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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主义的嬗变
——王蒙意识流小说对汉语新文学的突破

2014-04-14叶凌宇

关键词:意识流新文学王蒙

叶凌宇

(广西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现实主义的嬗变
——王蒙意识流小说对汉语新文学的突破

叶凌宇

(广西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王蒙在20世纪80年代发表的一系列带有东方意识流色彩的小说,是他自觉对新时期文学进行的有益尝试,这种“东方意识流”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作品所表现的意识流有着明显的区别和自己的特色:基本不涉及“泛性欲”的心理描写,始终围绕在东方伦理道德范围之内;人物的意识流动是按照心理时间来进行的,少有西方的“无意识”“潜意识”描写,且通常有秩序、轨迹可循,显得更为“理性”;东方意识流扎根于中国历史与现实,反映人物对现实生活的感受,区别于西方意识流对于现实的抗拒与脱离;东方的意识流描写渗透着中国传统美学和传统叙事模式,区别于西方意识流对于传统和古典的极端反叛。同时,王蒙的意识流小说突破了传统现实主义写作手法,将其置于汉语新文学这一概念中,更能发掘其作品广阔和深刻的内涵。

王蒙; 意识流; 突破; 汉语新文学

汉语新文学是一个新鲜而又富有张力的概念,它使得我们的文学史不再局限于狭义的政治形态、国别等范畴,而以语言作为划分的标准,将中国现代文学、中国当代文学、中国台港澳文学、世界华文文学等学术范畴及其整体性作了新的概括,使我们得以用更广阔的眼光来审视和沟通各个区域的文学作品。王蒙的“东方意识流”小说不仅将中国大陆文学与世界文学进行了有益沟通和融合,还在文学审美上突破了国家政治形态的限制和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束缚,上升到对整个民族、人类生命过程的审视上去,着眼于“人的灵魂”“人的文学”,为汉语新文学的进一步发展做了极为重要的尝试,并为之后汉语新文学的作家开辟了一个新的视角,提供了新的文学创作动力。在汉语新文学这个大体系之下,将大陆与港台、海外华文作家并入一个总体范畴之中进行比较与联系,更利于完整分析一个时代文化的走向。在王蒙之后,张承志、张洁、王安忆等一批作家竞相创作出一大批极具东方色彩的意识流作品,极大地丰富了汉语新文学的内容,这也充分体现出王蒙“东方意识流”小说创作的影响及价值所在。纵观近两年对王蒙小说的研究,可以看出研究者主要集中关注王蒙小说主题研究、表现手法研究、语言艺术研究等方面。而关于王蒙意识流小说的研究,在李春林《东方意识流》一书中,作者专列一章“新时期意识流文学东方化的首倡者与实行者——王蒙”,来分析王蒙在创作时对意识流手法的运用,指出其善用时空交叉的心理结构来表达人物感觉,将音乐和美术技法引入,使作品具有音乐美感和多层次的画面感。“同样给予王蒙意识流小说高度评价的还有张学正、陆贵山、方顺景等人。他们认为王蒙吸取了西方意识流的优长,摒弃了其消极的东西,同时又继承了中国传统小说对心理的描写,这种艺术探索是成功的。但是,也有一些人严厉地批评王蒙的意识流小说,例如蓝田玉在他的文章里就指责蒙的小说‘晦涩难懂’、‘忽视深化和突出主题’”等[1]。总体来说,大部分研究者对于王蒙对新时期文学所产生的影响这一部分研究还不够详尽,缺少对其后继者或类似作品的比较关注,且大多数研究者所研究的领域仅局限在大陆文学的范畴,并未与港台、海外华文文学中的意识流小说创作进行对比。因此,本文将王蒙的意识流置于“汉语新文学”这一全新概念中进行研究,以期探讨其对于汉语新文学发展整个阶段以及新时期更大范畴之下所产生的影响和价值。

