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思维及其文化遗存
2014-04-15闵家胤
闵家胤
(中国社会科学院 哲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原始思维及其文化遗存
闵家胤
(中国社会科学院 哲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在采集-狩猎社会,蒙昧人的思维是原始思维。原始思维是前逻辑思维,它有七个特征。中国传统文化中有原始思维遗存,中国文化原典中也有某些原始思维遗存。在中国当代意识中,仍能找到一些对社会造成极大损害的原始思维遗存。因此,必须清除原始思维,走向思维方式的现代化。
文化;原始思维;前逻辑思维;象思维;中国文化;文化遗存;集体无意识
2012年,在笔者主编的一部研究性论文集中,笔者对文化下了这样一个定义:“文化是社会系统内社会-文化遗传信息(S-cDNA)的总和,是历代社会成员在生存和生产过程中心灵创造的积累,是社会的灵魂。其核心是所有成员共同的图腾、信仰、世界观、思维方式、价值和行为准则,其外围则是科学-技术,文学-艺术,生产技能和生活常识。文化为社会系统个体的心灵结构和行为编码,为社会系统的结构和行为编码,以确保他们能在自然和社会环境中生存,并且通过生产不断复制和创造相应的文明表型。文化是社会系统内的最终决定因素,它最终决定社会系统的存在、停滞、变革和进化。”[1]
文化既然是人类社会成员世世代代“心灵创造的积累”,那么文化就一定是在时间维度中流变和进化的,是在历史过程中遗传和变异的。于是,我们不仅可以按空间维度研究文化,譬如西方文化和东方文化,也可以在时间维度中研究文化,譬如原始文化和现代文化。按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序言中的提示,笔者将人类社会分成相继进化的三个自然阶段:采集-狩猎社会、农耕-游牧社会和工业-信息社会①详见《哲学短篇论文(上)》,载《上海思想界》(内部刊物)2014第5期。。相应地,人类文化分成相继进化的三种类型:蒙昧时代的泛神文化、信仰时代的宗教文化和理性时代的科技文化。为研究蒙昧时代的泛神文化,笔者花半年时间细读了文化人类学领域的三本名著:英国爱德华·泰勒的《人类学——人类及文明研究引论》《原始文化——神话、哲学、宗教、语言和习俗发展之研究》和法国列维-布留尔的《原始思维》。在阅读和做读书笔记过程中,最令笔者震惊的是,这三本著作在征引实例解说“原始文化”和“原始思维”时,无一例外都把中国传统文化与非洲黑人原始部落文化、美洲印第安人文化、澳洲黑人文化以及大洋洲土著人文化并列。这就迫使笔者不得不深入钻研,一定要弄个明白。继而,当笔者读到列维-布留尔承认他自己的同胞“法国人的智力活动既是理性的又是非理性的,在它里面,前逻辑的和神秘的因素共存”[2]452时,笔者又不得不问自己,在中国人的现代社会意识中还有原始思维方式的遗存吗?
