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文学中的景观意象和空间构形*
2014-04-16赵坤
赵 坤
在当前的城市文学研究中,城市通常被看作一个特殊的文化空间,而现实层面的建筑景观和空间却往往被研究者忽略。尽管学界一再强调,并非频繁出现高楼大厦的作品就是城市文学——城市文学更强调的是城市意识、城市身份或者城市文化①,但从表现内容来看,对现代城市建筑景观和空间的书写确实是城市文学中的一大重点或者说标志。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城市文学作品首先是对城市景观、城市空间的表现,再进一步才是描绘城市的人群及其生活。
一
与文学范畴中的 “意象”概念相仿,城市中的意象既指向城市景观的某种表象,同时也强调表象背后的文化内涵,包括内心意象、心理意象、泛化意象、观念意象和审美意象等等。城市意象是城市景观最基本的构成元素之一,也是供人们感知、识别和评价城市的重要参照物。那么,我们应当如何从纷繁复杂的城市意象中进行有效的标识和抽取,从而总结城市文学中建筑书写的某些规律呢?
不难发现,城市文学作品在表现城市时,往往需要通过鲜明的城市意象来承载对应的文化内涵,从而使文本中的城市形象更为丰沛。借用凯文·林奇的意象元素理论,城市意象可以用五大元素来概括:街道、边界、节点、标志和区域。其中,边界和区域更强调空间,街道、节点和标志则决定了城市的景观。
街道。这是城市最为繁华喧嚣、流动性最大的部分,也是最基本和普遍的公共空间,提供交通、消遣、买卖和展示。对于现代城市而言,人们走出家门或小区就会踏上街道。
“有时候我们驱车从长安街向建国门外方向飞驰,那一座座雄伟的大厦,国际饭店、海关大厦、凯莱大酒店、国际大厦、长富宫饭店、贵友商城、赛特购物中心、国际贸易中心、中国大饭店……一一在身边掠过,你会疑心自己在这一刻,置身于美国底特律、休斯敦或纽约的某个局部地区,从而在一阵惊叹中暂时忘却了自己。灯光缤纷闪烁之处,那一座座大厦、购物中心、超级商场、大饭店,到处都有人们在交换梦想、买卖机会、实现欲望”②,这段描写出自邱华栋的中篇小说 《手上的星光》。邱华栋自称从事城市的 “地理学”和 “病理学”解剖,他的整体作品又被称为 “城市流浪者”小说。“城市流浪者”往往是拥有稳固的城市身份,却始终无法建立起有效的自我认同、时常想要逃离城市的人,例如 《手上的星光》中的主人公。当主人公难以融入充斥着欲望、享乐和消费主义的环境时,他们就更容易注意到城市中的现代物质景观,例如引文中的北京建国门外大街。街道景观是城市文化的重要载体和窗口,建国门外大街由高度密集的商厦、炫目的橱窗与广告牌、多彩的霓虹灯构成,毫不掩饰其在消费社会中的商品属性。正如布赖恩·哈顿所说: “人与物之间的中介——街道是交换、商品买卖的主要场所,价值的变迁也产生于这里。在街道上,主体与客体,观看橱窗者和娼妓、精神空虚者和匆匆过路人、梦想与需求、自我克制与自我标榜在不断交替。”③
作为城市文学重要的文本资源,街道意象绝不仅限于对繁华城市景观的表现,它还上演着一幕幕世俗庸常的日常生活,试图向读者揭示城市人群的集体性格。女作家陈丹燕和王安忆笔下的上海淮海路也是一条满载消费符号的商业街,只是在女性更为细腻的观察和体验下,淮海路上那些高贵精致的女子无形中也参与了城市的景观建构: “这里是上海的脸面,像纽约的第五大街,东京的银座,巴黎的香榭丽舍大道,还有彼得堡的聂瓦大街。最贵的商店,最好看的商品都在这里闪闪发光。常常可以看到高挑美丽的女子拎着名牌店铺里的牛皮纸大袋袋,有的人真的像是从时尚杂志上走下来的。上海本地人总是说,外地人去南京路,上海人去淮海路,因为淮海路更符合上海人的胃口。一走上淮海路,杜小姐就自然了。”④从淮海路到淮海路上的杜小姐,再到整个 《上海的风花雪月》,都在强调着这个城市的气质和品位。即便是物质匮乏、风气保守的六七十年代,上海也通过这条街道向我们展示它的与众不同——“你到淮海路来走一遭,便能感受到在那虚伪空洞的政治生活下的一颗活泼跳跃的心。”⑤
