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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晋代乱世文学中刘琨诗文的悲情

2014-04-14吕晓洁

关键词:刘琨悲情诗文

吕晓洁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230039)

晋末文学是典型的乱世文学,文学之士饱尝战乱之苦,还要面对亡国之悲。诗人的风格整体以悲伤为基调,感伤思潮弥漫于两晋之交。正如林媛在《论魏晋文学的悲情特征》中所说:“晋代的悲情是浓郁的死亡意识下的深重悲情。”[1]晋代乱世中,上至帝王将相,下至黎民百姓都深刻体会到这种生命的苦痛。文人思考良多,感触更深。他们身处乱世,命运坎坷,气节不保,常有刻骨铭心之痛。刘琨是其杰出的代表。刘琨领匈奴中郎将,亲身北伐,志在伐虏却壮志难酬,因而体验更深,痛苦更重,悲情更浓。其诗文在中国文学史上书写了浓墨重彩的篇章,具有较高的地位。

一、晋代乱世世风、士风与诗风

晋代初期在司马炎统治下经历了相对安定的30年。司马炎死后,惠帝愚笨,后宫动乱应运而生,出现了贾后之乱、杨骏之乱。宫廷动乱逐渐延伸至诸侯王室,司马伦篡位,八王之乱一触即发。诸王间常年混战,百姓朝不保夕。晋朝势力一落千丈,边境动荡不安。北方匈奴、鲜卑、羌等民族铁骑相继南侵,两京陷落,怀愍帝被掳,国难当头,英雄扼腕。百姓逃难流徙,“人多饥乏,更相鬻卖,奔逩流移,不可胜数”[2]791,最终不免“流尸满河,白骨蔽野”[2]791。晋末是中国历史上的又一乱世。晋人对乱世的来临充满恐惧与无奈。在太平盛世,文士无须为生命财产安全担忧,只需把酒言欢寻常度日,其诗文内容自然多与歌功颂德、宴饮游乐相关,思想性不够深刻。身处乱世处境则迥然不同。国家危在旦夕,百姓生死未卜,豪门贵族、文人墨客也朝不保夕、前途迷茫,文学更容易真实再现动乱现实,诗文的思想性更为深刻。正如宗白华先生所说:“汉末魏晋六朝是魏晋南北朝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3]但文人惨遭杀戮现象愈演愈烈。到晋朝,文士多肉体湮灭,少有全者。黑暗的现实最终致使众多文士回归老庄,崇尚清谈,远离政治。但仍有文人在国家危亡之际,心忧黎民,矢志报国。

具有爱国思想、面对现实的晋代诗人以左思、刘琨、郭璞等为代表。左思是太康时期杰出诗人,其《咏怀诗》(其一)展示了爱国之情,希望在内忧外患之际弃笔从戎,定国安邦:“弱冠弄柔翰,卓茔观群书。著论准《过秦》,作赋拟《子虚》。边城苦鸣镝,羽檄飞京都。虽非甲胄士,畴昔览《穰苴》。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4]296可惜左思处在一个重视门第的朝代,空有才华却得不到重用,故而满腹悲愤怨艾。晋朝在经历八王之乱、五胡乱华后元气大伤,其时政局更加混乱。两晋之交,文人一派以刘琨为代表,感伤国破家亡,写慷慨悲壮之词。一派以郭璞为代表,借仙境表达郁闷困苦之情:“顾瞻中宇,一朝分崩。天网既紊,浮鲵横腾。运首北眷,邈哉华恒。虽欲凌翥,矫翮靡登。俯惧潜机,仰虑飞罾。惟其崄哀,难辛备曾。庶睎河清,混焉未澄。”[5]862-863虽曰游仙,却具有极强的现实感。郭璞作品借游仙主题展现晋朝在内乱外患中的现实处境和“悲来恻丹心,零泪缘缨流”[5]862的悲伤情绪。