一、原始思维是前逻辑思维
原始思维是前逻辑思维(Prelogique)>②译者丁由跟着俄文版译“原逻辑”,现根据法文版改译回“前逻辑”。。这种思维方式只有具象没有抽象,只有描述没有概念,只有联想没有分析,只有直觉没有推理,只有神秘力量没有物质原因,只有注定了的,没有偶然发生的。总之,“它的集体表象是受互渗律支配的,因而它们不关心矛盾律,它们是靠一些我们的理性难以接受的关联和前关联彼此结合起来的”[2]452。
(一) 神秘互渗律
蒙昧人初级的思维方式是服从互渗律的神秘的直觉联想。在采集-狩猎社会的初期,在前万物有灵论阶段,原始人头脑里是没有灵魂观念的。蒙昧人群体尚未超出周围自然环境和动植物群体,他们同周围万物有一种共生感。他们深怀恐惧地感觉到处弥漫和渗透着灵性本原,并且深信这灵性是连续的不间断的生命本原,深信是它控制万事万物。总之,“看得见的世界和看不见的世界是统一的,在任何时刻里,看得见的事件都取决于看不见的力量”[2]418。于是,蒙昧人时时感到自己与天体的神秘统一,与生活集体的神秘统一,与作为图腾的那种动物或植物的神秘统一,与夜间梦魂的神秘统一,与丛林物种的神秘统一,与死去先人的神秘统一。譬如,蒙昧人相信彗星会降下灾难,日蚀会引发战争,猫头鹰会给自己带来厄运等。蒙昧人还相信吃老虎、公牛、雄鹿、野猪的肉能增强自己的体力、胆量和勇气,吃猫头鹰的眼球能让自己在黑暗中看得清楚,吞食战争中杀死的敌人的心、肝和脑髓能占有他们的勇气和智慧,还有把鹰翅膀上的长羽毛插在自己的头上,就能获得鹰搏击的力量和敏锐的视力[2]287-289。
(二) 集体表象和集体主义
在采集-狩猎时代,离开氏族或部落集体的个人是不可能存活的。这个原始的社会集体不仅是所有领土的主人,不仅拥有在它上面狩猎和采集果实之类的特权,而且这土地是在神秘意义上“属于”这个集体的。神秘的关系和神秘的力量把这块土地上生活过的和生活着的人们连同他们的所有物都联系成一个整体,构成图腾亲族。其他任何人都不能到图腾亲族拥有的这片土地上采集、狩猎或居住,否则就会发生集体参与的亲族战争。在那样的条件下,没有“自我”概念,只有图腾亲族集体;没有配偶、婚姻和小家庭,只有群婚群育;没有亲戚朋友,只有同这个图腾亲族的神秘互渗关系。因此,集体主义——尽管当时没有这个名词,但这绝对是蒙昧人安身立命的准则。可以想象,蒙昧人一手擎火把,一手举木棒,跺脚狂歌乱舞或口中念念有词,他们其实是在调动和增强集体表象的互渗感,达到神魂颠倒、忘形失神的状态,然后视死如归地集体投入对兽群或敌方的战斗。
(三) 象思维
“一切都以‘心象-概念’的形式呈现出来,亦即以某种画出了最细微特点的画面呈现出来,——这不仅在整个生物界的自然种方面是如此,而且在一切客体、不论什么客体方面也是如此。因此,这些‘原始’语言拥有极大量的为我们的语言所没有的词汇。”具体说,“毛利人对新西兰的植物有非常完整的名称系统”,在南非的巴文达族语言中,“每种雨都有专门的名称”,北美印第安克拉马特族“有许多用于不同年龄的驯鹿的用语,有20个词表示冰,41个词表示各种形式的雪”,“每条山脉都有自己的名字,同样,每座山也有自己的专名,甚至墨累河的每个河湾也有自己的名字”[2]165-167。象思维进一步的发展和提升就是形象的约简、形式的抽象、象形文字和被赋予神秘意义的象征性符号。
(四) 没有抽象概念
“概念的和抽象的思维的进步,使得早先用于表现比较具体的思维的描写材料减缩了。”[2]169“逻辑思维占上风的地方,已获得的知识的社会宝藏是通过概念来保存和遗传的。每一代人培养着下一代,教他们分析这些概念,从它们里面吸取其中所包含的东西,认识并使用抽象推理的手段。”[2]168文化人类学家发现,在近代还处于蒙昧状态的非洲和美洲原始部落中,他们的语言中没有“我们”“走”“手”“树”“黑色”“数”等这些初级的抽象概念。譬如,在北美契洛基人的语言中,他们不是笼统地说“我们”,而是分别地说“我和你”“我和你们”“我和你们俩”“我和他”“我和他们”“我、你和他”等70种说词[2]132。