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时光
2014-04-15张诗群
张诗群
有些路是温暖的河流
有人说,时常陷入回忆不是老了,就是在赶往老去的路上。也许,我是奔忙在路上的一只蝼蚁,缓慢地穿行过错落的楼群、密闭的花园或者淳美的村庄,然后停下来抚一抚触角,回身望去,已是一片泱然天地。有时的我就是一只蝼蚁的状态,走得远了,就翻开那本叫回忆的书,顺着一条狭窄却充盈着泥土和灶火气息的路,走到岁月的深处去,看看心底的河流是否还在那里,泛出温暖的波光。
在这寒凉却晴日朗朗的冬天,想到一条路,我心底的微火再次被点燃。那条路通往一个叫龙山的小村庄,我的老外婆那时站在村庄的路口,向路的尽头张望。后来老外婆去了天堂,龙山便和她一起住进了时光深处,那是一所永不会变迁衰落的大房子。
龙山属于冬天,有年的气息和很多熟悉又模糊的亲人伙伴的脸,他们脸上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灿烂,像一朵朵微风中绽放的矢车菊。一望无际的田野,草垛,田埂上毛茸茸的细草茎,暖阳下折射出亮光的灰白电线杆,三三两两在房前屋后踱步的鸡,两只情侣狗,一黄一黑,在远处的田垄间追逐嬉戏……呵,冬天的龙山是一条阳光下洒满了碎银的河流,宁静温和,没有诉说的欲望。
我一整个冬天的期待是:过年、穿新衣、扎新蝴蝶结、从父亲手里领到崭新的压岁钱,然后在年初二那天,新新崭崭地和全家人一起,去往那条通向外婆家的路。
只能坐十里路的车,剩下的十里是零散的村道、田埂、河沿,甚至塌陷的沟谷,所有这些需要用脚步把它们甩到身后去。但真的不算什么。终端有龙山,那个小村庄仿佛有神奇的魔力,是一座梦想中热气蒸腾的城堡,它等着我们去,为我们打开门,递给我们期许已久的快乐。
车到站时,心里鼓荡起一阵风:高低不平的黄土路,细细弱弱的路,我要从这里开始,一步步将你淹没,一寸寸将你量完,直到看见村口的外婆,看到蹲在田里挖荸荠的瘦瘦的小秀,看到坐在她身边田埂上的黑狗窜过来,又箭一般折回去,嘴里兴奋地呜呜叫:快看啦快看啦,是谁来啦?!然后村子里涌出许多熟悉亲切的人,他们隔着一方白亮的池塘向我们大声打着招呼。温暖热切便升腾在村庄上空久久不散,嘈嘈切切的说笑声茶碗声鸡鸣声狗吠声瞬间叮叮当当泼了一天一地。
如果以漳河的走向来界定,我家和龙山分属漳河两岸。二十里地加上一条河,龙山远到了恰如其分的距离,有些隔膜,有些亲近。和皖南所有的乡村景象一样,沿途周围的田地高低有致,整齐有序的地窝里有一些细小的植物,一条浅水河上覆了一层尚未化开的薄冰,影影绰绰的村庄,阳光下房舍的投影,迎面走来的拜年访亲的陌生人,三五个,牵着孩子,背包提袋,和我们一样急于赶路,脚掌摩擦地面发出干硬的啪啪声。
出门的这天似乎永远晴朗,也没有雨雪,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背阴处时时有一些坚硬的冰碴子,和牛车碾过后翻起的辙印冻在一起,踩上去像触动了一根粗硬的低音弦:咯咕,咯咕,咯咕咕咯咕咕……那是大地传来的另一种乐声。
快乐是可以传递的。嘴里哈出的白气似乎也可以传递,此起彼伏,呼呼地冒出来,迎风散去,热络地去追随田间稀薄的霜冻。弟弟哈喘着白气,半是自语半是询问:阿春他们,是不是已经到了?父母答:他们没你跑得快。又问:表哥呢?表姐呢?又答:也没你快。俯冲下一条斜沟。一边冲下去一边还是要问:小舅舅今年,有没有给我,扎纸兔子灯笼?父母答:扎啦扎啦,你这只小兔子,哪能不给你扎个兔子灯笼?
