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布尔基督教现实主义政治思想述评
2014-04-16马杰
马 杰
尼布尔基督教现实主义政治思想述评
马 杰∗
本文旨在对尼布尔基督教现实主义的内容、理论意义及现实意义作一述评。尼布尔以基督教的人性论透视人类社会与国际关系问题,以爱与正义的关系贯穿基督教现实主义思想,并将 “牺牲之爱”提升到思想的制高点,从而统领平衡的现实主义观点。他将个人道德与群体道德进行区分,这也是基督教现实主义思想为国际政治理论界作出的独特贡献。尼布尔提出的基督教现实主义政治思想自20世纪30年代起就在美国的思想界和政治界产生巨大影响,并在60年代达到顶峰。在当今全球化趋势日益发展,全球问题层出不穷的国际局势下,尼布尔的基督教现实主义被人们重读和发现。不同学派的学者对尼布尔思想的解读也不尽相同,尼布尔思想遗产的复活也成为各界学者争论的重要主题。
尼布尔 基督教现实主义 国际政治理论
莱茵霍尔德·尼布尔 (Reinhold Niebuhr,1892-1971)是对美国20世纪国际政治、神学、伦理和政治哲学等领域产生重大影响的基督教神学思想家。尼布尔亲历两次世界大战,参加了美国自上世纪20年代末到70年代的几乎所有主要政治活动,先后参加或创建了一百多个组织。尼布尔是第一个运用基督教伦理思想研究人类社会和国际关系的学者,有 “基督教现实主义者”之称。
一、尼布尔思想形成的背景
莱茵霍尔德·尼布尔,1892年6月出生于美国密苏里州赖特城 (Wright City,Missouri)的一个德国移民家庭。他的父亲古斯塔夫·尼布尔 (Gustav Niebuhr)是路德教会福音教派的牧师,尼布尔成长过程中的气质、性情,以及之后的职业选择深受其父影响。尼布尔的家庭诞生了四位神学家,有莱茵霍尔德和理查德兄弟,姐姐哈尔妲 (Hulda),以及理查德的儿子——在哈佛大学任教的莱茵霍尔德·理查德·尼布尔。
尼布尔先后就读于埃尔姆赫斯特学院 (Elmhurst College)和伊顿神学院(Eden Seminary),1913年继续进入耶鲁神学院攻读硕士学位。19世纪末20世纪初,自由主义神学盛行一时,尼布尔在耶鲁神学院攻读期间深受其影响,成为一位典型的自由主义者。1915年从耶鲁毕业后,尼布尔在底特律贝特尔 (Bethel)福音教会担任牧师,开始了13年的教牧生涯。在此期间,尼布尔亲眼目睹以福特为代表的实业界巨头在疯狂追求企业高效和利润的同时,对工人生活的凄惨状况视而不见、置之不理,尼布尔感受到自由主义神学盲目乐观的道德教条在面对现实社会的残酷时竟然如此软弱无力。《文明需要宗教吗?》(Does Civilization Need Religion?)出版于1927年,尼布尔在书中反思工业文明带来的诸多社会矛盾和现实问题,剖析了高速生产的工业造成的社会病态,并指出在重塑社会道德方面,基督教有义不容辞的责任。1928年,尼布尔开始教授由纽约协和神学院 (Union Theological Seminary)设立的 “应用基督教理论”课程,直到1960年退休。尼布尔大部分的著作也都完成于这一阶段。
1931年,尼布尔与乌尔苏拉·凯佩尔康普顿 (Ursula Keppel Compton)结婚,此后,尼布尔的大部分著作都会经由英语水平更好的妻子做文字修改和润色。1932年,尼布尔出版了他早期的经典著作 《道德的人与不道德的社会》,在美国引起巨大反响。这部著作是尼布尔关于社会结构和群体道德的最初探讨,在其中尼布尔将个人道德与群体道德做出明确区分,在政治哲学界可谓第一人。这也是尼布尔基督教现实主义思想成型的开端。1939年,尼布尔接受爱丁堡大学邀请,主持春秋两季的吉弗德讲座 (Gifford Lecture),这使他成为继威廉·詹姆士 (William James)、约赛亚·罗伊斯(Josiah Royce)、威廉·霍金 (William Ernest Hocking)和约翰·杜威 (John Dewey)后获此殊荣的第五位美国人。吉弗德讲座为尼布尔神学思想的发表提供了重要平台,也是他学术生涯中最重要的成就。两年后,尼布尔讲座的内容以 《人的本性与命运》为名编辑出版,分为上下两册。在尼布尔基督教现实主义成型的过程中,他对于具体的政治和社会问题有着灵活而谨慎的看法,并随着时代和国际局势的改变发生变化,然而作为思想核心的人性理论基本上没有改变。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尼布尔更多关注国际政治的具体问题以及美国的外交政策,并针对国际局势的深刻变化发表了大量文章。尼布尔反对美国参与朝鲜战争,抵制越南战争,对于美苏关系,尼布尔支持通过意识形态以及军事、经济实力的增长来遏制苏联的扩张。尼布尔积极主张发展核武器,并赞同各大国之间在核保护伞下维持国际局势的微妙平衡。尼布尔赞同美国实施的冷战策略,但并非因为他热衷于输出美国意识形态,乃是出于对现实最佳结果的考虑与权衡。尼布尔认为美国与中国国民党蒋介石之间的联盟关系是不明智的,并在1954年就提出应该接受中华人民共和国为联合国成员国。
尼布尔丰富的人生经历中同时扮演了三种重要角色:布道者、社会活动家和学者,①尼布尔一生共创作了17部著作、2750多篇期刊论文,数量惊人。他的著作分别在德法英中日韩等10多个国家翻译和出版,并仍在不断重印,具有相当的国际影响。是少有的能在众多领域中发挥重要影响力的学者和思想家。他的人格和他的思想一样充满魅力,被称为 “我们这个时代难以置信的人物之一”。①Bob E.Patterrson,Reinhold Niebuhr,Massachusetts:Hendrickson Publisher,1991,p.13.50年代初期,尼布尔开始遭到中风的病痛折磨,60年代从协和神学院退休后,一连串的疾病困扰着尼布尔的身体和精神。1971年5月,尼布尔在家中安然病逝。