左思、刘琨、郭璞都是晋代有着爱国品质、敢于面对现实的文人。刘琨矢志报国,亲历战事,半生戎马,其作品更加真实地记录了晋朝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之境况。又因其饱经乱离,境遇困窘,故诗文情辞激切,充满悲凉凄戾之情。左思诗抒愤懑之情,但不及刘琨诗文悲怆凄戾程度之深。郭璞诗借仙境比拟现实社会,虽抑郁悲伤,但不及刘琨亲历困厄后所发悲凉酸楚之情动人。刘琨有匡扶晋室、恢复中原之志,惜功业未就,身死异乡。理想无法实现的痛苦之情寓诸诗文,感动着后世有志之士。“刘琨死后无奇士,独听荒鸡泪满襟。”[6]

同姓诸侯自相残杀历时数年,蛮荒民族屡次南侵,西晋灭亡,东晋偏安一隅。晋朝政局黑暗混乱,文人动辄得咎、命如鸡犬。国耻家仇,命运堪忧。晋代文人经历了从巅峰跌落谷底的过程,其心灵所受的创伤远非其他时代可比。正如李红岩在《魏晋南北朝困厄文人创作研究》中所说:“在魏晋南北朝长达四百年的门阀时代里,文人不仅无法实现理想抱负,长时间处于主流社会的边缘,遭受不公正的待遇,物质、精神极度困厄。他们的苦闷是最深重的,他们的诗文体现出悲愤却不凄怨沉沦的审美特征。”[7]刘琨的诗文中饱含着浓郁的悲情,其作品中的悲情主要表现在乱世亡国之悲、个人命运之悲、人格气节之悲上。

二、刘琨诗文中的悲情表现

(一)乱世亡国之悲

《毛诗序》载:“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孔颖达疏载:“治世谓天下和平,乱世谓兵革不息,亡国谓国之将亡也……乱世之政教与民心乖戾,民怨其政教,所以忿怒,述其怨怒之心而作歌,故乱世之音亦怨以怒也;国之将亡,民遭困厄,哀伤己身,思慕明世,述其哀思之心而作歌,故亡国之音亦哀以思也。”[4]631刘琨的诗文中交织着怨怒与哀思,饱含着强烈的乱世悲情、亡国遗恨。

刘琨现存完整的诗文,诗有三篇《扶风歌》《答卢谌诗》《重赠卢谌》,文有《为并州刺史到壶关上表》《与石勒书》《劝进表》《与段匹磾盟文》等十三篇,均作于永嘉元年任并州刺史后。乱世时局与坎坷人生使刘琨诗文多慷慨悲壮之气。《诗品》卷中评刘琨:“其源出于王粲。善为凄戾之词,自有清拔之气。琨既体良才,又罹厄运,故善叙丧乱,多感恨之词。”[8]37其文章皆指陈时事,诉攻伐伟略,气势激昂。刘琨是敢于抗战的英雄式人物,其诗文风格慷慨悲壮,但慷慨悲壮中难掩怨恨与哀思。晋朝大势已去,英雄矢志报国却无力回天,最后被拘禁冤死。其文风哀伤而又清拔,充满末世之悲。

永嘉元年,刘琨受命出任并州刺史。在就任途中,刘琨写下《为并州刺史到壶关上表》:“臣自涉州疆,目睹困乏,流移四散,十不存二,携老扶弱不绝于路。及其在者,鬻卖妻子,生相捐弃,死亡委危,白骨横野,哀呼之声,感伤和气。群胡数万,周匝四山,动足遇掠,开目睹寇,唯有壶关可得告籴。而此二道,九州之险,数人当路,则万夫不敢进,公私往反,没丧者多。婴守穷城,不得薪采,耕牛既尽,又乏田器。以臣愚短,当此至难,忧如循环,不遑寝食。”[9]2078此表将战后百姓水深火热的生活境遇真实再现,与曹操“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5]347有异曲同工之妙。正因亲身感受到战祸给晋朝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其文风才会如此沉痛:“死亡委危,白骨横野,哀呼之声,感伤和气”[9]2078等现实描写加重了文章的感伤基调。“群胡数万,周匝四山,动足遇掠,开目睹寇”[9]2078的现状刺痛了刘琨的民族自尊心。强烈的责任感要求他誓死保卫祖国、匡复晋室。奈何“守穷城,不得薪采,耕牛既尽,又乏田器”[9]2078,敌我势力悬殊甚大,刘琨自恨身为将帅却无力匡扶社稷救天下苍生。乱世悲情淤积心头,无法消解。寓诸诗文,便悲情流宕。