广场。这是城市景观设计和结构布局中最重要的元素,也是典型的节点意象。舒尔茨认为,广场是城市结构中最明确的因素,从古到今,广场向来都是城市的心脏,只有来到城市的主要广场才算真正抵达城市。⑥就像王安忆在 《长恨歌》中建构的城市景观,无数弄堂最终总是通向那个喧嚣而又沉默的中心广场,而弄堂中的故事似乎又都是以广场为基点辐射或聚拢的,那些沧桑的回忆和情感秘密被盘旋在广场上方城市 “至高点”的鸽子们一览无余。
作为典型的城市节点,广场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时代与社会赋予城市的文化品格、精神特征。在漫长的封建皇权统治时期,中国古代广场的空间形态是与等级森严的封建伦理相对应的,严整有序,界限分明。新中国成立后,广场的政治特性有所消解,逐渐具备了集会、游戏、娱乐、观光等休闲功能。然而 “文革”期间,广场又被烙上了特定的政治文化印记,被竖起了语录牌、标语牌,成为政治集会的场所与极左意识的宣传场地。直到改革开放后,广场隐含的政治功能才彻底消失,城市布局和景观建构的功能才开始凸显。徐坤用中篇小说 《游行》深刻反映了广场和城市文化的关系。《游行》讲述了文艺女青年林格的成长过程,其中的重要场景都在天安门广场上进行,从某种程度来说,林格与广场是一体的。她在广场的庄严的晨雾中迤逦而来,又在一场摇滚的狂欢中乘风归去。伴随着广场从政治权威的象征变为集体狂欢的场所,林格也完成了自身的蜕变。通过对林格和广场的书写,作者也展示了1990年代以来城市主流意识形态的剧烈变化。
消费时代的广场彻底后退,和街道一样成为都市生活的背景。在 《广场》一文中,朱文颖用广场意象来衬托主人公身处城市中心的寂寥和伤感,广场只是浮华城市的虚幻标志。而在卫慧的 《上海宝贝》和郭敬明的 《梦里花落知多少》里,上海的人民广场却俨然只是年轻人恋爱、约会的地方。
将街道和广场包围的,是迅速兴建的高楼大厦。90年代以来的城市图景中,现代城市面临着建筑高层化的威胁,摩天大楼是城市街道两旁最为常见的景观。这种形式不仅反映了城市建筑业的发达、人口的高密度化、商业经济发展的需要,也是城市现代景观的重要标志。城市高楼 “横三段、竖三段的形式语言,可以归纳出它们的形象特征,同时也标志着各个建筑物自身耀眼的显赫,但所导致的是空间使用的断裂 (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缺乏必要的连续、过渡更妄论对话了)”⑦。对此,香港作家也斯有一段很贴切的诗歌描写: “抬头没有风景/这边高楼那边大厦/城市越来越胀越大了/他呢,越来越缩越小了/而且被遗忘/像一朵枯萎的小花”。高层建筑的自我膨胀显然是一种隐喻,作者真正指向的正是现代城市景观的高层化与密集化,以及随之而来的城市人群之间无可避免的碰撞和冲突。
通过挤迫的高楼、拥堵的街道、炫目的橱窗和浮华的广场等意象元素来反映现代城市景观,是“反都市叙事”文本常见的书写策略。而在以凸显城市地域文化为特质的作品中,作者往往会在这些通属化的意象之外寻觅更具有地方特质的城市 “标志”,来建构富含文化气息的城市形象。
例如上海作家程乃珊在1983年发表的中篇小说 《蓝屋》,就以铜仁路上的 “绿房子”为原型,讲述了老上海资本家几代人的生活轨迹。程乃珊说: “上海整座城市就是一个大的蓝屋,我把上海这座城市浓缩在蓝屋里,折射出上海三十年代到现今的一段历史。老房子本身就是历史的见证,人是建筑的灵魂。这样有历史的房子仿佛是人和时空的对话,既体现了上海的建筑风情,又体现了上海人在风风雨雨、历经磨难后的宠辱不惊。这样的建筑和这样的人的结合,一定是上海这所都市所独有的。”⑧当然,对于上海这座国际化都市而言,洋房别墅式的 “蓝屋”确实能够代表其西化的景观意象和多元的文化品格,程乃珊选择 “蓝屋”作为上海建筑风情的代表,是和她意欲建构的资本家家庭故事相辅相成的。与此对比,王安忆的上海书写以弄堂为主要建筑景观,同样也是她在回归民间的叙事策略之下的必然选择。在不计其数的上海叙事中,我们的确难以确定一个非常鲜明的城市地标,这与上海城市文化的内在张力和矛盾特质有关,换言之,上海的城市特点决定了这里会出现两套甚至更多的地标意象。相反,在邓友梅的京城叙事中,我们一眼看到的就是天桥、胡同、茶馆、四合院;在陆文夫、范小青的苏州叙事中,我们可以轻易地锁定小巷、园林等建筑元素作为苏州的代表,这是由北京和苏州传统的城市个性与文化气质所决定的。一旦脱离这类地标,就会模糊市井叙事的文本特征和创作旨趣。