一、突破了现实主义的局限

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粉碎“四人帮”之后的中国文学百废待兴,许多作家小心翼翼去试探、摸索新时期的文学走向,一些重返文坛的作家痛苦地控诉、无情地揭露着文革带来的种种毁灭人性的伤害,反思着历史遗留的病症,一时间“伤痕小说”“反思小说”盛行,然而这些作品大多数仅止步于对苦难经历的真实写照和对受压抑情感、情绪的宣泄,诉说冤屈与苦难并没能填补人们内心的缺口,因为一切事后的诉讼都没有公正的裁决给予安抚,一次次毫不留情地揭露伤痕并未能使新时期文学从内部进行突破,这也使得汉语新文学在这一时期陷入了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僵局。王蒙作为众多“归来的作家”的一位在此刻发出了与众不同的声音。他勇敢地突破了政治批判和苦难描写的主题,从“普世的审美”[2]80上重新回顾、观照“文革”对人类心灵的影响,他用意识流的手法抒写中国的现实,从人物内心视角出发,反观整个民族在劫后余生之后的顽强生命力,试图建起两代人、城乡人得以沟通的“桥梁”,还有对生命价值的重新审视,以及永不磨灭的对人民对国家的希望,这种类似于“乌托邦”的理想主义情绪适时的中和了当时文坛的一片哀痛之音,为汉语新文学带来一股沉稳又不失昂扬的新风。在他的这一系列“东方意识流”小说发表之后,许多作家开始重新关注西方现代派小说创作理论,并相继开始了带有东方色彩的意识流小说创作。

当汉语新文学发展到20世纪80年代,大陆文学已进入到一个相对开放的时代,汉语新文学也迎来了发展的新生机,然而“汉语新文学在飞跃发展之前尚需一个依旧徘徊在政治运作周边的解冻时期”,“长期以来,汉语新文学在大陆的运作围绕着现实主义保险论的政治基线,至多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两结合’,而且还须在‘革命的’意义上”,这一时期的汉语新文学急需文学创作的内部突破。而王蒙就在此刻率先垂范,将西方的意识流写作手法引入现实主义小说创作,成为这一时期“突破现实主义的先行者”[2]500。作为20世纪70年代末回归文坛的作家,王蒙在1980年左右相继发表了被称作“集束手榴弹”的六篇小说《春之声》《夜之眼》《布礼》《风筝飘带》《蝴蝶》《海的梦》,这些小说既不同于西方的意识流表现手法又不同于中国现实主义写法,后有了“东方意识流”这一称号。王蒙通过这一系列小说进行叙述方式和创作手法等各方面的创新与尝试,展现出新时期王蒙的独特风格,引起巨大反响。

(一) 政治现实向文学审美退让

王蒙小说对现实主义文学的突破,首先体现在王蒙小说的政治现实向文学审美退让上。《海的梦》不再如之前的现实主义文学作品那般紧紧缠绕着现实生活,而是将所有现实投影到一位老人的“梦”之上。文章远离了当时文坛盛行的批判、揭露之风,转而表达一种诗一样难以言喻的情绪,那是一种对青春的追忆,对作者自己的“海”的寻找,对虚度光阴无所作为的悔恨。王蒙用诗一样的语言和意识流的描写手法,展现出一个青春不再的翻译家缪可言在“平反”过后去疗养院休养的心灵之旅。老人一直有一个看海的梦想要去实现,由此影射到缪可言想要从这被“现实”覆盖的大地上找寻属于他自己的“海”,他感叹着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已经在“特嫌”的污名中虚度无法再重新来过。然而他并没有指责任何人、国家或者社会。他只是悔恨自己未能为自己和社会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这位年老的翻译官梦想着他心中的海,安静而执着地独自前往海边去瞭望,从“现实”的陆地向海的无边无际的另一头探望,好似与世界沟通一样。“辽阔无垠的海”有着无限的原始生命力,它使得人显得如此渺小,使得衰老的人也向往起那无限、广阔的生命活力。这也让缪可言心中有了一丝激荡却很快恢复平静。整篇小说的叙述都是远离政治旨趣,充满平静且理性的思考。这种淡泊而平静的叙述在当时极为罕见,似乎远离生活却又真实地反应着时代变幻带给人心灵的影响,而这种叙述方式也给文坛带来一种新的可供参照的范本,为新时期文学发展注入了活力。

