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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中的身体叙事与女性生存困境

2014-04-15姜家君傅小凡

集美大学学报(哲社版) 2014年2期
关键词:西门庆潘金莲金瓶梅

姜家君,傅小凡

(厦门大学哲学系,福建厦门361005)

《金瓶梅》是古代小说的颠覆之作,它突破了传统伦理对身体的遮蔽意识,以“写实性”的身体叙事方式,第一次展示了女性的生存实况与身体欲望。正如女性主义心理学家伊丽格瑞所说:“女性把身体出卖给不属于自己的欲望,使自己处于众所周知的依附状态。她绝不会说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道或不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当女性开始纠正欲望的扭曲,恣意地展开自己欲望的翅膀时,那种腾飞的欲望便是人们闻所未闻的。”[1]这也是《金瓶梅》中女性身体出场的真实书写,身体既是她们唯一的存在价值,也是斗争与反抗的唯一武器,这注定了她们失败的最终结局,从而暴露了女性的生存困境,引导我们对女性生存的追问与思考,对现代社会的女性解放也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一、《金瓶梅》中的“身体”出场

西方世界推崇理性,用理性去剖析与观照事物,虽忽视了身体的感官诉求,但另一方面,由理性发展而来的科学方法成为一大传统。尤其在文艺复兴之后,主体意识抬头,人体写实的艺术方法得到肯定,各种裸体画在这一时期盛极一时,表现人自身的力量或者动态之美。丹纳曾经说过,“人的身体,有肌肉包裹的骨骼,有色彩有感觉的皮肉,单凭它们本身的价值受到了了解和爱好”,[2]369艺术 “所要表现给人看的,首先是天然的人体,就是健康、活泼、强壮的人体”,[2]75从而将身体作为审美对象。中国儒家文化虽强调修身,但此“身”是精神性的“身”,而非肉身与自然之身,排斥身体的直接呈现,裸露身体与礼相悖,直接与儒家抵制的“性”相关联,因此“身体”或曰裸体,在中国哲学与美学中并未得到合理的表现与发展,一直受到道德伦理的打压排挤。与之相应的,人的感性情欲对自然身体的好奇与渴望,也只能以遮蔽的扭曲的方式表现。

《金瓶梅》提供了中国式身体呈现的艺术实例,书中对身体的描述占了很大篇幅,尤其是女性身体的展现,带有男性的“性”心理窥视,而非自然、正常的身体美的呈现。如潘金莲的出场, “回过脸来看,却不想是个美貌妖娆的妇人。但见他黑鬒鬒赛鸦翎的鬓儿,翠湾湾的新月的眉儿,清冷冷杏子眼儿,香喷喷樱桃口儿,直隆隆琼瑶鼻儿,粉浓浓红艳腮儿,娇滴滴银盆脸儿,轻袅袅花朵身儿,玉纤纤葱枝手儿,一捻捻杨柳腰儿,软浓浓白面脐肚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还有一件紧揪揪,红绉绉,白鲜鲜,黑裀裀,正不知是什么东西”。[3]25这是西门庆第一次看到潘金莲,在各种衫、裙、裤穿戴整齐之下,却“窥”到了潘金莲的裸体,这就是男人对女性的“看”,一种对裸体的性幻想表现。随后,书中即谓“观不尽这妇人容貌,且看他怎生打扮……”。[3]25先想象裸体怎样,然后才注意潘金莲的打扮衣着,当然,这符合西门庆“好色”的性格特点,但同时《金瓶梅》也不经意间让我们看到了文明礼仪包裹之下,对自然身体的强烈欲望。

