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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作家的外语创作与异域经验
——以杨刚为什么遗弃《挑战》为例

2014-04-16倪婷婷

江苏社会科学 2014年5期
关键词:杨刚自传挑战

倪婷婷

中国现代作家的外语创作与异域经验
——以杨刚为什么遗弃《挑战》为例

倪婷婷

杨刚四年的美国体验影响了她对政治使命、价值立场和自我观念的理解和表达,致使她的《挑战》超越了单一的政治畛域之见,凸显出对人的自由、尊严和解放的执著,这一基调决定了杨刚回国前处置这部长篇的谨慎。随着当今全球性多元文化交汇的日益频繁,《挑战》这样的中国作家的外语创作将越来越多地进入国人视野,它们的价值和地位将获得理性客观的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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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像胡适的《终身大事》、陈衡哲的《一个年轻中国女孩的自传》、温源宁的《不够知己》、林语堂的英文品甲、乙两集《The Little Critic:Essay,Satires and Sketches on China》等少数作品外,大部分中国现代作家的外语写作离不开异域经验的激发,譬如,盛成在法国用法语写的《我的母亲》、陶晶孙在日本用日语写的《给日本的遗书》、叶君健在英国用英语写的《山村》、张爱玲在美国用英语写的《北地胭脂》等等。虽然中国现代作家似乎少有例外地都喜欢从中国记忆中汲取素材,但这些用外语完成的中国叙事已经无法等同于他们用中文书写的同类故事。无论这些外语作品在异国他乡产生过怎样的影响,一旦回到中文语境,大多不复曾经的光鲜。“林语堂用英文写的《瞬息京华》名满欧美,哪怕林语堂是汉语散文大家,这本大作依然让国人看不到好处。道路的单向性限制,一至于此。”[1]赵毅衡:《双单向道——对20世纪中西文化交流的几点观察》,〔上海〕《书城》2000年第1期。这种基于文化交流角度的解释不无道理,但就具体的中国现代作家的外语创作实践而言,从西方回归中国的道路阻隔,不仅来自文化交流层面的,也来自意识形态层面的。20世纪以来,中国主导的政治价值立场始终制约并影响着文学的接受,也左右着中国作家对自身作品的评价。不管作家的政治身份如何,只要他们在国外用外文书写,他们的作品必定很难契合中国式的评价体系,其中有的被漠视或低估,有的则几乎被彻底遗忘。最极端的事例莫过于杨刚(1905-1957)的《挑战》,其命运轨迹反映了同类创作的共通性宿命。

《挑战》是杨刚在美期间(1944-1948)用英文创作的长篇小说,中文译本首次发表于1987年《小说界》第4期,此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了单行本。有关这部小说的情况,杨刚生前从未透露过,直到1982年她女儿从母亲的美国朋友那里得到这部书稿。在长达三十余年的时间里,国内对此一无所知。据中文译本的校对卢豫冬介绍,英文原稿总题相应的位置上只打着一行字:A NOVEL BY YANG GANG,可见在原作完稿时杨刚尚未为小说命名,他推想:“这是个初稿或未定稿。显然,杨刚还来不及修正定稿,就于这年8月匆匆离美回国了,其后她为革命奔走,已无暇顾及此事了。”[1]卢豫冬:《〈挑战〉校译后记》,杨刚《挑战》,陈冠商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418页。卢豫冬所言原稿被长期搁置的客观原因,似乎很难成为作者对它只字不提的充分理由。相较于同样在美期间用中文撰写的那些美国通讯,杨刚在1951年就将它们筛选整理后以《美国札记》为名结集出版,为什么对同样凝聚了心血的这部英文小说,杨刚却毅然弃之,其后又表现得那么健忘,除了“为革命奔走无暇顾及”,《挑战》这部书稿本身的特性是否构成了杨刚“健忘”的深层原因呢?