(二)从平面刻画到纵向挖掘

在这一阶段,王蒙的小说创作脱离了现实主义对苦难的直面描述,转而挖掘、刻画“文革”这十年对人的灵魂的考验和对心灵的伤害。在这一时期,无论是王蒙这一代“归来”的作家,还是刚刚崛起的青年一代知青作家,经历政治浩劫之后的他们对于改革开放这个新时期充满着复杂的情绪,既满怀激情又觉得迷茫。这些情绪需要一种更为复杂的表现技法,传统的现实主义写作已经无法完美的表达这种新时期的感兴与反思,因而王蒙、茹志鹃、谌容等作家开始尝试从意识流小说创作技法中获取营养,纷纷转而采用现代主义手法创作,力图以全然不同的写作手法来描写叙事、刻画人物、安排结构、进行反思。这也使得他们的作品在这一时期突破了简单直接的对历史苦难的平面抒写,而是进行纵向的深入,挖掘普通民众心灵深处难以言说的苦楚以及对历史的理性反思。

(三)现代主义文学手法的交叉运用

王蒙的意识流小说创作广泛运用了心理分析、心理时间、内心独白等现代主义文学的表现手法。“特别是塑造那些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饱经风霜的知识分子形象时,更是赋予他们一种自我反思的品质。不平中的内心抗争,自责中的内心自辩,种种复杂的情感情绪常常借内心分析的手法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3]如实地描写一个个经历过“文革”浩劫的知识分子对于个体生命、民族前程的深刻反思,这种反思不同于“反思文学”的表面控诉,而是通过刻画小说人物的心理历程来展现人物复杂而细腻的真实体会,并始终用一种普世的价值观、审美观来观照历史和民族,用朦胧的笔触避开对苦难的直面描写,着重表现的是在经历这些事件之后人们生活、心态、信念的变化,表达对生活与未来的思索,“在总的温暖和希望当中有一点清醒,也有一点点的嘲笑和自嘲”[4]20。这种思索和对未来的信念是没有语言、国界限制的,是高于一切形式之上的一种“乌托邦”式的信仰。这信仰既是沉重的,又是鼓舞人心的。王蒙的不少小说都渗透进了这种思想,例如《布礼》,王蒙曾介绍说:“写这篇作品较艰苦,我当时想写的是在我国特定的十年、二十年过程中人们在心灵上所受到的考验……如果说肉体上受到的痛苦,我们很多同志都经受过……但是,我们阶级斗争的扩大化……最严酷之处在于伤害了人们的心灵……但心理上所收到的考验又是长期的,《布礼》所包含的内容在时间上空间上都有非常大的跨度……所以,后来我打破了时间的线索,主要是通过他内心的活动来结构作品。”[4]60这不仅是对现实主义写法的突破,也是对汉语新文学反思小说的一种深化:从纵向挖掘更为深刻的普世价值和审美意义。

二、“东方意识流”小说创作手法对汉语新文学的丰富

西方意识流小说对中国20世纪文学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在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中,意识流小说的出现有两次高潮,一次是在五四时期,主要集中在二三十年代以刘呐鸥、施蛰存、穆时英为主的新感觉派小说创作,一次是王蒙、茹志娟、谌容等人在八十年代初期创作的“意识流”小说。在中国,意识流小说创作实际上并没有形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文学流派,从事意识流小说创作的中国作家或是受益且效仿于西方“现代派”小说技法及理论而创作的典型、西化的意识流小说,或是结合自身优良传统文化底蕴形成具有东方色彩的本土意识流小说,而王蒙的创作就属于后者。王蒙、茹志鹃等人在这一时期的意识流小说创作,也许很难确定是否直接受到西方现代主义影响,其始发动力应该更多源自生活经历和历史巨变的感悟与触动,从根本上讲,中国社会无法产生完全意义上的意识流小说,它是依赖于工业文明而存在的,中国社会无法提供这种因子,因而中国意识流小说表现出来的主题意蕴都显得更为平和与中庸,表现到文学中,即是与传统现实主义表现手法相结合。

