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神话的神话写作*——论当代文学史写作中的启蒙叙述
2014-04-16叶立文
叶立文
从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初稿》起步,历经洪子诚、陈思和等文学史家的倾力叙述,中国当代文学已从一个纷繁芜杂的历史现象,逐步转向了具有明确历史意识和学术规范的独立学科。而他们的文学史写作,也大抵以对文学现象删繁就简的方式,为当代文学构筑起了一个相对自足和稳定的文学谱系,并以评论、专著和教材的形式,重构了我们这个时代关于当代文学的基本知识。然而,经由文学史写作所建立起来的文学谱系,能否承受历史的真正检验?它当真能在复杂的文学现象中提炼出不言自明的历史规律?而当代文学此起彼伏的创作潮流,是否恰如文学史家所言,“是由一代又一代新文学作家的文学活动构成的一个连续性的文学链条”①。事实上,当我们在今天重新检视中国当代文学的史学建构时,却发现文学史家对于当代文学的历史叙述,并不完全立足于“求真”的史学知识学立场,反倒是“求善”的启蒙诉求,时刻影响着他们对于当代文学历史的客观还原。
一
对于今天有着自觉历史意识的文学史家而言,为中国当代文学立史,首先是为了解决这一知识话语的学科合法性问题。他们对于各种文学现象的梳理整合、对于文学规律的不懈探寻,以及对于当代文学存在价值的思想追问,皆与这个时代觉醒的学科意识有关。然而,在新时期初期的文学史家那里,讲述中国当代文学的历史发展,却与这一知识分工时代才有的学科意识关联甚微。以新时期初最具影响力的文学史论著《中国当代文学史初稿》(以下简称《初稿》)为例,编撰者们的历史叙述热情其实缘起于对当时思想启蒙运动的积极回应。贯彻于这部文学史论著的一个核心内容,即是从祛除极左文艺思潮的恶劣影响出发,为一度被“四人帮”政治集团视为“毒草”的当代文学平反。从这个角度看,《初稿》似乎是一部清算“四人帮”文艺思想、重提人道主义精神的启蒙之作。但问题的复杂性就在于,《初稿》诞生之时适逢思想启蒙运动的草创阶段,编撰者对于启蒙运动中呼唤社会正义、重塑人本价值的核心理念似乎并未全盘接受,反倒是主流意识形态的政治话语,常常影响和阻碍了编撰者自身启蒙诉求的深入表达。这是一个明显的历史悖论问题:一方面,《初稿》的编撰者们试图从当时的启蒙运动中汲取思想养分,通过讨论“阶级性与人情、人性、人道主义”、“歌颂与暴露”和“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等问题积极应和社会思潮中的人道主义诉求,“尽量使一些问题的表述与《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等中央文献精神相一致,力求准确,鲜明”,进而从思想启蒙的角度清算此前文学史叙述中的极左倾向;但另一方面,编撰者们又时时受制于主流意识形态的权力话语,不敢或不愿旗帜鲜明地高张人道主义大旗,反倒是将叙述焦点集中在了对当代文学社会主义性质的论证方面。前者对极左文艺思潮的清算显然具有思想启蒙的价值属性,而后者戴着意识形态镣铐跳舞的叙述方式,则令该书在解构政治神话的过程中依然难祛自身的神话学色彩。就此而言,《初稿》实际上是一部解神话的神话写作。为理解这一问题,就有必要从《初稿》一书所论的十七年文学谈起。
在面对十七年文学这一特殊的研究对象时,《初稿》的编撰者首先响应的是彼时已无处不在的启蒙运动。他们从人道主义的叙述立场重新评价十七年文学,不仅严厉批判了“四人帮”文艺思想的深重毒害,而且还以为十七年文学平反的启蒙姿态,鼎力张扬了这一文学时段所秉有的人道主义精神。须知在“四人帮”文艺黑线专政论和文化虚无主义的政治高压下,十七年文学早已被视为是对社会主义方向的离经叛道,但《初稿》的编撰者却通过对十七年文学的人道主义解读,重新令这一文学时段回到了五四新文学的现实主义怀抱之中。从表面上看,《初稿》对十七年文学和五四新文学之间关系的论述,主要是为了从政治上肯定这一文学时段的现实主义传统,并借此实现对于“四人帮”文艺理论体系的思想清算,但隐含其中的启蒙诉求,却处处映射出了编撰者无时或忘的启蒙情结,他们追求社会正义的求善之举,便就此幻化为对于十七年文学的主观解读。这显然是一个兼容了编撰者启蒙诉求和意识形态自律双重话语的误读行为。之所以称其为一种误读,盖因编撰者在解读十七年的作家作品时,其“前理解”结构委实包容了太多的拨乱反正之心,由此形成的“阅读期待”,自会淡化十七年文学激进的左倾主义色彩。相形之下,十七年作家对于社会主义事业进程的历史书写,反倒被编撰者阐释为一种接续了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合法性的文学正道。这种针对“四人帮”文艺思想而来的阐释方式,无疑在一定程度上拔高了十七年文学的历史地位。