与《美国札记》明显有别,《挑战》作为一部用英文创作的长篇小说,它的目的受众是英语世界的读者,叙事内容兼具高度个人化的文学及史实性质,这样的作品出现在杨刚的笔下,不是常态,但其实杨刚在国内时已经有过类似的试笔,譬如自传《童年》《狱中》、短篇小说《日记拾遗》。与包贵思、斯诺的友情,是杨刚用英语写作这些自传性文本的直接原因。而为杨刚保存了数十年《挑战》书稿的奥尔加·菲尔德夫人,对杨刚这次大规模的自传性写作到底发生过怎样的影响,却显得扑朔迷离。只知道杨刚1948年离开美国前将书稿留在菲尔德夫人那里。而区别于《日记拾遗》和两节英文自传的重要标记是,《挑战》直接融入了杨刚的在美经验,这才是直接决定了杨刚处置这部长篇的关键。

三四十年代中国学人前往欧美的通常途径之一是留学,杨刚1944年夏离开中国也加入了这一行列。杨刚为什么选择中日战争快结束时去美国,内情不很清晰,但从杨刚中共地下党员的背景以及她后来在美的活动情况看,应该不只是为了学业深造。80年代初胡绳、袁水拍的回忆文章里说,“她根据党的指示,在国外辛勤工作”[2]胡寒生:《追忆杨刚》,〔北京〕《新文学史料》1982年第2期。,这个说法大约是可信的。其实也不奇怪,1943年在重庆杨刚接受过周恩来、董必武的领导,借助于《大公报》的平台,周旋于美国驻华使馆人员和记者之间,赢得不少人的好感和钦敬,其中一位就是美国战略情报局当时在重庆的首席代表费正清。与这些美国人建立的友好关系,为杨刚赴美后无论学习还是工作都带来了便利。

1945年3月起,杨刚在哈佛大学的女子学院莱德克列夫学院就读。新生活充实而忙碌,为了不占用太多的时间,她甚至决定放弃正选的德语课。她“得给《大公报》写稿,要看许多报刊,访问许多人”[3]杨刚1945年2月12日致包贵思的信,引自萧乾《杨刚与包贵思——异常奇特的中美友谊》,〔北京〕《新文学史料》1982年第2期。。除了这些通常的学习和新闻事务外,她还肩负着宣传中国抗战现实的重任,参加“中共在美工作领导小组”(Friday Club)的活动等等。国共内战爆发后,杨刚主要精力转移到统战工作上。杨刚在抗战结束前后不同的工作目标侧重,在她那些为国内报刊撰写的标明了写作时间地点的美国通讯里可以清晰地见出。随着国内国际形势的变化,杨刚的关注中心及观点立场也在不断调整。至于杨刚在美四年中,《挑战》这部长篇具体写于哪一个阶段,现在却已无法确定。这数百页的书稿从个人经历出发,对自我与时代历史关系层层剥露、探究,使它更像是作者经历了痛苦漫长的自我反思后的精神结晶。在这一前提下,杨刚发回国内的美国通讯中所透露的社会交往的点滴,其实也同时映现了她写作《挑战》时在美体验的痕迹。1946年6月,杨刚在走访了明尼苏达乡村后感叹:“直到现在为止,在这个国度,我还是经历着而且期待着新发现。从纽约到中西部,类似上海到四川。而从底城或明城(Minneapolis)到奥玛或柳河就如由重庆到四川农村一样。我一步一步走向大地,和一些被称为美国农民的大地的儿女们谈家常,我觉得温暖而满足。”[1]杨刚:《美国农村生活一角——在明尼梭达》,《美国札记》,〔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25页。为了便于更加私人性的接近,杨刚所到之处尽可能不住旅馆,而选择在美国朋友家过夜。杨刚知道,她必须最大限度地接触美国各阶层人士,和他们聊天,甚至相互倾怀吐愫,通过自己个人的影响,激发美国人对中国的兴趣。在向西方世界如实介绍中国争取同情这一点上,杨刚和同时期在英国写作《山村》的叶君健不无相似之处,虽然叶君健并非中共党员,但作为左翼作家,他们的意图和立场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

