,受中共之邀,佛学家巨赞(1908—1984)来到北京。他是极为少见的拥有大学毕业高学历的僧侣,据说出家前是中共地下党员。他与田汉、夏衍有过交往,抗日战争时期曾组织僧侣救护队,与新四军合作进行抗日活动。抗战胜利后,巨赞来往于杭州、香港等地,继续与民主党派知识分子、军人等进行交流,商量佛教在共产党政权下怎样生存下去。当时的巨赞围绕佛教问题,提出了如下见解:“我们知道佛教界素来和帝国主义风马牛不相及,和官僚资本主义的关系也很少,可是一般社会都认为我们佛教与封建传统是密接关系的”;“我们应该利用现在所获得的合理立场,与正当的工作岗位及时努力,真正的发扬释迦牟尼的革命精神,真正的从事生产,为社会为人民服务,我们才有前途,否则只有被淘汰”。*巨赞:《一年来工作的自白》(续完),《现代佛学》1950年10月号。
巨赞与北京市佛教同人经过考察与讨论,为改革全国佛教,上书毛泽东及各民主党派。其内容有以下四点:一、人民民主主义的革命,彻底摧毁了封建的迷信,建设自由平等的新社会新兴国家。佛教同仁支持中国共产党以及各民主党;二、佛教来到我国,虽有一千八百多年的历史,但在封建社会的长期支持之下,不免逐渐变质,以至于背叛了释迦牟尼。现在新政府替我们把束缚着佛教的封建与迷信的绳索割断了,我们感谢中国共产党;三、即待解放的西藏和台湾,都是崇奉佛教的。和我们毗连着的国家,如安南、暹罗、缅甸、锡兰、印度、朝鲜乃至日本,都是根深蒂固的佛教国家。假定在中国革命的过程中,漠视了佛教这一个单位,恐怕对于解放西藏台湾和世界革命的进展,或者会发生困难的;四、提出“生产化”、“学术化”两个口号,作为改革佛教一切制度的目标。*巨赞:《一年来工作的自白》,《现代佛学》1950年9月号。
1949年6月21日,人民政协筹备会全体会议通过了参加人民政协的单位及代表名额,其中宗教界民主人士7个名额,北京佛教同仁对此无不额手相庆。当时,巨赞写了一封信给李维汉,强调佛教对于对外活动的价值:“佛教是世界三大宗教之一,本身有二千四五百年的历史,信徒亚洲各地,近且为欧美人士所爱好,就是苏联也有几个著名的佛教学者,而在我国则已经流传了一千八百多年,到现在还有广大的信徒,所以佛教是有资格参加人民政协的。”
随即,巨赞又给李维汉写了另一封信,提出政协佛教界代表应以出家僧尼为主的意见。这时候陈铭枢已来北京,对于佛教代表的名额问题,认为佛教历史悠久,信徒众多,在宗教代表七个名额之中,应有三名。他也曾为此事和李济深联名向李维汉提出意见。直到8月31日最后决定佛教代表3名参加政协。后来代表之中的一位居士因事不能来京,只有赵朴初居士(1907—2000)和巨赞两人出席了。*巨赞:《一年来工作的自白》,《现代佛学》1950年9月号。
当时的中央政府里面,尚在考虑是否设立处理宗教事务的机构,全国政协委员会里面的宗教事务组也尚未开始办公。但是有些中央干部认为,佛教是中国传统文化,对于以东南亚各国为中心的华侨社会有很大影响,不但与民族问题密切相连,并且是国际交流中非常有效的外交资源。周恩来便是其中之一。1950年5月,在全国政协委员会宗教事务组召开的第二次座谈会上,首先由代组长陈其瑗传达了周恩来对于宗教问题的指示,大意为:“政府与宗教的合作,在于政治上一致,而不求思想上的一致。”*巨赞:《一年来工作的自白》(续完),《现代佛学》1950年10月号。
9月,基于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第40条,以巨赞为首的佛教者组成现代佛学社。发起人有巨赞、喜饶嘉措、张东荪、林志钧、陈铭枢、李济深、周太玄、李一平、李明扬、方子潘、赵朴初、叶恭绰、周叔迦、陈莲生、李书城、查安荪、杨叔吉等人,并创办全国性的佛教杂志《现代佛学》。该刊物的目标是:①传达政府的宗教政策和处理佛教问题的方针;②调查佛教文物,整理佛教史实;③和国内外的进步的学者们,讨论有关佛学的各项问题;④纠正我国佛教界内一向因袭讹传,以便进而改革佛教现行的制度;⑤联络国内外佛教徒,为争取持久和平、人民民主而努力等。*《本社文件:缘起》,《现代佛学》1950年9月号。中国佛教协会设立之后,该杂志成为佛教协会的会刊。
《现代佛学》创刊号,为了完成以上5个目标,刊登有关介绍佛教教义、寺院、佛教学院以及探讨佛教研究方法的文章,并开设各地“佛教动态”以及“问题研讨”等专栏,以期获得佛教徒对共产党政权的新佛教政策的理解。
《现代佛学》还刊登了在锡兰举行的佛教史上首届世界佛教徒联谊会,以及在该会上成立的世界佛教徒联盟(以下简称“世佛联”)的相关文章,从文章中可窥测出中国佛教界将很快展开与世界各国佛教徒合作的动向。*光宗译:《世界佛教徒大会剪影》,《现代佛学》1950年9月号(这篇文章引自锡兰的《佛教月刊》二一卷三期);同《世界佛教徒友谊会概况》,《现代佛学》1950年11月号。
然而,由于朝鲜战争的爆发及中国参战,佛教徒被动员到抗美援朝运动中,超出预想而更早地参与到了对外活动中。
(二)抗美援朝运动