“我们记住一座城市是因为它有特点,它的意象要素非常鲜明,它会给我们留下非常深的印象”⑨。“文本城市”与 “城市文本”一样,需要通过独特鲜明的意象来给读者留下记忆,而包含街道、广场与标志在内的城市建筑正是城市意象得以凸显的基本物质条件。依靠这类建筑书写,城市文学所建构的 “文本城市”得以有效地呼应现实,唤起读者的共鸣;又或者超越 “城市文本”,传递出作家对现代城市的个性阐释与丰沛想象。
二
伴随城市景观意象营造的,是建筑书写对于城市空间的建构。城市空间是城市人日常生活的处所,是城市文化和城市意识的重要承载体与折射体,也是城市人群性格的集中体现物。现代城市文化孕育下的城市空间首先是多元混杂的,这正与后现代主义的表征相符合。在80年代以来的城市文学中,整一的空间线索被纷繁复杂的空间意象所取代,大量的空间符码和隐喻系统成为城市文学借以表达现代城市文化和城市意识的重要手段。
例如谢宏写深圳,选择深藏在繁华景观背后的“后街”作为深圳形象的支撑体系。后街就是多元城市空间的典型标志。它并不像外向的街道那样井然有序,而是混杂着诸多隐秘的结构,包括卧室、半公开的客厅、出租屋、洗手间、公寓等等。尽管承担着复杂的社会功能,聚集着形形色色、来去匆匆的城市人,后街却并非交际空间,而是实实在在的生活空间。后街书写更为平实地呈现了深圳的日常意义,折射出深圳人错乱的情爱幻像。在 《霓虹》、 《谁是大师》、 《成人游戏》、 《爱情、旅行和阴谋》等一系列作品中,深圳人忙碌而浮躁的生活以及多变和隐秘的心态组成了一幅细腻斑驳的后街人生。通过写后街,谢宏建构出自己的一套细腻而丰富的城市文化的叙述体系。他摒弃了从表面上呈现城市喧嚣、浮华或堕落的手法,而是从这种或隐私或半公开,或 “街”或 “家”的空间意象出发,把握人在城市中别样的生存姿态和性格。⑩
与谢宏营造的后街空间相映成趣的,是邱华栋笔下的高档社区公寓。 “后街”呈现了繁华背后的市井人生,其空间的混杂性来自于传统的布局、落后的商铺、肆意搭建以及低廉的房租,而邱华栋笔下的高档社区公寓却是现代都市文化圈中弥散着金钱、权力和性的异化空间。 《手上的星光》和 《流水席》里都有着这样一套公寓,几乎对所有 “圈内人”敞开,编辑、导演、出版商、学者、歌星、演员、文人、书法家、作曲家、外国留学生甚至西藏僧侣……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客人前来,私人空间变成了聚会、演出、商业谈判、赌博以至于一夜情的场所。这个空间似乎包容一切,没有国别、民族、性别、职业的限制,也可以跟随朋友前往而不必经过主人的邀请或允许,但又存在着某种潜规则,那就是对都市异质文化的彻底融入。这个敞开的空间就像一个魔窟,利用纸醉金迷和灯红酒绿的城市生活不断侵蚀人们的意志,将权力与欲望合理合法化,使人迷失在物质的漩涡之中。
尽管风格迥异,谢宏笔下的后街和邱华栋笔下的高档社区公寓都表现了城市文学对多元城市空间的特殊建构。二者都混杂兼具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的双重功能,在文化指向上涵盖了现代城市的种种复杂表征,反映愈来愈功利化、临时化的城市人际关系和喧嚣浮华的城市日常生活。
在城市文学中,探讨空间关系的作品不在少数。以 “新写实小说”为代表,以特定空间为窗口观察客观现实,捕捉都市民间的人情世态,探索城市人群的生存处境,成为城市文学中尤为常见的创作手段。