与叶君健相比,杨刚这方面的素质更成熟。有人认为,重庆时期的杨刚即具有第一流的“统战”技巧:她当时“并不向美国人宣传延安多么好,而是集中火力攻击国民党怎样践踏人权——暗杀、摧残言论自由、逮捕民主人士、剥夺人民游行和罢工的权力等。这些说词当然句句都震动了美国人的心弦”[2]〔美〕余英时:《费正清与中国》,〔美〕费正清:《费正清自传》,黎鸣、贾玉文等译,天津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607页。。可以相信,在美期间的杨刚采用的套路也不出其外,因为她很明白,在与那些美国人沟通时,怎样才算是挠到了他们的痒处。杨刚的统战智慧,并不单纯显现为一种蛊惑人心的说词,而是发自内心的真诚。在美国,她感同身受美国人的烦恼,她说,“有时候,我常常想像我是一个美国人”,虽然“吃、穿、住不太发愁,也没有人时常钉在我的脚跟上。即便骂几句难听的话,甚至于像说‘杜鲁门发臭’之类,我也不至于被认为是共产党而有性命之忧”,但即便真的是美国人,他们依然不快乐,他们也“有很多的苦痛、忧郁、烦恼、怀疑、摸索、混乱、内疚、无力”[3]杨刚:《烦恼的美国人的烦恼》(纽约通讯),《观察》第1卷第4期,1946年9月21日。。杨刚深入了解他们的内心,同时也让他们体会作为中国人的苦痛。1946年1月,杨刚的二哥杨潮(羊枣)被国民党特务虐杀于杭州狱中,她悲愤地写了《我知道你没有死去,哥哥》一诗,表达了对当政者践踏民主、人权的愤恨。亲人被害的惨剧强化了杨刚反抗独裁政权的意念,迫使她更进一步坚信中共就是为争取尊严自由而斗争的民族化身,她的经历和感受会很自然地成为她与身边的美国友人交流的话题。杨刚统战意识的自觉,根本取决于她对中共组织的忠诚以及对其实现民主目标之承诺的信任。难怪费正清会断定像杨刚这样的人,“她们就是中国自己的传教士,她们完全有能力使人们改变信仰与她们站在一起。”[4]〔美〕费正清:《费正清自传》,黎鸣、贾玉文等译,天津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39页。

不清楚菲尔德夫人是否也是因为被杨刚的个人魅力吸引而走到她身边的,但可以推测的是,杨刚的政治身份决定了她在美四年的生活重心。《挑战》的创作意图中很难说不包括任何服务于作者政治使命的因素,而与美国人交流正是行使这一使命的基本途径。有学者指出:“自传在作者和读者间建立起一种新型关系,阅读变为一种交流现象,文本仅仅是一种人与人之间交流的透明的中介。”[5]〔法〕菲力普·勒热讷:《自传契约》,杨国政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58页。《挑战》的自传性特点决定了它具备了杨刚与美国人倾心交谈同样至真至诚的性质,客观上可以达成与潜在受众进行更深刻意义的心灵交流的目的。在《挑战》里,杨刚以一种罕见的勇敢,借助于女主人公黎品生的成长过程,向美国读者袒露了真实的自己,一个连自己的同志和同胞也不甚了解的自己。作者从黎品生由私塾入教会学校开始写起,展现了她在巨变时代的困惑、伤痛和觉醒,她一次次试图独立地作出内心的抉择,一次次反思并清理自己与历史及现实的关系,与信仰及真理的关系,与父亲及恋人的关系,与革命及主义的关系,最终决计离家出走,主动投身到改革的洪流中。尽管整个故事依旧包装在一个符合社会认可和群体接受的外壳里,但《挑战》呈现的毕竟是一段十分个人化的生命经历。杨刚将个体的情绪、感觉和体验嵌入进中国现代知识者思想发展的逻辑结构中,因而巧妙地引领她的读者进入中国社会、文化和历史进程的情境中,从而可以做出自己的评价和判断。因此,不夸张地说,《挑战》对中国现实的阐释是以讲述个人经验的自传性获得充沛活力的,在这一点上,无论就政治立场、职业角色,还是创作主体的身份而言,杨刚的赤诚和勇气都是无可挑剔的。

假若《挑战》丝毫无误地契合了中共意识形态化的思想尺度和道德规范,想必它的命运绝不至于躺在异国一个地下室尘封数十年,杨刚的健忘或者绝情其实披露了她心理深层的犹疑,甚至恐惧。在50年代初出版的《美国札记》前记里,杨刚一开头就小心翼翼地解释,“里面的文章大部分是在不能自由表现的情况之下写的,比如在美国在香港写的那些……所暴露美国的深度就不能不受限制”[1]杨刚:《〈美国札记〉前记》,《美国札记》,〔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2页。,杨刚最担心的是她的境外写作不能满足国内对“暴露美国的深度”的要求。用中文写的《美国札记》尚且如此,遑论以西方读者为目的受众的《挑战》。《挑战》用英文书写以及大胆的个人经验叙述,表明作者有意识地要寻求更大限度的自由表达空间,她因此无须时时考虑合不合国内读者的胃口和眼光,也无须处处提防有没有冒犯流行或正统的社会规定及集团观念。“他者”语言的采用,加之美国在场性经验的强化,让杨刚暂时从原有的角色中抽离出来,可以像一个“旁观者”那样去打量曾经的自我,并审视那个自我与曾经熟悉的世界的联系。因此,即便《挑战》通过个人内在自我的表现和精神成长中诸多矛盾的展示,凸显了改革对于现代中国必要性的宏大命题,但人性视阈的统合,仍然致使小说充满了张力,具备了多重复杂的内涵,显现了超越国族、政治和文化的境界。而其中一定程度上对革命消极性因素的反思,尤其成为作者服从个人良心和普世人性法则的证明。