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10月25日,中国正式以志愿军投入战斗,并成立了“中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反对美国侵略委员会”(即抗美援朝总会)。当时,在中国广泛存在着反对派兵入朝的意见以及厌战风潮。为此,以抗美援朝总会及其分会、支会为中心,展开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全国性的运动,向民众宣传朝鲜战争参战的意义,并指出“以美国为中心的帝国主义的朝鲜侵略活动,不仅是对中国的威胁,而且是要统治整个亚洲的目的”,因此必须批判美国、保卫祖国。如此一来,全国范围内相继发出“给毛主席的抗美援朝决议书”,报纸上充满爱国主义的报道、言论。*泉谷陽子:《建国初期の政治と経済——大衆運動と社会主義体制》,東京:御茶の水書房,2007年,第172—173页。
《现代佛学》1950年11月号,刊登了有关抗美援朝运动的文章,在“问题商讨”的专栏中提出了“佛教徒对于抗美援朝,应该采取何种态度?”“抗美必须战争,而佛教戒杀,这怎样能行呢?”“佛教主张忍辱,这与抗美援朝如何能符合呢?”等专门面向佛教徒的问题,并回答到:“现在朝鲜人民受了美帝国主义者的侵略,我们佛教徒既以慈悲为本,那就有替朝鲜人民拔除苦难的义务。”
12月,《现代佛学》刊登了赵朴初的《全国一致起来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而奋斗》一文作为卷首文章,并在“佛教动态”中登载了《京津佛教徒坚决反抗美帝侵略拥护第二届世界保卫和平大会》一文。此后,杂志主要刊登佛教学术文章、取缔一贯道等邪教及土地改革的文章。有关抗美援朝示威活动以及学习会的报告并不多见,比如有“宁波佛教界热烈响应抗美援朝运动”(1951年1月)、“武汉佛教界的雄姿、杭州市各界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代表会议上佛教界代表热烈发言”(1951年2月)等。因此,佛教界初期的抗美援朝运动仅限于一部分城市。
1951年2月,中共中央为进一步推进抗美援朝爱国运动,发出了《中共中央关于进一步开展抗美援朝爱国运动的指示》。*《中共中央关于进一步开展抗美援朝爱国运动的指示》,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二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年,第24—27页。“反对美国主导的日本重新军事化”这一口号成为第二阶段运动的原动力。对于大部分中国人来说,没有直接交锋的美国是很遥远的,而几年前侵略过中国的日本则很容易成为强烈怀恨的对象。中共中央期待借由民众对日本侵略的仇恨,来引起人民抗美呼声的高涨。3月及5月,全国各城市举行“反对美国主导的日本重新军事化”的大规模游行,抗美援朝运动到顶点。特别是劳动节的游行人数达到2亿人,形成了前所未有的规模。*泉谷陽子:《建国初期の政治と経済——大衆運動と社会主義体制》,第175页。
《现代佛学》对中共中央的号召做出回应,其1951年4月号的“佛教动态”专栏中,充满了北京、武汉、常州、南昌等中国各地佛教界举行爱国座谈会及抗美援朝游行的报告。同年5月到次年12月,《现代佛学》设置了《佛教界抗美援朝爱国运动专刊》,每月刊登有关抗美援朝的文章,呼吁“反对美国主导的日本重新武装”、“支持抗美援朝”的口号。于是,除了京津地区以外,沈阳、厦门、漳州、泉州、酒泉、九华山、赣州、无锡、苏州、湖南、上海、青岛、广州、峨眉山、广西、甘肃等其他地区的佛教徒抗美运动也得到广泛报道。
《现代佛学》创刊时,介绍过“世佛联”的世界佛教运动,可是《佛教界抗美援朝爱国运动专刊》却批判“世佛联”,以警惕的口吻写道:“世佛联”可能被帝国主义者操纵,借以作为侵略的工具,想借以缓和各殖民地人民的民族独立运动。*石权:《被帝国主义操纵的世界佛教徒友谊会》,《现代佛学》1951年5月号。
在否定国外团体的同时,《中共中央关于进一步开展抗美援朝爱国运动的指示》提出,国内各团体可向日本、美国及东南亚各国的政府、议会、党派、团体或个人写信,群众也可大批联名写信,警告美日政府不得单独媾和重新武装,鼓励日本人民和东南亚人民共起反对。*《中共中央关于进一步开展抗美援朝爱国运动的指示》,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二册),第26页。
中国佛教徒与亚洲佛教徒的合作始于1952年10月上旬在北京举行的亚细亚及太平洋地域和平会议(亚太和会)。世界37个国家的344名代表参加了会议,中国佛教界也派出了圆瑛、赵朴初等3名代表参加。中国代表在会议上与缅甸、锡兰、老挝、马来亚、泰国、越南、日本佛教徒一起以佛陀名义发表了“佛教徒的声明”,呼吁和平。参与声明的各国佛教徒代表中,缅甸26名、锡兰5名、中国4名、老挝1名、马来亚1名、泰国3名、越南2名、日本1名。其中,缅甸法师2名、锡兰法师1名、中国法师2名、越南法师1名,日本代表中没有僧侣代表,但一桥大学南博副教授代表日本佛教徒签署了声明。*《参加亚细亚及太平洋区域和平会议的佛教徒联合声明》,《现代佛学》1952年10月号。