尼布尔思想的形成与其个人生平的特殊历史背景有直接的关系。尼布尔本人出生在基督教背景的家庭中,先后受到自由主义、现实主义等学派的影响,教牧期间目睹美国工业化给人民生活带来的疾苦,加之尼布尔亲历两次世界大战,以及美国在战后主导国际秩序,这些都是对尼布尔思想的形成、转变和成熟发展的至关重要的因素。
二、尼布尔基督教现实主义政治思想的内容
尼布尔运用传统基督教伦理思想对人类社会和国际政治领域的问题进行研究,并坚持基督教思想中的人性论、原罪论,从而形成了系统的、颇具时代精神的基督教应用伦理思想,即基督教现实主义,在伦理学及国际关系理论界作出了独特的贡献。尼布尔的基督教现实主义政治思想以基督教信仰为根基,其中关于人性及正义原则的分析是核心基础;将个人道德与群体道德区分并探究群体道德规则中的国际道德是其思想的特色与中心内容;辩证而权衡的现实主义立场是尼布尔基督教现实主义的精华所在。
尼布尔的政治思想根源于他的宗教哲学伦理思想,其中奥古斯丁等著名基督教神学家的经典著作与文献对尼布尔影响很大。在研读基督教思想经典名著的过程中,他逐渐形成了一些有别于同时代其他流派的神学思想,并开始形成 “基督教现实主义”思想的原则和雏形。尼布尔的神学、政治思想广泛而深刻,其发展也经历了许多重要的阶段,但其中关于人性论的观点基本没有变化,坚持原罪论的人性观点主要体现在他的著作 《人的本性与命运》中。现就尼布尔的人性理论内容做一概述。
首先,罪深深沁入人的自我的深处,无法彻底去掉。①Reinhold Niebuhr,Leaves from the Notebook of a Tamed Cynic,San Francisco:Harper&Row,1957,p.110.尼布尔将基督教的人性论由如下三个命题表述而成: (1)人是按照上帝的形象被创造的;(2)人始终都是一个被造者; (3)人一直不安于自己的 “被造者”地位,潜意识里总是企图充当上帝,而这也正是人的罪性。自由是人之为人的根本特征,人摆脱不了自由,所以人也永远不可能摆脱罪性。其次,人性是复杂的。②[美]尼布尔: 《道德的人与不道德的社会》,蒋庆等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5页。尼布尔肯定人的理性,也同时肯定人的自由。肯定人的自由就意味着肯定了人类具有超越、创造与文明的可能。自由是人最独特的能力和特征,自由赋予人 “尊严”。人拥有自由就意味着尽管人自始至终是一个被造者,但同时也可以成为创造者。第三,人的恶是人性深处的问题,是人类自我本身的问题,并非外部环境能影响和改变。人不能将一切问题都归因于外部环境,而把自身当作无辜的 “好人”,从而推卸道德上的责任。尼布尔认为人的罪更不是由何种的政治机构,或者不完善的经济结构的腐蚀所导致,修正人的罪也不能指望哪怕是多么完善的教育机构和教育理念。罪是人性深处真实的一面,并非通过外在环境的改良可以解决。
国际政治中的伦理价值规范很多时候需要宗教与哲学提供,而伦理学中的两大重要维度便是 “正义”与 “爱”。现代国际关系理论更多关注 “正义”,而尼布尔在政治中价值规范的探讨则集中在对 “爱与正义”关系的思考中。
对于爱与正义的关系,尼布尔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从基督教的角度来看,爱常常意味着牺牲,并为他人舍弃自己的利益。尼布尔指出,这一超越利益与得失的纯洁而崇高的道德理想在复杂的人类集体关系中确实很难实现。使一个群体对另一个群体保持无私的态度是不可想象的。然而尼布尔同时指出,爱与正义不可能截然分开,爱必须指导正义。重建正义与爱的正确关系,才能为现实政治秩序提供伦理上的保障,不至于堕落到彻头彻尾的极端现实主义。关于爱与正义的关系,可总结为三点。首先,追求社会正义的动力,往往包含着宗教的成分。其次,在追求正义社会的希望中总是存在着宗教的成分——如果没有超理性的希望和宗教的激情,就没有一个社会有勇气去战胜失望,去企求不可能的事情。①[美]尼布尔:《道德的人与不道德的社会》,第65页。最后,爱的理想在向正义提供动力的同时,还能缓和正义因为 “动力过足”而带来的危害,这就是爱的宽恕意义。②孙仲:《尼布尔的现实主义政治理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72页。尼布尔主张在现实政治中只能追求实现正义,但无法追求爱。然而尼布尔却避免给正义下定义,而是给出现代社会中关于正义的一些基本调控原则,即平等、自由与秩序。③[美]尼布尔:《人的本性与命运》下册,成穷、王作虹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513页。
尼布尔在早期主要关注正义中的平等原则,他反对任何为社会中的不平等辩护的哲学理由,并批判这些辩解往往华而不实,似是而非:“即使历史与平均主义的理想相左,即使人们承认在物质报酬上的差异对社会有益,并且在道德上是正义的,但人们仍然无法为下述事实提供合理的证明,即随着人类社会文明的发展和权利的日益集中,社会高度不平等的畸形发展也日益严重。”④参见 [美]尼布尔:《道德的人与不道德的社会》,第184页。尼布尔认为平等是正义的超越性原则,然而这绝不等同于自然法中的绝对平等。功能性不平等在社会中必不可少。
尼布尔认为自由是正义原则中的核心内容。在尼布尔看来,人之所以为人,在于人享有自由——在理性掌控范围之内的超越性权利。圣经中上帝宁愿冒着人可能犯罪的危险,也不愿剥夺人的自由意志。抹杀人的自由的社会是非正义的社会,个人与群体都同样需要自由的权利。在自由社会中,新生力量与各种旧的势力抗争;而在封建或专制的传统社会中,各种新生力量要么被镇压,要么在社会剧变与震荡中迅猛崛起。⑤同上书,第5页。
尼布尔将自由与平等作为正义原则中的基本内涵,他同时还认为一个正义而自由的社会必须存在一种权力秩序,即社会强制力。规范的正义社会,需要与权力斗争相结合,对于非正义的政治经济权力也需要用强力反抗。与此同时,关于暴力与非暴力的正义与否也并不是绝对的。暴力本质上并不完全就是罪恶,而非暴力也未必在本质上就代表着善,因为非暴力在很多情况下又包含着强制性因素。不能将暴力强迫与非暴力强制两者绝对化,黑人正因为长期以来的不抵抗主义,便一直无法获得他们应有的权利。①参见 [美]尼布尔:《道德的人与不道德的社会》,第12页。
