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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步舒散文

2014-04-15李步舒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4年3期
关键词:文化站

李步舒

老温的文事

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老温是个几十年可以不出远门而能知事于天下的“土秀才”。

老温有件随身带的宝物,这件宝物只有遇到他为农民兄弟做起文事时才示于人。其实那是本发黄的誊刻油印册子,书名叫《幼学琼林》,书里除了三皇五帝历朝历代轮廓外,其余尽是农村实用尺牍,大至契约、诉状格式,小至庚帖、祭文,林林总总应有尽有。有了它,方圆几十里,老温走遍山村吃住无忧,因为它,老温的地位始终高于寻常人。

过去,但凡有些文名,家里定有几丘薄田供子孙开蒙识字。老温的祖上在小镇上亦商亦农,置有家业,本可诗书传家,耕读济世,但他家庭成分比较高,属于“再教育”的对象。他便在自家门楣上挂上了“代笔”的招牌,靠文化软实力挣取蝇头小利过日子。那个时代农村受过教育的人不多,来求他做事的人还真不少,说门庭若市有些夸大,但民间俗务总是做不完,求他理理文牍书信,请他上门服务的还得预约。那时大家虽然没多少钱,对技术含量的活儿也无法明码标价。有求于他的多数会随带些从地里刨出来的山珍换取智力付出。尽管老温有时不得不用这些实物再换成实币,以保持文人的“穷酸样儿”,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喽!

老温毕竟是个读书人,斯文无处不在,大约他嘴角裂翘至八九颗牙时就不再往上张扬了,偶尔让人有些“此人造作”的错觉,但相处久了,你就会觉得他是个实在人,是个“谦谦君子”。从他对乡邻态度也可以看出,遇事总能不急不躁,给人以“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安全感。所以老百姓喜欢他,信任他,在他面前即便属于“隐私”级“内幕”也和盘托出。邻里间每遇矛盾纠纷,双方都找他做“公人”,尤其涉及家产纠纷,更是非他莫属。他经常用一首打油诗来劝导矛盾双方:“何必纷争惊祖宗,让他三分也无妨。万里长城今尚在,就是不见秦始皇。”他还有言:“做人不可太决绝,至少得留有偶遇同桌吃饭,能举杯相碰的余地。”言语朴素,但道理深刻。

“文革”期间,公社重视文宣工作,像老温这样方言讲得溜,普通话善听、能写,与群众又熟络的人选实在难找。于是就在他家店门口挂上了“文化站”牌子,也算是两块牌子一套人马啦。水到渠成,他也赢得临时人员的身份,每月还有十几块钱补贴。这对老温来说,真是天上馅饼掉进嘴里,日子一下子宽裕起来。因为角色不同,平素也更在乎起形象来,专门添置几套不同季节的“行头”,每遇重大活动,必是整洁光鲜隆重出场,老温也因此更像个文化人了。

文化站就是他的家,空间狭小,好在需要摆设的物事并不多。两副阅报架,一套三国演义连环画,几部传统名著等。特别让他视若珍宝的还有一台老式收音机,这可是他的工作平台。那时交通不便,报纸送到时,新闻已成旧事,只有收音机才能担当起收听记录最新消息的重任。小镇上,来自北京首都毛主席身边的最新指示和新闻,常常是第二天上午就广而告之,街尾巷传开来的。这都是老温彻夜收录后逐字订正抄写在街头黑板上的呢!老温不仅软笔书法好,粉笔字也相当漂亮,被公社干部们戏称他“温体”书法。因为工作出色,受到上级领导高度肯定。为了扩大宣传造声势,乡政府在街上多开辟了几个专栏,号称版报一条街。任务重了,老温就与学校协办,搞起了版报书法创意比赛,谁办得生动,吸引观众多,评价高,就会得奖。赛事进行得有声有色,曾经一度学校教师仿佛个个成了书法家。学生受影响则更深远,每每因书法受赞扬的当地青年,都会怀念那个时段的普及结下的善缘。种瓜得瓜,自然,老温也有时来运转的时候。乡政府领导对老温也越发依仗了,凡与“文”字头相关的工作,无不晃动着他的身影。后来他临时工转正式,真成了有“功名”的地道文化人。