此外,亚太和会上还研讨了“日本帝国主义化及侵略基地化是亚洲及太平洋地区和平的最大威胁”这一议题。10月12日,会议提出了“关于日本问题的决议”,主张反对美军在亚洲的霸权,反对美国主导的单独媾和及日本重新武装,并要求驻日美军的撤退。与此同时,还批判追随美国的“日本军国主义分子”,呼吁日本与中国的“人民团结”、民间交流及日中贸易。*《北京平和会議のねらい》,《毎日新聞》1952年9月27日夕刊;日中貿易促進議員連盟,《日中関係資料集》増補決定版,1967年,第40页。
会议期间,中国僧侣代表向参加亚太和会日本佛教徒赠送了一尊佛像。该举动也是基于《中共中央关于进一歩开展抗美援朝爱国运动的指示》,以与日本佛教徒联络为目标的。另一方面,对于日本佛教界来说,这尊佛像象征着战后与中国佛教界重启交流的最初使者。
二、中日佛教交流的开端
(一)中国劳工殉难者遗骨送还运动
中国佛教徒赠送给日本的佛像,在日本佛教界受到极大关注。因为恰好在1952年9月末,东京举行的第二届“世佛联”会议上,研讨了中国的宗教迫害问题,而日本“世佛联”办公处没有邀请中国等社会主义国家参会。日本办公处决定在会议中不提与政治有关的问题。在会议的准备阶段,已经确定不讨论以下内容:禁止使用原子弹、反对日本重新武装、关于朝鲜战争的逃避兵等。为此,期待从佛教者的立场来议论社会问题、通过佛教会议进行广泛的国际交流的日本代表,对限制议题及不邀请中国、北朝鲜参会提出了抗议。因此,亚太和会及中国僧侣赠送的一尊佛像,在日本佛教界受到关注是理所当然的了。但由于日本佛教联合会拒绝了中国的佛像赠予,这使得佛教界以外的日本人也开始关注此事。
战后的日本佛教界,被驻日盟军总司令部免除战争责任后,开始利用战前的人脉关系摸索“日华亲善”。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日本佛教界与中国原有的关系被中断。与中国改善关系的活动,被以反对美国主导的单独媾和及重新武装日本的和平运动取而代之。另外,通过在华日本人的归国支援运动及战时赴日中国劳工死难者遗骨送还运动等“人道问题”,要求与中国进行“民间交流”的动向开始出现。
中国赴日劳工,是指日本东条内阁时期,为解决国内劳动力不足,将中国各地四万多人强征至日本,安排在135处企业工地从事劳动的中国人。在此过程中,多次发生病死或因抵抗而被杀害的事件,最终导致6830名中国劳工死亡。*大澤武司:《日中民間人道外交における中国人遺骨送還運動》,《中央大学社会科学研究所年報》2003年第8号,第345页。其中包括有名的花冈事件,这些死难中国劳工,在日本被称中国人赴日劳工死难者(中国人俘虏殉难者)。直到1945年,联合国才完成送还在日中国劳工幸存者的工作,但之后很多死难者尸体以及遗骨没有处理,无人知道这些尸体的去向。1949年,因秋田县的在日朝鲜人将此情况告知东京华侨总会,才开始展开调查。1950年1月,《华侨民报》及日本共产党报《赤旗》报道了花冈事件,此时日本国民才知道战时强征中国劳工的真相。2月,东京的留日华侨总会、留日同学总会、东京华侨联合会以及华侨民主促进会4个团体共同提出《妥善处理遗骨要求书》,9月华侨团体在花冈进行发掘,新发现并收集到很多死难者的遗骨。*田中宏、内海愛子、石飛仁:《資料中国人強制連行の記録》,东京:明石書店,1987年;杉原達:《中国人強制連行》,东京:岩波新書,2002年,第171—172页。
中国劳工死难者的遗骨收集以华侨团体为中心,同时慰灵活动中有日本僧侣的合作。当时,因为有僧侣参加慰灵活动,所以日本人将此视为“人道”活动,避免因与中共合作而遭受批判。
东京浅草运行寺(枣寺)主持管原惠庆,是日本佛教界中国劳工死难者遗骨慰灵活动的核心人物。管原所主持的寺院属于净土真宗大谷派,他对日本净土宗以及净土真宗之源流的中国净土宗及其创立者昙鸾极为崇拜。他之所以参加遗骨收集及慰灵活动,是因为崇拜昙鸾、尊敬昙鸾的出生地中国,并希望对过去日本政府的罪行进行补偿。管原要求政府负责妥善处理花冈事件,但都无果而终。管原也向佛教联合会(现在的全日本佛教会)以及宗教联盟等求助,但这些组织担心会被认为站在“支持中国”的立场,并没有积极合作。不过,以管原为中心,很多佛教徒却以个人方式进行合作,秋田县的佛教界也提供了帮助。在花冈收集的遗骨到达东京上野站时,众多僧侣组成了盛大的迎接遗骨队伍。近千人的队伍被中国旗、劳动旗以及佛旗所围绕,以浅草佛教会、下谷佛教会为首,由奏乐班、御咏歌班、朝鲜佛教徒班、日本妙法山、佛教赞仰会、善光寺别院等500多名僧侣组成的队列肃然行进到浅草本愿寺。之后,管原把400多个遗骨箱保存在枣寺,供奉遗骨直至送还中国。*坂井田夕起子:《中国劳工死难者遗骨送还运动与佛教徒——1950年代日中佛教交流的开端》,[日]田中仁、江沛、许育铭主编:《现代中国变动与东亚新格局》第一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第121页。