女性被“看”的另一个身体体征是小脚,《金瓶梅》中谓之“金莲”。潘金莲、宋金莲(后改为宋惠莲)都以脚作为社会身份的标识,身体(“三寸金莲”)是她们取得社会认可的重要工具,这里的“社会”主要是男性变态的审美眼光与性需求。将脚人为的扭曲变形,造成足部无力、身姿袅娜柔弱之态,在视觉上更突出了女性的性体征,从而满足男性对身体窥看的欲望。《金瓶梅》中的女性虽容貌各异,但对“金莲”的突出却取得了相当的一致性。第三回西门庆勾引潘金莲的情节安排,将箸正好掉落妇人脚边,“西门庆连忙将身下去拾箸,只见妇人尖尖趫趫刚三寸恰半扠一对小小金莲,正趫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他绣花鞋头上只一捏”。[3]48紧接妇人谓:“官人休要啰唣,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个勾搭我?”脚本身所具有的“性征”之意,再加之西门庆的一捏,男女的情意也就不言而喻了。同一回对潘金莲的脚再加强调,如西门庆“看见他一对小脚,穿着老鸦缎子鞋儿,恰刚半扠,心中甚喜。”[3]51金莲自知小脚的价值,不失时机地炫耀它们,故意对西门庆说:“奴家好小脚儿,官人休要笑话。”还专门作曲,将自己的小脚喻为“似藕生芽,如莲卸花”的妙物。再如薛嫂为促成西门庆与孟玉楼,唯恐西门庆不喜欢,“慌的薛嫂向前用手掀起妇人裙子来,裙边露出一对刚三寸恰半扠,一对尖尖趫趫金莲脚来,穿着大红遍地金云头白绫高底鞋儿,与西门庆瞧。西门庆满心欢喜”。[3]79李瓶儿亦“裙边露一对红鸳凤嘴,尖尖趫趫立在二门里台基上”。[3]151宋惠莲虽出身低微,却姿容出众,会妆扮,犹有甚者,她长着一双比潘金莲更为小巧精致的小脚,西门庆赞赏道:“谁知你比你五娘脚儿还小。”[3]288宋氏也以自己的小脚自鸣得意,在元宵节时,在自己的鞋子外面套上潘金莲的红鞋,而且一路上“左来右去,只和敬济嘲戏”。[3]297畸形的小脚成为引起男人注意与欢愉的身体资本。对女性小脚的审美,也是中国对人体欣赏的独创了。它与传统道德伦理对自然身体的刻意回避有着极大的关系,谈性色变,对身体欲望的强制压抑,对性的围追堵截,只能让人的天性以一种非正常的渠道得到发泄和满足。

《金瓶梅》中最惹人争议的身体出场就是其中的性描写,虽只有近20 000字,占全书比例不过百分之一二,但极其细腻逼真地展现了西门庆和妻妾的隐秘生活,以现实主义的手法写出了普通男女对情欲的渴望。作者敢于将人的本能需求诉诸笔端,并影响人物的命运选择,有其进步之处。但另一方面,主人公对性有着疯狂的变态追求,杀人、偷情、乱伦都随之而来,甚至因此丢掉性命,“性”与死亡如影随形。两性结合是生之本能,以爱情为基础,才能真正体会生命初始的快乐。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没有性的欲望转化成更多的生产性领域,就不会有文明,也就不会有美。 “美的观念植根于性刺激的土壤之中”。[4]22-23劳伦斯也把性当作生命的美,他说:“按照科学的定义,性是一种本能……哪儿有生命,哪儿就有性……其实,性和美是一回事,就像火焰和火是一回事一样。如果你憎恨性,你就是憎恨美。如果你爱上了有生命的美,你就是在敬重性……性和美是不可分隔的,就像生命和意识那样……实际上,性的吸引就是美的吸引。”[5]104他的小说 《查特莱夫人的情人》以极其浪漫、富有诗意的语言描述人的本能之性,表现对生命的崇拜和肉体的赞美,从而将性上升为对生命的审美与欣赏。相较之下,《金瓶梅》中的性描写更像一种动物似的“肉战”或“肉搏”,是一种互相利用的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西门庆四处猎艳,鲜有情爱的成分在其中,更多的是为满足自己的占有欲与征服欲。小说七十八回西门庆与如意儿偷情过程的对话便是西门庆性心理的真实展示:“西门庆叫道:‘章四儿淫妇,你是谁的老婆?’妇人道:‘我是爹的老婆。’西门庆教于他:‘你说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3]1206这种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心理的真实再现,以寻求刺激为目的,也是普遍的性压抑之后,以西门庆为例的极度反弹。《金瓶梅》更有对身体的性虐倾向,如第二十七回,“潘金莲醉闹葡萄架”,为西门庆变态性心理的又一表现,潘金莲“双目瞑息,微有声嘶,舌尖冰冷,四肢微收,躺然于衽席之上矣”。醒来之后作娇泣声说道:“我的达达!你今日怎的这般大恶!险不丧了奴之性命。今后再不可这般所为,不是耍处。我如今头目森森然,莫知所之矣。”[3]348一个 “闹”字有突出男女情事的情趣之意,岂不知险些要了潘金莲的性命,这样的性场面又岂有欢愉之感,怎会体验生命的欢乐。再如前所述西门庆与如意儿偷情一节,西门庆竟在如意儿身上烧三处香,香火直接“烧到肉根前”,如意儿只能“蹙眉啮齿,忍其疼痛”,而当性事结束之后,西门庆“寻了一件玄色段子粧花比甲儿与他 (如意儿)”[3]1206作为交换。这样的性场面描写,在《金瓶梅》中多处可见,有“淫”的部分,但更让人心生悲愤与同情。