在自由、平等、秩序之间,存在着复杂而统一的关系,秩序即强制,是对自由平等的限制。自由与平等更是处于张力之中。所以尼布尔的正义观是一个严谨而统一的体系,是一种对立而平衡的正义观。
尼布尔对于国际道德的探讨,是在一个明确的前提下进行的,那就是将个人道德与群体道德做出明确区分。对个人道德的思考,主要体现在《人的本性与命运》中关于人性的分析。尼布尔提出的社会群体指的是具有共同利益、有统一的意志、采取统一行动、共同承担行为后果的个体组合。②Reinhold Niebuhr,Faith and History,New York:Charles Scribner's Sons,1949,p.216.在尼布尔看来,道德意识在群体范围中如此微小,并随着群体的扩大而减弱是人类发展的基本事实,这一事实无法因人的愿望而改变。对这样的现实只能正确面对,用权力制约权力来解决问题。他坚持将个人道德与群体道德做出明确区分,并将政治问题和道德问题严格区分。尼布尔批判和平主义的主张是不负责任的理想主义,而那些坚持完善个人道德的宗派则是逃避社会现实的遁世主义。
尼布尔早期的思想否定群体具有道德意识,然而在其后期的著作中逐步对群体道德意识给予肯定,尽管他并未对此做出缜密的论证。群体意识并不是个体意识之和,而是以身在群体中为前提的个人意识的总和。即使承认群体具有道德意识,尼布尔仍然认为群体的道德意识要远远低于个人道德意识,因为个人虽然身处在具体的社会环境之下,受到社会意识的诸多限制,然而“人的自由赋予个人以超越自己的社会和整个历史过程的能力”。③[美]尼布尔:《光明之子与黑暗之子》,赵秀福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79页。但个人的自我超越与道德意识在群体中则会受到很大程度的抑制。群体意识把个人追求的生存意志 (will to live)转化并扩张成为群体追求的权力意志 (will to power)。而与个人处境不同的是,群体的确可以通过扩张权力延续自我生存,维持或制造自身的繁荣。如此,扩张权力对群体也就具有更大的现实性和原动力。
群体的罪是在个人的生存意志向集体的权力意志转化的过程中产生的,群体利用各种手段将自我神话,赋予群体永恒绝对的价值,这在宗教意义上是一种变相的偶像崇拜,是一种严重的罪行。群体之罪比起个人更加复杂,它将自身完全绝对化,以自身利益为最高的价值,而对其他群体的利益则漠然置之,通过舆论等手段将其价值定义为相对的、暂时的,甚至是对自身有威胁的、攻击性的。如此,为了群体自身的价值而牺牲其他群体的利益就成为一种合乎道德的正义行为。群体之罪的复杂性表现在下述几个方面。
首先,个人在群体中,本应具有的同情、怜悯这类情感会随着群体之间距离的增加而减弱。无论是自然因素还是社会因素,群体之间不可能像个人之间可以建立直接的亲密关系,一个群体对其他群体的关注和理解,甚至群体之间的认同也不及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关系容易建立。其次,个人进入群体后,道德责任感也同时减弱。个人在群体中会把责任推给抽象的整体,或是分散给群体的其他成员,个人的道德责任也就随之减弱。正如人们常说,所谓集体负责就是谁也不负责。再次,在群体中的个人,自身原有的罪的本性反而更容易加深。对于个体而言,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短暂的,然而群体似乎可以永久存在,于是将个人有限的生命融入到看似永久的群体中,为个人的生存意志增添了很大程度上的安全感。于是,对群体的依赖甚至群体意志的崇拜,很容易成为个人的偶像。比起以自我为中心的价值观,忠诚于群体的意愿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个人的生存忧虑。个人由于受到自身条件以及社会客观条件的限制,实现自身权利及荣誉的欲望很难得到满足,然而通过将个人意志靠向群体之中,个人则可以获得心理上的自我扩张。最后,群体之罪除了表现为单个群体对其他群体的绝对自私之外,还表现在群体对自身问题的处理方式上。与社会构成的两个基本原则对应,群体之罪可分为 “专制之罪”(Tyranny)和 “混乱之罪”(Anarchy)。专制之罪是将中心组织原则极端化,以绝对的权力中心压制所有其他权力中心,而忽视权力均衡原则。中心组织原则和权力属于社会结构中的精神性因素,因此过分强调群体的至上性和绝对的统一性。这种专制之罪中精神性因素大于自然因素,通过夸大社会构成的精神性方面掩盖其自然局限。与专制状态相反,混乱则在于忽略了社会构成中的精神性因素,放弃中心组织原则,支撑中心组织原则的权力无法统一社会各层次权力中心来维系各级权力中心间的均衡。如此一来,社会就退回到自然的无政府状态,听任社会组织内部无序竞争,互相排挤与倾轧。
尼布尔的思想经历过多次转变和发展,在20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受马克思主义影响颇深,那时他积极投身于社会主义政党的活动,批评美国社会制度。然而随着纳粹法西斯主义的兴起和斯大林专制统治的加剧,尼布尔对马克思主义开始怀疑,并重新解读西方政治制度。同批判自由主义一样,在尼布尔思想发展的中后期,他也对马克思主义进行批判,逐渐形成了自己平衡的现实主义思想。1944年出版的 《光明之子与黑暗之子》被认为是尼布尔最为系统的政治哲学代表作,是尼布尔宗教哲学在政治领域的扩展与延伸。这本书在发表时有一个副标题—— “对民主的一种辩护,以及对民主的传统的辩护方式的一个批评”。