1952年独立后的日本于同年4月签订所谓“日华和平条约”,与台湾恢复了“邦交”,不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而另一方面,日本红十字社、日中友好协会、日本和平联络会等民间的所谓“归国三团体”,开始与中国方面交涉在华日本人回归事宜。也正是此时,日方收到中国佛教徒赠送的佛像,这使得中国劳工遗骨送还一事,具有可实现性。
1952年末,日本佛教界的有志者组成“中国佛教协会寄赠佛像奉迎准备委员会”。其中心人物是中山理理、壬生照顺、妹尾义郎以及来马琢道等佛教徒。中山理理在战后积极参加国内外的和平运动,他于1949年出席了印度总理尼赫鲁主办的纪念甘地暨“世界和平者会议”,研讨如何用非暴力的方式来实现社会正义、世界各国的武装解除以及普及和平教育等题目。1950年,中山参加在锡兰举行的首届“世佛联”会议,归国后开始在日本招募同志,以筹备将在日本举办的第二届“世佛联”会议。*坂井田夕起子:《第二回世界仏教徒会議をめぐる東アジア仏教世界とその交流——戦後復興と冷戦、内戦の狭間で》,《佛教史学研究》第55巻第2号,2013年3月。
妹尾义郎在二战前热衷于以佛教为基础进行社会改革,并反对殖民朝鲜与侵略中国。战后在驻日盟军总司令部的民主化政策中,他再次活跃,以反省战争的立场,参加在华日本人的归国支援及亚太和会日本代表的派遣准备工作,并就任日中友好协会干部。壬生照顺从战前开始就支持妹尾义郎的运动,战后又在共同佛教社会主义同盟及全国佛教革新联盟展开活动,同时还参加了佛教者和平恳谈会,并对支持旅华日本人组织提供支援。同时壬生照顺也担任日本佛教联合会及日本佛教徒友谊会的干部。来马琢道是就任日朝佛教亲善协会(之后改称为日朝协会)会长的僧侣。*坂井田夕起子:《第二回世界仏教徒会議をめぐる東アジア仏教世界とその交流——戦後復興と冷戦、内戦の狭間で》,《佛教史学研究》第55巻第2号、2013年3月。
1953年1月12日,他们在东京京桥公会堂举办正式交接佛像的典礼,参会者及有关人士达200多名,盛况空前。奉迎委员会接受佛像后,致信中国佛教徒以表感谢。谢函中,首先感谢中国的佛像赠予,同时对于过去的战争中,日本佛教徒未能遵循佛教的和平精神挺身而出制止战争表示歉意。然后,借此中国赠送佛像给日本的有利时机,发誓开展更加广泛的日中友好和平运动。谢函末尾还提到,关于战时在日本惨遭杀害的中国人遗骨,已举行追悼法会,并将尽最大努力敦促日本政府将遗骨送还中国。*[日]额贺章友:《日中佛教交流史(战后五十年)》,刘建译,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7年,第6—9页。
中国佛教界收到谢函后,将谢函全文翻译并刊登于《现代佛学》1953年2月号。《现代佛学》此后成为中国佛教协会的会刊。谢函的刊登是中国佛教界对于日本佛教徒的回函致谢给予高度评价的凭证,同时这也意味着中国佛教界在向中国政府宣扬他们的外交成果。
1953年2月,归国三团体与在华同胞归国协力会、日本劳动组合总评议会、东京华侨总会、日中贸易促进会议、海外战殁者慰灵委员会、中国留日同学会,同时与日本佛教联合会、日本宗教联盟等14个民间团体一起,创立了中国人殉难者慰灵实行委员会。由大谷莹润(净土真宗大谷派高位僧侣、参议院议员)担任委员长,妹尾义郎任副委员长,办公处处长为浅草枣寺住持管原惠庆。*[日]额贺章友:《日中佛教交流史(战后五十年)》,第15—19页。
当时的日本政府考虑到与台湾的关系,担心遗骨送还与在华日本人回国以及在日华侨送还问题联系到一起。*大澤武司:《日中民間人道外交における中国人遺骨送還運動》,《中央大学社会科学研究所年報》2003年第8号,第348页。然而,中方反倒有意把三者联系起来。1953年4月,在东京银座三笠会馆举行了中国佛像报告会。被邀来宾有访问中国归来的平野义太郎(在华同胞归国协议会访华团副团长)等。平野义太郎在报告会上介绍了将奉迎委员会委托的谢函送给中国的情况,并反驳了那些对接受中国佛像赠予持批判态度的意见,主张“佛像只不过是以亚洲和平及中日友好为目的宗教性礼物”,否定了其中具有中国政府的政治性企图这一说法。此外报告中还提到,战前处于停滞状态的中国佛教,正在进行经济上的自立及自治等改革,中国政府也在为保护传统文化及寺院尽力。报告中还传达了中国对于日本佛教徒参加战时赴日劳工死难者遗骨送还运动的感谢。*《銀座三笠会館で中国佛像報告の集い》,《中外日報》1953年4月18日。
7月,日本政府终于接受了慰灵实行委员会的要求,包括华侨及在日朝鲜人在内的18名遗骨护持团登上第二次红十字船“黑潮丸”达到了中国。护持团的10名日本人中包括团长中山理理以及妹尾义郎居士、壬生照顺等在内,其中佛教徒占一半。笔者认为,当时参与遗骨送还运动的人们重视的是以“人道”、“慰灵”或“和平”为核心精神的佛教活动的非政治性。实际上,在起航前,遗骨护持团的僧侣发表声明,再次强调遗骨送还运动的“宗教性”,否定活动的“政治性”。*[日]额贺章友:《日中佛教交流史(战后五十年)》,第25—26页。
(二)中国政府“抗日烈士”遗骨的接受