典型的西方意识流小说常表现出强烈的内倾倾向,它所要表达、关注的通常是人物的内心世界、主观情感,特别是人物的潜意识、下意识,作者要如实地记录人物的潜意识流动过程,减少对人物思想意识的干预。王蒙在汉语新文学新时期的作品均带有一种明显的“东方意识流”色彩。这在当时的文学界可以说是一种独特的创举,因为王蒙并没有简单地沿袭20世纪30年代“新感觉派”作家们对于意识流小说的写法,也没有单纯借鉴西方意识流手法,而是用内心独白、心理分析、自由联想等现代手法,将其运用到现实主义写作中。虽大量借鉴了西方意识流技巧,却也有自己独特的创造:把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表现手法、艺术技巧“剥离”下来,舍弃了西方意识流小说中漫无边际的联想、对性的直露展示和颓废、神秘、极端、绝望虚无的色彩,仅采用符合中国时代特征的表达方式。表现在艺术形式上,是对中国当代现实主义小说创作模式的一种突破:“打破瞬时的叙述时间模式,以人物的心理时间为中心,依赖心理分析、自由联想和意识流动展开叙事。王蒙吸收了意识流手法上的优点,通过大量的意识流动、内心独白、联想、跳跃来容纳人物一生的故事,同时又尽可 能地保持了单个故事情节的完整性,因此,被评论为‘东方意识流’。”[5]533王蒙的这种“东方意识流”小说,无论是在叙述方式还是在语言技巧上都突破了传统现实主义写作,是对新时期意识流小说的突破,如他本人所说:“我也承认我前些时候读了些外国的‘意识流’小说,有许多作家作品读后和你们的感觉一样,叫人头脑发昏,我当然不能接受和照搬那种病态的、变态的、神秘的或者是孤独的心理状态,但它给我一点启发:写人的感觉。”[6]正因如此,王蒙的作品也呈现出他自己独特的风格,具有开创性。

王蒙小说创作手法对汉语新文学的丰富,首先体现在王蒙极具特色的叙述方式上。王蒙小说有其独特的叙述手法,为了表现巨大的时间跨度和空间跨度,作者放弃了传统的小说写作线索,转而从主人公内心活动出发,以人物对外界感受导致的心理活动来写时间、空间的流动,不仅能够真切反映人物所处的现实生活,使读者感受到主人公在经历这些现实之后心理活动的变化,也能够在较短篇幅完成对整个文章主旨的表达。这种写法是极具创造性的。王蒙的许多小说都在人物心理活动下观照时间和空间的流动,这种手法在其后也被众多作家所效仿。王蒙的小说《春之声》通篇体现了人物意识的流动和内心的独白:

叮铃叮铃的铃声响了,铁门又咣地一声关上了,是更深沉的黑夜。车外的暮色也正在浓重起来嘛。大骨架的女列车员点起了一支白蜡,把蜡烛放到了一个方形的玻璃罩子里,为什么不点油灯呢?大概是怕煤油摇洒出来。偌大车厢,就靠这一盏蜡烛照亮。些微的亮光,照得乘客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影子。车身又摇晃了,对面车壁上的方形的光斑又在迅速移动了。离家乡又近一些了。摘了帽子,又见到了儿子,父亲该可以瞑目了吧?不论是他的罪恶或者忏悔,不论是他的眼泪还是感激,也不论是他的狰狞丑恶还是老实善良,这一切都快要随着他的消失而云消雾散了。老一辈人正在一个又一个地走向河的那边。咚咚咚,噔噔噔,嘭嘭嘭,是在过桥了吗?联结着过去和未来,中国和外国,城市和乡村,此岸和彼岸的桥啊![7]289