君主受命于天,是百姓的希望,故国不可一日无君。而此时晋朝愍帝被俘幽禁,皇位闲置,社稷无主,百姓绝望,司马睿出于私利犹豫不定。刘琨情急之下遂作《劝进表》力劝司马睿以天下苍生为重登极:“自元康以来,艰祸繁兴;永嘉之际,氛厉弥昏。宸极失御,登遐丑裔,国家之危,有若缀硫……不图天不悔祸。大灾荐臻,国未忘难,寇害寻兴。逆胡刘曜,纵逸西都,敢肆犬羊,凌虐天邑……主上幽劫,复沉虏庭,神器流离,再辱荒逆。臣每览史籍,观之前载,厄运之极,古今未有,苟在食土之毛,含气之类,莫不叩心绝气,行号巷哭。况臣等荷宠三世,位侧鼎司,承问震惶,精爽飞越,且悲且惋,五情无主,举哀朔垂,上下泣血。”[9]2080《劝进表》作于国家危亡的紧急时刻,从历代圣君的美好品质写到眼前的危急形势,得出“多难以固邦国,殷忧以启圣明”的道理,希望司马睿“以社稷为务,以黔首为忧”即帝位,刘琨自当殒首追随晋朝。刘琨反复陈述厉害、道理,用情至深,一字一泪:“莫不叩心绝气,行号巷哭”,“举哀朔垂,上下泣血”[9]2080。文风极为悲痛凄戾,浸透着英雄的血泪,充满乱世悲情。后人读来黯然神伤,掩卷鼻酸。

(二)个人命运之悲

个人命运之悲由乱世之悲、亡国之悲派生出来,是乱世之悲、亡国之悲的自我化。在以杀戮和混战著称的两晋,文人生存艰难,命运堪忧,仕途坎坷,功业难成,故而感伤岁月无情,悲叹春秋易逝。早年,文人在儒家修齐治平思想熏陶下发愤图强,希冀有所作为。然而身处乱世有志难逞,功业未成却华发早生。他们感慨韶华易逝的无奈情绪中蕴含着文人个体命运之悲。青年时代驱逐胡虏、平定天下的满腔热情早已消磨殆尽,换来的是半生戎马徒劳无功、家破人亡、孤苦伶仃。这种浓郁的个体命运之悲是对生死存亡的重视,是对人生短促的感慨,正是晋代“人的觉醒”的表现。它不仅仅是一种哀伤、无奈情绪的抒发,更融入了浓郁的悲情色彩。