从当时的时代背景来看,纳粹分子正在疯狂吞并土地,并大规模扩张意识形态宣传。他们以西方民主国家遭受到的经济危机为借口,声称应在世界范围内以法西斯元首制取代效率低下的议会民主制。在学术界,不满自由主义的理论也悄然复活,眼看苏联成功完成了五年计划,纳粹和共产党在德俄的影响日益扩张时,美国人也开始怀疑社会主义、集体主义甚至独裁是不是比资本主义的自由放任更为有效。尼布尔本人曾在自由主义的教育氛围中成长,13年的教牧生涯使他亲眼看到资产阶级工业文明给社会带来的种种异化现象。尽管如此,他仍从各种社会实践中逐步认识到 “那些流于形式和追求声势、表面上轰轰烈烈、颇为壮观却又往往大起大落、反复无常的社会运动,并不能根本解决现实问题,它们反映出人之肤浅骄躁的性格和急功近利的欲求”。①卓新平:《尼布尔》,台北:台湾东大图书公司,1992年,第10页。20世纪40年代,尼布尔对西方民主制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他逐渐肯定民主制的各种优越性,并开始对西方民主制面临的法西斯主义和斯大林主义的二重威胁感到担心。
正当西方民主制度受到外部的威胁以及国内出现偏激的民主崇拜之时,尼布尔的 《光明之子与黑暗之子》对民主制度做出了更新的辩护。尼布尔相信,必须从基督教现实主义的立场出发,才能比形形色色的乐观主义和理想主义为民主提供更为充分、更为现实的辩护。民主的基石应该是建立在对人性分析基础上的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的有机结合。据此,尼布尔提出了他那句广为流传的民主格言:“人的实现正义的能力使民主成为可能,而人的败坏正义的倾向使民主成为必须。”
尼布尔强调国家的自私性和实力的重要性,对道德理想主义持悲观态度。尼布尔同时也反对全然不顾道德的极端现实主义,其代表是马基雅维利和纳粹。尼布尔的现实主义是彻底的,虽然他坚信不能依靠道德,必须依靠政治权力,但他并不认为政治权力就是一切问题的解决办法。与摩根索和汤普森等人的现实主义相比,尼布尔不是那么过于关注权力。②E.A.Gaede,Politics and Ethics:Machiavelli to Niebuhr,Bethesda,Md.:University Press of America,1983,p.138.尼布尔认为,即使从自我利益的现实主义角度出发,在权力政治中也不能完全忽视道德因素,不能堕落到完全不顾道德的极端现实主义深渊中。这是因为首先,非正义的压制必然招致反击和报复;其次,完全依靠权力必然不稳定;第三,为了压制权力意志而设立的垄断权力,有可能在新的维度上变成张扬权力意志的更佳手段。③孙仲:《尼布尔的现实主义政治理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165—168页。
尼布尔的国际政治理论并没有简单地被归类于某种理想主义或现实主义,尼布尔本人对极端理想主义和极端现实主义都做出了批判。他的思想已经超越了这两大对立学派,他的基督教现实主义是一种在理想指导下的现实主义。在理想指导下的现实主义意味着,既承认人类在国际社会中实现永久和平与兄弟友爱的理想只能是一个无法实现的美梦,人类的努力只能无限接近这样一个愿景,同时又尽可能努力实现社会正义,并用非暴力的强制来避免灾难。尼布尔的主张既结合了正义的一般原则,又不追求绝对原则,同时反映理想。现实主义不仅要结合理想主义,而且现实主义本身也不是仅靠物质实力的争夺就可以概括的。如果说现实主义的本质是最大程度地追求国家利益,那么国家利益也不单单是只包括物质性的国家利益,还应该包括精神的国家利益,即国际责任。早在1942年,尼布尔就指出现实主义的缺陷是 “过于用极端现实主义的角度理解权力问题。有时他们忘记了政治权力是一种综合体,其中物质力量——无论它是经济的还是军事的——不过是一种成分。他们没有认识到,对于道德诉求的适当重视是政治威望的一个来源,这种威望本身是权力不可缺少的”。①Reinhold Niebuhr,“Plans for World Reorganization”,Christian and Crisis,Vol.2(October 19,1942),p.4
三、尼布尔基督教现实主义政治思想的理论意义
尼布尔基督教现实主义具有 “先知”性影响。现实主义国际政治思想奠基人卡尔和摩根索在其成名作中都大量援引尼布尔的思想。②参看 [英]E.H.卡尔:《20年危机 (1919—1939):国际关系导论》,秦亚青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5年,第86、106、145、148页等。在摩根索的第一本著作 《科学的人对抗权力政治》讨论人性和人的境遇的章节中,摩根索提到:这一章的主题已经在尼布尔的各种著作中被出色地讨论过。See C.Frei,Hans J.Morgenthau:An Intellectual Biography,Baton Rouge: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01,p.111,note 72,转引自孙仲:《尼布尔的现实主义政治理论》,第186页。随着尼布尔基督教现实主义思想又逐渐被重新认识与解读,甚至有人说尼布尔是半个世纪以来,美国总统们的真正教父,是肯尼迪、卡特、里根、小布什、奥巴马身后真正的智库。
很难说尼布尔的基督教现实主义在学界带来何种程度的影响,然而他的思想确实为国际政治理论界作出了独特的贡献。乔治·F.凯南曾把尼布尔称为 “众家之父”,在美国政治科学学会1974年年会上,小阿瑟·施莱辛格 (Arthur Schlesinger,Jr)总结尼布尔的贡献时说:“自20世纪30年代至60年代,没有人能够取代他的地位和他所扮演的角色。”①[美]肯尼思·W.汤普森:《国际思想大师》,耿协峰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36页。摩根索在自己晚年的自传草稿中曾经列出了影响他的一生的10本书,其中就包括尼布尔的 《人的本性与命运》。②C.Frei,Hans J.Morgenthau:An Intellectual Biography,p.113.