小镇也逢上了文化事业发展期。乡政府在新街上建起了电影院,125毫米的电影机除了县电影院,就数镇上能放映,对此小镇居民也颇感自豪。这个时期,老温的文事也特别丰富。乡里在新影院街面建筑部分,专门僻出几百平米的空间给文化站。老温见到多年的愿望能得以实现,更是越干越精神,绞尽脑汁征集书刊等文娱用品,没花多少工夫,图书册数破万。娱乐项目也多,象棋、乒乓、二胡、箫琴等,吹拉弹唱一应俱全。文化站已然成了“青年之家”,成了百姓农闲时节或茶后饭余的精神泊靠好去处。县里经常派新闻报道组下乡采访,不少人成了镜头和文章里的“角儿”。老温更是个叙说如何成“角儿”的焦点人物,一个个故事见证了社会的繁荣与进步。于是,文化站多了块金字招牌——“农民图书馆”,被推荐评为全省百强文化站。名气大了,乡领导也脸上有光,支持力度更大,经常把县里下来指导检查工作的客人引到站里参观。文化站也添丁进口,有了年轻的文化管理员。老温有了助手,干劲更足,思路更多了。他根据山村农友精神食粮仍然短缺的问题,干起了送书下乡,以文支农的活儿。特地设计了一款“书挑”,外观看似古代书僮鞍前马后那种担子。挑子里装满了书籍,有娱乐休闲类的,有农技知识类的,总之根据农村需要而定。每月下乡巡回一趟更换一批,加上他的老脸孔熟人多,乡亲们十分欢迎。老温也顺便干起老本行,邀请他司仪儿孙婚庆典礼,新厝上梁立户等民俗礼仪的事务不时找上门来。这是老温最熟悉的“专业”,张罗起来得心应手,偶尔还添些现代元素,使老旧的俗套有了新意,那本已有霉味的《幼学琼林》似乎涣发了青春。

老温到哪个村庄都是中心人物。厅堂上,八仙桌旁,灯下,围观的人们就像看戏似的拢聚在他周围。老主顾也还记得,每当正事开张,必先让他小酌一番,下酒菜还是炒鸡蛋、焙黄豆,一钵虾扣汤。三杯下肚话头挑开,大家就等着听他盘古道今。他也像个专业水准的评书艺人,故事生动有趣。听者不断追问,说者连甩包袱,尤其说起聊斋鬼怪狐仙,堂上的人或站或座,越围越紧,胆子小的还一个劲儿往里钻。这时哪怕是老鼠串过梁上也会引起一阵骚动,往往是略带恐吓的玩笑声打断了老温的精彩演绎,他不得不借手闷一口老酒,享受快意瞬间。神侃到忘形处,他还不忘撮几粒豆子,递给只有桌沿高的身边小孩,随即一面面小手掌心亮在他跟前,借机他不无狡狑地逗起孩子们,齐呼他“大公”(太爷爷)……

老温可以退休了。乡里考虑到文化人才难得,便延聘他,昔日的助手当了站长,他成了“太上皇”,到乡间更勤了。退休即为自由人,老温除了眷恋故土,还经常到县城访亲寻友。我在乡里工作多年,与他相识相知成了忘年交,也属他寻访之列。每回他都不请自来,还是香烟缭绕,还是简单的下酒菜,家酿米酒,边喝边聊。有段时间好久没来,一打听原来病倒了。endprint

病愈后,来过我办公室,我殷勤留宿,他说,古稀不出门,出门不过夜,定要搭班车还家。我们一起下楼梯,出大院,目送他步履蹒跚远去。

我知道,今晚掌灯时分,老温一定还出现在文化站里。

荷锄记趣

快乐的时光真短暂,我在东狮山下经营了三年多的菜园子,因为工作调动与之告别了。或许距离真能产生美,每逢节假赋闲或结伴郊游,总是想起我的可亲“乐土”和可爱的朋友们,想起累并且快乐的日子。牵挂,驱使着我将这份空间上的割舍延续成长长的电话殷勤,去问候犁风归燕,果蔬鸟虫。生活也真像一座围城,从前摆脱农门的执著,如今却成就人们回归自然的叩问。当然,对于吃“皇粮”的人来说,鱼和熊掌岂可兼得?必须绕开紧闭的城门,从中找出一条暗道,并让这暗道尽头的亮光引领着,荷锄养清气,雨后划虹霓。