刘琨早年是贾谧二十四友之一,吟咏内容不离其奢靡生活,但年少时亦有建功立业、报效国家之志。后领匈奴中郎将,成为晋朝与匈奴战斗的主要力量。因其志高才短、战略失策,被盟友拘禁缢死,令人痛惜。刘琨《扶风歌》《答卢谌诗并书》《重赠卢谌》等诗文中流露出感时伤世、命运多舛的悲伤情调。《扶风歌》是刘琨诗歌的经典作品,后世文人评价颇高,沈德潜评《扶风歌》:“越石英雄悲路,万绪悲凉,故其诗随笔倾吐,哀音无次,读者乌得于字句求之……悲凉酸楚,亦复不知所云。”[10]“朝发广莫门,暮宿丹水山。左手弯繁弱,右手挥龙渊。顾瞻望宫阙,俯仰御飞轩。据鞍长叹息,泪下如流泉。系马长松下,废鞍高岳头。烈烈悲风起,泠泠涧水流。挥手长相谢,哽咽不能言。浮云为我结,归鸟为我旋。去家日已远,安知存与亡?慷慨穷林中,抱膝独摧藏。麋鹿游我前,猿猴戏我侧。资粮既乏尽,薇蕨安可食?揽辔命徒侣,吟啸绝岩中。君子道微矣,夫子固有穷。惟昔李骞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我欲竞此曲,此曲悲且长。弃置勿重陈,重陈令心伤!”[4]408《扶风歌》作于自洛阳赴并州途中。刘琨领匈奴中郎将急于就职,报国之心颇为激切。此诗首句充满昂扬之气。“朝发”“暮至”突出其赶路速度之快。“繁弱”“龙渊”,其以武力赶走匈奴之志不言自明。其后情绪一落千丈。“泪流”“悲风”“浮云”“归鸟”等意象充满悲情色彩。山河破碎,孤身北伐,刘琨此时已有生死离别的预感。对故土的留恋、对家人的不舍之情在离别之际喷薄而出。诗人是孤独的,不被理解的。刘琨与汉将军李陵境遇相同。同为封将大吏,所遇敌人同为匈奴,又都是孤军深入,缺乏补给支持。李陵假意投降,武帝不明其志,屠杀其亲族。刘琨内心惊恐忧虑。刘琨深知晋朝派系纷争严重,政权握在朝臣手中。圣明君王尚且不信任李陵,弄权的朝臣更不理解其赤子之心。刘琨慷慨北伐的背后实际上缺乏朝廷足够的支持与信任。此去经年,困难重重,各种忧虑萦绕心中却无人诉说。命运捉弄,刘琨预料之事不幸被言中,英雄慷慨北伐最终家破人亡,含冤而死。

《重赠卢谌》是刘琨的绝笔诗作。“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乎若浮云。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4]357刘琨在《重赠卢谌》中回顾了自己的坎坷人生,感慨时光流逝、功业未建、时不我待。在对命运的慨叹中,突出的是生命短暂、人生无常的悲伤。当这种情绪与命运、愿望、离别、怀乡、友情交织在一起时,这种人生短促、生命无常、乐少悲多的慨叹更显凄凉悲痛。从表面上看,这种人生观极为颓废消极,但隐藏在悲观背后的恰是对人生的执着与留恋。因刘琨处在战祸频发、天灾不断、死亡枕藉的社会中,这种强烈的欲求是无望实现的,故其悲情基调更浓:“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4]357在经历重重磨难后,刘琨感慨自己如百炼钢般坚忍不拔的意志仍难抵命运捉弄。“百炼之坚钢,而今可绕指”[4]357,一片唏嘘慨叹,其悲凉凄戾之情自成绝调,摧人心肝。

(三)人格、气节之悲

人格、气节之悲是困扰着晋代乱世文人心灵的枷锁。生处乱世,文人们往往不由自主地被卷到政治漩涡中,当文人感到自己的人格被侮辱、气节被贬低时不得不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内心深处又有强烈的意识去保护尊严免遭侵害,其心灵是极其矛盾痛苦的,其人格是悲剧性的。

