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理论新论
2014-04-16乔纳森卡勒李玉平
[美]乔纳森·卡勒 李玉平 译
一
诗歌仍然存活在我们的文化中,它营造出自己独有的世界——如此多的诗人、诗选、诗集、诗刊以及诗歌网站,盛况空前。但是,诗歌确实危机四伏:学院里的文学研究更青睐于小说——叙事业已成为文学的圭臬——或者其他文化文本,因为它们可以进行症候式阅读。
叙事不是被看作一种可能的文学形式,而是作为体验的条件。叙事形式通过将体验再现为某种完成的可叙述之物,追踪其因果关系,从而使体验变得能够被人理解。于是乎,学者们研究诗歌时,通常习惯性地将其同化为小说一般的叙事模式。自从小说成为学生们以及一般读者最主要的文学体验形式之后,建立在再现基础上的诗歌模式就占据了统治地位。言说者人物性格的虚构再现、要求读者重建的小说情景、什么使得人物如此言说与感受等等,成为研究者关心的问题。我们的文学批评与文学教育早已将视抒情(lyric)为强烈个人情感的表现之浪漫主义观念抛到九霄云外,转而采用戏剧独白式的研究模式将诗歌与小说等量齐观:抒情成为言说者动作的虚构模仿,对抒情的阐释变成了探寻何人在何种情景下以何种态度发出的戏剧行为。
伴随着叙事成为文学教育的中心,将诗歌视为人类意识与周围世界相遇之后发生的戏剧事件之观念进一步得以建立与强化:后启蒙主义经验先于反映的假定、现代主义的客观性与人工制品诗歌观念都属于此种见解。新批评更是把阐释聚焦于纸面上的文字,而摒弃作者。如此一来,就形成一个假定:诗歌的言说者不是诗人,而是一个人格面具。正如维姆萨特与布鲁克斯所言:“一旦我们将诗歌的言说者与诗人的个性剥离,即使最短小的诗歌也会将自身蜕变为戏剧。”①
叙事模式适合很多竭力追求戏剧独白、深邃思想与人物鲜明个性的诗人,它确实也成功解读过许多诗歌。但是,将诗歌与叙事等量齐观——把抒情提升为主体体验的再现——无疑是致命的错误。在此,叙事具有无可置疑的优先性。如果说叙事着眼于接下来发生什么,抒情则相关于现在——亦即读者与诗行接触的当下——正在发生什么。文学教师与学者应该彰显诗歌相对于叙事的独特性与差异性。让我们总结一下作为戏剧独白式的抒情研究模式究竟错失了什么:强调戏剧情景的重建剥夺了韵律与声音模式的重要建构作用(充其量它们只能强化或冲淡意义);贬低了互文性联系,除非它们能被戏剧化意识同化为典故;漠视言语行为中抒情独特的语言繁复,此种繁复在现实世界中并无人所共知的对应物。成功复兴抒情研究与教学或许可以依赖于前推(foregrounding)抒情的上述层面。
雷内·韦勒克在其著名的文章《文类理论、抒情与体验》中得出结论:抒情作为主体内在经验的表现之文类观念并不可取。
这些术语并不能涵盖历史上与文学中抒情形式的多样性,而且会持续导向没有出路的心理死胡同。一种体验的强度、内在性和直接性并不能表现为特定的艺术特质……问题的解决办法也是明显的。我们必须放弃将抒情与“抒情的”(lyrical)界定为某种普泛性质的企图。否则,除了最陈腐的泛化之外,将一无所得。②
韦勒克宣称,我们应该将精力转向描述各种具体的抒情文类或形式——譬如:颂歌、挽歌、歌谣(song)——的惯例与传统。
二
杰克逊(Virginia Jackson)与普瑞斯(Yopie Prins)的新抒情研究宣言继承了韦勒克对抒情作为超历史文类可能性的怀疑态度,倡导对抒情在不同时代与地域是怎样建构的进行历史研究,确认诗歌发挥功能的其他途径。他们批评了将诗歌界定为主体表现的文类的观点。③在《迪金森的苦痛》(Dickinson’s Misery)一书中,杰克逊尝试以现代的“诗歌抒情化”,探索研究迪金森诗歌的另类方法,在各种日常生活的实践中捕捉诗歌的意义。如果我们致力于促进诗歌教学与研究,就应该加入到不同诗歌实践的历史研究。抒情作为一种诗歌活动的实践,从萨福的时代一直坚持到今天,尽管抒情有着不同的社会功能与表征。