人性本惰,没想到我与“一亩三分”结缘的推手是我的妻子。说来话长,小孩上大学去了,怀旧的妻子便经常向我念叨起过去农村老家的生活状态,时常描绘她的美好憧憬。归纳起来就叫:庭前务花弄草,院后锄禾采蔬。寥寥数字看似简单,实则不易,没有庄园、别墅一级的经济实力是难以如愿的。好在人不同于动物,有思想善于“穷”则思变。于是乎,寻常家居的阳台就成了演绎“务花弄草”的舞台。但借盆中景,便知四序情,温馨怡人,乐在其中。至于单元套房素无后院可凭,不过可以舍远求近,移步狮山下,梦怀阡陌间。

节气如歌,汗滴禾下换来的是快乐与富足,而妻子的收获最多。一是豁达,妻子不再排斥我唐突携友归家小酌了。即使下班匆忙也气定神闲从容应对,提篮下地择取时蔬满载而归。二是显摆,如逢饭局,必在席上极力宣扬自家菜园如何如何长势诱人,原生态的菜肴又如何鲜嫩可口等等,其结果是下次的餐叙在我家举办。三是慷慨,隔三差五地把劳动成果赠予姊妹玩伴分享,更有出格趣事,自选自采后发个短讯便扬长而去,似乎“看得起你!”的生活逻辑又被“发扬光大”了一回。

俗话说:土中易得,人面难求。菜园的“家底”厚实了,即便时有果实失踪发生大多一笑置之,唯有一事令我不爽至今。那是瓜果满架的夏秋间,有只葫芦瓜不论块头品相都特别“根正苗红”。于是决定选作来年薪火传承之用。为保险起见,特地还找块硬纸皮制成牌子,上写硕大“留种”俩字,挂在葫芦项上以示甄别。希望那些贯于顺手牵羊的人能心存善念。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我的即将功德圆满的葫芦瓜,一夜间竟也不翼自飞,叫人心疼许久。无可奈何花落去,生气归生气,倒真佩服那位“梁上君子”眼光独到,时机拿捏精准。唯愿不要暴殄天物,田野上如今仍然闪耀这位葫芦兄弟子孙们的生命之光!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的菜园周遭的芳邻们日渐增多,大家怀抱同样的追求汇集在一起。他们的纯朴、敬业与坚守品格一直激励着我去守望这份美好。特别是林石光先生,从农有术,被大家一致推举为“生产队长”。获此殊荣也绝非虚名,一者定是农活好把式。四季栽种选种育苗择时开锄等样样精通。二者兼济他人,对我的指导尤为悉心,从中我也学到了“手艺”。在他的精心运作下,生产队声誉日隆,要求加盟的人不少,成了远近出名的民间“经合组织”。

有时我真想去探望他们,我也相信他们一定像往常那样,“就地取材”各采时蔬,拉我到路边小酒馆烹上一顿,天真烂漫举杯频频,然后在酒酣耳热之时,俯拾荷锄之乐。

怀念噜噜

“噜噜”只是个象声词,是家乡人用于唤狗的“普通话”。

刚上小学,我家就从靠山边的地方迁居到洋中,当时那一带人气稀少,一座木构瓦房的四周不是水田就是桉树或水竹林。大概是环境冷清怕孤独也怕贼的原因吧,家人不知从哪里抱了只小黑狗来养。早先的乡下不比如今开化,但凡动物家养都号个名。我家黑狗就是无名氏(暂且称它噜噜),也正因为无名便从记忆中消失了许久。尽管如此,这几十年来每遇黑毛土狗,我的眼前总闪过噜噜的身影,毕竟有三年多与之朝夕相伴!依稀的怀旧如同此时的下弦月光悄然溜过我家窗台。

噜噜体弱,刚抱回来的那段整日吃了睡,睡了吃,直到有一天它忽然来了精神,朝着木板床下直窜,一边还叫着稚嫩的汪汪声。原来它发现了一只大老鼠,狗拿耗子本来职责不对,但是在乡下也确有其事。