刘琨身为贵族,性格刚直,心怀天下,对入侵中土的刘聪、石勒恨之入骨。但晋朝此时将孤兵寡,不足以与刘聪、石勒抗衡。刘琨为国家大局着想忍辱负重,借送回石勒母亲之契机给石勒写信,盛赞石勒的军事才能和高贵品质:“将军诞凛雄姿,勇赂自然,大呼于纷扰之中,奋臂于骇乱之际。发迹河朔,席卷究豫,饮马江淮,折冲汉沔。虽自古名将,未足为渝…… 将军以天挺之质,咸振字内,择有德而推祟,随时望而归之,勋义堂堂,长享遐贵……今之迟想,盖以天下大乱,当须雄才。遥闻将军,攻城野卧,合于机神,虽不视兵书,暗与孙吴同契,所谓生而知之者上,学而知之者次。但得精骑五千,以将军之才,何向不摧,至心实事,皆张儒所具。”[9]2082实际上,在出身名门的刘琨眼中,石勒是地位低贱且凶残狡诈的胡虏。刘琨对石勒等人深恶痛绝,把他们看成是令“人神发愤”的“犬羊”、“纵毒于神州”的“蚁狄”,要“躬自执佩,械截二虏”。刘琨屈尊就卑,却换来石勒的嘲笑:“事功殊途,非腐儒所闻。君当逞节本朝,吾自夷,难为效。”[2]2715刘琨并非腐儒,只是陷于穷途末路。国内,王浚屡次阻挠,北伐愈益艰难。刘琨辗转追随八王,失掉了招兵买马的威望,孤军深入,势单力薄,胜算极小。只有依靠战争结盟才能扩大势力,获取胜利。因此举有利于扭转战局,刘琨便只能牺牲在他看来比生命还要重要的尊严,放下将军身份、文人傲骨,为民族利益隐忍自抑。“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4]357正是对其人格委曲求全的感伤诠释。

《与段匹磾盟文》作于《与石勒书》后。刘琨昔日盟友代王猗卢死于国内战乱,猗卢国的将领率三万士兵前来投奔。晋阳丧失外援,成为孤城。万分危机之际,刘琨铤而走险,决定乘初得猗卢兵将契机攻打石勒,结果损失惨重,晋阳陷落。刘琨失去根据地,无处容身。幽州刺史段匹磾来信相邀,刘琨与段匹磾暂时结盟。然华夷之隔,自古有之。段匹磾多疑:“匹磾以琨王室大臣,惧夺己威重,忌琨之形渐彰于外。”[2]1688故刘琨作此文,希望以诚心打动段匹磾,消除其疑虑:“古先哲王,贻厥后训。所以翼戴天子,敦序同好者,莫不临之以神明,结之以盟誓。故齐桓会于邵陵,而群后加恭,晋文盟于践土,而诸侯兹顺。加臣等介在遐鄙,而与主相去迥辽,是以敢于先典,刑牲歃血,自今日既盟之后,皆尽忠竭节,以翦夷二寇。有加难于琨,磾必救;加难于磾,琨亦如之。缱绻齐契,披布胸怀;书功金石,藏子王府。有渝此盟,亡其宗族,俾坠军旅,无其遗育。”[9]2083刘琨读卢谌书,深知段匹磾为人心胸狭窄,断非可以共成大业的盟友,但段匹磾确实是当时唯一愿意协助刘琨实现复兴大业的力量。只因段匹磾所作恶事尚在刘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故刘琨心中所存借段力量复国的希望仍未灭绝。刘琨竭力与段匹磾为善的真正目的在于报效朝廷,匡扶晋室。但事与愿违,刘琨后被段匹磾拘禁,于狱中写诗向卢谌求救:“握中有悬璧,本自荆山王。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滨叟。邓生何感激,千里来相求。白登幸曲逆,鸿门赖留侯。重耳任五贤,小白相射钩。苟能隆二伯,安问党与仇?中夜抚枕叹,想与数子游。吾衰久矣夫!何其不梦周?谁云圣达节,知命故不忧。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4]357作者例举太公望、邓禹、陈平、张良、狐偃、管仲等历史典故,旨在激励卢谌效仿先贤为国效力,同时希望卢谌设法劝说段匹磾饶他一死,共建功业。然而卢谌缺乏胆识魄力,以寻常之语敷衍应付,深违刘琨之意。昔日“百炼钢”似的英雄,竟然要在狱中哀求他人营救自己,其郁闷绝望之情可见一斑。