作为20世纪美国本土最著名的神学家,尼布尔被公认为几乎是独自一人在20世纪30年代改变了长期占据美国神学思想主流地位的 “自由主义基督教”思潮。尼布尔是积极主张基督教思想与现实生活紧密关系的美国“公共神学”(Public Theology)的开创者和代表人物。托克维尔早就说过美国基督教与欧洲基督教相比,具有浓厚的实用主义或实践取向。尼布尔认为自己继承了这一传统。③Reinhold Niebuhr,“Intellectual Autobiography”,in C.W.Kegley and R.W.Bretall eds.,Reinhold Niebuhr:His Religious,Social,and Political Thought,New York:Macmillan Company,1961,p.3.他的影响远远超出神学界。他不仅是一位思想家,同时还是一个热诚的讲演者和积极的社会活动家,他的影响远远超出学院与教堂。尼布尔几乎参与了美国20世纪从20年代到70年代初的历次主要政治活动,前后参加或创建过一百多个组织,比较著名的有 “纽约自由党”(Liberal Party in New York)、“美国人争取民主运动” (Americans for Democratic Action)、“社会主义基督徒协会”(Fellowship of Socialist Christians)等。他努力通过各种学术与社会活动,提醒处于现代文化中的人们重新认识传统基督教这一丰富思想伦理资源对解决当今社会所面临的各种问题与危机的启发。为此,尼布尔积极创办或参与编辑 《明日世界》 (The World Tomorrow)、 《基督教和危机》 (Christian and Crisis)、 《基督徒和社会》(Christian and Society)等一批有相当社会影响力的杂志,被誉为 “在一个为抽象的教条主义所统治的时代里,尼布尔实现了任何人都未曾实现的神学和时代的先进知识分子的对话”④Emil Brunner,“Some Remarks on Reinhold Niebuhr's Work as a Christian Thinker”,in C.W. Kegley and R.W.Bretall eds.,Reinhold Niebuhr:His Religious,Social,and Political Thought,p.29.。不相信基督教的哲学家怀特 (MortonWhite)曾经说,我们大家不妨成立一个新的党,名叫 “Atheists for Niebuhr”(可译为 “无神论者尼布尔后援会”)。由此看出,尼布尔对许多公共人物、政治家、知识分子、新闻界人士都产生了巨大影响。
从政治思想和国际政治思想的角度看,西方在20世纪经历了几次重要的思想 “转向”运动。尼布尔也不例外。不过,作为一位神学家,他的转向却从来都不是跟在公共世界的思潮后面。事实上,这位 “勇于变革”的人经常走在思想史的前面,引领时代潮流。所以,通过理解尼布尔这一典型个案,有助于更好地理解20世纪美国上升为 “国际国家”中的社会思想的张力 (比如理想主义、现实主义、孤立主义、遏制主义、扩张主义等等的争论)和发展轨迹。在尼布尔的思想变革轨迹中,首先是从当时流行的乐观自由主义向清醒冷静的现实主义的转变。他最先从理论上系统扭转了美国跨入国际政治中的第一个主要思维模式——威尔逊的理想主义,成为“现实主义”政治思想的奠基人之一。尼布尔是20世纪30年代从自由主义向现实主义转向的众多知识分子中开时代风气之先的人,这也许是因为在他的思想成熟并广为人知时,其他重要的第一代现实主义政治思想家群体如布尔、摩根索、凯南、李普曼等人在年龄上或思想发展上还稍显年轻,这既使得尼布尔显出一种 “旷野中的孤独呼告”的先知形象,又使得在他之后几年或十几年陆续出道的那些现实主义思想家们称其为 “思想之父”。他们或者受到尼布尔先前发表著作的影响,或者承认尼布尔的思想印证了自己的 “新思维”。
摩根索被公认为美国国际政治学科创始人之一。在1960年纽约举行的一次尼布尔思想研讨会上,摩根索回顾和总结了尼布尔对于美国政治思想和政治生活作出的贡献,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 “尼布尔重新发现了政治人”(He is responsible for the rediscovery of Political Man),这表现在如下几方面。第一,尼布尔发现了政治领域的独立性。摩根索说,我们的文化总是倾向于把政治——无论是内政还是国际政治——看作是某种特别的东西的派生物,尤其是经济的派生物。①[美]汉斯·摩根索: 《国家间政治》,徐昕、郝望、李保平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62页。尼布尔摧毁的正是这种对人的权力意志及其社会表现——政治领域——的忽视和否认。第二,他恢复了圣经和希腊罗马人关于人的根本观念:权力渴望以及它带来的政治生活是人性中的本质要素。第三,尼布尔对 “罪”的理解——统治支配欲望——更为谨慎,他意识到罪的力量强大而持久。
尼布尔的基督教现实主义的追随者并非都是基督教徒,哈佛大学还成立了一个团体,叫做 “支持尼布尔的无神论者”。联名推荐尼布尔荣任联合神学院社会伦理学教授一职的有来自美国文学界、政治领袖、教育学界、企业家、劳工领袖、神学家以及外交政策分析家等诸多人士。②参见 [美]肯尼思·W.汤普森:《国际思想大师》,第37—38页。很难找到任何其他美国思想家拥有如此广泛而又如此多样化的追随者群体,并能够邀请到研究方法迥异的较年轻一代作者给他编辑的杂志撰稿,特别是 《基督教与危机》(Christianity and Crisis)杂志。尼布尔之后的一大批作者——自由主义者、保守主义者、黑人作家、白人种族主义者、激进分子和冷战的不同诠释者——都声称尼布尔是属于他们的。作为17部著作、1500多篇期刊论文的作者,尼布尔毋庸置疑地令为数众多的人获得了好处。③同上书,第38—39页。