即便如此,女性的身体却成为道德归罪的主要承担者,死亡是《金瓶梅》中身体的最终结局。《金瓶梅》中“淫荡”的女性大多不得善终,东吴弄珠客言: “金莲以奸死,瓶儿以孽死,春梅以淫死。”[3]其中潘金莲的死亡最为悲惨,如花般的身体被武松当作动物尸体一般解剖,现述原文如下:

那妇人见头势不好,才待大叫,被武松向炉内挝了一把香灰,塞在她口,就叫不出来了,然后脑揪翻在地。那妇人挣扎,把鬏髻簪环都滚落了。武松恐怕他挣扎,先用油靴只顾踢她肋肢,后用脚踏她两只胳膊,便道:“淫妇,自说你伶俐,不知你心怎么生着,我试看一看。”一面用手去摊开他胸脯,说时迟,那时快,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剜了个血窟窿,那鲜血就冒出来。那妇人就星眸半闪,两只脚只顾登踏。武松口噙着刀子,双手去斡开他胸脯,扑扢的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血沥沥供养在灵前,后方一刀割下头来,血流满地。[3]1339-1340

这一血淋淋的恐怖场面,连作者也禁不住大呼“武松这汉子,端的好狠也”。可怜潘金莲的一生,姿色最甚,心性最高,本不完全拥有的身体在死亡之时也被视如草芥,“不值半文钱”。[3]1341武松利用潘金莲对他的情意,设置婚姻骗局,不仅行事不够光明磊落,杀人的过程更像是一个冷血无情的魔头,却得“英雄”的称号。而潘金莲“淫乱”的直接诱因西门庆,作者虽也给予纵欲死亡的下场,相较之下却温和的多,西门庆是身体耗竭而死,且死时妻妾围绕,风光入葬,与潘金莲的尸体被弃掷街心,无人认领不可同日而语。对女性的身体价值与生存处境给予了一种深刻的暗示,道德伦理之下的性别差异对待可见一斑。

二、身体价值的追寻与卑微的生命存在

《金瓶梅》是对女性生存境遇的真实写照,身体是她们进入男权社会,并唯一能够把握的实在。她们自出生就没有独立的人格,委身于怎样的男人是她们对未来的唯一期许,而身体则是仅有的资本与武器。潘金莲的成长经历三次被“卖”,对自我美的价值认知却在“卖”的过程中不断贬值,从王招宣府到已六旬的张大户,再到侏儒式的武大郎,她弹唱《山坡羊》:“他乌鸦怎配鸾凰对!奴真金子埋在土里。”已流露出对自我生命的悲愤与不甘。女性,即使“物”的存在环境,却拥有天生的人的属性,有自我价值满足的需要,这种需要和存在的理由密切相关,成为不可或缺的精神追求。潘金莲一直所处的压抑状态,更激发了她对自我生命的珍视与渴望。因此当武松出现时,她心里寻思道:“奴若嫁得这个,胡乱也罢了。你看我家那自身不满尺的丁树,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里遭瘟,直到如今。据看武松又好气力,何不交他搬来我家住?谁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3]14这是潘金莲对生命燃起的第一次希望,也是真正属于自己的第一次选择,却不料被武松骂为“不识羞耻”,这一次地打击,让潘金莲心灰意冷的同时,也强化了她的自我意识与好胜心理。因此在与西门庆偶遇之后,当身体终于找到它赏识之人与存在价值时,潘金莲义无反顾地偷情并毒杀武大。试想假如潘金莲在豆蔻年华便可自由选择自己心仪之人,假如可以自主的与武大解除婚姻关系,再或者武松对她也情投意合,即使作为女人的地位再低,也会找到坐稳“物”的一点价值,而不至于背负千年骂名。