如果我们仅仅研究诸如颂歌、挽歌、歌谣等抒情文类(歌谣与抒情一样,很难有精确的定义),那么这些文类的外延会极大地延伸,而其他数量庞大的、在历史与美学方面具有重要意义的抒情文类却被束之高阁。然而,作为文类概念的抒情,最终会把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到非叙事的诗歌,重回贺拉斯开创的抒情传统。贺拉斯在抒情诗人(lyrici vates)之林中求得一席之地,并且追随他的古希腊先驱。虽然,我们在历史表征中研究抒情并不能获得关于诗歌的更多东西,但是毕竟比单纯研究特定的文类——颂歌、商赖、挽歌、歌谣、赞美诗、婚礼诗(epithalamion)——更具多样性。
韦勒克所提出的假定——如果保留抒情概念,它必然与体验的强度、内在性和直接性相联系——是有问题的。反之,如果我们把抒情转向短小的非叙事诗歌,那么为界定其独特之处,必须摒弃将抒情视为基础的、戏剧独白的主导教育范式的观点。让我们深入剖析一首很容易被解读为戏剧独白的诗歌,进而考察这种小说式解读的貌似合理性及其明显的缺陷,探究怎样才能从抒情在夸张的诗歌行为中的独特性转向复兴抒情研究的不同理论框架。以下是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Frost)的《春潭》:
这些潭水,虽在林间,
却映照出整个几近无瑕的天空,
宛若身边的花,瑟瑟发抖,
又似另一些花,即将枯干,
可它们不会汇进溪水流到外面,
只是缘根而上,使黑暗之叶伸展。
至于把潭水汲入新蕾的树木
葱郁一片,即将撑起繁茂的夏天——
但在它们消融、干枯、飞逝之前
不妨先思考两遍:
这如花的潭,似水的花,
只是皑皑白雪消融在昨天。④
依据叙事模式,阅读这首诗主要着眼于言说者,将整首诗看作一出戏剧。诗的韵律形式对于叙事模式无足轻重。我们甚至不会把诗人的韵律建构与诗中的言说者发生联系。于是乎,在罗伯特·勃朗宁(Robert Browning)的《我的前公爵夫人》(“My Last Duchess”)诗中,公爵的抱怨“即使你有/口才——(我却没有)——”⑤并没有被诗人才华横溢的五音步对句反讽般削弱。这些跨行的对句如此娴熟、流畅,以至与偶尔的不跨行诗句的韵脚形成震惊效果。当我们聚焦于弗罗斯特诗中的言说者,指示词“这些潭水”给我们创造了一个情景。但是,这一解读模式使我们忽视了森林的复数用法——复数的“森林”把我们从单一、特定的情景转向林间潭水普泛的存在。我们可以通过想象一位男性言说者站在林间潭水前,建构出一个微型叙事:言说者注意到潭水可以映出无瑕的天空,因为空中没有树叶遮蔽。但是,这一无瑕的映照正遭受威胁。一如潭水旁边的花草,在阳光中茂密生长,但是它们会很快枯萎、死亡。言说者将潭水与花草联系起来:它们都瑟瑟发抖并即将消融、干枯。言说者意识到潭水将被树木吸干,水分滋养树木生发新叶,新叶遮蔽了天空。于是,他在愤怒中爆发,大声叱问:是什么力量使这短暂的美景“消融、干枯、飞逝”?“不妨先思考两遍”的夸张口吻预示了潜在的威胁——你最好对你的所作所为思考再三,否则的话……尽管目前并无现实的威胁。
这首诗的独创之处乃是迥异于通常对待自然与春天的态度,诗中的言说者站在相反的立场。诗人不是赞美树木的枝繁叶茂,森林的勃勃生机,而是揭示枝繁叶茂源自树木从大自然的攫取——不仅取自周围的花草,还源于潭水。
这首诗仿佛一通窃窃私语,为我们构造出了人物、情景与叙事。让没有思维的树木“不妨先思考两遍”,在整个自然叙事的现实主义框架内颇具戏剧意味。叙事分析路径无法处理的是在经验框架中不能生成意义的要素:“如花的潭,似水的花”通过词语的重叠交错,融合了同一过程的两种元素;惯例性的重复“宛若身边的花,瑟瑟发抖/又似另一些花,即将枯干”。最后一行的文学典故更是与戏剧独白的分析模式格格不入。“只是皑皑白雪消融在昨天”并非诗中言说者的亲眼所见,而是诗人向读者的告白。诗句回答了法国诗人弗朗索瓦·维庸(François Villon)的著名追问“昨天的雪到哪儿去了?”⑥诗人道出了昨日之雪的去处:雪消融在潭水,潭水被树木汲取,树木营造出夏日的繁荣。维庸原诗中喟叹人生苦短、岁月易逝的叠句在字面上化为《春潭》中咏叹大自然瞬息万变的基础。自然的多变教人格外珍惜前进过程中的每一瞬间。春之伊始可以看作整个春天万象更新的序曲。“不妨先思考两遍”的谆谆告诫犹如行吟诗人对时间、季节以及大自然张弛有致的呼告。这首诗中的“不妨先思考两遍”一句吁求回应的特性从言说者的实地呼告转向了抒情传统中的诗歌模式,昭示了某些时候语言确实能够使事物得以发生。语言通过命名、凸显、重排以及各种诗学形式不断对读者与听众进行重新分节(articulate),生成新的意义。