中国政府并不将死于日本劳工称作“殉难者”,而是称之为“抗日烈士”,并且极为重视日本有志者进行的中国劳工死难者遗骨送还运动。负责对日工作的廖承志在给周恩来的报告中写道:“这件事情虽小,但政治意义重大,可以揭露日本军国主义的罪恶,反对美帝武装日本和日本帝国主义的再起”;“并暴露蒋匪帮对骨灰一向不过问,并无耻破坏运回骨灰的阴谋”;“尤其正当朝鲜战争遗俘问题成为目前国际局势重心的时候,我们应该重视死难俘虏遗骨运回。但无论能否运回,我们都应该看重宣传,扩大影响”。*《关于旅日华侨回国和花岗烈士遗骨问题的请示(附方案草稿两份)》,1953年4月5日—7月4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档案,105-00250-01。
在此背景下,中国政府为遗骨送还活动提供了5千万元资助金,并分别在塘沽港及天津准备了两个仪式。中央方面预定参加仪式的有解放军、和大、全总、妇联、青联、学联、文联、工商联、贸易促进会、归国华侨联谊会、救总、红十字会等12个团体。另外,能找到的花冈暴动死难者的家属及生还者也受邀在列。塘沽的下船仪式计划有500多人参加,在天津举行的仪式有1000—1500人参加。宗教界代表只有中央派遣的佛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天主教人士各1—2名,天津市参加仪式的宗教代表只有1名。*《关于旅日华侨回国和花岗烈士遗骨问题的请示(附方案草稿两份)》,1953年4月5日—7月4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档案,105-00250-01。
1953年7月7日,上百人的人民解放军仪仗队以及各界代表列队参加了塘沽港的下船典礼,以欢迎护持队的到来。廖承志在遗骨交接仪式上发表讲话,并高吁:“沉痛地追悼抗日爱国烈士。我们永远不会忘记这笔血债。”接着,他在讲话中将日本帝国主义者与一般民众相区别,向日本有关团体及各界友好人士表达了谢意。护持团团长中山理理代表日方发表了讲话,在表达了忏悔和谢罪的心情之后,发誓“为促进日中友好与和平而竭尽全力”。在挽歌声中,载着遗骨的特别列车离开塘沽港,驶往天津。次日,在天津中国大戏院举行了抗日烈士追悼大会,护持团以及中国各界代表2000人参加。同样这个追悼大会也是非宗教性。在追悼仪式上,廖承志再次强调:“我们以非常悲痛和愤怒的心情,追悼抗日战争中在日本被日本军国主义残害的抗日烈士。”他还痛斥了很多日本战犯逃脱军事法庭的审判一事,对美国庇护下的日本重新军事化等问题进行了批判。*坂井田夕起子:《中国劳工死难者遗骨送还运动与佛教徒——1950年代日中佛教交流的开端》,[日]田中仁、江沛、许育铭主编:《现代中国变动与东亚新格局》(第一辑),第126页。
中国政府准备了招待日本遗骨护持团的详细计划,其宗旨是:“以扩大国际和平统战为目的,方式上做到热烈有礼,政治上提高警惕。”中方估计:“该代表团在国内经过斗争,才争取到来我国的护照,很可能要求多停留几天,以满足对我国的景仰,并借以扩大在其国内活动中有利的影响,或趁此增加其政治资本。”中方还事先调查了日本遗骨护持团人员的经历和他们希望参观的地方。日本遗骨返还团员中有很多僧侣,这一点令中方颇为担心,如果日本僧侣很进步的话,廖承志认为:“我们最大的缺点就是佛教协会的工作不足,因此佛教工作做得不好的寺庙不适宜参观。”*《关于旅日华侨回国和花岗烈士遗骨问题的请示(附方案草稿两份)》,1953年4月5日—7月4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档案,105-00250-01。
但是,中方的顾虑是多余的,访问中国的日本佛教徒大部分很满意。尤其是壬生照顺,他发誓要模仿中国在日本佛教界推进民主运动。*《中国人殉难者遗骨护送団及旅日华侨英灵护送团情况简报》第四号(1953年7月10日),《护送团在日本死难烈士遗骨来华代表团情况简报》,1953年7月8日—11月13日,中国外交部档案,105-00250-04。一部分僧侣归国后,在向外务省汇报情况时,指出中国举行的遗骨欢迎仪式及追悼会是非宗教性的,成为中国提高民族意识的国民大会,并对之表示不满。同时,为了以后的遗骨送还活动不被左翼团体利用,希望另外组织慰灵实行委员会,紧急送还遗骨。但这些僧侣并不否定遗骨送还活动、也不反对与中国交流。因为日本僧侣对作为日本佛教起源的中国抱有朴实的憧憬,希望与之进行交流,同时他们还认为遗骨送还运动是应该由佛教徒来进行的宗教活动。回国后,中山理理及壬生照顺在《中外日报》等宗教媒体上报告了中国的情况,介绍了护持遗骨团在中国大受欢迎、中国不但没有迫害佛教还拥有宗教自由、僧侣也参加政治活动等社会情况,希望促进日中佛教徒的交流。*坂井田夕起子:《中国劳工死难者遗骨送还运动与佛教徒——1950年代日中佛教交流的开端》,[日]田中仁、江沛、许育铭主编:《现代中国变动与东亚新格局》(第一辑),第127页。
日本慰灵实行委员会,随后于8月派遣了第二次遗骨护持团,10月又派遣了第三次遗骨护持团,次年11月第四次遗骨护持的派遣也得以实现,通过这种方式陆续将殉难中国人的遗骨送还,并以此维持着日中佛教交流。1955年6月,对遗骨送还运动颇为重视的中国政府,甚至允许日本佛教界不通过中国红十字会而直接与中国佛教协会联系。7月,以大谷莹润和管原惠庆等为中心,发起了日中佛教者交流恳谈会,该组织成为与中国佛教界进行交流的窗口。*同上,第128页。