1943年8月,杨刚在给费正清的一封信中谈到,中国的现状可以从几千年来中国人惯于满足现状和庸俗的实际精神中找到答案,“中国人必须扫清所有这些东西,才能成为真正的人,这就是我通常所说的中国的复兴,要做到复兴,第一步,就是挣断我们身上的枷锁。”杨刚把成为真正的人视为中国复兴的关键,也当做她自己矢志不移的理想目标,她的政治信仰其实也正是建立在这一基石之上。费正清感慨地回忆说,“从她那里,我获知了中国知识分子所扮演的复杂角色:他们对权势的习惯性依附,他们作为道德批评家的社会职责,他们为保持独立的人格所做出的挣扎,但他们缺乏为人类牺牲的崇高理想。这一切对中国知识分子的精辟的分析,使人耳目一新,这简直是上帝的恩赐,能有这样一位朋友真是一件幸事。”[2]杨刚的信及费正清的分析评价均参见〔美〕《费正清自传》,黎鸣、贾玉文等译,天津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39页。可以看到,直到离开中国之前一年,早就决定献身于集团理想的杨刚依然执迷于“五四”的信条,这之间构成的抵牾甚至分裂必定时常缠绕在杨刚的心底。正因为如此,她为费正清做出的有关中国知识分子多重角色的分析,才无疑更像是对自己的评价和警戒。到美国后,杨刚虽然感知到杰佛逊传统与美国现实之间存有落差,却也很难否认,美国的核心价值作为美国人的精神依据,从未有过动摇。美国的“借镜”帮助她建立起足够的信心,在多重复杂身份的抗衡中尝试相对独立的自我定位,并用自己的眼睛去探寻中国人成为真正的人的可能路径。在这样的前提下,以讲述作者个人经历为主线的《挑战》,其意义自然不只在于记录或重构个人历史,同时也在于阐释并探究作者所属团体的思想及行为发展过程中的诸种复杂性。

《挑战》的主人公黎品生最初进入读者眼帘时不过是个被娇宠的富家小姐。在小说一开始,杨刚并未刻意强调黎品生上新学堂的愿望与打破传统之间的关联。读者发现,虽然品生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和欣喜,却也要“极力克制由于背弃旧的习以为常的生活而开始新的生活所惹起的极大惶恐”。品生进入林德格伦女校后,望着属于自己的小床和一大堆行李,她问“有没有人帮我铺床”,回应是,“在这里,我们都是自己干的”。15年来习惯的生活方式和尊卑等级观念瞬间失去了意义,品生真正地陷入困惑。黎品生在新学堂首次遭遇的精神危机,几乎是近现代中国新知识分子个人意识觉醒的样本,可这不过是他们所经历的思想转型的序幕。相对于稍前或同时期中国同类题材小说中的新女性形象,黎品生似乎缺乏足够的热情和果敢,在接下来所面临的新与旧、中与西、传统与现代的思想对抗中,黎品生的态度始终温和而审慎,她常常无法做出非此即彼的明晰判断。品生理解“每一个人都应当要求有人的权利,并且得到社会的承认”,所以赞同改变现实,但她却对改革者“把事情设想得太美好”不以为然,更为革命必定伴随的巨大破坏性深感不安。在摆脱了早期家庭儒文化教养与洋学堂的基督教教育的矛盾纠缠后,品生想追寻更有意义的目标,却同时又觉得这个目标像万花筒那样空泛而虚幻。在大革命潮流的涨落起伏中,她目睹太多的欺诈和混乱,虽然她拥护以消灭旧制度为主旨的革命,却无法理解“为了要做人,就必须战斗并且杀人”的逻辑,更无法容忍在革命名义下对“人人都是一样的”这一基本信念的蔑视和践踏。