在西非的埃维语中,没有一般的“走”这个概念,只有具体描绘性的 “Zo bla bla——长腿人向前甩腿的步态”“Zo boho boho——胖子步履艰难的步态”“Zo dze dze——刚毅而坚定的步态”等35种说词[2]158。列维-布留尔还提出概念形成的一般法则,“概念仿佛是它的先行者——集体表象的‘沉淀’”[2]446。他坚定地认为,在原始社会的第一阶段根本没有“灵魂”概念,当然也就没有泰勒主张的“万物有灵论”,而只有“神秘互渗”;待到第二阶段,逐步“沉淀”出“灵魂”概念后才有“万物有灵观”。举例来说,西非“卡拉巴尔的黑人们认为人应当有四个灵魂:死后还活着的灵魂、路上的影子、梦魂和丛林灵魂。丛林灵魂永远具有林中动物的模样,但从来不具有植物的模样”[2]81。这恰好能解释,为什么原始部落有禁猎习俗以及因为有人破坏他人习俗而引发的血仇战争。
(五) 没有同一律
列维-布留尔写到,克拉马特语可以作为北美原住民诸多语系的代表,它有绘声绘影的描述特点,它的名词不分单数和复数,动词没有时态和格。最值得注意的是,对这种语言做过专门调查的A.Gatschet认为,克拉马特语没有系动词“是”,“代替动词‘是’的动词gi实际上是指示代词ge,ke(这个,这里的)的动词化的形式,它表达的意思是:这里是,在这个或那个地方是,在这个或那个时刻是”[2]140。这即是说,在思维只服从神秘互渗律的时代,A在此时此地是A,A在此时彼地是B,A在彼时此地是C。这样一来,当然就没有逻辑上的同一律和用语言表达自身同一性的系动词“是”。譬如,同一个人,在此时此地他是他自己,在此时彼地他是他的图腾,在彼时此地他又是他的影子或画像,再换一个时间地点他又成了他祖先精灵的一部分。
(六) 不关心矛盾律
蒙昧人对矛盾采取完全不关心的态度。互渗的实质恰恰在于任何两重性都被抹杀,在于主体违反着矛盾律,既是他自己,同时又是与他互渗的那个存在物。氏族与图腾、个体与图腾、个体与集体、部分与整体、前世与今生、生物同无生物、个体同神秘本原、此在同它在等都神秘互渗,是联系在一起的。譬如,印第安波罗罗族人坚称自己是本族图腾“金刚鹦鹉”,他们“硬要人相信他们现在就已经是真正的金刚鹦哥了,就像蝴蝶的毛虫声称自己是蝴蝶一样”[2]70。他们这样说实际是为了强调自己与金刚鹦哥的同一性,而这是他们的集体表象。印第安乔尔人把玉蜀黍、鹿和希库里(一种神圣植物)视为同一种东西,把云、棉花、鹿的白尾和鸟的白羽当成同一种东西,在宗教仪式用的箭上面可以缠鹿尾代替鹰的白羽,照样可以带来鹰的机敏和神勇[2]118。正如休谟的论断:“‘任何东西可以产生任何东西’可以作为早期原始思维的一个座右铭”, “人可以从岩石里出来,火可以不燃烧,死的可以是活的”[2]443。
(七) 不承认偶然性
只有神秘的互渗关系,还有巫师对这种关系的支配,因此一切都是注定了的,没有什么是偶然发生的。例如,在非洲的原始部落,“三个妇女到河边去打水。他们彼此挨着站在一起,把水汲进水罐里;突然,中间的一个被短吻鳄咬去,立刻拖进河底吃掉了。遭难妇女的家人立刻谴责另两个妇女,说她们用巫术迫使短吻鳄正好把中间那个妇女咬走了,还说:‘为什么短吻鳄恰恰把中间那个妇女咬走了,而不咬走站在两边的人呢?’要这两家人放弃这种念头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这是他们头脑中的真理,而部落的人则全都支持这种说法。于是,这两个妇女就只能被迫喝毒药死去”[2]365。
(八) 祖先崇拜
对东非的班图人来说,“祖先依然是社会集体的一部分”[2]403,“彼世同现世是没有区别的。活人求助于死人,正如死人需要活人”[2]404。在班图人看来,“过了一定时间,灵魂逐渐失去了人的特征而变成神灵,成为崇拜的对象。人们根据他们的性情把它们想象成善的或恶的。他们联合成一大群神灵,在东非土人的眼里,变成了一种引起极度恐怖的骇人的力量”[2]400。于是,人们便时常向祖先神灵祷告,请列祖列宗降福消灾,还“必须用丰盛的祭品来加强祷告的力量”[2]401。