弟弟就走得更起劲,我也不例外。
一截截长短不一宽窄不同的路,向身后一点点地伸展去,像一条条温暖的河流。我们近距离地穿过村民屋后的滴雨檐,听到屋内许多人围坐一团嗑瓜子聊天;七八次跨过青石板铺成的土桥,顺带观看了清澈见底的四方塘;经过了几座供奉着香烛和祭品的土地庙,石墩前不约而同落了一层红红的鞭炮屑;绕过一道陡峭的河沟,干枯的河床像一条狭长的山谷;还告别了几只驻足注视我们的猫狗、无数块黄土浩荡的冬日田野和依然泛青蓬勃的油菜苗。
炊烟自远处的房舍升起来,田野里的枯草垛反射着太阳的光泽。腐草的气味和田地新生的芽苗气息缠绕在寒冷的空气中,被阳光晒暖,氤氲在乡村的上空,和最本质的生命相亲近。
啊,我的白发的老外婆,她早已默默地站在村口,在路的尽头,划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醒着的暗夜
没有月光的冬夜,乡村的夜晚像一块墨染的幕布,严丝合缝地遮盖了一切,静得只剩下夜的呼吸,和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天上即使有几粒寒星,也奄奄一息地自顾眨着疲惫的眼睛,它无法稀释大地上墨染的景物——深密的丛林、河流与村庄。
有几次我试图看见些什么,站在屋外的黑地里使劲揉眼睛,再用力睁大它们,凭借经验将周遭扫视一圈后,只看到一些小小的黑色颗粒上下浮游,那是一群在幻觉中穿飞的黑蝴蝶。
什么都是黑色。连夜风也是,夜风悄悄地穿过树梢原野,草叶战栗,树梢摇摆,它们的姿势是风的形状,然而夜色趁机抓住它们,裹了它一身,让它无法显形。
暗夜是一件外衣,披在乡村庞大的身躯上,掩盖了美丑与贵贱。
乡村的夜晚来得早,电影散场已是夜半。父亲驼着弟弟,母亲牵着我,借助手电筒微弱的光柱,蹒跚地爬一条斜坡回家。近处山林的风声缠缠绕绕地低一浪高一浪,梦游一样拍打着树叶和枯草。弟弟在父亲背上睡着了,传来父亲吭哧吭哧的喘气声。为了照见前后路,母亲将手电筒的光柱前后挪移,沿途的大树枝干、村邻门前的石阶、路旁的灌木、抬脚踩过的蒿草,在光柱里变幻出各种各样活动的影子,杂乱活泼地,往后倾斜、拉长、变形,直至看不见。这些黑影虽然鬼魅,却能够识别。
蓦地,我浑身汗毛竖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在手电筒余光照射的草垛上,赫然出现一个手持木棒或匕首状的人影!他显然是犹疑了片刻,停了几秒,然后开始移动,躬着身子,端着器物,悄悄地往后退,最后渐渐退出了光圈,没在了一片黑暗中。
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也攥出了汗水。是小偷?还是劫匪?我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呼吸,木然地被母亲牵出了好远,不敢回一下头,生怕那个黑影从背后扑杀过来,给我们冷不丁的一击。到家后胆战战地说给父母听,他们却都不信,以为我是被那些树木的影子绕花了眼。
乡村的暗夜是一头巨大的兽,当四野沉沉睡去,它也摊开手脚,下巴枕着自己的前爪,静静地合上黑色的眼睛。可是它依然醒着。风蹑手蹑脚地吹过,带来田野里泛涨的腐草气味和水沟的淡腥气,还有夜啼郎的哇哇哭声,一声狗吠惹来群狗的响应,一声声扔在夜的深井里迸响出黑金属落地的音质,神秘,尖韧。