西方的国际政治思想学界在20世纪经历了几次重要的思想 “转向”运动,这种政治学思想的转向延续至今,在美国尤以转向保守主义为显著特点。作为世界第一大国的美国,在经历了不参与欧洲政治的孤立主义,威尔逊式的理想主义,两次世界大战之后主导国际秩序的重建,以及 “9·11事件”之后意识到面对国际社会恐怖主义威胁的背景下,国际政治学界又开始重读尼布尔思想。尽管尼布尔的思想持续不断地渗透在美国内政和外交的决策和思考中,但是由于他的悖论式思维特点,人们对于他的 “基督教现实主义”在面对现实政治问题时究竟会提出什么样的意见,并无一致看法。“如果尼布尔是一个传统的创始人,那么他的后继者选择的是以许多各不相同的方式来解释他的思想。”①[美]肯尼思·W.汤普森:《国际思想大师》,第26页。当代美国的各种对立意识形态比如新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都卷入了 “争夺尼布尔思想遗产”的争论中。
一方面,自由主义者说尼布尔是自己的先驱。芝加哥大学著名学者马丁·马蒂在评价尼布尔的女儿希福顿整理出版的尼布尔回忆录 《宁静祈祷词》时指出,希福顿从私密的家庭内部和密友交往的描述中所展示的尼布尔,完全是反对保守主义,而站在今日美国反战的和平主义一方的自由主义学者。用自由主义反对新保守主义的人指出,尼布尔的现实主义所最为警惕的,正是布什的自以为是的伪理想主义。当代美国民主党政府高层如美国总统奥巴马和前国务卿希拉里等之所以宣称他们服膺尼布尔,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另一方面,作为小布什政府智囊团核心的 “新保守主义者”对此坚决不同意。他们指出,尼布尔乃是新保守主义的先驱:终其一生,他都在批判自由主义、和平主义的天真愚蠢,主张不惜动武而坚决捍卫西方利益。“9·11事件”发生后不久,《华尔街日报》上发表的传统基金会研究员约瑟夫·罗康特的评论文章 《战争党的神学家》的副标题,赫然是“布什总统承袭了莱茵霍尔德·尼布尔的自由传统”。这篇文章称颂布什对反恐战争的合法性的论证:反恐战争乃是在 “邪恶的敌人”面前保护文明的道德基础。许多欧洲人和少数美国激进主义知识分子不明白这一点,因此批评布什的战争政策。然而他们犯下了尼布尔早就批评过的梦想轻易获得和平的错误。布什的讲话所传承的才是正宗的尼布尔精神。②孙仲:《尼布尔的现实主义政治理论》,第3页。
事实上,上世纪90年代初就有人称尼布尔为 “新保守派之父”,而在“9·11事件”之后,美国的新保守主义日益受到关注,同时引发了关于尼布尔思想遗产的再思考。对此,有学者指出,在 “9·11事件”之后,人们重新发现了政治、战争和力量的实用的现实主义路向。对于关注和平与正义的人来说,很有必要指出的是,安全与秩序影响着国际事务,并且安全和秩序有时候需要依靠权力。在此之前,被恐怖主义威胁的国家就已经重新呼唤消除邪恶的战争了,而许多对力量使用持现实主义立场的人都认为权力不是唯一的决定因素,目标也很重要。这也正是宗教伦理学所呼唤的“基督教现实主义”或 “尼布尔式的现实主义”。①参见欧阳肃通:《美国基督教界的 “新保守主义之父”尼布尔的复活》, 《宗教学研究》2004年第4期,第172—176页。
四、尼布尔基督教现实主义政治思想的现实意义
尼布尔的基督教现实主义兼顾 “实力”与 “谨慎”,而针对后者,尼布尔的现实主义强调了 “过去的力量”与 “将来不确定因素的重要性”,于是他的现实主义政治思想能够非常敏感而及时地对时代变化趋势做出判断。在学界各派学者争相争夺尼布尔思想遗产之时,尼布尔的基督教现实主义为现今带来了启示与反思。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世界格局发生了剧变,美国崛起为世界第一大国。尼布尔对于新的形势和时代所产生的新问题做出了及时的判断,并提出五大新的历史发展趋势。②Reinhold Niebuhr,“Our Moral and Spiritual Resources for International Cooperation”,Social Action,Vol.22(February 1956),pp.5-12,转引自孙仲:《尼布尔的现实主义政治理论》,第194页。第一是世界日益进入全球时代;第二是核武器时代的来临,这是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新现象之一;第三是新兴国家的崛起;第四是美国突然崛起为西方世界的领导性国家;第五是亚非大陆的革命运动。而后面的四个发展趋势从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理解为是全球化的结果。虽然那个时候还没有 “全球化”这个词,但尼布尔已经预见到了随着科学技术尤其是通信手段的发展,经济规模的扩大,世界在各个层级开始走向全球时代。而在这样全球化的时代里,社会问题已经超越了国家共同体的范围。尼布尔认为,“如何克服这一无序状态并且把共同体原则推广到世界范围当中,是我们时代所面对的所有议题中最为紧迫的一个。我们时代的危机无疑主要是因为以下事实所引起的:一个技术文明的需求已经超出了国家共同体所达到的有限秩序,可是我们的文明的资源还不够充分,无法创造一个足够广大的政治秩序以应对这些需求”③[美]尼布尔:《光明之子与黑暗之子》,第97页。。
美国代替欧洲成为世界的第一力量,无论从军事、经济、政治等各个角度都跃居欧洲之上。然而针对美国的盟友对美国的批评与质疑,尼布尔对欧洲的反美情绪做出如是反思:“我们的骄傲对于我们与民主世界的关系来说是十分尴尬的。我们越是沉迷于对我们美国生活方式的所谓智慧的毫无批评的推崇,我们就越是使它在世界的眼睛中显得讨厌,从而越是摧毁我们的道德权威。而失去道德权威之后,我们的经济和军事力量也就软弱无力。所以,我们对自己的力量毫无批评精神,这一骄傲正在伤害我们的力量。”①Reinhold Niebuhr,“American Pride and Power”,American Scholar,Vol.17(Autumn 1948),p.393.