以美国的氢弹实验而导致日本远洋渔船受核辐射这一事件为转机,日本展开了反对核武器运动。1955年8月,第一届禁止原子弹氢弹世界大会在日本广岛市举办,除美国、苏联、印度外,中国也明确表示参加。外务省不愿意给中国代表团发行签证,日本佛教界知道中国代表之一是赵朴初之后,以大正大学校长椎尾弁匡为首的佛教界有志之士向鸠山一郎首相竭力要求,尽管晚了两三天但还是实现了中国佛教代表的访日。全日本佛教会举办了盛大的欢迎会以迎接赵朴初。*[日]额贺章友:《日中佛教交流史(战后五十年)》,第37—59页。
三、中国政府“佛教外交”的展开
1953年6月,中国佛教协会正式成立,由于日本佛教徒的积极推动,在中日没有建立邦交的情况下与日本展开了各种交流。比如,参与中国政府对抗美国的“封锁政策”及转变睦邻外交的相关活动。1954年10月,全国统战会议明确指出,国内宗教政策与外交问题有密切的关系。*《中共中央批发全国统战工作会议〈关于过去几年内党在少数民族中进行工作的主要经验总结〉》,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五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第677页。11月,国务院宗教事务局成立,为国务院直属机构之一。中国佛教协会基于与日本佛教界进行交流的经验,开始与缅甸、柬埔寨、印度、尼泊尔等佛教国交往,1956年开始参加“世佛联”会议并展开外交活动。
(一)缅甸
1948年1月,缅甸摆脱英国殖民统治获得独立,1950年6月,缅甸与中国正式建交,是第一个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非社会主义国家。缅甸政府认为,无论共产党还是国民党执政,缅甸最重要的外交政策是同国境相连的大国中国保持友好关系。当时,国民党部队败退至缅甸东北部地区,缅甸担心中国以消灭其境内国民党军为由侵略缅甸。因此,朝鲜战争爆发后,缅甸在联合国投票反对将中国定为“侵略者”,在联合国对华禁运问题上投弃权票。1953年,考虑到与中国的关系,缅甸停止接受美国的援助。
建国初期中共认为缅甸独立是失败的,民族主义领导人昂山是“卖国贼”,总理吴努是帝国主义的“走狗”。在中共看来,只有缅甸共产党进行的斗争才是缅甸人民“争取自由解放的反帝反封建斗争”。*范宏伟:《和平共处与中立主义:冷战时期中国与缅甸和平共处的成就与经验》,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12年,第2—15页。1954年后,中缅政治关系迅速发展,从而推动了两国经济、文化上的密切往来。由于两国总理互访,发表联合声明共倡“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确定了两国发展友好关系。*范宏伟:《和平共处与中立主义:冷战时期中国与缅甸和平共处的成就与经验》,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12年,第16—24页。基于上述政治背景,中缅两国文化代表团也互相访问,佛教代表团的交流也是其中之一。
独立后,缅甸政局混乱,有名而虔诚的佛教徒吴努期待以佛教作为国民统合的思想。吴努设置了宗教部,并制定有关佛教的法律,从1954年开始的两年之间,邀请世界各国佛教代表,主办第六届佛经结集大会。*生野善應:《ウ·ヌーと仏教社会主義の成立》,《東南アジアのナショナリズムと宗教》,アジア経済研究所,1973年;池田正隆:《ビルマ仏教その歴史と儀礼、信仰》,京都:法蔵館,1995年,第28页。第六届佛经结集大会的两年中,缅甸主办了很多佛教活动。1954年,缅甸主办了第三届世界佛教徒联谊会。中国佛教协会虽没有参加这次会议,但给缅甸联邦佛教协会发送了贺电。*《佛教动态》,《现代佛学》1955年1月号。
1955年4月,中国佛教代表团一行10人访问缅甸。西藏佛教高僧、中国佛教协会代理会长喜饶嘉措坦任团长,副团长为赵朴初。同年9月末,缅甸联邦佛教代表团一行12人到达北京。10月上旬,中国佛教协会把世上仅有的三颗佛牙之一借给缅甸佛教代表团,并举行了隆重的法会,恭送佛牙。中国特派赵朴初为首的佛牙护送团同行,护持佛牙入缅。缅甸联邦总统巴宇、总理吴努亲自到仰光机场奉迎佛牙。*《现代佛学》1955年10月号、11月号,1956年1月号。
从传统上来讲,缅甸等上坐部佛教僧侣及信徒是看不起中国或日本等大乘佛教僧侣的。比如,在缅甸国内缅僧与留缅华僧基本上没有交流。但是,在外交活动上,中缅僧侣可以站在平等的立场交流,护持佛牙的中国护送团受到大众、政府和佛教界热烈而亲切的欢迎。根据护送团团长赵朴初的报告:“缅总统、总理、议长们将佛牙塔抬上彩车后,即在仰光市区行进,最后送至和平塔旁边加拉石窟内供奉。仰光市民,倾城出迎。沿途瞻拜,据说是空前未有的盛况。”“缅甸国营纺织厂厂长开玩笑地说:对于普通信仰佛教的缅甸人民来说,佛牙所产生的力量,还超过原子能的力量。”*《中国佛教协会佛牙护送团报告》,1955年11月8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档案,105-00182-10。