在《初稿》一书的启蒙叙述中,编撰者通过对十七年文学的政治平反,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表达自身对于社会正义的启蒙诉求,那些有关阶级性与人性话题的讨论,充分折射出了编撰者为十七年文学赓续五四新文学人道主义传统的良苦用心——似乎唯有如此,他们才能在重证十七年文学人道主义精神的基础上,实现与彼时启蒙语境融洽无间的自我认同。但饶有意味的是,编撰者这一在启蒙主义层面上针对“四人帮”政治神话的“解神话”行为,却无形中又再造了一个十七年文学的政治神话。如前所述,《初稿》的历史叙述,不仅要以重证十七年文学之人道传统的方式去表达编撰者的启蒙诉求,同时也要严格遵守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话语秩序。这种因意识形态话语权力而形成的政治自律行为,自会令《初稿》的编撰者谨守“政治正确”的叙述方式。譬如他们认为当代文学虽然“走了一条曲折的道路,但就其总体来说,是社会主义性质的”②。为论证这一核心思想,《初稿》的编撰者对于十七年文学属性的判定,便由人道主义进一步提升到了社会主义的政治高度。这实际上是一种解释的循环。
二
继《初稿》之后,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写作开始变得日益繁盛。而在种类众多的文学史著作中,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 (以下简称“洪著”)似乎具有更为特殊的界标意义。从某种程度上说,这部著作实际上是1980年代文学史写作中启蒙叙述的一部集大成之作。洪著的价值不仅如钱理群所言,真正让当代文学就此成史③,而且更因为它对启蒙文学的推崇,实际上也为新时期重新树立起了一个文学主潮。然而,洪著以启蒙文学为标杆的历史叙述,却因对启蒙话语的过度推崇,从而造就了当代文学中一个新的启蒙神话:从颠覆与解构当代文学的政治神话出发,在深度发掘当代文学启蒙主潮的历史叙述中,洪著将当代文学阐释成了一种以思想启蒙为主旨,以彰显人道关怀为己任的文学形态。其中因张扬人性解放而引发的欲望叙事狂潮,终致当代文学沦为了一个人类中心主义的启蒙神话。在这个意义上,洪著可以说是另一部解神话的神话之作。那么,洪著究竟是如何继承了80年代文学史写作的启蒙叙述?在将之不断发扬光大的基础上,又怎样重筑了一个解构政治神话的启蒙神话?
在1980年代的当代文学史写作中,依恃启蒙思想解构当代文学,尤其是十七年文学的政治神话色彩,实际上已成为当时学术界的一个集体行为。这种对政治神话的解构,表面上针对的是极左政治思想对于当代文学的毒害,但因此前《初稿》对十七年文学的鼎力推崇,故而80年代文学史家对于十七年文学的反思,也就会在清算极左文艺思潮的同时,将批判矛头指向了《初稿》所构筑的政治神话。当时学术界对“五四”新文学传统的赓续,对被埋没作家的重新发现,以及对十七年文学非人学属性的批判,皆充分体现了80年代文学史家的启蒙诉求。然而,这份基于文学史家启蒙诉求的历史记忆,却很难经得起知识学层面的求真考量。因为以启蒙主义为价值标准的历史叙述,常常会被文学史家自身的启蒙诉求所左右。譬如为反拨早年的文化专制主义,80年代的钱理群等文学史家在描述新文学的基本知识时,就会以激进的启蒙立场展开其历史叙述。在此过程中,裹挟着文学史家启蒙诉求的知识分子主体性意识,无疑会在涤荡文化专制主义、弘扬人性正义的“求善”过程中,模糊、歪曲甚至是篡改了新文学的知识建构。换句话说,文学史家这种求善不求真的启蒙学风,实际上很难保持历史叙述理应秉有的客观立场。