三、刘琨诗文悲情产生原因

(一)乱世时局与坎坷人生

钟嵘《诗品》评刘琨诗:“琨既体良才,又罹厄运,故善叙丧乱,多感恨之词。”[8]37刘琨诗文中的“悲”源于乱世时局。政治上,晋武帝实行分封制度,为日后动乱埋下祸根。诸侯王势力日益强大,成为割据一方的军政集团。其后宫廷斗争引发八王之乱。八王之乱历时16年之久,祸国殃民,给晋朝百姓带来深重灾难:“自惠皇失政,难起萧墙。骨肉相残,黎元涂炭,胡尘惊而天地闻,乱兵接而宫庙堕,支属肇其祸端,戎羯乘其间隙,悲夫!诗所谓谁生厉阶,至今为梗,其八王之谓也。”[2]1627八王之乱爆发后,晋朝分崩离析,国力衰微,民不聊生,边防军事力量衰弱。匈奴、鲜卑等少数民族乘势而起,南犯晋室,中原大乱。统治阶级昏庸无能,奢侈腐化加重了社会的腐朽。晋惠帝时,“及居大位,政出群下,纲纪大坏,货赂公行,势位之家,以贵陵物,忠贤路绝,谗邪得志,更相荐举,天下谓之互市焉……帝又尝在华林园,闻虾蟆声,谓左右曰:‘此鸣者为官乎,私乎?’或对曰:‘在官地为官,在私地为私。’及天下荒乱,百姓饿死,帝曰:‘何不食肉糜?’其蒙蔽皆此类也”[2]108。面对动乱无序的统治与风雨飘摇的晋室,刘琨感慨不已,他以敏感之心写作,诗文中弥漫感伤情绪。

刘琨诗文中的“悲”亦源于坎坷的人生经历。刘琨少时便以雄豪著名,有为国效忠之志:“逖与司空刘琨俱为司州主簿,情好绸缪,共被同寝。中夜闻荒鸡鸣,琨觉曰:“此非恶声也’,因起舞。逖、琨并有英气,每语世事,或中宵起坐,相谓曰:‘若四海鼎沸,豪杰并起,吾与足下当相避于中原耳。’”[2]1694永嘉元年,刘琨受命于危难之际,成为并州州牧,领匈奴中郎将,成为北方抗击匈奴的重要军事力量。刘琨虽有报国壮志却缺乏将帅之才,终未能成功。且刘琨贵族恶习未彻底戒除,北伐后他刚愎自用,轻信谗言,杀害忠臣,致使晋阳失守,双亲遇难。失去双亲的悲惨遭遇使刘琨脱离虚无的老庄思想,复归儒学:“自顷輈张,困于逆乱,国破家亡,亲友凋残。负杖行吟,则百忧俱至;块然而坐,则哀愤两集……知聃、周之为虚诞,嗣宗之为妄作也。”[9]2082然而面对敌强我弱的形势,北伐大业屡屡受挫。功业未成,华发早生,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差异使英雄垂泪,诗文中充溢着悲音怨调。

(二)儒学复振与士人反思

在封建社会,士与仕紧密结合,“学而优则仕”是文人的普遍追求。孟子曰“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11],儒家思想倡导文士积极入仕“兼济天下”。但自八王之乱爆发后,晋朝长期处于战乱中。大批文士或主动或被动地被卷进政治漩涡中,张华、陆机、陆云、潘岳等名士先后惨遭屠戮。面对残酷的现实,文人转向老庄,崇尚清谈,玄风大炽,儒学失去一统地位。但因统治阶级及门阀士族的努力以及儒道相互间的融合,儒学在衰落后复振。

