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善意
2014-04-15季大相
季大相
母亲一生与人为善,常常做出一些损己利人的事情来,简直不可思议,细思量,又是那么通情达理。
母亲的善良,如春雨洒落土地,悄悄地滋润着人的心房。她目不识丁,但知事明理,在乡邻中有着良好的口碑。母亲的一生之中,做出过许多件损己利人的事,虽称不上高风亮节,却足以让人动容,而在当年,她的那些举动,是常常招致全家人反对的。
一九八六年初秋的一个上午,庄上一青年在我家承包的鱼塘里偷偷地钓鱼,父亲发现后,当即过去将他鱼竿夺过来,并斥责逐其离开。见状,母亲上前从父亲手中夺过渔竿说:“不让钓就算了,把鱼竿还给人家。”下午,我到家屋后的菜地里拔草,无意中发现那青年正潜伏在河对岸的一蓬芦苇丛里钓鱼,赶忙起身回家去找父亲。在巷口碰到准备下地与我一起拔草的母亲,她见我急匆匆的样子,忙问我出了什么事?我告诉他,上午的那个人又来鱼塘钓鱼了。母亲略沉思片刻,拉着我说:“随他钓去,你不要告诉你‘大(父亲),他脾气暴,能去打人。”接着,她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对我说:“他媳妇怀孕了,钓点鱼回去是给媳妇补充营养的。”按照母亲的吩咐,我守住了秘密,没有报告给父亲。此后,那青年经常到我家鱼塘里偷钓鱼,潜伏在那蓬芦苇丛里伸出钓竿,自以为掩饰得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他的踪迹早已进入我和母亲的视野。私下里,我多次抱怨母亲,自家鱼塘白白地让人家去钓,还不准喊他离开,母亲总是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也是没办法才来钓鱼的,他家里太穷了。”
父亲曾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脾气耿直,爱好打抱不平,经常招惹出一些事端来。为此,“息事宁人”便成为母亲的处世哲学,有时甚至卑微得不问青红皂白,得理也让人。有一年夏季,我家交公粮结账时,在“两上缴”等各项应扣款的基础上,凭空被多扣掉三百余元。父亲手拿账单找到村会计理论,会计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又不肯退钱,气得父亲挥拳欲揍,母亲慌忙拦腰搂抱住父亲说:“我想起来了,大嫂(大伯、大婶是五保户,应该由集体料理后事)那年去世,是大队出钱安葬的。这笔钱是往来款,我们还。”父亲便不再吱声。多年后我问起母亲这件事,她告诉我,当时就知道那笔钱是被会计昧着良心揣进了个人腰包,但如果不找个借口拦住父亲,以父亲的脾气绝不会罢休的,双方动起手来,则后果不堪设想,闹出大事来,不是三百多块钱就能解决问题的。这使我想起了一句哲理名言:小不忍则乱大谋。母亲的这个谋,损失的却是切身利益,值与不值,真的无法评判。
母亲在家乡有“老好人”之称,与父亲的火爆性格形成鲜明的对比,算是“刚柔相济”。因为母亲的“柔”,父亲的“刚”在很多时候便徒有虚名了。那年生产组重新调整划分了土地,父亲随工程队外出做工,家里的农活便落到了母亲的肩上。那天母亲带着锹铣叫上我一起下地打田埂(我的主要任务是帮她干点拉拉塑料线之类的下手),走到地头才发现,我家地块左右接壤的两条田埂已被人家打好。见状,我十分高兴,不用自家出力打埂了,多省事。母亲没有言语,她动手刨出田头埋入地下的钢筋桩一瞄,右侧接壤的那条埂有大半占据在我家地里,左侧接壤的干脆是整条埂横贯在我家的地块里。打田埂,田埂的合理位置应该是两家地块接壤的中心位置,毋庸置疑,左右两户人家,利用打埂先机侵占了我家土地。常规的解决办法是,在地块接壤的中心位置拉上一条塑料线,把田埂毁掉重新打。可母亲并没有这样做,她锹铣并用,将埋入地下的钢筋界桩刨挖出来,挪到田埂的中心位置重新埋下去。这样一来,田埂占据的是两户之间地块接壤的中心位置。很显然,母亲将自家的土地白白地拱手送给人家了。当时我十分气愤,叫嚣着说:“他们家凭什么把田埂打到我们家地里,把它推掉重打……”母亲摸了摸我的头说:“打田埂很辛苦,让点土地过去,就当是付的工资钱。如果我们把打好的田埂推掉,会闹出矛盾来的,庄邻之间低头不见抬头见,犯不着的事。过几年,又得重分田,我家的总面积是少不了的。”这使我想起清代宰相张英,张英外甥与邻居为一堵墙争执不休,飞书京城请求舅舅帮忙,他接信后速回了一封信,内容是一首诗:“千里捎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结果,感动了两家人,各让三尺,留下了“六尺巷”的美谈。没想到,一字不识的母亲,竟然也有如此的心胸。
据理不力争,这是被人看作是一种懦弱的表现。但在我看来,母亲的忍让并非卑微,释放的是善意的光芒,背后是由大写的人格力量支撑。母亲教诲我懂得了“宽以待人”的道理,亦成为我人生前行路上的坐标。我骨子里流淌着母亲的血液,自然而然地信奉着她的为人之道,吃亏是福,做事只求问心无愧。
责任编辑:黄艳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