读《金瓶梅》,以潘金莲为首的女性,包括春梅、李瓶儿、宋惠莲等都处于一种急切的状态之中,她们急切地想抓住自我存在的理由,急切地证明自己的价值,可悲的是这种价值唯一的获得途径只能是男人,而女人取悦男人的最大资本就是身体。因此在《金瓶梅》中裸体、肉体不断出现,潘金莲用它来取悦西门庆,将他作为自己全部身心的寄托,但在武大死后,西门庆忙着迎娶有钱的新寡孟玉楼,将潘金莲冷落几个月之后,金莲对彼此感情付出的不对等已经有所觉悟,她送给西门庆做寿的物件附诗一首云:“奴有并头莲,赠于君关髻。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3]92可谓自己满腔真切情意地寄托,可西门庆并未断了猎艳之途,收了丫鬟春梅,又与李瓶儿暗中往来,如意儿、宋惠莲等,或者连续半月在妓院度过,潘金莲的身体又不断地遭到冷落,她在《山坡羊》中唱:“奴家不曾爱你钱财,只爱你可意的冤家,知重知轻性儿乖。”[3]92潘金莲不爱钱财地位,对自我身体的肯定与满足就是她生存的最大需求,因此她想法设法拢住西门庆的心,即使西门庆性虐待或者再无理的要求她都会答应。第十五回,妓女李桂姐向西门庆索要潘金莲的一缕头发,金莲为了讨好西门庆,忍辱将一大络头发剪了下来,并道西门庆:“好亲亲,奴一身花骨朵肉儿都属了你,随要甚么,奴无有不依随的。”并娇声哭道:“奴凡事依你,只愿你休忘了心肠。随你前边和谁好,只休抛闪了奴家!”在金莲看来,西门庆的负心是她生命价值的最大威胁,因此一方面,为了讨西门庆欢心,她在床笫之上每每竭尽所能奉迎,“恨不的钻入他腹中,在枕畔千般贴恋,万种牢笼,泪搵鲛绡,语言温顺,实指望买住汉子心”,甚至不惜替西门庆咽溺,醉闹葡萄架一节,差点丧了性命。在此过程中,她鲜有身体的快感与欢愉,反而要忍受折磨与苦痛,即便如此,她也甘之如饴,并认为得到了自己所认为的存在价值。可见男权社会中性的体征暗示,也变成了女性的自我认知,于是自身价值与身体、性欲有了同等的意义,身体地展现便成了她此在的生存样式。另一方面对身体空间的抢占,也让她心理狭隘与扭曲。她嫉妒排挤其他妻妾,窥听并通过假意大方,掌握西门庆的风流韵事,作为占有西门庆心的一种方式。而在李瓶儿生子之后,孩子成了她拉拢西门庆的大敌,因此用计将官哥儿害死。这样的苦心谋划,男人的心却依然不能全部在她身上,所以当她骂宋惠莲时说: “我对你说了罢,十个老婆买不住男子汉的心。”这里与其说她是在提醒宋惠莲,倒不如说是她自己的切身体会。这种身体价值与自我意识合一的最终失落,促使她与琴童、陈经济的出轨,实则是对自我价值失落之后的再次肯定与寻找,也是对男人的恶意报复,是对男权制度的反抗与挑战。