从表层看它实际是一个传统小说的结构,发生的时间和地点都比较集中,仅仅是在一节驶往乡下的“闷罐子车”中发生的。在这列火车里,坐着一位从国外考察归来的学者,他要回乡探亲,就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主人公展开了无限的联想,从国外到国内,从城市到乡下,感受着熙熙攘攘的人潮,各种身份的底层人民的生活状态和窗外不断变化的景色交织,主人公感受到了巨大的反差和落差。这种落差给予他心灵上震撼,并引发其对整个社会和这个时代的无限思考和联想。他希望有一座桥梁,能够沟通城乡,能够通达未来,能够连接中外。这种突破了时空限制的联想使作品充满了意识流动。这种创作形式既传统又新鲜。

王蒙的另一篇代表作是《蝴蝶》,也是通过意识流来跳跃式的反应人物的人生历程,围绕着主人公内心的困惑和感想,串联起老干部三十多年的人生历程、国家三十多年的风云变幻,进而触及整个时代动荡的脉搏。小说开篇便写张思远刚告别了儿子和乡亲们,独自坐在小车里返回城市,在颠簸嘈杂的路途中,他的意识逐渐模糊迷离,陷入对过往生活的点滴回忆中。他回想着自己一个个身份的转变,身边的人来来去去,自己的人生起起伏伏,通过思绪展开一个个回忆的场景,通过心理活动、内心独白和自由联想,呈现出这位老干部一步步找回自己的“灵魂”和让自己能够继续奋斗的价值,从而启发人们去思考关于生命价值和历史教训的主题。文章流畅且自然地使用了意识流手法,避开了西方意识流小说常见的神秘、颓废、消沉等色彩,代之以创造美好生活的激情和使命感,使读者能够感受到不同于同时期他人作品的一种热爱生活的激情。也可以说,作者在作品中表达了自己对革命的深刻反思和崇高理想,作者希望自己的作品既能够表达出这个时代人民所经历的苦难,又能够给予人们希望,并且自觉地将文学作品的主题上升到对人性的关怀而非对政治的迎合。小说主题摆脱了单纯的政治价值评判,从而获得了独立的审美价值。这也是对新时期文学价值评判标准的新突破。

王蒙小说创作手法对汉语新文学的丰富,其次体现在对语言技巧的灵活运用上。王蒙这一时期的小说,不仅纯熟地使用了心理分析技巧,而且还大量运用象征、隐喻、黑色幽默、自嘲、反讽等现代主义文学技巧,在人物内心独白时,作者自觉将这些技巧运用进去,使得小说时常展现出一种清醒的自嘲和深刻的反思。如在《杂色》一文中:

这大概是这个公社的革命委员会的马厩里最寒伧的一匹马了,瞧它这个样儿吧:灰中夹杂着白、甚至还有一点褐黑的杂色,无人修剪、因而过长而且蓬草般地杂乱的鬃毛,磨烂了的,显出污黑的、令人厌恶的血迹和伤斑的脊梁,肚皮上的一道道丑陋的血管,臀部上的深重、粗笨因而显得格外残酷的烙印……“又有什么办法呢?武大郎玩夜猫,什么人玩什么鸟嘛。跛驴配瞎磨,一对糟烂货噢,什么人骑什么马,什么马配什么鞍子,这不也是理应该吗?”曹千里含笑自言自语着,又象是与这匹可怜的老马搭讪着,立在灰杂色马的近旁,拍一拍它的脖颈。[8]135

主人公频繁地以杂色的老马来自喻,对老马的奚落又时常转为自嘲和反讽,在看到老马悲惨境遇后又会暗自联想到自己,以天象来隐喻时代,象征历史的风云变幻和个人命运的无常。这篇小说还在一些其他叙述技巧上作了尝试,如用充满夸张与联想的手法来描写人物饥饿感的片段:

难受了一会儿,现在倒好点儿了,嘴里的那酸、苦、咸、涩的味儿淡一些了,不觉得有什么饿,相反,倒觉得胃口挺满、挺堵、挺实,好象是吃得过多,有点存食……念两条语录,把这个饿劲儿顶过去吧,他想,只是脑筋集中不起来.他不可能把思想集中到某一点上……随着马背一颠、一颠,于是山也一颠……不饿了,不饿了,但是更晕了,就象是晕船的那种晕,想吐,又吐不出来,肚子里扎扎揶揶……然后这种晕的感觉也渐渐消失了,只剩下了疲倦……头顶的太阳更热了,好象在用火烤着自己的脊背,草的颜色也变重了,怎么显得挺假?好象是舞台上的低劣的布景……一阵风吹过又觉得凉飕飕的,脊椎骨冒凉气,后背收缩,想打个喷嚏却打不出来,怎么他哆嗦起来了,热和冷他也分辨不出了么?呵,那久已逝去的青春的岁月……[8]139

作者用两千余字的篇幅来描写饥饿感的增强,分几个层次来写主人公曹千里饥饿感从心理时间上带给他的不断变化的感受,含有夸张成分,并通过描写层层递进的饥饿感引发出的人物的思想漫步,通过描写在饥饿状态下时间的漫长来进行心理隐喻和象征,将感情色彩投射至身边无关联的事物上,引发出主人公对人生的思考和对过去的追忆,通过透视马的孤独,感怀那些被历史、时代遗忘的小人物的孤独。文中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与作品灰色情绪截然相反的生动有趣的描写,例如写曹千里跟帐篷前白狗的对峙,写好心的哈萨克老妈妈,还有曹千里由极饿到极胀的喜剧感,让原本有点消沉的小说基调充满了黑色幽默之感。王蒙的小说总给人出人意料的惊喜,这也许正是王蒙小说的独特魅力所在。这一时期,王蒙在语言技巧上做了许多有益的尝试,创作不再拘泥于某一种文学形式或者某一种表现手法,而是尽量运用不同的写作手法来表现不同的主题,在同一篇幅内为我们展现不同风格。这也鼓励了其他创作者进行更多实验,去丰富和发展汉语新文学的创作技巧,并结下更多的硕果。

三、王蒙之外的意识流小说创作

在新时期文学里,除了王蒙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创作的“集束手榴弹”这一系列意识流小说作品之外,同类型的还有茹志鹃的《剪辑错了的故事》、谌容的《人到中年》、莫言的《欢乐》、格非的《背景》等小说,它们在一定程度上都可以归属为“东方意识流”小说。而在更早以前,远溯至五四时期,鲁迅的《野草》《狂人日记》,郭沫若的《残春》都已经明显带有意识流和心理分析色彩,之后的新感觉派更是将这一类意识流和心理分析小说发展到一个高峰。到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后,新时期受“现代派文学”尤其是帕格森的“心理时间”、詹姆斯的“意识流”理论的再度影响,许多中青年作家开始新的意识流小说实践,带有东方色彩的意识流小说作品也相继出现,例如张辛欣、王安忆、李陀、刘索拉等。随着新时期对于西方现代派理论了解的深入,他们更加注重对“心理时间”的运用,并由此转向对民族文化心理的寻根。