三
一个更接受与认可上述要素与层面的抒情模式最早出现在古希腊与古罗马文学中。抒情作为一个文类术语起源于古希腊时代。亚历山大里亚的图书管理员搜集古希腊流传下来的诗歌作品,在此基础上遴选出经典的九大抒情诗人——萨福、品达、阿那克里翁(Anacreon)、阿尔凯里斯(Alcaeus)以及其他几位今天不为人所知的诗人。术语“抒情”保留了用竖琴伴奏歌唱的诗行之意义。这一事实是对当今文学教育中主导的抒情模式的矫正。
古典的抒情概念通常包含向某人诉说的意思。根据拉尔夫·约翰逊(Ralph Johnson)的研究,贺拉斯与卡图卢斯(Catullus)的诗中,分别仅有14%与9%是自我沉思型的,而向他人倾诉型却分别占到70%与87%。相形之下,马拉美的诗中却有70%自我沉思型,向他人倾诉型只占25%。约翰逊宣称,现代诗歌“人称形式的变化必然导致情感内容的分裂”。古希腊的诗歌是直接向真实的听众诉说,而现代诗歌不再向他人倾诉,因此变成唯我主义了。⑦借助传统二元对立——公共/私人、言说/写作、同化/异化——古典抒情建立起的法则彰显了现代抒情的个人主义及其异化特点。从古典到现代的运动是如此相似,以至于我们把它看成又一次制造神话的过程。对于古典模式不彻底的解释不应该阻止我们描述古典渊源对现今思维的影响。古希腊模式是有用的,因为它把诗歌看作一个向受众传播的事件,并为受众演述(perform)。古希腊模式把社会仪式情景理想化,其中某些情景即使在古典时代也不能实现。譬如:贺拉斯将自己呈现为一位伴着竖琴吟唱的歌者,但是没有证据表明他会弹奏竖琴或者他的颂歌不仅是书写,而且是唱给听众的。
古希腊抒情模式促使我们思考,抒情言说者并非小说中的角色,而是向受众——仪式上的听者或诗歌的读者——呈现传统元素的演述者,他的动机必须深入探究。在古希腊,诗歌是一种辞藻华丽的话语、修辞手段和伦理教育工具。受众通过诗歌,观察什么是令人景仰的、什么是值得信赖的。沃克(Walker)认为立足于华丽辞藻的修辞(epideictic rhetoric)源出于古典抒情,它不同于实用修辞(pragmatic rhetoric)。它直接作用于受众,但并不直接做出决定,而是形成观点以示对话语的反应,从而“塑造和培养其所在社会基本的价值与信仰符码”⑧。柏拉图的《普罗泰戈拉篇》(Protagoras)中,众人在争相讨论希摩尼德(Simonides)的诗篇。正如普罗泰戈拉所说,每个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一个人的教育中最重要的部分是“能够关注诗歌”——通过理性判断诗人所说的哪些是对的,当有人提问时,能够说出理由。⑨(苏格拉底却不同意这一观点)
借助这一模式,我们把诗歌看作是一种交流话语、一种修辞实务,于是抒情在传达交流时的夸张形式被凸现出来:从叙述中对鸟、云、瓮等不在场的人或作为拟人的物的呼告到向女主人倾吐衷肠。查理士·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宣称:关于抒情,“首先我们需认识到,夸张与呼告对它来说不仅是一致的,而且是至关重要的”⑩。抒情以语言的繁复绚丽为其特点,并非日常生活言语行为的忠实记录,通过韵律节奏与特殊的时态来显示其诗性。抒情所用的特殊语言生成了其别具一格的时态,譬如:“我边走边问,打从长教室穿过”(叶芝)、“我醒来,感觉到一片漆黑,没有天光”(杰拉德·曼利·霍普金斯[Gerald Manley Hopkin])
诺思洛普·弗莱(Northrop Frye)认为,抒情的根源在于melos与opsis。这两者都不能减缩为叙事再现,并且两者都涉及语言形式。melos指有音乐伴奏的语言(或诗行),即“歌”或“唱段”。opsis原意为“外观”、“形貌”、“情景”,这里主要指人物的外观,不过,我们有时似乎很难把人物的活动与周围的环境分割开来。melos与歌曲相联系,引导我们将抒情看作语言事件。抒情重在从物质层面凸显语言,因此它对语言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如果我们相信语言是主体生成的媒介,那么抒情就至关重要。在抒情那里,语言不仅在主体立场稳固之前与身份结构及其置换紧密联系,而且与韵律及对时间性的身体体验密切关联。另一方面,抒情还是特定语言的生成空间。叙事结构是可以转换的,但抒情有其特定的结构模式、既定的辞格,是无法转换与翻译的。特定的语言以使用者的独特体验为条件。