《搜神记》载:“风俗淫僻,耻尚失所,学者以老、庄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薄为辩,而贱名检;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4]692面对世积乱离、风衰俗怨的境况,统治阶级大肆推广儒学以巩固其统治,使儒学在困厄的环境中艰难发展。西晋初年分置太学、国子学两种中央官学,“两学并列,双宇如一,右延国胄,左纳良逸。祁祁生徒,济济儒术,或升之堂,或入之室,教无常师”[2]1505。儒学未曾断绝与门阀士族亦有很大关系。晋代门阀士族中以积世文儒、累世为官的名门望族地位最高,他们多由东汉世家大族演变而来,保持着儒家传统思想。门阀士族重视儒学中的齐家思想,这使得他们能够在政权频繁更替的乱世屹立不倒。同时,门阀士族格外注重子孙教育,这都有助于延续儒学传统。

儒学复振与玄学发展也有关联。晋朝玄风盛行,表面上谈玄之人离经叛道,但实际上他们并非完全否定儒家思想。玄学是在特定时代条件下对儒学的补充,是在继承儒道基础上发展而来的。玄学以自然解释名教,以名教解释自然,最终回归到对儒学的认同上。玄学处于不断发展变化之中。最初何晏、王弼提出“名教出于自然”,以自然为本。继而阮籍、嵇康倡导“越名教而任自然”,以自然反抗名教。最终向秀、郭象在否定何王、阮嵇之说基础上提出“名教即自然”。“夫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於山林之中,世岂识之哉!徒见其戴黄屋,佩玉玺,便谓足以缨绋其心矣。见其历山川、同民事,便谓足以憔悴其神矣,岂知至至者之不亏哉!”[12]郭象的“自然”与嵇康的“自然”不同,是独化自生的存在,不仅可以指人的本性,也可以指封建统治秩序。名教是天然存在的,有其合理性。“名教即自然”学说融入了更多的儒家精神,是对儒学的复归。在儒道逐渐融合中,玄学声势渐消,而儒家思想却在受挫后更好地向前发展。

儒学复振对士人影响很大,饱经祸乱的士人开始反思儒学。晋朝士人重新将儒家思想作为主导的价值观,把忠君报国确立为人生目标,在国家危难之际勇敢担负起保家卫国的责任。他们的诗文开始脱离虚无缥缈的老庄,逐渐关心百姓疾苦、边疆战事,继承建安诗文慷慨悲凉的风格。刘琨便经历了这种转变。刘琨是名门之后,少以豪奢著名,与潘岳、石崇等同为金谷二十四友。石崇《金谷诗序》记录了二十四友于金谷宴游的盛况:“有别庐在河南县界金谷涧中……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莫不毕备。又有水碓、鱼池、土窟,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昼夜游宴,屡迁其坐,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时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住,令与鼓吹递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9]1651当时,金谷二十四友“日以赋诗”,刘琨之文则“颇为当时所许”。刘琨出任并州刺史前的诗文未能流传下来,但通过金谷之会可以推测出刘琨早期不乏寄情自然山水、饮酒酬赠之作。刘琨自己也在《答卢湛书》中承认了少慕老庄的癖好:“昔在少壮,未尝检括,远慕老庄之齐物,近嘉阮生之放旷,怪厚薄何从而生,哀乐何由而至。”[6]2082饱尝战乱之苦后,刘琨开始反思儒学,重新肯定儒学的价值,对玄学的虚无思想进行批评:“知耽周之为虚诞,嗣宗之为妄作也。”其后,他慷慨赴国难,抗击外族入侵。刘琨被拘之际曾作《重赠卢谌》:“吾衰久矣夫,何其不梦周?谁云圣达节,知命故无忧。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4]357刘琨以周公、孔子为精神支柱,感慨功业未就而今生死未卜、周公之梦难以实现。刘琨看透生死仍不能免除忧虑,正是因为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刘琨的忧虑是对祖国风雨飘摇命运的担心及无法实现匡扶晋室愿望的悲痛。