杨刚用品生的三哥德生对自己所度过的岁月的概括,反思了大革命前后那段腥风血雨的历史:“革命开始之后,最坏的局面也就随之发生了,任何地方,都绝对没有法律和社会秩序,人人似乎在战争中放纵起来了。……群众性的屠杀,就是在广州开始的。从那里起,蒋介石一路从一个个城市杀过来,而激进分子则从乡村杀回来。好的东西,丝毫没有传播,美的东西不许存在。情况越变越坏,远远离开革命原来的目标。……如果人的邪恶在革命中能如此放纵,则这一定是革命错了。”虽说德生对革命的悲观感受不等同于作者本人的认知,但杨刚一定也亲眼目睹过大革命狂潮中泥沙俱下的景象,否则,杨刚也就不会把黎家荒唐虚荣的儿子伟生描画成大革命中飞黄腾达的成功者,也更不会去曝露松门县农民出于报复冲进县城在大白天放火烧房、抢掠杀人的场面。可以想象,即便过了差不多20年,身处美国的作者记起那些打着革命旗号却只为满足私欲和权利野心的革命家的丑陋面孔,想起那些革命过程中非人道、非理性的血腥杀戮和疯狂毁灭场景,她仍然还是心有余悸、不寒而栗。

尽管《挑战》的结尾让黎品生决计做出走的娜拉显得生硬而勉强,但黎品生的形象还是为读者提供了可贵的执著于个人主体品格的精神价值。更值得关注的是,越轨的笔触在《挑战》中屡见不鲜:对生命的敬畏,对背叛的恐惧,对穷人道德优越感的怀疑,对无关贫富贵贱的女人困境及命运的同情,对政治党派玩弄阴谋争权夺利的鄙夷,对美好的事物哪怕是一朵鲜花被丢弃、被践踏的惋惜,对每个人享有自由选择人生及信仰权利的尊重,对“企图拥抱住未来”却“不知道从今以后将何往”的迷惘……,凡此种种,都在表明《挑战》的作者是在向“每个人都是创造的新中心”的理想致敬,是在为摆脱了权力依附和情感羁绊的独立人格喝彩。既然杨刚无意于充当历史的审判官,无意于为读者昭示从落后变为先进、从黑暗走向光明的行动指南,那么,她以一己的体验和良知为中国人成为真正的人的目标艰辛探索的启示,包括那些赋予个人叙事以深刻意义的历史真相、改革教训的揭示,很有可能对她所在的行动集团构成思想僭越的嫌疑,而这应该就是离开美国后的杨刚不得不忘却《挑战》的原因之一吧。

杨刚来美之时,正值二次大战即将结束,一些对中国抱有同情的美国人产生了了解中国的兴趣。当时已经返美定居的赛珍珠就感受到美国人的这种期待,她希望中国作家可以满足这样的需求。在一封发往中国的书信里,她表示:“现在的美国人民之间存在着一种真挚的热望,想欲多多知道一些有关中国的事物”;“一个能够深深地发掘一个真正的中国人的思想和心灵,而且能不夸张,不粉饰地表现出其中主要的人性的作家,是一定能为美国的读者们所欢迎的。”[1]〔美〕赛珍珠:《中国作家与美国读者》(通讯),《时与潮文艺》第5卷第4期,1946年1月15日。赛珍珠的建议,当然主要是为那些西方读者着想,但从赛珍珠与中国的感情关系看,其中也不排除她是站在中国立场上,希望中国在世界范围内得到更多的理解和支持。40年代旅居美国的中国人,比如杨刚,应该比赛珍珠更敏感地觉察到美国人的反应,而身为写作者,也会和赛珍珠一样注意到如何向美国人介绍或解释中国的问题。对美国读者来说,中国人的自传性叙事无疑是他们张望现代中国的窗口,同时也是他们审视自我、认识世界的途径。