祖先崇拜的不良后果是死人拉着活人,传统阻碍创新。南美东北部英属圭亚那的印第安人,在制作某些物品方面表现了惊人的灵巧,但他们从来不改进这些物品。他们准确地按照历代祖先流传的方式来制作这些物品。这一方面体现了他们固有的保守精神,另一方面则是由于他们相信这些物品都有神秘属性,稍许改动就会使这些神秘属性消失,而且还会解放敌对力量,令革新者招致毁灭[2]32。至此,笔者不由得想到,中国人在祖先崇拜方面也可谓登峰造极,其实后世儒教和儒家文化的要害就是祖先崇拜。这就是我们保守的民族性格的根源。
二、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原始思维
《原始思维》一书的译者丁由写道,列维-布留尔是在读过司马迁的《史记》法文译本以后才萌发了要研究原始人思维的念头。他对于《史记》中关于星象与人事直接有关的记述大为震惊。由于受《史记》的启发,列维-布留尔十分热心地关注有关中国传统文化的材料。他研究了长期在旧中国传教的一位传教士德-格罗特撰写的一部巨著《中国的宗教制度》。列维-布留尔经常在下结论的关键时刻引用这些材料。笔者把《原始思维》一书中征引的有关中国传统文化的原始思维的几十条实例摘录归并条列如下:
中国人相信某些材质有特殊功能。金、玉和珍珠坚不可催,永恒不灭,因而活人吞服这三样东西,就能增强生命力,延年益寿;死人嘴里含着这三样东西,就能长久不朽,有利于转投来世。中国人选用松柏之类坚硬的木材做棺材,也是基于同样的道理。这都是互渗律在发挥作用[2]15。
中国人相信风水。“中国人不修葺自己的住宅,一直弄到房子完全倒塌,这是毫不足怪的。在北京,天主教堂要修建一座钟楼,招来了居民方面如此善意的反对,以致不得不放弃这件事。这种神秘的信仰是与中国人叫做‘风水’的东西联系着的。”[2]33
中国人非常迷信。“在我们看来,这意味着他们是按照自己的原(前)逻辑的和神秘的思维行事。如果他们不迷信,那才是怪事,甚至是不可思议的哩。”[2]281中国人有黄历,把日子划分成吉利的和不吉利的,并依此行事。各地都盛行占卜算卦,到庙里求佛许愿。“在中国的厦门,丈夫在妻子怀孕期间行动必须非常小心,尤其不能在墙上钉钉子,因为这可能把寓所墙里的土地爷钉住,将来孩子生下来是独眼龙。”[2]248
偶像崇拜和灵物崇拜。“在中国人那里,像与存在物的联想不论在物质上或精神上都真正变成了同一。特别是逼真的画像或者雕塑像乃是生命的实体的另一个我,乃是原型的灵魂之所寓,不但如此,它还是原型自身…… 这个如此生动的联想实际上就是中国的偶像崇拜和灵物崇拜的基础…… 从这里很容易转到在中国极为流行的一些风俗,如在死者的坟上供奉纸糊的犬马和烧纸钱等。”[2]37
“中国人拥有与生命和可触实体的一切互渗的影子的神秘知觉。”[2]47“在棺材快要盖上盖的那一刻,大部分在场的人,如果他们不是至亲,都要悄悄退后几步;或者甚至退到耳房里去,因为如果一个人的影子被棺材盖盖住了,这对他的健康是十分有害的,对他的运气也有损。”[2]46这让我们想到,中国历代皇帝严格实行的“避讳”,其实是遵守互渗律的原始思维。
中国人相信存在鬼的世界。每个人都知道,自远古以来,在中国社会中,为死人操心给活人带来了多么沉重的负担。原始思维绝对不关心矛盾律,中国人相信,一方面,存在着鬼的世界,它是人世的翻版;另一方面,人们相信,死人在自己的棺材里是活着的,装尸体的棺材是用‘寿材’或‘灵柩’的名称来称呼的。每个皇帝,几乎从登基的第一天起就开始经营自己的寿材和坟地。譬如,每年要派人为自己的寿材上一道油漆;其他王公和大地主也都是这样。由于相信互渗,下葬时,“他穿过的衣服,他的武器,他的饰物,乃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必须使这些东西跟他一起去”[2]293-297。
妇女的贞操和名节比生命更重要。倘若尚未成婚男方就死了,没有过门就守寡的年轻姑娘,在得到父母和未婚夫父母的允许后,可以永远不过夫妻生活。按规矩,允许她住在死者的家里终老,并且与死了的未婚夫正式结婚,等她自己死了,还要“与她结婚前死去的青年未婚夫并骨”[2]297。在中国,“寡妇在亡夫坟上自尽的事仍然十分普遍。她们希望避免再醮或以其他什么方式失去贞操的危险。她们害怕自己会成为一个不如在他死时那样贞淑的女人在来世与丈夫再聚。这些考虑显然由来已久,其源当溯及某种部落时代”[2]324。“舆论如此颂扬那些追随着自己的丈夫一同进坟墓的妻子的牺牲精神,这种牺牲给家庭带来无上光荣,以致未亡人常常都想去死,或者至少是愿意死,甚或被她们的家庭逼着去死。”[2]297