抒情还是一种记忆语言——通过韵律节奏和语音模式使其变得上口好记。曾几何时,抒情手法伴着欢快的节拍,以通俗的形式现身于商业广告。“当你用Pepsodent牙膏刷牙时,会奇怪黄色哪里去了?”这是牙膏广告;“Brylcreem!你只需涂抹一点点。”这是男士头油广告。今天,五十多岁的人们还在脑海中保留着这些难以抹掉的顺口溜片段,尽管这些抒情语句业已失去了当初的戏拟功能。植根在我们的脑海里的抒情语言碎片侵入、占领着我们的头脑。诗歌孜孜以求铭刻于人们的机械记忆里,并不断被吸收、融合、储存与温习。这些异质的碎片被人们持续地重复、思考、保存与引述。诗歌的力量就体现在它与人们记忆的紧密相联,一如前述的广告片段,它们深深地扎根在我们的脑海里,说不出任何缘由。
新的抒情研究不应只局限于探索抒情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形态,更致力于提出抒情新的规范模式,瞄准可以作为新类型与新原则的抒情之特点。譬如:现在时态的抒情开拓新的时间体验;过去时态的抒情钩沉陈年旧事。抒情的新模式与新类型必将重新聚焦于诗歌领域,为文学研究提供新的生长点。
①Wimsatt,W.K.,and Cleanth Brooks,Literary Criticism:A Short History,New York:Knopf,1957,p.675.
②Wellek,René,“Genre Theory,the Lyric and Erlebnis”,Discriminations,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70,pp.251 ~252.
③Jackson,Virginia,and Yopie Prins,“Lyrical Studies”,Victorian Literature and Culture,1999,27,p.523.
④Frost,Robert,“Spring Pools”,Collected Poems,Prose,and Plays,New York:Library of America,1995,p.224.
⑤Browning,Robert,“My Last Duchess”,The Poems,Ed.John Pettigrew,Vol.1,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81,pp.349 ~350.
⑥Villon,François,“Ballade des dames du temps jadis”,Œuvres,Paris:Garnier,1970,p.31.
⑦Johnson,Ralph,The Idea of Lyric:Lyric Modes in Ancient and Modern Poetry,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2,p.3.
⑧Walker,Jeffrey,Rhetoric and Poetics in Antiquit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p.9.
⑨Plato,Protagoras.Collected Dialogues,Ed.Edith Hamilton and Huntington Cairns,New York:Bollingen,1961,pp.308 ~352.
⑩Baudelaire,Charles,“Sur mes contemporains:Théodor de Banville”,Œuvres complètes,Vol.2,Ed.Claude Pichois,Paris:Gallimard,1976,p.19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