啊,终于想起那些冬夜里的纸兔子灯笼。在龙山那个小村庄,正月可以闹腾得像赶最热闹的集。外公兄弟三家全居住在那个小村子,组成了一个庞大的家族。正月里,三个老兄弟的后代们牵家带口地潮水一样赶来,一个由子子孙孙几十口人构成的亲友团塞满了那个小村庄。大人们围坐在一起喝茶叙旧,小孩子们的游戏总也少不了兔子灯笼。
扎兔子灯笼的是大舅舅和小舅舅。每年去的时候,小孩子们就排队一样从舅舅们手里接过胖乎乎的白纸灯笼,几根篾条中央坐着一根白蜡烛,外面糊着一层洁白的纸,提在手里颤颤悠悠。就这样,我们每个人手里提着一个兔子灯笼,焦急地等待夜晚的降临。
黑夜的翅膀渐渐覆盖了天边最后一抹光亮。大人们还在酒桌前红着脸膛说着祝酒词,孩子们已经相互邀约着从各家的饭桌上撤离,奔跑到屋外的场院里。二外公家的檐廊下悬挂着一盏六十瓦的白炽灯,在昏沉沉的光线下,我们聚在场院中央的一眼石磨旁。十六岁的小舅舅最大,他清点完人数,又按个头大小排列,加上三家最小的舅舅和姨一共是二十二人。一根燃烧的蜡烛依次点亮了大家手中的灯笼,接下来的事不用说也能猜得到:我们点亮了一条长龙。
呵,向暗夜处进发!小舅舅在前面带队,二十多个孩子穿过石磨、草场、门前的河沟、细窄的田埂,一直走向黑夜的前方。一串亮闪闪的兔子整齐划一地游动在乡村的冬夜,冰凉的河水在它的映照下显出浊黄的暖色,两旁的田地里有灰兔子窜过,空气里有夜露的清凉和鞭炮屑的隐隐气味。
远处的村庄全都沉进了黑沉沉的暗夜。传来一阵狗吠,汪汪汪,汪汪汪。然后从四面八方传来数不清的吠叫,继而是某个孩子的惊呼:看啦!龙灯来了——
我们笑得前仰后合,多么得意啊,这小小的美好的骗局!
睡意全无。将一条灯游到天边去,游到暗夜的深处去。
依稀采莲
腊月来临之前,整个村庄开始酝酿元宵节的演出。天气已经转冷,早起能看见田野干草上的白霜,薄薄的一层,像咸菜缸里新撒的盐巴。六十多岁的远房婶娘站在屋门口骂她的小女儿:整天就跳跳跳,鬼撵了魂了!
香秀拎着彩龙船的篾骨架正要出门,撞见母亲的白眼和喝骂,不吭气地转头退回到屋里。元宵节那天,她要出演彩龙船上的采莲女。一连很多日,她摇着还未正式装扮起来的龙船骨架,和一群人窝在村庄空地的大仓房里锣鼓喧天地排练。显然,洗洗刷刷腌萝卜白菜准备过年的婶娘失了好帮手。
每次我放学路过那个临时排练场,总能看到仓房大门口挤满了人,空气中蒸腾着谷壳和麦芒的气息,一阵紧一阵的尖锐锣鼓声在空中急急地奔跑,跑几步再停下,抖出一串柔媚的软语小调:咚咚咚,呛呛嚓嚓呛呛嚓——彩龙船那么哟嗬,划得欢那么呀嗬嗨……
采莲女,彩龙船——那些日子,这两个词出现的次数和冬天田垄上的野火一样多,风把它们燎得很旺,一直要燎到元宵节去,再劈里啪啦刮起一阵火红色的旋风。这是香秀的愿望,也是村庄的愿望。
天知道我有多羡慕香秀。我甚至想,如果我和她一样大,是否可以替代她?是否可以像她那样在这个季节和男人们享受同等待遇?你看,土地在休养生息,牲口在休养生息,男人们在休养生息,唯有婶娘们,在清晨凿开结了薄冰的池塘,浆一桶被单挑一篮白菜去洗,又水淋淋地挑回来,冷水再一次冻裂了手指。尽管婶娘说香秀整天跳跳跳地只能吃屁拉风,可是香秀没有冻坏手指也没有饿坏肚子。