噜噜与我相处的时间最多,所以也最亲善,整日地围着我的脚后跟转。有段时间,我几乎每天做同一件事,就是把噜噜诓进家锁上门才放心去上学或跟大人出远门。

日子过得飞快,一个学期过去了,噜噜也长大了。自个儿出去闲逛成了常事。有一天我回家经过河边木料场,远远就听到熟悉的狗叫声,而且是呼救声。顺声寻去,场门紧闭,只见几个工人正在围堵噜噜,其中一人正用平时挟木头的大铁钳卡住噜噜脖子。被急哭了的我死命顶开大门,冲过去大喊大叫大骂起来。心虚的他们在这紧要关头放下了屠刀,悻悻散去。好不容易我才把奄奄一息的噜噜弄回了家。记得木料场是我一年级同学名叫日銮他父亲当场长的,从那以后,我再没进过木料场里他的家。

噜噜几天回不过神来,搅得我连上学读书都分心。父亲安慰我说,狗有九条命,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果然,静养几日后,噜噜依旧生龙活虎。狗对主人很忠,但也记仇。但见到从家门口路上经过的那几个要过它命的人,它就瞪起眼,竖起颈毛,凶巴巴地追上去。每回“仇家”们都落荒而逃,想起来也真大快人心!我与噜噜的友谊日渐深厚,行动上也更加“心贴心”了。

曾经一段时间,噜噜每天都在我放学回家路头等我,只要我的脚步声一传入它耳朵就欢快地迎上前来邀宠一番,然后在前头领我回家。我外婆住在离我家不远的集镇上,但是去那里必须经过一个有许多古墓的名叫松山的小山包。有时母亲会遣我送好吃的给外婆,每回我都带上噜噜壮胆。在农村鬼的故事听多了,如果是晚上经过那个阴森森的地方我就全身发毛,特别担心噜噜突然间狂吠起来。因为传说狗眼通三界,狗发出警示必有名堂的。我家门前植有一片藕芋大约十几亩,每年夏天竞相开花,红润的朵儿鲜嫩欲滴。我和伙伴们经常去采芋花,不过不是为了玩赏,而是为了一饱口福。因为那花蕊里头有不少蜜汁,只要抽去花蕊,就可以尽情吮吸,比糖还甜。藕芋的叶子很大很密,成了我与伙伴们玩躲猫猫游戏的好去处。噜噜见多了大概也明白玩法,于是常在我忙于如何不被伙伴发现时,突然出现在身后或眼前,悄无声息吓我一大跳,每回本想责罚它,可是瞧它摇尾晃脑的得意劲,只好愤愤地把它按在身边一起匍匐着。

少时常听大人说泰顺地处高寒,那里人喜欢吃狗肉,还听说连女人坐月子也敢吃。出来工作后专门问过,都说只说对前面一半。记得那年夏天家里来了泰顺客,说是买狗的,我当时就急了,坚决反对卖掉噜噜,大人们也觉得舍不得就没坚持。到了秋天霜起,藕芋的宽大叶子开始干枯,老鼠也搬到有人居住的地方安家。大概是吃了药鼠的饵吧,噜噜生了场大病,窝在家里好几天出不去。后来虽然慢慢恢复了,但总比不上从前矫健帅气。有一天大人们又引来一个买狗的泰顺客,只见他用条绳子穿过早已备好的尺把长竹管,然后拉张成一个圆圈平放在灶头地上,圈里撒放些白米饭拌咸鱼头骨,诱引噜噜进食,从来听话不更事的噜噜就这样被忽然勒起脖子拖走了。大哥在边上拉住我安慰说要为我再物色一只小狗来养。噜噜挣扎着似乎在回头寻找我,而我却不敢与它的眼神碰撞,哀怨的求助声很远了还传来。

就因为那次没能伸出援手,至今想起还羞愧如初,那个狗窝当晚就被我端到垅上一把火焚烧了之,从此也断了养狗的念头,从不准家人把动物领进我家的大门。朋友们对我立这个规矩很不以为然,其实我怕的是噜噜当年那次无助地回头啊!

责任编辑:蒋建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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