如果说潘金莲用身体来寻找自己在世的位置与价值,《金瓶梅》中另有一部分女性,她们付出的身体只为换取钱物,甚至是虚幻的尊严与社会地位。宋惠莲是来旺儿媳妇,在《金瓶梅》中只出现在第二十二回到二十六回,并最终含羞自缢,是一个可悲又可怜的人物。宋惠莲虽是下人的老婆,但生得有几分姿色,且比潘金莲的脚还要小些,她内心是极认可自己身体价值的,因此到西门庆府一月有余,“看了玉楼、金莲众人的打扮,他把髻垫的高高的,梳的虚笼笼的头发,把水鬓描的长长的”。这一对身体的改造,显示出她有意向主人位置靠拢,不甘卑微身份的自尊心理。在与西门庆结合之后,一方面自恃身份不同,“越发在人前花哨起来,常和众人打牙犯嘴,全无忌惮”,[3]290“每日和金莲、瓶儿两个下棋抹牌”。[3]292元宵节西门庆妻妾都上座,“宋惠莲不得上来”,等上边呼唤要酒,她也不起身,只是骂其他仆役,“来安儿,画童儿,娘上边要热酒,快儧酒上来!贼囚根子,一个也没在这里伺候,多不知往哪里去了!”[3]294从这些细节可看出宋惠莲已全然忘记自己奴仆的身份,她指点孟玉楼如何掷骰子,在“走百病”时,竟在自己鞋子外面套上潘金莲的红鞋,无不显现出她欲跨越奴仆与主人界线的行为意向。另一方面,在与西门庆发生关系之时,她用身体作为获得钱物的工具,“爹,你有香茶再与我些。前日你与的那香茶都没了”。又道:“我少薛嫂儿几钱花儿钱,你有银子与我些儿,我还他”,[3]285“冷合合的,睡了罢,怎的只顾端详我的脚?你看过那小脚儿的来。相我没双鞋面儿,那个买与我双鞋面儿也怎的?看着人家做鞋,不能勾做”。[3]288身体=香茶=几钱银子 =一双鞋面儿,这就是宋惠莲身体的价值,但她却认为自己通过身体获得了与西门庆其他妻妾的平等地位,却不知即使是同样的身体也有着不平等的价值,所谓“身体平等”的自尊与虚荣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象。因此当她的丈夫遭到西门庆陷害而她的求情又落空之后,正如被她轻蔑地称之为“上灶的”惠祥责骂她的那样,终于醒悟了自己和“上灶的”并无区别,“促织不吃癫虾蟆肉——都是一锹土上人”。她从自以为是的幻境中苏醒过来,由身体建立的极度自尊与虚荣,导致她走上自杀之路。

春梅、如意儿、王六儿、孙雪娥等女性同样如此,她们有着奴仆的身份,有着现实中的低下卑贱的地位,身体只是她们换取一点钱物,或者虚幻的社会认可的工具。可见《金瓶梅》中这些所谓的“坏女人”,不过是对生存环境与价值的争取与反抗,在男权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之下,她们顺从了男性的身体暗示,身体与女性自我合一,她们的反抗也只能走上身体的冲撞与出逃,也预示了她们以失败告终的悲剧命运。

三、女性生存困境与现代延伸

《金瓶梅》呈现了中国式的女性生存困境,在一个只能以身体存在的男权社会,女性的悲剧命运成为无法避免的生存结局。波伏娃谓:“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在生理、心理或经济上,没有任何命运能决定女性在社会的表现形象。决定这种介于男性和阉人之间的,所谓具有女性气质的人,是整个文明。”[6]289这造成了人类发展的悖论,文明既是人类摆脱蒙昧,区别于自然的开始,也造成了等级差异下的人性异化,女性更在这种进化中,沦为依附性的“他者”与牺牲品。

中国文明讲究严格的礼仪规范与等级秩序,对个体生活进行了全方位的规定与渗透,道德礼仪大于个体存在,具有个体性的情感欲望自然成为被压抑与贬低的对象,一方面对人的自然身体流露出强烈的羞耻意识;另一方面,遵照“万恶淫为首”的古训,虽本意强调对性生活的节制,却造成了对性完全遮蔽的实际效果。女性向来被认定的情感丰富的天性,更与男性所创立的道德与理性的世界不相兼容,亚里士多德曾说,“女性之为女性是因为缺乏某些品质”,托马斯·阿奎那断定女人是“有缺失的人”“意外”的存在。[6]8先秦孔子也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论语·阳货》)于是男权至上的伦理体系,就将这种天性情欲与道德冲突的压力转嫁到女人身上,女性成为导致男人欲望的渊薮,如“红颜祸水”之说。因此女性只能成为男人的附属品,在等级伦理中处于卑下的依附地位,“三纲”中的“夫为妻纲”、“三从”即“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7]1456到宋代发展的“从一而终”,女性应相夫教子、顺从谦恭、忠贞不二,违反“七出”之条,不顺父母、无子、淫、妒、有恶疾、口多言、窃盗,男人有休妻的权力。且农耕文明的条件下,女性以家庭为主要活动场所,大多数情况下男人就是其世界与生活的全部,因此她们除了提供身体之外,没有其他任何意义。一夫多妻制,使女性仅有的生存空间也被割裂占有,且妻妾之间严格的等级之分,处于“妾”地位的女子形同奴婢,生存的尊严与空间更是少得可怜。这就是传统文明带给女性的生存事实,波伏娃的“女性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再一次得到了明证。