方方的小说 《风景》,以夭折的小八子作为叙述者,由他的视角来观察与讲述发生在武汉贫民区“河南棚子”中一家十余口人的生存状态。小说以波德莱尔的诗句作为开篇: “……在浩漫的生存布景后面,在深渊最黑暗的所在,我清楚地看见那些奇异世界……”这使得小八子所观望和叙说的狭小空间有了更为广阔的象征意义。通过小八子的絮语,我们得以洞悉十余口人是如何在十三平米的棚屋中扭曲求存,在困厄中挣扎和彼此斗殴,人性中的野蛮、暴戾、放荡与骄纵在狭仄的空间中不断滋长,人性的淳良和天真理想在潮湿阴暗的环境里无处安放。死者的视角就像是一种极端强化的叙述方式,残酷地还原出社会底层赤裸裸的生存本相。
地上与地下的纵向空间对立为 《风景》提供了一种陌生化的叙事视野,而通过对窗内与窗外的平行空间的挖掘,也能够呈现出不一样的风景。叶曙明在小说 《都市的魅力》中通过一位老人在临街公寓中的所见展现了城市公共空间的物化景观对私人生活的粗暴干涉。街面上高高矗立的广告牌是老人视野中最鲜明的城市景观。在老人看来,广告语“都市的魅力”极其荒谬,却不由自主地将其反复背诵。广告语显然是一种讽刺,城市以席卷一切的迅猛姿态吞噬了老人所处的私人空间,将各种指向消费文化和大众文化的符号强行投射到老人的意识之中,令他无所适从,感到 “这个城市已经快要淹没在它自身制造出来的各种废物之中了”,并且“全都要垮了”。老人眼中的窗外景观反映出他对现代城市文化的不适与抵触,公共空间与私人空间之间模糊暧昧的界限折射出物化社会中个体存在的孤寂与荒谬感。
在高密度、高房价的现代城市,并非所有人都能怡然地享有一方属于自己的空间,因为空间只能不断分裂,却无法进行复制,使得人们时常也面临空间争夺的尴尬。六六就是一位擅长从空间入手剖析现代城市家庭生活的作家。在长篇小说 《双面胶》、 《蜗居》中,六六塑造了亚平、海藻、小贝等一批因为空间挤迫甚至无处立足而面临家庭纠葛的年轻男女形象,不仅带动 “蜗居”成为了一时间的网络热门词汇,也通过小说的影视改编招徕了更为广阔的受众群体。其后,以空间争夺为题材的小说和影视作品一度风行,例如 《裸婚时代》、 《房奴》、 《蚁族的奋斗》和香港电视剧 《缺宅男女》等,均反映了现代城市人所面临的空间困境与迷茫。
日常生活经验时刻提醒着我们空间之于城市生活的重要性,空间构形在城市的书写中的确也是不容忽略的一环。然而,空间所承担的文本功能不仅仅在于提供叙事场域或折射城市文化,有时还能成为结构设置的支撑。正如阿恩海姆所说: “空间性是与视知觉相应的,这种知觉作为一种 ‘最为精确的’感觉形态,较之于其它感觉形态 (其中也包括时间性的形态)有着生物学上的优先性。”阿恩海姆在这里肯定了空间的直观性。的确,对于空间的书写不仅能够直接体现叙事场域的置换,又能有效反映文学时间的流动,甚至还能与文本构成形式上的呼应,因此才有了 “空间小说”一说: “由于视觉文化的冲击,80年代以来的小说逐渐呈现出一种更为明显的空间化倾向,甚至出现了一些所谓 ‘空间形式’的小说。”事实上,19世纪的西方就已经出现了一类典型的 “城市空间小说”,它的叙述结构和物理空间密不可分,那就是都市揭秘小说。在这类小说中,时间虽然是重要的线索,但往往是混淆错杂的,唯有空间才最直观而可靠,因此建筑书写就成为支撑小说结构的重要手段: “在福尔摩斯探案中,孤寂无邻的寓所成为最适宜犯罪现场的地方,表现了对于孤独无依的恐惧。”伴随作者为侦探和罪犯精心策划的城市探险,小说的结构也逐渐走向清晰立体。
在当代城市文学中,对城市的迷茫、探索和追问是一个重要主题,空间结构在相关书写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在戈舟的短篇 《嫌疑人》中,诗人格桑的妹妹与唐婉的哥哥涉嫌犯罪,格桑持续跟踪唐婉。唐婉的气质令他想起一个在空旷高原上奔跑的女人,一个属于他的女人。然而唐婉真正奔跑的地方却是在城市的迷宫里: “唐婉跑进了一片平房区,一下子消失在迷宫般的巷道里。夕阳下四通八达的巷道阒无人迹,只灌满了灰色的稀薄的风。”在整篇小说中,作者一直强调追寻过程中遭遇的空间障碍:无法进入的监狱、上不去的高楼、被红灯阻挡的十字路口以及令人迷失方向的平房区。范小青的 《父亲还在渔隐街》描写年轻女孩娟子返回故乡寻觅渔隐老街上父亲的踪迹而不得,辗转来到桐芳巷,发现一切似乎都与自己有关,父亲好像就在身边,却永远抓不牢那些纷繁的线索。桐芳巷是现实层面上渔隐街的替代空间,而代表娟子乡土记忆、深系她身世血缘的渔隐街已经永远消失。李冯的 《猴子》则将空间迷茫内化到家庭居所中,妻子阿娇和丈母娘在家中擅自摆放的琉璃风水物带给陈吉深重的被偷窥感和压迫感。在他看来,琉璃猴子就像与家人合谋一同监视他的怪兽,剥夺了他的空间自由,而当他离婚搬离原来的居所时,猴子似乎也始终尾随着他,让他渐渐觉得自己也已经佝偻成一只携带厄运的猴子。其实,这一切都只是冰冷的城市和家庭空间深埋在陈吉内心的不安和隐忧,猴子只是他无法对抗外界压力而最终崩溃的一个导火线。