40年代中后期,受美国友人鼓励写下自传性文本的中国作家不一而足,杨步伟的《一个中国女人的自传》[1]此书由杨步伟用中文撰写,再由其丈夫赵元任译成英文。而出版的推动者则为赛珍珠及其丈夫理查·沃尔什,他们承诺只要完稿就给付印。该书于1947年在纽约约翰·戴公司出版(The John Day Co.)。参见杨步伟、赵元任《英译本“书前”》,杨步伟《一个女人的自传》,〔长沙〕岳麓书社1987年版。和王莹的《宝姑》算得上是对赛珍珠呼吁的积极回应,而王莹撰写长篇自传性小说的背景,更是可直接作为了解杨刚创作《挑战》的参照。王莹从一个童养媳成长为一个左翼戏剧电影明星,1942年7月接受中共南方局派遣,以国民党政府“选派留学生”的名义赴美,致力于中国的抗日宣传,并协助谢和赓从事情报和统战工作。她在耶鲁大学、邓肯舞蹈学校学习过,常去各地演讲,曾应美国政府邀请在白宫演出《放下你的鞭子》。王莹的政治使命与杨刚类似,只不过王莹的活动较之杨刚更为张扬而惹人眼目;王莹的在美身份也和杨刚相像,都在美国大学里修课,却都不以获得学位为目的。王莹交往的美国同行有赛珍珠、浦爱德、史沫特莱、布莱希特等,其中如史沫特莱也是杨刚的老友。和当年斯诺、包贵思对杨刚豪门家世和革命经历的好奇一样,赛珍珠、浦爱德等人对王莹“不平凡的、富有色彩的生活经历”也有极大的兴趣,所以急切地催促她写下来,以便让美国读者从她“动人的自传式小说”里了解动荡的现代中国环境下真实的人性和情感。这些朋友不仅是动笔于1946年的《宝姑》的促动者,其实也是这个长篇实际写作过程的参与者[2]谢和赓:《撰写〈宝姑〉的前前后后》,王莹《宝姑》,〔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2年版,第441页。。相比较而言,杨刚身世经历更为生动,杨刚对现代中国变革的认识和思考也更为敏锐而有深度,对杨刚有所了解的朋友如史沫特莱,还有菲尔德夫人,她们会不会也像赛珍珠、浦爱德支持王莹写《宝姑》一那,鼓励杨刚写下她的个人经历以飨美国读者呢?应该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

杨刚在哈佛大学莱得克列夫学院旁听的课程中包含了一门英文作文,虽然没有更详细的材料说明《挑战》的写作与这门课程之间的联系,但至少可以证实那时的杨刚延续了在燕京读书时期培养出的英语写作兴趣。除此之外,《挑战》的写作活动发生在中国以外的异域,这一因素深刻地影响到小说自传性特征及其意义的生成。通常而言,一个人一旦与自己曾经归属的故国或熟悉的环境分离,“会使他敏感地意识到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之间,已产生了差异”,这个差异来自因人生境遇变迁导致的内在自我的变化。时空的转移令个体不知不觉地对不同时空下的新旧自我做出比较,有些作家就是由于“感到自己过去与现在的不同,从而触发了自传性作品执笔的意向”[3]〔日〕川合康三:《中国的自传文学》,蔡毅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版,第160页。。当杨刚坐在美国大学的教室里或草坪上,如果她的脑海里偶尔浮现起之前在中国近40年的生活情境,她一定油然升起今非昔比的感觉。尽管杨刚非常清楚自己在美国不过是一匆匆过客,她必将还会回到中国和从前的环境中,但是,客观上的过去与现在的时间距离,中国与美国之间的空间距离,对杨刚来说,还是会构成对原先司空见惯的生活方式的隔断,从而让杨刚对那种曾经熟悉的生活产生出暂时的陌生感。这种陌生感不仅会激发此时的杨刚返顾彼时的杨刚的冲动,并诱使她以一个新的角度,审视从前的言行和社会关系。当然,和通常的流亡作家不同,杨刚赴美的原因和目的决定了她对自己角色位置有着较为清醒的自觉,可是,她即便不至于因为既有生活程序的中断而产生个体生存的危机感,产生过去“永不再来”的幻觉,但她恐怕却同样难免那种“昔我往矣”和“离我远去”的心理错觉。作为感觉敏锐内心细腻的作家,杨刚难道不会从那些自己亲历的美国场景,包括课堂、会场、宿舍、车厢日常发生的大小事件中,从交往的美国朋友那里,包括菲尔德夫人那里,发现一些从前没有自觉意识到的自我的意义吗?