实际上,茹志鹃的《剪辑错了的故事》与谌容的《人到中年》都与王蒙的《春之声》《蝴蝶》有异曲同工之妙,写法皆是打破描写完整的时间、空间的叙事传统,以单个人物的回忆、思绪来串联人物的一生,反射时代的动荡与历史的变更。这种写法既没有完全照搬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技巧,又结合了中国的传统现实主义写作手法,使读者没有阅读的不适。而这样的意识流小说创作到了莫言的《欢乐》与格非的《背景》,则更偏向纯粹的意识流小说创作。《欢乐》通篇以第二人称“你”来叙述,写主人公齐文栋在高考再次失败后服毒自杀、临终前走入原野时的感觉和心理活动,以及对其一生的痛苦回顾。小说还涉及“性”“爱”“死亡”这一类西方现代派文学常见的主题,对改革开放及之前的作品而言,这是一个大胆的突破。这部小说所涉及的“爱与死”“性”的主题在王蒙的作品中几乎没有提及,王蒙的小说是完全避开这部分内容的。这当然与时代背景不无关系。当然,在这篇小说中传统小说的元素也有所保留,例如故事情节的相对完整,人物性格的具体刻画,都有中国传统小说创作技法的痕迹。格非的《背景》结构方式接近王蒙的《春之声》,“同样利用了坐火车回家来串联主人公的意识流动,但格非的意识流流得更为自由恣肆,并且进入了无意识、潜意识、性意识的领域……人物意识的跳跃、连接在这一作品中不是简单地从此时到彼时、此物到彼物,而是更多在人物的意识世界中便完成了一个故事片断向另一个故事片断的过渡,叙述者压根不出面提供这种过渡的线索……这是‘文革’后中国文坛少数严格意义上的意识流小说”[3]。

除了上述几位大陆作家外,应该同样引起我们注意的是,在汉语新文学范围之内,港台文学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也出现了许多带有浓郁东方色彩的意识流小说,主要是台湾的白先勇和香港的刘以鬯两位作家,而他们的意识流小说创作与王蒙的“东方意识流”小说创作也有所不同,各有特点。

白先勇的意识流小说虽然也沾染了浓郁的东方色彩,但侧重点与王蒙不同。王蒙小说的基调大部分都是积极昂扬的,对于未来饱含激情,充满希望。白先勇小说的基调则显得更为沉郁和沧桑,充满着今昔对比,强调一种今不如昔、生命逝去不可阻挡的失落感;二者小说同样采用了意识流手法,利用心理时间和自由联想来反映人物内心活动,从而推动情节发展。王蒙小说常用发散思维去联想,常常通过一个点向四周发散来进行意象的自由组合,而白先勇小说则更喜欢利用心理时间的平稳流动来彰显人物心理活动的由此及彼、由古至今。两者所创作的人物形象也有所不同,王蒙的作品侧重对知识分子,尤其是对经历文革的老一辈知识分子的描写,白先勇由于并没有亲身经历文革时期的动荡,因而他书写文革就显得更加冷静,有距离感,并且他十分擅长描绘女性细腻的心理变化。

香港作家刘以鬯的创作与王蒙、白先勇的意识流小说创作风格相比,则更偏向于继承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新感觉派小说作家的创作手法,尤其是刘呐鸥、穆时英的创作手法。他在创作中广泛采用意识流、象征主义等现代主义小说的表现手法,同时也结合一些电影中广泛运用的蒙太奇手法进行片段式描述,但其作品与现实主义又并非绝缘。小说反映的是香港的现实社会,是对现实生活的影射,且大多都有呼之欲出的人物形象。例如他的小说《酒徒》,常模仿电影中的剪辑手法来创作,以人物酒醉前、酒醉后的意识流动为片段不断地反复重现,展现人物的跳跃式联想和思想漫步。这是典型的现代主义创作手法。小说主旨也是力图揭示出生活、社会的某些本质,反映香港某一特定时空背景下文化人士的困惑与挣扎。他的创作手法显得更具现实意义和实验性,它是一部直面现实的作品。这与王蒙小说有意模糊掉与现实的距离做法也是不同的。