巴特勒说: “男性通过超越成为精神的象征,女性无奈地代表着肉体,精神不但征服了肉体,还不时做着完全逃离肉身具化的幻想。”[8]17幻想当然不是现实,对情欲的压抑,造成了男性对女性美欣赏的异化与扭曲,一方面,对女性身体形成了一种带有性心理的非正常的“看”;另一方面,男尊女卑的社会现实,使得男女平等的情爱关系不复存在,两性之间,更突出了男性的占有与征服欲望,而女性的自我意识稍有觉醒或反抗,就会走向“不得善终”的死亡结局。如果说文明的发展造成了男性扭曲的个体意识,女性更是这种“异个体性”的奴隶与物品,是一种被安排与主宰的他者角色。“他者意识是一种依附意识,对于他来说,本质的现实就是那种动物型的生命;就是说,是另一种存在 (entity)所给予的一种生存 (living)模式”。[6]69当这种模式嵌入历史发展,并延续千年之后,男性中心意识与性别的不平等已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文化传承或者集体潜意识。

因此现代商业资本市场的到来,并未完全改变女性的生存困境,在传统男性目光加之全球化消费主义的合力参与之下,女性的“他者”身份以另一种异化的方式继续存在着。首先,女性依然没有摆脱“被看”的命运,虽然身体不再以层层包裹的方式隐藏在厚重的衣物之下,“性感”、“魅力”、“个性”的展露成为新的审美时尚,但随着现代影视媒体的普及,女性的身体被暴露在一个更大平台之上,成为刺激窥视欲望的消费宠物。新的审美标准也在各种时尚杂志、选美比赛中以“舆论驯化”的方式,将男性的期待变成女性的自我认知。于是当代女性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对身体的技术改造与“美化”,对所谓“美丽”追逐的疯狂程度让人叹为观止,女性的身体不仅再一次背离了“自然性”,且异化的程度更深。其次,女性对“美”的孜孜以求,除了“女为悦己者容”的心理暗示,很大程度上是对男性所代表的经济特权的依附。正所谓“学的好不如长得好,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嫁入豪门或者依附有一定财势的男性,被认为是女性跃入龙门的捷径。为达到这一目的,牺牲自我健康抑或尊严都在所不惜。

不可否认的是,较之农耕文明的现代社会,身体不再是女性的唯一资本,多重社会角色的开放,为女性解放提供了契机与平台,当代女性的生存困境,既有不得不为之的社会潜规则,也是自主选择下的意愿行为。因此女性摆脱“他者”身份,成为真正的自我主体有着一定的可行空间,“女强人”、“女博士”等所谓挑战男权社会的“第三类人”,从最初与世俗眼光的不相兼容,到现在的逐渐改观与肯定赞赏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可见,女性主体地位的建立首先要摆脱自我观念上的误读,对传统女性的生存境遇与现代延伸的陋习有清醒的认知,不再盲目相信媒体夸大的“美丽”谎言,从“为悦己者容”到真正的“为悦己而容”,追求身心的健康与协调发展。其次女性应从“灰姑娘”或者“嫁入豪门”的幻境中清醒过来,对男性依附之下获得的所谓上等地位也必然以牺牲自由、自主作为代价,只有依靠自己的能力生存,自主独立才能拥有真正的爱情,赢得普遍的社会尊重。

[1]肖巍.性别差异:女性主义精神分析学的探讨[J].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6):90-96.

[2]丹纳.艺术哲学[M].傅雷,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3]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M].香港:香港太平书局,1982.

[4]门罗.走向科学的美学[M].石天署,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

[5]劳伦斯.性与可爱——劳伦斯散文选[M].姚暨荣,译.广州:花城出版社,1988.

[6]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

[7]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8]巴特勒.性别麻烦[M].宋素凤,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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