笔者相信,如果读者对中国传统文化和社会习俗有足够多的知识,在读过上面这七段文字之后,一定会同意笔者的看法:这两个法国人没冤枉中国人,旧中国的文化和习俗就是这样。可是,接下来有人一定会反诘道:“这些不全都是‘封建迷信’,在新中国建国之初,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不是全都扫荡干净了吗?”笔者同意这种看法,的确是多次扫荡过,但要说“全都扫荡干净了”恐怕还为时过早。移风易俗,任重道远。更重要的是,笔者希望纠正一个不正确的概念:这些不是“封建迷信”,而是“原始思维”的现代遗存。原因很简单:第一,在旧中国,从秦朝到清朝的两千年根本不是封建社会,而是皇权官僚专制主义社会*详见闵家胤《封建主义还是皇权官僚专制主义?》一文,载《上海思想界》2013年第3期。;第二,把“迷信”同“封建”连到一起也没道理,封建社会不一定产生这些迷信,它们早在原始社会就已产生。
三、对中国文化几部原典的新认识
按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一书的内容,笔者在前面归纳总结出作为原始思维的前逻辑思维的八条特征。它为我们研究古代文化提供了一个新参照系和一个新视角。比对这个新参照系,笔者从这个新视角透视,对中国文化的几部原典得出了若干新的认识。
《山海经》是中国文化原典当中荒诞不经的第一奇书,连司马迁都说:“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也。”(《史记·大宛传》)从原始思维这个新参照系透视这部书就可以看出,《山海经》 其实是原始思维的典型的文化遗存,其内容正是孔子不语的“乱、力、怪、神”。《山海经》保存下来的正是采集-狩猎时代蒙昧人头脑中天上人间、山脉海洋、江河湖泊、草木玉石、鸟兽蛇鱼、人精妖怪、神话传说、历史故事按互渗形成的榛莽浑然的认知图像。我们认为不可理解的,在蒙昧人的头脑中它却是自然而清晰的世界图景。至于其中最怪异的龙头人、九头鸟、九尾狐、龙身鸟、人面牛身神、五色鸟等,笔者相信多半是各个氏族或部落的图腾。现实中不存在,但文化中有遗存。中华民族的图腾龙和凤不也是这样拼凑出来的吗?此外,《山海经》是原始思维的文化遗存之铁证,就是原书通篇文字没有任何一个抽象概念。
《易经》历来被誉为“群经之首,大道之源”。相传始祖伏羲画符,周部落文王演易,周公撰爻辞,孔子删定置六经之首。《易·系辞传》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易者,变异演化也。“太极谓天地未分之前,元气混而为一”(唐朝·孔颖达《周易正义》)。两仪谓卜筮所用的阳爻(—)阴爻(- -)两种符号;四象指天地间金、火、水、木四种元素;“八卦”则是由“阴”“阳”二爻三叠而成的八种图型——乾、坤、震、巽、离、坎、艮、兑,分别象征天、地、风、雷、水、火、山、泽;八种卦象两两组合成六十四卦。可见,卦象是天地万物具象之抽象,是形式的抽象性。当有人为某事要占卜,算卦师用蓍草或竹签随机取卦,再依照卦辞和爻辞来判断吉凶祸福,以助人趋吉避凶,得福去害。由此可知,《易经》是蒙昧时代开始的占卜活动的集成,是原始思维的文化遗存。蒙昧人不承认偶然性,相信一切都是天意注定。为参透这天意,《易·系辞传》曰:“《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显然,《易经》的基本原理是互渗律——卦象与天意互渗。