那种动辄以启蒙价值判断历史是非的写作标准,最终构筑起了一个新文学史中的启蒙神话——从“五四”文学的启蒙主义出发,文学史家确信“五四”文学作为中国新文学的起点,规约和影响了嗣后文学潮流的发展方向:30年代的自由主义文学,40年代的国统区文学,以及80年代的新时期文学,皆是“五四”启蒙文学的流风遗绪;即便是20年代的革命文学和30年代的左翼文学,也被解释成了启蒙文学在救亡背景下的一种历史变异。由此也不难理解,为什么十七年文学会在这样一种启蒙叙述中显得如此命运多舛:盖因十七年文学对政治神话的“服膺”,以及某些作家对传统文化的接受,皆远离了启蒙文学的国民性改造主题,故而十七年文学的历史地位也在文学史家的历史叙述中愈发趋于边缘。这样一种以启蒙叙述解读文学历史的阐释方式,自然也深刻影响到了洪子诚的文学史写作。在洪著的历史叙述中,那些被树为文学主流的作家作品和文艺思潮,皆大体符合了80年代的思想启蒙运动。洪著对当代文学中国民异化问题的关注,对文学是人学这一基本命题的深入解读,以及对文艺思潮发展趋向的价值评判,都能够充分折射出这部文学史著作的启蒙立场。
然而,与80年代许多文学史家的历史叙述相比,洪著却因其萌发的当代文学学科意识而显得甚为特殊。虽然该书仍旧在某种程度上沿用了80年代文学史家解构政治神话、张扬人本主义的启蒙学风,但它对于十七年文学、“文革”文学以及新时期文学的启蒙解读,却不再是一种单纯的充满了主观情绪的价值诉求,反倒是该书以方法论革新为标志的知识社会学色彩,令其无处不在的启蒙叙述呈现出一派冷静思辨的学术品格。不过,倘若深入分析洪著的启蒙叙述,则不难发现这种叙述策略的转变,实际上仍然难掩其解神话的神话写作之本质。为理解这一问题,同样需要从洪著所讨论的十七年文学谈起。
以历史视角观之,但凡写作文学史者,大多以写实之心和忧国之念为立论之本。发而为文,则不外乎感时忧国,涕泪飘零者居多。此等幽怨之气,虽然尽显知识分子的人文关怀,但笔触所及,却往往以先验的启蒙神话遮蔽了十七年文学的价值属性。不过这种以启蒙思想为元叙述的历史叙述,同样也会因了文学史家复杂的叙述立场而呈现出一种相互矛盾的外在形态。具体而言,文学史家对于十七年文学的历史评价,往往呈现出一正一反的两种价值判断,但不论持何种评价态度,文学史家的启蒙情结都深刻影响了十七年文学研究中的历史叙述。在这样的历史叙述下,十七年文学的价值属性完全取决于一种二位一体式的启蒙神话:首先,在80年代文学史家的历史叙述中,出现了一种后置式的启蒙话语形态,它以今人的启蒙思想为尺度,衡量十七年文学的思想及审美价值,认为那个年代是一个“政治运动频仍、完全没有思想自由和艺术民主的时代”,因此“那个时代的文学也只能是 ‘伪文学’,是艺术史上的耻辱”④,这种以80年代启蒙思想为圭皋的历史叙述,无疑会在反观十七年文学的历史叙述中,以追求正义的求善之名彻底抹去了这一文学时段的历史价值。譬如在讨论十七年文学时,文学史家对于这一文学时段“应然性”问题的叙述,实际上就远大于对某些“实然性”问题的关注。前者显然是文学史家基于启蒙诉求所作出的一种价值判断,而后者则是历史叙述理当寻求的一种历史真实。在这个意义上说,文学史写作中的启蒙叙述,最终让十七年作家作品“应当怎样”的价值叙述,遮蔽乃至消弭了这一文学时段“曾经怎样”的历史叙述。当主观性的价值判断取代客观性的历史真实时,焉能指望这样的历史叙述可以“还原历史本身”?其次,在这种二位一体式的启蒙神话中,除了前述的后置式启蒙话语形态,还存在着一种可称之为内置式启蒙神话的历史叙述。它强调对历史现场的返回,致力于发掘十七年文学内在的启蒙价值,并将这种与当时意识形态相冲突的异质性因素,视为肯定十七年文学的基本论据——洪著的启蒙叙述,正是这样一种典型的内置式话语形态。较之后置式的启蒙神话,这一启蒙话语对于十七年文学的评价则因叙述者自觉的学科意识,从而在学理辨析中客观公允了许多,其历史叙述的焦点,也从评价十七年文学的“应当怎样”转向了对这一文学时段“曾经怎样”的历史叙述。但问题却是在讨论十七年文学“曾经怎样”的历史面貌时,洪著为发掘所谓的文学“异端”,又常常以先验的启蒙叙述为依据,过度阐释了十七年文学中的启蒙因素。譬如洪著运用精神分析和存在主义等批评方法阐释十七年作家作品,就会在淡化这一文学时段的社会历史学色彩时,暗自张扬了与启蒙运动相符的人本倾向。这种以既定理论解读作品的方法,其目的正是以十七年文学对当时意识形态的偏离程度来确认其历史价值——似乎那些以再现社会主义历史进程为己任的十七年作家,皆在宏大叙事的背面,隐含着少许的生命体验与人性诉求,所谓的启蒙神话亦于焉而起。