中国政府一边确认外交上的效果,一边进行佛教交流。关于佛牙留缅期限问题,缅方曾表示希望延期,中方接受了缅方的请求,决定延期到1956年6月送回。但是,关于缅甸希望中国派遣佛教徒到缅甸佛教国际大学留学一事,“去留学的,必须重新受戒,”中方认为,“这就关系到我们否定了自己的戒律传统问题,不甚妥当”。*同上。
1956年5月,缅甸举办佛陀涅槃2500周年庆祝典礼,并同时举行第6届佛经结集大会闭幕典礼。中国佛教代表团赴缅甸参加了两个典礼,并奉迎佛牙回国。佛牙在缅甸供奉7个多月,受到100多万人的朝拜。*赵朴初:《缅甸的胜会:参加缅甸庆祝第六次三藏结集圆满和纪念佛陀涅槃2500周年大会的报告》,《现代佛学》1956年8月号;《中国佛教协会大事年表》,《佛音》1983年12月。
(二)印度
印度于1949年12月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此后,印度在联合国积极支持北京政府的代表权。1954年,尼赫鲁与周恩来共同声明“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作为跨越印中两国体制的原则,以象征中印友好,该声明因此而备受关注。*広瀬崇子:《ネルー外交の基調と展開》,岡倉古四郎編:《バンドン会議と五〇年代のアジア》,东京:大東文化大学東洋研究所,1986年。
1956年11月,应印度政府的邀请,中国佛教协会派出名誉会长达赖喇嘛14世及班禅额尔德尼,参加佛陀涅槃2500周年纪念典礼。典礼委员会主席、印度总理尼赫鲁等到机场欢迎*《应纪念释迦牟尼涅槃二千五百周年工作委员会的邀请 达赖喇嘛和班禅额尔德尼到达新德里》,《现代佛学》1956年12月号。。
当时的中国驻印使馆认为:“因佛教在印度已经衰落”,所以“宣扬某一宗教虽然是违背宪法的”,“但宗教界反对并不强烈”。“此次印度政府之所以大张旗鼓地纪念佛灭,是想利用佛教为其政治目的服务”,“其意图是在对外政策上利用佛教教义来解释和平中立五项原则,以扩大影响。”此外,中国大使馆还指出,印度政府的另一目的是借此争取亚洲许多信奉佛教国家在对内政策上利用佛教教义和甘地主义非暴力思想来模糊群众的阶级意识,麻痹群众的斗争情绪,并认为该做法在国内外已收到一些效果。大使馆建议,为了扩大我国影响,团结印度及周围邻邦,应以中国佛教协会的名义积极参与对外活动*《印各地举行佛灭二千五百年事》,《有关我佛教代表团访问印度电报》,1956年3月6日—12月10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档案,105-00781-02。。
1957年,周恩来为了加深与印度的友好关系,把保存在天津大悲院的玄奘遗骨的一部分赠给印度。印度政府计划在那烂陀建玄奘纪念堂,并希望中国的合作。中国捐赠了50万人民币,并同时向印度提供中式建筑的资料。*《印度要求我为修建玄奘纪念堂提供技术协助(一)商讨经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档案,105-01517-02。
(三)世界佛教联谊会
1956年9月,印度、锡兰、尼泊尔、老挝、泰国、柬埔寨、越南等7国的僧侣一行11人组成国际僧侣代表团访问中国。代表团的目的是访问各地寺院,视察中国佛教的状况。在此期间,中国佛学院在北京法源寺举行了开学典礼。除中国佛学院院长喜饶嘉措、国务院宗教事务局长何成湘以外,国际僧侣代表团团长、缅甸驻华大使、印度驻华大使等也应邀参加了开学典礼。*《国家佛教僧侣代表团到京 中国佛教协会设宴欢迎》,《现代佛学》1956年9月号;《中国佛学院举行开学典礼》,《现代佛学》1956年11月号。
抗美援朝运动后,中国将“世佛联”视为美帝国主义操纵的组织,对之加以警惕。可是,中国转向睦邻外交后,开始避免公开批判“世佛联”。同年11月,中国首次派出佛教代表团一行15人,前往尼泊尔参加“世佛联”第四届会议。1954年,缅甸主办第三届会议时,中国佛教协会虽没有参加这次会议,但曾发出贺电。
参加尼泊尔会议之前,以国务院宗教事务局为中心,中国佛教协会及其他部门反复进行研究。宗教事务局指示:“依据政治上较强,佛教造诣较深的条件提出名单,组成中国佛教代表团。”代表团的活动方针、任务是:“本着和平、友好、在教言教的原则,以积极、诚恳、思虑的态度,先和与会的亚洲各国代表进行接触,再和欧美国家的代表进行接触,尽可能地同与会代表增进了解,建立友谊。”*《关于我佛教代表参加第四届世界佛教徒大会的请示和往来电》,1956年6月15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档案,105-00494-02。中国代表团15名成员在会上很受欢迎,喜饶嘉措团长在尼泊尔会议上被选为“世佛联”副主席。*《我国佛教会出席本年十一月第五届世界佛教徒大会问题》,《世界佛教徒大会第一册》,台湾“国史馆”藏“外交部”档案,0200000021543A。