“如果把建筑抽象地定义为人类创造的时空经验,……文学空间也能勉强算作是没有建筑的建筑”。当代城市文学中俯拾皆是的混杂的空间符号,对立的空间视野以及特殊的空间意象,再一次印证了城市建筑及其营造的空间在城市文学书写中的重要作用。
上述分析显示了城市是如何从物质景观中跃然而出,参与到文本叙事的过程之中的。其一,建筑景观中至关重要的那些意象元素:街道、节点、地标等,为城市文学创作提供了一道必走的捷径,这些意象在一定时期、一定范围内所具有的稳定性,决定城市的景观面貌,也反射城市的品格,成为识别城市文学、解读城市文化的一套完整线索。其二,建筑空间之多元的组合方式决定了城市文学除了以时间为线索外,还能以空间为线索,甚至用空间替代人 (叙事主人公)作为主角,以空间探索作为叙事核心。空间叙事天然的纵深感和多变性,使城市文学具备了更为立体的想象视角和灵活的表现路径。脱离这二者,城市文学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迅速形成一道丰沛的、千变万化的文学景观,也不可能成为当前中国文学研究中炙手可热的对象。其三,建筑本身的美学意味和文化属性,是能够和文学进行很好的融合的,倘若抛弃了建筑之美,城市文学对城市的表现只会异常艰难。正如冯骥才所说: “文字的历史只能启动想象,建筑的历史才是摸得着的物证。它所有的空间都神奇地充满着历史留下来的精神。而它们本身又是各个城市独具的思维方式、生存方式、审美方式,以及创造性和想象力的最生动地体现。一个城市不能被替代的个性内容都在它的形态中了。”
由此,建筑在城市文学研究中不仅不应当被忽略,而且还应当被看作一个极佳的观照对象,由城市建筑出发来探索城市的景观面貌、空间结构和文化品格,应当是一条有效、有意义而且有趣的研究路径。随着城市文学的日益发展,我们甚至可以说,文学中的城市建筑和文学中的乡村原野有着同样重要的意义,且较之生态美学从人与自然的关系着手呼唤本性的回归,对于文学作品的建筑美学体验更能帮助现代人从他们所营造的城市景观和所处的城市空间中探寻合适的归属。
注释:
① 参见幽渊: 《城市文学理论笔会在北戴河召开》,《光明日报》1983年9月15日。
② 邱华栋: 《手上的星光》, 《上海文学》1995年第1期。
③ 参见罗钢、顾铮主编: 《视觉文化读本》,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91—192页。
④ 陈丹燕: 《上海的风花雪月》,作家出版社2002年版,第158页。
⑤ 王安忆: 《长恨歌》,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267页。
⑥ 参见舒尔茨: 《存在·空间·建筑》,尹培桐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90年版,第210页。
⑦ 孙施文: 《城市空间与建筑空间——关于上海城市建筑的断想》, 《当代上海建筑评论》2000年1月号。
⑧ 参见姜小玲、韩璟: 《程乃珊重 “造” 〈蓝屋〉》,《解放日报》2005年5月12日。
⑨ 邱华栋: 《印象北京》,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7页。
⑩ 参见王素霞: 《叙事地图:通往都市及其想象空间的一种路径》, 《海南师范大学学报》 (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