十七年文学既已如是,那么以张扬人性解放为突出标志的80年代文学就更加具有思想启蒙的文学色彩了。洪著对十七年和新时期文学思想主脉的分析,正是建构在这样一种无处不在的启蒙叙述中。但这种启蒙叙述同时也是一种过度阐释,以如此方式去讨论十七年文学的“离经叛道”,显然也经不起历史的时间检验——那种剥离了十七年具体历史情境的文学史叙述,更像是一场“六经注我”式的理论游戏。从这个角度看,洪著“回到”历史现场的研究方法,与其说是讨论了十七年文学的“曾经怎样”,倒毋宁说是想象了十七年文学的“可能怎样”——该著在很多时候仍然以主观性的思想诉求表达了作者对于十七年文学的启蒙期待。因此可以说,洪著对80年代文学史家启蒙叙述的兼收并蓄,以及对当代文学学科意识的自觉追求,皆令该著在当代文学史学史中,成为了一个承上启下的历史界标。
三
从时间上看,陈思和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 (以下简称《教程》)几乎与洪著同时问世。但在学科意识和学科规范层面,《教程》较之洪著似乎更胜一筹。可以这样理解,如果说洪著的启蒙叙述还是一种掺杂了个人性启蒙诉求,同时又以求善为目标的历史叙述的话,那么《教程》就更倾向于对知识学意义上的历史真实的寻求,其历史叙述也远比文学史写作中常见的启蒙叙述更为复杂。这一复杂性就在于,《教程》的历史叙述仍然是一种解神话的叙述方式,但因其对“潜在写作”和“民间意识”这两个关键概念的深入贯彻,从而令其历史叙述呈现出了一种极为复杂的思想风貌。要而言之,一方面《教程》对十七年文学中“潜在写作”的发现,实际上是以知识考古的方式,试图在补充以往缺漏的历史环节的同时,颠覆与解构此前文学史著作中的政治神话——这是一种与常见的启蒙叙述不尽相同的解神话方式;而另一方面,《教程》又以民间意识为本位,在建构文学谱系学、解构启蒙神话的叙述实践中,重造了一个知识学意义上的历史神话。从这个角度说,《教程》仍然是一部解神话的神话之作。
就前者而言,之所以称《教程》是一部解神话之作,盖因其对“潜在写作”的发现,实际上解构的正是此前文学史写作中的政治神话。譬如在重写十七年文学史的过程中,《教程》充分发掘了那些与十七年文学中的政治书写截然不同的文学趋向。所谓“潜在写作”,指的是十七年文学与“文革”文学的一种特殊现象:“由于种种历史原因,一些作家的作品在写作其时得不到公开发表,文革结束后才公开出版发行。”而这些作品“真实地表达了他们对时代的感受和思考的声音,这些文字比当时公开发表的作品更加真实和美丽,因此从今天看来也更加具有文学史的价值。”⑤在这一指导原则下,《教程》重新发现了“潜在写作”中的胡风、牛汉、曾卓、绿原等人的诗歌创作,张中晓和丰子恺的散文,赵振开的小说等等。这些作品无疑是此前文学史叙述中被遗忘的环节,它们的大量入史,不仅彻底改变了此前文学史叙述所构筑起来的文学格局,而且也在很大程度上重新树立了十七年和“文革”时期的文学趋向。更为重要的是,《教程》对于上述“潜在写作”的发现,实际上也颠覆了固有文学史叙述的政治神话。因为在这些“潜在写作”的作品中,人性的喜怒悲欢与存在的异化之殇,无一不冲击了十七年和“文革”时期那些以再现社会历史进程为己任的神话写作。较之洪著以内置式启蒙神话的方式去解构政治神话,《教程》的这一叙述方式,显然少了一份主观的价值诉求,更多了一份知识考古的学理色彩,因而这部著作也更能够彰显作者的学科意识。从这一点上说,《教程》凭借着对于“潜在写作”的发现,颠覆与解构了此前文学史叙述中的政治神话。
就后者而言,之所以称《教程》仍是一种神话写作,盖因其对“民间意识”的贯彻,实际上再造了一个有别于既往文学史序列的文学谱系,而这一文学谱系的建构,则充分体现出了文学史家藉由本质主义串联文学现象,重铸文学谱系的神话写作特质。所谓的“民间意识”,“是五六十年代文学创作的一种特殊现象,当时许多作品的显形结构都宣扬了国家意志,如一定历史时期的政策和政治运动,但作为艺术品,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宣传读物,由于作家们沟通了民间的文化形态,在表达上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了民间形式,这时候的民间形式也是一种语言,一种文本,它把作品的艺术表现的支点引向民间立场,使之成为老百姓能够接受的民间读物”⑥。