1957年4月,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赵朴初前往锡兰出席“世佛联”理事会议,缴纳年会费200卢比,并捐款5000卢比。据说,中国的捐款超过“世佛联”全体会员国家的交纳金,以炫耀自己在“世佛联”中的实力。*同上。
1958年,泰国举办第五届佛教徒友谊会,因与泰国未建立邦交,中国没有派代表团出席。但是,次年“世佛联”名誉会长马拉拉色克拉博士和夫人受邀来华,并得到周恩来的接见*《周总理接见马拉拉塞克拉博士》,《现代佛学》1959年5月号。。
(四) 1960年代前半期的对外活动
从1950年代末开始,中国政府因西藏问题与印度发生纠纷,以台湾海峡相隔与美国对峙。越南战争爆发后,中国积极支持北越、与美国的对抗关系更加紧张,同时与东南亚诸国的关系也开始恶化。*池田慎太郎:《アジア冷戦の変容と日本の戦後処理》,川島真、服部龍二編:《東アジア国際政治史》,名古屋:名古屋大学出版会,2007年,第282页。而此时的亚洲佛教界虽受到国际政治的影响,但中国并未停止利用佛教来对外活动。
1961年11月,柬埔寨举行“世佛联”第六届会议,中国派代表团出席。中国代表团虽没有参加西藏问题的研讨会,但出席了闭幕典礼,依然保持着副主席的地位。*《中国佛教代表团第六届世界佛教大会》,1961年9月16日—12月1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档案,106-00988-01。但是,此后的中国逐渐开展独立的佛教活动。
1963年,“世佛联”本部迁到泰国。由于与泰国没有邦交关系,中国认为此事背后有美国的影响,于是再次对美国及“世佛联”展开批判。*《世界佛教徒联谊会中国地区中心关于世界佛教徒联谊会总会非法迁移会址的声明》,《现代佛学》1964年1月号。同年10月,中国在北京主办“亚洲11个国家和地区佛教徒会议”,支持越南南方佛教徒反压迫争自由的正义行动,会议通过《告世界佛教徒书》。会议的目的主要是推动和促进亚洲佛教徒反帝统一战线的开展,并逐步撇开美帝控制下的世界佛教徒联谊会的垄断,为建立亚洲佛教徒反帝反殖、维护民族独立、保卫世界和平的组织打下基础。*《〈国际文化动态〉第40期印度学生运动蓬勃发展、亚洲11国佛教会议情况等》,1963年7月1日—7月9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档案,109-03348-02。会议闭幕后,各国代表到越南河内举行声援南越斗争的示威法会等。各国代表来中国和去越南的来回旅费,在中国境内食、宿、旅行及可能增加的御寝衣等费用,均由中国负担。*《召开“亚洲佛教徒会议支援越南南方佛教徒反对迫害,争取自由会议”方案》,《关于召开佛教徒会议支持越南南方佛教徒反对迫害、争取自由对伊的方案及我做工作情况》,1963年9月8日—9月30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档案,106-00730-03。
1964年11月,印度举办“世佛联”第七届会议,美国首次派出正式代表。中国没有参加此次会议,而独自举办了佛教典礼,即同年6月在北京举办的“玄奘法师逝世1300周年纪念大会”及佛牙塔重建落成典礼。应邀参加大会的有柬埔寨、锡兰、印度尼西亚、日本、老挝、蒙古、尼泊尔、巴基斯坦以及“北越”、“南越”等10个国家和地区的代表。除日本以外,都是60年代与中国改善关系的国家和地区的代表。*《首都佛教界和文化界人士集会 纪念玄奘法师逝世一千三百年 郭沫若、喜饶嘉措等同来自亚洲十个国家和地区佛教代表团和代表出席了大会》,《人民日报》1964年6月28日;《亚洲六国佛教人士发表联合声明 严正抗议世界佛教徒联谊会非法决定在印召开第七届大会》,《现代佛学》1964年6月号。会场上悬挂着“加强亚洲人民的友好团结!”“发展亚洲各国的文化交流!”等标语,参加大会的代表联合发表声明,批判美帝国主义与“世佛联”,表示坚决支持老挝、越南南方、柬埔寨佛教徒和人民反对侵略和迫害的正义斗争。*《柬埔寨等国佛教界人士和我佛教界联合发表声明》,《人民日报》1964年7月5日。
结 语
建国初期,为避免在共产党政权下被淘汰,佛教徒进行了各种努力,为佛教争取了活路。朝鲜战争爆发后,为对抗美国的对华封锁政策,中国政府积极摸索“民间外交”,佛教徒也积极参与到其中。而此时的日本,反美反核武器的和平运动高涨。日本佛教徒通过中国劳工死难者遗骨送还运动,与中国展开积极交流,并受到中国政府的高度赞扬。基于与日本之间的交流经验,中国佛教界开始与缅甸、印度、尼泊尔等佛教国交往,并最终加入到“世佛联”,在世界佛教运动中获得了影响力。
1950年代末,中国与美国、印度以及亚洲周边诸国对峙的同时,继续展开独立的佛教外交。经历文化大革命时期的中断,而进入改革开放以后,中国政府重启佛教外交,以佛教为特征的“民间交流”呈现出新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