锣鼓声麦芒一样飞满了乡村的上空,呛呛嚓嚓呛呛嚓——年关到了。春节了。元宵了。
一九八二年元宵节,我看到了有生以来最生动的表演。
红色旋风在村庄刮了整整一天,然后又转换地盘,刮到王庄、郭仁、茶冲、狮子山、九塘、蔡铺和邻乡邻镇,那些情景像高粱稻谷小麦、像棉花大豆辣椒一样长在村庄的土壤和村民的脑海里,他们眼中的热情不亚于一把镰刀收割了整个秋天。
第一场表演在上午九点,村北的打麦场上。薄阴天。人墙,鞭炮,锣鼓,喧闹。除了彩龙船,场地中央还有隔壁两个村友情表演的演出队。一支是鹬蚌相争队,鹬是缚了道具的白衣少年;蚌是绿衣少女,缩在滚了彩绸荷叶边的椭圆蚌壳里;戴斗笠的渔翁双手摆弄着一张棕绳渔网。另一支是踩高跷队,八个壮小伙稳稳当当立在离地近一米的木跷上。人群边缘,几个中年汉子坐在条凳上打鼓敲锣击镲——咚咚呛呛嚓嚓。心跳加速。耳膜在颤抖,村庄在颤抖。
香秀出场,我的目光便再也离不开。彩龙船装扮得像一顶婚轿,不,比婚轿还要鲜艳。哦,那可怜虫一样寒碜可笑的黄篾骨架,仿佛一夜间脱胎换骨,嫩秧秧鲜滴滴的红绿绸缎裹满了船身,中间拱起一个船亭,船亭上缎带、绣球、流苏、五色纸花、松柏枝条……在灰蓝的天空、黄土地、村民的老宅——在这些冷败的底色衬映下显得异常艳丽。滑稽的白胡子艄公。男扮女装的掌舵丑婆。一身粉色绸衣的香秀化了彩妆,结了花辫,站在船身里一路碎步摇摇,粉面桃腮袅袅婷婷,看吧!简直是个凌波仙子!
我不知道凌波仙子是什么模样,可我确信,彩龙船上的村女香秀是最美丽的采莲女……
正月过去后,村庄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炊烟一如既往爬出烟囱缠绕在乡村上空,事实上它一直没有停歇过。田地解冻,春草透出新芽,农人忙着开犁蓄水播种,香秀还是那个香秀,锄地拔草洗衣做饭的香秀。
每天傍晚夕阳西照,我捧一本书去后山的茶林朗读。和我的读书声一同响起的,有倦鸟的归啼、山风、虫鸣,还有香秀在山脚的菜园锄地的声音:喀啦,喀啦。
不知什么原因,村庄此后再没有演过彩龙船,但谁都知道采莲女就是香秀:香秀是谁?哦,就是那个采莲女。这件事和秋收春种一样自然,和麦子会黄一样顺理成章。
夏季,村庄弥漫着岱湖滩的青荷气息。香秀和村里的女人们划一只舴子盆去湖心采鸡头米。我在湖岸,看见她团坐在小木盆里,一声不响地剪断伸出水面的刺乎乎的芡杆。泱泱湖水,青荷亭亭,这是一幅现实中的采莲图。目光追随着香秀的背影我多事地想:她有没有一丝怀念起那个沸腾的元宵节?
香秀一次又一次拒绝了前村后庄热情的说媒提亲。次数多了便让婶娘很难堪,终于有一次忍不住和香秀大吵了一架。后来有个县城的手艺人托人提亲,香秀二话不说嫁了过去。
多年后的一天,我在菜市场遇见了她,在嘈杂的菜贩堆里她神情安定地卖一篮豆芽。胖而健壮,不复当年。
她看一看我,微笑着抄起一把白生生的豆芽。杂乱的菜摊肉摊,地上的污渍积水,空气中的鸡粪味,耳边的嘈嘈切切,蝗虫一样扑过来钻过去。我找不到对话的场景。
是我记错了吗?是在臆想中的哪一段,曾经那么纯美。
责任编辑 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