这种艺术结构的民间性即为“民间意识”。说到底,以民间意识为本位,就是要以民间文化为本位,重读十七年文学的经典作品。譬如《教程》突出了“作为民间文化的代言人”的赵树理的小说意义,认为《铁道游击队》和《林海雪原》都是“利用传统的民间文化因素来表现战争的成功之作”,尤其是《林海雪原》,“在人物配置上受到了民间传统小说 ‘五虎将’模式这一隐形结构的支配”。循此逻辑,十七年文学实际上存在着一个与既往政治写作截然不同的、受到了民间文化深刻影响的文学谱系。不过问题却在于,《教程》对这一文学谱系的建构,虽然足以颠覆此前文学史叙述中的政治神话,但对于主流文学史叙述的刻意偏离,却使其仍然没有逃离文学史神话写作中惯常的本质主义。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教程》以民间意识为本位,在建构文学谱系学、解构启蒙神话的叙述实践中,重造了一个知识学意义上的历史神话——它仍然是一部解神话的神话之作。那么,为什么说本质主义会造就当代文学史叙述中的神话写作呢?
四
如果深入辨析当代文学史家的历史观念,就会发现他们对于当代文学的谱系学阐释,其实来自于一种本质主义的思维方式。这种本质主义相信任何事物都具有惟一性的永恒本质,现象本身只不过是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切入本质的途径,而透过现象揭示事物的惟一本质,则是本质主义者对自身知识分子身份的内在规定和学术使命。有鉴于此,作为本质主义者的文学史家,在对文学现象的观察中便具有了一种整体性的文学史观,他们对于文学本质(文学规律)的提炼,即表现为对文学史中连续性概念的寻求。在此基础上,文学史家相信文学史可以在“文学”的话语范畴内被描述出来,或者说这种文学谱系可以从文学史内部被还原出来。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典型的在文学内部寻求规律演化的本质主义态度,其特点是对纷繁芜杂的文学史现象进行规律性整合。但问题在于,这种以先验的本质主义思维整合文学现象的做法,却不幸印证了反本质主义者的某种真知灼见,即“小说根据虚构的事实描写真实,历史搜集事实组合虚构”⑦。与小说家对真实的寻求不同,文学史家并不缺乏对各类史料的知识考古,但在总结和提炼规律的过程中,作为本质主义者的文学史家便会暴露出虚构文学谱系的叙述意图。历史 (文学史)写作成为历史学家 (文学史家)对文献的“组织”与“分配”。这其中自然有着历史学家 (文学史家)作为一个本质主义者所特有的思想迷思,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当代文学史写作已在事实上构筑起了一个以文学谱系学为表征的文学史神话。不论是洪子诚以启蒙叙述的方式讲述当代文学的发展流变,还是陈思和以“潜在写作”与“民间意识”重塑文学谱系,都能够证明本质主义历史观对于当代文学史写作的深刻影响。就此而言,如何祛除文学史家因本质主义思维而构筑起来的神话写作,还原当代文学的历史本身,已然成为当前文学史写作中所要解决的一个全新课题。
注释:
① 於可训:《中国当代文学概论》,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5页。
② 郭志刚等:《中国当代文学史初稿》,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页。
③ 钱理群等:《中国当代文学史写作笔谈》,《文学评论》2000年第1期。
④ 董之林:《热风时节——当代中国“十七年”小说史论 (1949—1966)》,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版,第8页。
⑤⑥ 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0、49页。
⑦ 沟口雄三、孙歌:《关于“知识共同体”》,《开放时代》200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