综上所述,王蒙的意识流小说极大地丰富了汉语新文学的内容,是对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一次新的突破。这种突破体现在:小说主旨从政治现实向文学审美退让,从对苦难的平面刻画过渡到对人物心灵的纵向挖掘,现实主义手法与现代主义手法融合运用。王蒙的意识流小说推动了汉语新文学在新时期的发展,他的创作丰富了现代小说创作的叙述技巧及语言技巧,将西方的意识流手法融合进中国的传统叙事中,除掉西方现代派颓废、消极、极端的色彩,代之以健康的、有序的、适合中国道德伦理的内容,完成了对西方意识流“东方化”的改造,也为后续作家的意识流小说创作提供了一个可供参考的范本。汉语新文学是一个广阔而极富容量的范畴,前文提及的港台文学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产生的一批同样具有东方色彩的意识流小说,也可以归在“东方意识流”这一大的范畴之下。相比大陆作家王蒙,香港的刘以鬯、台湾的白先勇这两位作家的作品也各自显现出不同的特点。他们对西方意识流小说技巧的借鉴和化用同样显得极为纯熟和完美,将其共同放在汉语新文学这一大的范畴之下作比较,可以发现许多共同点和特色,这一点在本文中未能具体展开说明,还有待做进一步的研究与考证。

[1]杨晓娜,孙素梅.王蒙小说研究资料综述[J].河北工业大学学报(社科版),2010(4):6-9.

[2]朱寿桐.汉语新文学倡言[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84-500.

[3]王爱松.“东方意识流”小说的表现手法与文学史意义[J].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1):86.

[4]宋炳辉,张毅.王蒙研究资料(上)[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20-60.

[5]朱寿桐.汉语新文学通史(下卷)[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533.

[6]王蒙.关于“意识流”的通信[J].鸭绿江,1980(2):70.

[7]郭友亮,孙波主编.王蒙文集(4)[M].北京:华艺出版社, 1993:289.

[8]郭友亮,孙波主编.王蒙文集(3)[M].北京:华艺出版社, 1993:135-139.

[9]王蒙.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10]王蒙.王蒙新世纪讲稿[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

[11]王蒙.王蒙:不成样子的怀念[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2]温奉桥.多维视野中的王蒙[M].青岛: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04.

[13]丁东.世纪之交的冲撞:王蒙现象争鸣录[G].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6.

[14]贺兴安.王蒙评传[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4.

[15]钱谷融.当代文艺问题十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

(责任编辑:喻世华)

EvolutionOfRealism——Breakthrough for Chinese New Literature by Wang Meng′s Novels of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YE Lingyu

(School of Literature,Guangxi University,Nanning Guangxi 530004,China)

Wang Meng published a series of novels of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with oriental colors in the 1980s which is his valuable attempt at the literature of new era. Involving no psychological description of Pan sexuality, this oriental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with its own characteristics is different from western modernist literature. It always focuses on oriental ethics.The consciousness flow of figures is based on psychological time with few western “unconscious” and “subconscious” description. The oriental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sets the roots in Chinese history and reality and reflects real life experience,and is different from the western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which is a resistance to reality. The description of oriental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has traditional Chinese aesthetics and a traditional narrative pattern, different from the Western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which is completely opposed to tradition and classics. Meanwhile, Wang Meng′s novels of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is a breakthrough for the traditional realist writing style.We are more able to explore broader and deeper connotations of his works if we attribute it to new Chinese literature.

Wang Meng;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breakthrough; Chinese new literature

1673-0453(2014)01-0053-07

2013-10-19

叶凌宇(1990—),女,湖北宜昌人,广西大学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20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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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流新文学王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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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飞翔”意象审美意识流变史建构
鲁迅的“立人”与中国新文学“为人生”创作理路
用洒脱之笔诠释简静生命哲学——读王蒙随笔《不烦恼:我的人生哲学》
当边缘遇上意识流——写在吕红《美国情人》发表十周年之际
用书抚慰躁动的心灵——读王蒙新书《诗酒趁年华:王蒙谈读书与写作》
论英美文学的意识流文本的现代批判
《胡适·鲁迅·莫言:自由思想与新文学传统》序
The effect of bubble plume on oxygen transfer for moving bed biofilm reactor*
王蒙吁求:不应该让汉语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