《老子》是道家的原典。如前所述,原始思维的一个特点是“没有抽象概念”。列维-布留尔在谈及概念的形成时写道:“概念仿佛是它的先行者——集体表象的‘沉淀’,它差不多经常带着或多或少的神秘因素的残余。”[2]446《老子》开篇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第二十一章言:“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第二十五章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由这些表述可知,如果说《易经》最伟大的文化意义是得出“阴”“阳”两个抽象概念,那么《老子》则是得出“道”这个抽象概念并详加描述。由此,这两部原典奠定了中国社会-文化遗传基因(S-cDNA)最早形成的和最核心的原始基因“道”和“阴阳”。然而,跟“阴阳”概念一样,“道”仍然包含有原始思维的神秘互渗——物、象、精、信的互渗,因而是一个难以名状和不可定义的模糊概念。因创造不出一个抽象的字眼来命名,只好勉为其难用一个具象的“道路”的“道”来称谓。
《庄子》是道家的第二部原典。中国历代文人都欣赏和赞叹作者天马行空般的神奇想象,他们特别喜欢并最津津乐道的是“庄周梦蝶”一段。其原文《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反之,笔者要往这段绝美的文字上泼一瓢冷水:这是典型的原始思维的文化遗存——人生与梦境、庄周与蝴蝶的神秘互渗。
四、对中国文化“象思维”和“象科学”的看法
如前所述,列维-布留尔在《原始思维》一书讲到“象思维”,言“一切都以‘心象-概念’的形式呈现出来”[2]165,可是他没有把“象思维”安到中国人头上。笔者案头有两本书,一本是王树人先生的《回归原创之思——“象思维”视野下的中国智慧》,另一本是刘长林先生的《中国象科学观——易、道与兵、医》。这两本书反倒是把“象思维”认领下来:前一本书认领“象思维”为中国人的“原创之思”;后一本力陈“科学是多元的”,中国人建立的是“象科学”。
为撰写本文,笔者初步阅读了这两本书。可是,恕笔者直言:笔者能接受王树人先生的“象思维”,但不能接受刘长林先生的“象科学”。同意王先生“象思维是人类最早产生的思维形式”的观点,但笔者要补充的是,“象思维”无疑是每个民族在早期都有过的原始思维,尽管在中国文化中特别获得了“诗情画意”的长期提升。进一步,笔者又一直追问自己:科学是一元的,为什么刘长林先生等人竭力主张科学是多元的,并认为中国文化代表并且产生了另外一元的“象科学”?笔者终于想明白了:就科学最成熟的部分——数学、力学、电学、光学、声学、化学、天文学、地质学、基本粒子物理学等而言,中国人决不可能从中国文化开启出另外一元的或另类的一种科学,唯有人体科学和中医学显得有希望。然而,可惜这是假象。
笔者的解释是:人体是动态的复杂的系统,不可能建立包罗万象、唯一正确和包治百病的决定论的模型,欧美的人体解剖学、生理学、病理学和药理学已经建立起难以数计的模型,它们都是一张张透视图,把它们整合起来,已经很接近人体结构、生理过程、疾病病因和医治原理的真相,并且已然在科学领域占据主流地位并得到全球性的普及。然而,中国传统医学另有一套模型、概念和治疗方法,历经数千年,至今在很多情况下仍然是有效的。然而,这“另一套”不可能获得实体主义的古典科学的解释,于是某些先生就把只不过是另外一张透视图的中国医学夸大成另外一元的科学,进而把这个单称命题外推成全称命题——“科学是多元的”。
笔者相信,未来破解的路径,一是新兴的系统科学可以作为中医学的科学基础,对中医的“另一套”作出系统科学的解释;二是随着古典实体科学不断继续向前发展,它也将越来越多地对中医给出科学的解释。结果,属于前科学的中医理论的科学化充其量不过是对西医理论作出补充和融合,想要将其发展成另类的人体科学和医学科学是不可能的。不信,到北京挂“中医院”牌子的大医院去看看就明白了:那里面测体温、量血压、病理化验、胸透、B超、CT扫描、做西式手术、开西药样样都有;而小的中医院则墨守成规,只有拔火罐、针灸、中成药、号脉开方,其准确定位应当是“传统医学门诊部”,而“传统医学”在其他许多民族和国家都还有生命力。再比如北京协和医院,这所医院是美国人在上世纪初开办的,它是西医在中国的最高殿堂。早先,任何人都千万别在协和医院的医生面前提“中医”二字,他们非但不屑一顾,并且对你还“不屑一听”。而现在的情况却是:协和医院新大楼整个第15层是中医科,就诊的病人还真不少。观遍三类医院,相信大家就会同意笔者的观点:中医只不过是中国农业社会的传统医学,西医则是在全球得到普及的工业社会的科学医学。在中国,中西医不是越走越远,而是越走越近,走向融合。