(三)楚辞系列悲怨风格的继承

楚辞系列诗人诗风慷慨悲凉,情辞激切。与含蓄蕴藉的《诗经》相比,楚辞系列诗人抒情强烈而激荡。钟嵘《诗品》载:刘琨诗“其源出于王粲”[8]37,王粲又“其源出于李陵,发愀怆之词”[8]22,而李陵则“其源出于《楚辞》,文多凄怆怨者之流”[8]18。推流溯源,刘琨诗文继承了楚辞系列诗人“善叙凄怨”的特征。楚辞系列诗人作品中的“凄怨”源于他们坎坷的人生遭遇,正如楚辞系列鼻祖屈原。屈原发愤作《离骚》与其人生境遇紧密相关:“屈原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13]屈原坚持美政思想,却遭谗言被流放。他一边悲愤地唾骂着作乱误国的昏君佞臣,一边慷慨地歌颂着为理想牺牲的烈士,感情激荡,语多怨愤。李陵诗风源自《楚辞》,钟嵘评曰:“李陵文多凄怆怨者之流。陵,名家子,有殊才。生命不谐,声颓身丧。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能至此!”[8]18李陵本是李广之孙,携兵士五千横行匈奴。然李陵命运多舛,孤军深入,因救援部队未能及时到达而战败,假意投降匈奴以图寻觅合适机会戴罪立功,却惨遭武帝屠戮宗族。《别歌》作于苏武归汉之际,是李陵“凄怆”风格的代表作:“径万里兮度沙漠,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颓。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5]109首句是对不堪回首的往事的回忆,后两句表现兵败时的艰难处境。悔恨之情逐渐加重,最终淤积心头的抑郁之情不可抑制,以十一言问句形式喷涌而出,慷慨悲歌中充满了哀伤怨愤之情。李陵之下有王粲一派。钟嵘评曰:“魏侍中王粲诗,其源出于李陵。发楸怆之词。”[8]22王粲是名门之后,极有才华抱负,曾亲经战争祸乱,在荆州度过了一段抑郁不得志的生活。王粲自伤情多,忧国忧民之情与怀才不遇之情融合,使其诗文中笼罩着浓郁的凄怨情绪:“荆蛮非我乡,何为久滞淫。方舟溯大江,日暮愁我心。山冈有余映,岩阿增重阴。狐狸驰赴穴,飞鸟翔故林。流波激清响,猴猿临岸吟。迅风拂裳袂,白露沾衣襟。独夜不能寐,摄衣起抚琴。丝桐感人情,为我发悲音。羁旅无终极,忧思壮难任。”[4]329这首诗堪为王粲“发愀怆之词”的代表作。王粲的忧伤之情不加掩饰,任凭其在诗中自然流露,极富感染力。刘琨是王粲流派中的一个分支。钟嵘评曰:“其源出于王粲。善为凄戾之词,自有清拔之气。琨既体良才、又得厄运,故善叙丧乱,多感恨之词。”[8]37刘琨诗源出于王粲,在于其“善为凄戾之词”。刘琨诗文直接抒发了慷慨激昂的报国热情与报国无望的怨愤无奈之情:“功业未及见,夕阳从西流;时哉不我与,去矣若云浮。未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钥。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4]357刘琨直抒胸臆,将壮志难酬的悲愤之情与时不我待的痛惜之情展现出来。情真意切,慷慨悲凉,是楚辞“悲怨”风格的继承。

综上所述,晋末是黑暗、残酷的乱世,文人作品中饱含着浓郁的悲情特质。因刘琨有着半身戎马却功业无成的特殊经历,其诗文中的悲情更为浓郁。刘琨形成此种悲壮、怨愤风格的原因,除了特殊的人生遭遇外,还与社会时局、儒学复振、楚辞悲怨风格继承有关。刘琨作为西晋末年英勇作战的英雄式人物,其直面动乱社会与悲惨人生的诗文在晋代文学史上具有较高地位,其所抒悲痛凄戾之情亦深深感染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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