写作《挑战》时的杨刚反复地追问“我是谁”,却似乎不再为自己是否已成为“切断自己变了黑色的胞衣的人”而过分纠结[1]杨刚:《一个知识分子的自白——〈永恒的北斗〉代序》,《中原》,1943年6月创刊号。;她焦灼地思索生活的目标和意义,而不再像一个“梦游人”,满足于“我没有自己的方向,只有梦的方向”[2]杨刚:《沸腾的梦·序》,《杨刚文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72页。。杨刚塑造了黎品生,同时再构了自我。在小说中,黎品生不计成败地要为“土豪劣绅”的父亲“重建值得尊敬的有希望的生活”,与其说这种努力是源于主人公身为女儿的责任意识,不如说是来自杨刚走出了出身原罪的阴影而显现出的个体存在的自信。而对于异性的感情,黎品生陶醉于恋人和他的躯体所带来的那种神秘感的品味,却不奢求爱的平静和圆满,这在深层意义上折射出经历了情感沧桑的杨刚潜在的焦虑,同时探索了个体“往何处去”的根本问题。

在英语这个想象的他乡,在美国这个实在的异域,杨刚长久被遮蔽的个人意识得以复苏。异域经验成为杨刚回溯过往、寻找未来的借鉴资源。在《挑战》里,她不只是讲述了自己的故事,也还原了“本真”面目,同时找寻到“理想”的自我。这是一个精神探索者的故事,而正因为如此,无论是详尽的身世背景、私密的情感体验、成长的困惑和恐惧,还是灵魂自白、思想探险,都注定了《挑战》难以符合生活在封闭环境里的杨刚的同胞们对中国叙事的想象和期待。

自20年代起,中国作家渗入了异域体验的中国叙事,尤其是自传性写作,或多或少隐含了跨越国族、政治、信仰、文化、语言的诉求。盛成1928年在巴黎出版的《我的母亲》,以一位中国母亲来做“人曲”的主宰,生动诠释了作者“人类为一体,人道无二用”[3]盛成:《我的母亲叙言》,《我的母亲》,〔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1页。的理念。蒋彝1940年在伦敦出版的《儿时琐忆》,是身处宁静的异邦斗室的作者与纷争冲突的世界进行和平对话的尝试,借助于故国童真岁月的重构,印证了“作为人类,我们都是平等的”[4]蒋彝著,宋景超、宋卉之译:《儿时琐忆》,〔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160页。这一主旨。无论是盛成还是蒋彝,他们的自传性写作整体上彰显了中国人的生活态度和情感反应,却同时又超越了本土正统或传统的单一价值规约,它们是将整个人类的文明进步当做了思想基准和观念主导。与《我的母亲》和《儿时琐忆》不同的是,《挑战》的英文稿因从未付梓,它的异域反响尚无从谈起,而杨刚和盛成、蒋彝的政治立场也有着明显的区分;但他们的外语写作仍然呈现出十分类似的价值取向,显示了异域经验对他们自传性叙事共同的引导作用。有人从杨刚写的美国通讯判定她“已完全以中共党员的身份认同和马列主义的意识形态来看待美国”,认为其中“处处闪现的自觉的身份意识和意识形态立场”[5]张济顺:《中国知识分子的美国观》(1943-1953),〔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50页。,但事实上,对那些用中文写的美国通讯以“完全”、“处处”为修饰的鉴定难免绝对化之嫌,而同时期用英文创作的《挑战》更是无法对应这种偏狭的政治尺度。美国体验实实在在地影响了杨刚对政治使命、价值立场和自我观念的理解和表达,使得《挑战》对中国人生存和命运的思考拥有了开阔的视野和高远的境界。对人的自由、尊严和解放的执著最终成就了《挑战》恒定而普遍的品质,这为数十年后《挑战》中文版的面世提供了关键的依据。

《挑战》弃婴般命运的告终,意味着中国主导的政治意识形态与文学关系的松动,中国文学开始步入以揭橥普世人性为价值基准的进程。随着21世纪全球性多元文化交汇的日益频繁,中国文学必将进一步摆脱僵硬闭锁的单一化观念的羁绊。虽然中国作家的异域创作真正回归故土的道路依旧漫长,但起码杨刚的后辈们不至于再为一次个性的放飞和精神的探险而恐惧,而类似盛成《我的母亲》、林语堂《瞬息京华》、叶君健《山村》这样的外语文本,在开放包容的中国文学观照视野下,其地位和价值也将获得客观理性的认定。

〔责任编辑:平啸〕

倪婷婷,南京大学新文学研究中心教授 210046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中国现当代作家外语创作论》(项目批准号13JJD750009)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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