在《原始思维》一书中,列维-布留尔也谈到“中国的科学”。他写道: “中国的科学就是这种发展停滞的一个怵目惊心的例子。它产生了天文学、物理学、化学、生理学、病理学、治疗学以及诸如此类的浩如烟海的百科全书,但在我们看来,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扯淡。怎么可以在许多世纪中付出这么多勤劳和机智而其结果却完全等于零呢?这是由于许多原因造成的,但无疑主要是因为这些科学的每一种都是奠基在僵化的概念上,而这些概念从来没有受到过经验的检验,它们差不多只是包含着一些带上神秘的前关联的模糊的未经实际证实的概念。……这些概念所具有的抽象的和一般的形式可以容许一种表面上的合逻辑的分析和综合的双重过程,而这个永远是空洞的自足的过程可以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最了解中国人的思维的人,如格罗特,对于什么时候看到他们的思维摆脱这种思维的束缚,什么时候停止这种自转的运动,几乎感到绝望了。思维习惯太顽固了,它已经产生了号令一切的需要。”[2]447
同时,他还谈到“印度的科学”以及“埃及和墨西哥”科学也有类似情况:“在印度,智力活动的形式与我们的比较接近。她有自己的语法学家、数学家、逻辑学家、形而上学家。但是为什么她一点儿也没有创造出类似我们的自然科学那样的东西呢?除了其它一些因素外,这无疑是因为在那里概念也一般地保持着所由产生的大量的神秘因素,同时这些概念也僵化起来了。因此它们变成了继续进化的绊脚石,而这种进化本可以使它们逐渐摆脱神秘因素,如希腊人在同样情况下所成功地实现的那样。……在那些尽管已经相当文明但发展仍然较差的民族那里,如在埃及和墨西哥,即使已经‘凝结’成概念的集体表象也明显地保留着自己的原(前)逻辑的和神秘的性质。”[2]447-448
这些无疑对我们是有镜鉴作用的。在阅读过这些论述和引文之后,在中国还会有某些学者“没完没了地继续”在传统文化遗存中打转转并幻想创造出“另外一元”的科学吗?想到这一点,真令人不寒而栗。
五、中国当代意识中的前逻辑思维
以上讲的大部分都是原始思维在中国文化当中过去的遗存,其实中国当代意识中存在的前逻辑思维,一样令人触目惊心。如前所述,原始思维是前逻辑思维,没有同一律和矛盾律,因此对自己话语中自相矛盾的陈述完全不关心,也可以说是熟视无睹。遗憾的是,在当代中国人的集体意识中这种话语比比皆是。
我们知道,三段论是理性的工具,形式逻辑是取消不得的。在同一话语系统中,自相矛盾的表述在逻辑学上叫“悖论”(paradox),港台翻译“吊诡”*语出《庄子·齐物论》:“ 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 唐朝陆德明《经典释文》:“吊,如字;又音的,至也;诡,异也。”。互为悖论的两个命题不可能同时为真,而任何科学体系只要被人揭出一个悖论而创立者又无法消除,便只能宣告整个体系坍塌。然而,当代意识中有这么多悖论但我们却习以为常,那么当代意识的真理性如何,便不言自明了。在现实中不尊重逻辑规律,按原始思维、完全不关心矛盾做宣传,顶着悖论蛮干,是一定要吃大亏的。就拿“跨越资本主义的卡夫丁峡谷”来说吧,上世纪中国还是一个只有少量资本主义经济的农业社会,可是盲目学苏联跨越资本主义社会这个发展阶段直接搞“社会主义的全民所有制”和“农业集体化”,搞“穷过渡”,结果徒然造成难以估量的破坏、损失和浪费,最后不得不退回来搞“初级阶段”,从相当于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乡镇企业和农业包产到户干起。可是,几十年的时间没了。