尼布尔反对美国在亚洲采取的军事动作,他认为美国应该在欧洲坚决抵制苏联的扩张,那才是美国的战略中心,而不应成为狂热的反共分子而卷入亚洲的冲突。尼布尔指出,美国人应当认识到马克思主义在亚非的正确性,并提醒在前资本主义社会输出民主的困难。他认为,美国理想主义者总是忘记亚非的政治复杂性,单纯地认为 “自由选举”对于人民一定是很有意义的目标,然而他们忘记了美国是从宪政体制接受了民主,之所以获得适当的正义是因为美国首先获得了经济和政治力量的一定平衡。尼布尔认为美国在亚非等地对抗苏联共产主义时要有耐心,亚洲也许需要一个世纪来消化共产主义革命。对于美国在亚洲事务上的清醒认识,尤其表现在尼布尔反越战的立场上。
对于美国的超级地位,尼布尔认为大国的霸权无法避免,应当做的只有让它服务于道德的目的,同时应当对美国的骄傲有所制约。联合国就是一种国际监督形式,它的存在对于美国和世界都是好事。联合国并不能达到它的创始人给它设想的宏大目标,但它仍然是这样一个机制:即使最强大的民主国家也必须受到世界舆论的审查。这样,权力的骄傲就能得到一定程度的纠正。
如前文所述,尼布尔批判极端现实主义,同时也反对温和与激进的理想主义。作为当时美国国内一位德高望重的神学教授、政治学家以及一位积极的社会活动家,尼布尔对于美国外交中的一些具体问题提出了自己具有前瞻性的见解。首先,尼布尔肯定核武器的作用。尼布尔对核武器的声明立场也经过了几次转变。尽管在1946年,由尼布尔以及其他21位著名的学者和牧师签字通过的 “联邦基督教协进会”的声明 《原子战争与基督教信仰》中对核武器的使用提出了谴责与尖锐的批评,并对美国在日本投下两颗核弹的行为表达了极端的不满,认为这是违反上帝之道和伤害日本人民的严重的罪恶,但尼布尔对于核武器的拥有仍然持肯定的立场。他认为美国必须先于纳粹德国研发出核武器;冷战期间甚至认为美国应以核武器遏制来自苏联先发制人的威胁。然而尼布尔也逐渐认识到,核武器的出现彻底改变了国际政治通常的现实主义规则,随着核武器时代的来临,“合理地”使用核武器是不可想象的,单方面地核恐吓也是可恶的。尼布尔与摩根索一道,在肯定拥有核武器的前提下抵制首先使用核武器。其次,反对越南战争。尼布尔与他的好友乔治·凯南一样,是遏制战略的支持者,这也使得尼布尔认为朝鲜战争是合理的。然而与凯南不同的是,尼布尔并不认为美国在越南的战争是为了自己的国家利益,相反他认为这是给自己带来损害。这是一场昂贵的 “殖民战争”,美国把越南当作自己的殖民地而非保护或解放的对象。第三,警惕新帝国的出现。尽管很多人认为尼布尔的反越战声明提出过晚,如摩根索就在很早的时候声明反对越南战争,但尼布尔对越战的分析仍然留下了可贵的外交政策反思,尤其是对于美国地位的反思,该思想集中体现在 《美国历史的反讽》一书中。尼布尔认为,历史的发展与帝国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对矛盾,美苏在冷战期间都把对手看作是敌对的帝国,然而利用权力的扩张威胁别国的生存本身就是帝国的特点之一。虽然如今冷战已经不复存在,然而尼布尔对于权力与帝国的诠释却为美国的外交政策留下了许多宝贵遗产。有学者指出,当今美国的中东政策、布什总统在2001年废除反导条约等外交决策,无不与尼布尔早前的观察有诸多关联。①Wellman,David Joseph, “Niebuhrian Realism and the Formation of U.S.Foreign Policy”,Political Theology,Vol.10,Issue 1(Jan.2009),pp.11-29.
尼布尔的政治理论基于基督教信仰,然而尼布尔从来无意构建一种基督教伦理体系作为普遍正义的标准。他用非信仰的语言表达信仰的观点,他的基督教现实主义更多是一种负责任的主张或倡议。这与当今国际政治中越来越多的国家或政府推动的宗教意识形态外交形成了鲜明对比,前者是温和与包容的,而后者是狂热与自私的。
人类历史上的矛盾总是围绕着物质利益与大国地位的争夺等问题而爆发的,然而当某种矛盾存在意识形态冲突,特别是宗教意识形态冲突的时候,往往带来更可怕的灾难和更深远的仇恨。当今国际社会的最大威胁已经不是来自向外疯狂扩张的法西斯主义,或是对内专制与极权的国家恐怖主义,而是来自那些为了本民族宗教的终极目标,以及为宗教冲突的 “圣战”而奋不顾身的激进主义者。“9·11事件”以来,全球都在恐怖主义的笼罩之下,层出不穷的自杀性爆炸事件威胁着国际局势的和平与稳定,而这些事件也集中出现在宗教色彩浓厚的国家和地区;多数恐怖组织亦是有着明确的宗教性的政治目标。告别了黑暗的中世纪之后,人类的发展在政治、文化、科技等诸多方面走向现代化。然而现今的国际政治却亦有 “反现代”的趋势,在现代化日益发展的同时,宗教狂热分子为了偏激的目标在全球范围内制造恐慌与灾难。中东地区一些国家的内政与外交政策依然置于保守的伊斯兰宗教势力之下,而西方的基督教文明国家与伊斯兰教国家之间意识形态的碰撞也使得国家之间的交往出现沟通上的问题。本·拉登与小布什曾经互相指责对方是 “魔鬼”,双方都认为自己是捍卫正义的一方,这其中并不完全是道义上的对峙,而是伊斯兰极端势力与基督教文化之间的强烈碰撞,这也反映了当今国家在处理外交问题上的宗教意识形态特征。
当然,造成当今国际局势混乱的势力多数是缺乏理性的宗教狂热分子,以及原教旨主义者,然而这却反映出无论是中东北非地区的伊斯兰教国家,还是西方世界的基督教国家在外交政策上的宗教意识形态特点所产生的问题。多数宗教都是绝对的一神论,在宗教之下集成的群体有着比政府所颁布的法律更高的宗旨,并有不择手段达到目的的极强动力。政府在某种程度上打着宗教的旗号,将其变成一种为完成政治目的而义不容辞的宣传。这就给宗教极端势力分子留下了可乘之机,他们同样打着宗教与国家利益的旗号制造灾难,威胁国际社会的安全。
尼布尔的政治理论有着明确的基督教信仰基础,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赞同将国家行为宗教化,用意识形态外交来处理与别国的关系。尼布尔平衡的基督教现实主义更多强调的是自我警醒,而非用本国的宗教价值观去衡量他人,而这也正是尼布尔宽容与自省的现实主义与国际社会中现存的宗教意识形态外交的本质区别。
国际政治的首要问题归根到底是如何实现正义,全球化的加速蔓延以及由此产生的各种全球性问题促使人们更多思考普世价值是否存在,以及能否实现全球正义。对此,将个体价值置于国家之上的世界主义与将个人利益置于国家之中的社群主义之间仍然争论不休,全球正义的模式究竟应该以个人还是国家为单元主体,并最大限度维护其利益,成为了哲学思辨中一个热烈讨论的主题。
在国际政治领域中,关于全球正义的探索观点层出不穷,是否具有普世价值仍然是各学界争论的焦点。然而纵观尼布尔的基督教现实主义,并不能将其简单地归结为世界主义或是社群主义的任何一方,就如同并不能将其划分为自由主义思想还是保守主义思想一样。尼布尔从未对正义下过直接明了的定义,也从未打算建立一套正义模式,他提出的正义原则从某种程度上是对阐述正义的补充。
从前文对尼布尔伦理思想以及基督教现实主义国际政治理论的综述中可以看出,尼布尔坚决强调个体的价值与自由。在表达人类社会价值观的多组概念中,尼布尔首选的价值即 “自由”,此处的自由针对个体而非社群。对个体价值的高度推崇还表现在尼布尔捍卫民主的内政思想中,他在《光明之子与黑暗之子》中论述了民主的合理性以及如何捍卫民主。尽管强调国家是执行民主的主体,然而其体现的终极价值仍然是国家中的个人;将健全的民主制度推广至非民主化的国家,其目标仍然是作为人类成员中具有共同价值的个体。在基督教的理念中处处强调平等和自由,不分文化、种族、语言,甚至不分个人或群体的价值取向。
虽然尼布尔的思想强调个人价值,却没有将其与国家利益相比较,置于国家利益之上。不如说个人价值是其正义理论的先决条件和基础。尼布尔所阐述的耶稣基督的 “牺牲之爱”针对的是普天下的所有个人和群体,牺牲之爱是人类终极价值的出路。也正是因为尼布尔将 “牺牲之爱”放在价值的制高点上,所以再去分析尼布尔的基督教现实主义究竟属于世界主义还是社群主义就变得滑稽而没有必要。尼布尔的基督教现实主义可谓是将世界主义和社群主义的争论,以及是否具有普世价值等寻求全球正义的思考都归于耶稣基督的 “牺牲之爱”中,是绝对而独一的观念,将所有价值分歧都汇聚于一个绝对的制高点。而这也正是尼布尔作为一名基督教神学家、政治学家所做出的独特贡献;既不去构建一个人为思考出来的正义模式并试图推广之,又积极地站在理性与超越理性的高度及时评判国际局势中的各种动向,针对具体问题给出具体的分析,而非停在学理的暧昧与空想中。
在尼布尔的年代,关于全球化的讨论必然没有当今这么热烈与全面,全球治理更是一个尚未出现的概念。然而在讨论全球正义问题的同时,自然无法脱开对全球治理的思考。从尼布尔的基督教现实主义中,我们也能够大体对其全球治理的想法做出初步的判断。
在尼布尔早期的思想中,更多的是具有理想主义色彩的和平思维模式,年轻时代的尼布尔亲历过两次世界大战,目睹了战争给人类带来的巨大痛苦,他参加过各种学术会议与组织,积极提倡和拥护和平思想。然而尽管如此,关于爱与正义的探索仍然贯穿尼布尔的政治思想始终,并最终形成了平衡的基督教现实主义。在尼布尔看来,无论是人与人之间,还是国家之间,正义都是一切活动的标准。
全球化的发展使得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关系密不可分,国际关系中的正义问题也显得越来越重要。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尼布尔也认同建立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国际新秩序。“世界上各个国家经济的相互依赖将人们置于义务之下,也赋予了他们可能性,即他们应该扩大国际的人类共同体,从而促使秩序和正义的原则既约束国际社会也约束每个国家。我们的担心和希望将这一任务放在我们肩上,假如我们不能克服各个国家面临的无政府状况,我们的文明就会遭到摧毁”。①[美]尼布尔:《人的本性与命运》下册,第285—286页。然而尼布尔也清醒地认识到,在国际间建立普遍的原则并非易事,即使可能,也无法保证不被新的帝国主义加以利用。尼布尔认为,国家内部事务与国际事务有着重大的差异,在国家内部有一个统一的公共权威可以凝聚人心,组织各种行动;在国际关系中,并不存在一个公共权威,每个国家按照自己的利益出发来引导行动,把其他国家的利益和诉求都抛在一边。对于建立一个真正的国际新秩序,尼布尔批判理想主义者的错误在于没有认识到强国领导是不可避免的,然而又非同犬儒主义者所持的以帝国主义的权威来组织世界。
在如何进行全球治理这个问题上,尼布尔似乎并没有把希望寄托于现有的国际组织,而是更多强调美国作为世界第一大国的责任与使命。如果说 《美国历史的反讽》是对美国 “骄傲之罪”敲响的警钟,倒也不如认为这部著作是提醒美国如何修正过度的强权,重新发扬早先国父们的建国宗旨,在国际社会中找到自己作为第一强国的合理位置,并积极发挥大国的作用,服务于具有共同价值与自由的世界人民。
五、结 语
基督教现实主义源于尼布尔的宗教伦理思想,他提出 “人性论”及“爱与正义”作为其思想的基础,并严格区分个人道德与群体道德。尼布尔亲历两次世界大战,在此历史背景下他的思想也经过多次转变才最终成型,对国际政治理论界和美国的政治界产生了巨大影响,被称作是 “众家之父”。在 “9·11事件”之后,人们意识到当今的国际社会受到恐怖主义、宗教极端势力的威胁,无论是学界还是美国的政界都对尼布尔思想进行再思考,甚至产生了对尼布尔思想遗产的争论。基督教现实主义不同于当前国际政治中的宗教意识形态外交,在全球化的广度与深度日益发展的现代国际关系中,尼布尔思想给当今世界构建国际秩序的启示也是平衡而客观的。尼布尔并没有寄希望于现有的国际组织,却强调美国作为世界第一大国的作用,但同时指出美国可能出现的自以为义的 “骄傲之罪”。
从尼布尔思想的角度来看,他可能会总体上肯定当今美国的外交政策,但会指出在一些具体问题上美国作为世界第一大国并没有更好地在国际政治舞台上扮演自身角色。尼布尔思想虽然是平衡而客观的,但却有自身的局限性。虽然基督教现实主义对美国学术界和政界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但其可操作性并不是很明显,将其运用在现行国际政治中的前景并不乐观。如何在国际政治中避免极端理想主义和极端现实主义,把握平衡的外交政策已经很难,而对于根源于宗教伦理思想的基督教现实主义,即便是可以运用到现行政治中,恐怕也仅局限于美国、英国这样的西方传统基督教正统文化的国家。
∗ 马杰 (1986—),女,呼和浩特市敬业中学教师,北京语言大学国际政治专业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