上世纪70年代末,文革结束,邓小平复出,拨乱反正,搞改革开放,其伟大历史功绩举世公认。当时中小学弥漫“读书无用论”,小平同志提出“恢复重点中学”、“恢复高考,把考试成绩公布出来,按分数录取”两条措施,很快扭转局面,教育步入正轨,可后来这两条就成了中国教育的“定海神针”。结果,为进重点校,为“一考定终生”的高考高分,学校、家长和学生的竞争从高中下到初中、小学,直至幼儿园。现在,许多小孩子还在幼儿园就上几个补习班,就戴近视眼镜,书包就有十斤重。三十几年过去了,这种激烈的文化课考试分数的单项恶性竞争,不知毁了多少人。可是谁也改变不了。直到现在,2014年夏天,在习近平总书记领导下,深化改革,这才开始考虑改革高考制度,准备试行分类考试、综合评价、多元录取的高考招生模式。可是,拖延的时间太长了!
关于文化,李泽厚称之为“积淀”,柏杨称之为“酱缸”,帕累托称之为“剩余物”,荣格称之为“集体无意识”。总之,他们共同告诉我们:文化是人类的精神创造,是历代人灵魂的叹息;文化在时间维度中进化,在历史中沉淀和积累;文化通过社会遗传机制传递,死人“酱”住活人;文化有你认识到的遗产,也有你认识不到的像思维方式这样的集体无意识。本文将几部文化人类学名著当中关于原始思维的特征勾提、整理出来,对照中国传统文化和当代中国集体无意识,指出哪些是原始思维的文化遗存,以警示国人要“贵有自知之明”,希望读者能做到“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并且能努力清除自己头脑中的原始思维,走向思维方式现代化。
[1] 闵家胤.社会文化遗传基因(S-cDNA)学说[M].桂林:漓江出版社,2012:139.
[2] 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
(责任编辑:郭红明)
PrimevalThinkinganditsContemporaryRemnants
MIN Jiayin
(Institute of Philosophy,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732, China)
In the collection-hunting society, the savages thought in a way of primeval thinking.The primeval thinking is a prelogical thinking and it has seven features.In the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there are some remnants of the primeval thinking.And there are still some in the original canons of the Chinese culture.In the Chinese contemporary consciousness, we can also find some remnants which have done great harms to our society.So we ought to clean off the remnants and modernize our thinking way.
culture; primeval thinking; prelogical thinking; hieroglyphic thinking; Chinese culture; cultural remnant; collective unconsciousness
2014-09-18
闵家胤(1942—),男,重庆人,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哲学原理和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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