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平议
2014-04-14李长银
李长银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 济南250100)
每一时代有每一时代之学术,不同的学术语境往往导致学术研究课题位置的变迁。“无论是在大陆还是在海外,1980年代的学术史研究严格来说都处于从属地位。而到了1990年代,学术史研究在大陆则一跃而为中心,成为学界的‘热点’、‘焦点’,成为1990年代最大的学术中心。”[1]众所周知,在学术史研究领域,有两部同名的经典之作,即梁启超、钱穆先后撰写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以下简称《学术史》)。无可否认地,这两部同名作在很多方面有着差异,因而自1990年代学界重提学术史研究始,二者的比较研究便成为了学界关注的一个热点课题。①依笔者陋见,较有代表性的论文有:周国栋:《两种不同的学术史范式:梁启超、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之比较》,《史学月刊》2000年第4期;汪荣祖:《钱穆论清学史述评》,《台大历史学报》2000年第26期;胡文生:《梁启超、钱穆同名作<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之比较》,《中州学刊》2005年第1期。进而言之,学术界的比较研究主要集中在二书的体例、组织、著述宗旨等三个大的方面。但是,此中的一些见解呈现出了过分求异的取向。因此,笔者不揣鄙陋,拟在梳理梁、钱《学术史》写作过程的基础上,重新考察二书在体例、组织方式与著述宗旨等三个方面的异同,以期还原当时的历史真相。
一
1902年,章太炎撰写出了《清儒》篇,开启了清代学术史研究的先河。该文虽然不到二万字,但却是一篇总结有清一代学术变迁史的系统之作,对此后的清学史研究产生了示范性的影响。梁启超即是其中一位。《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近世之学术》是梁启超最初表达自己对清代学术史宏观见解的文字,而此中便屡次出现了“余杭章氏谓”,由此可见,梁启超本人当时并不讳言章太炎的影响。即便如此,但不宜因此忽视的是,章太炎的《清儒》篇还不系统、不完善,梁启超才是真正建立清代学术史研究范式的第一人。
《学术史》是梁启超由以建立清代学术史范式的两本代表作之一。《学术史》原为梁启超任教于清华大学、南开大学等校时编的讲义,约撰成于1923年冬至1925年春之间。《清代政治之影响于学术者》,即《学术史》第二、三、四章之“清代学术变迁与政治的影响”(上)、(中)、(下)最先行刊载于1923年12月1日的《晨报五周年纪念增刊》上。《清学开山祖师之顾亭林》,即第六章之“清代经学之建设”中有关顾炎武的部分,则刊载于1924年3月2日至6日的《晨报副镌》上。《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即《学术史》之第十三、十四、十五讲于1924年6至9月连载在《东方杂志》21卷12、13、15—18诸号。《学术史》第一至十二章则连载于《史地学报》第3卷第1、2合期至8期上。②见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夏晓红、陆胤校,《校订说明》,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关于梁启超《学术史》出版发行的情况,又见朱维铮的《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校注引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页),但其中硬伤较多。1926年7月,上海民志书店刊行了《学术史》的首个单行本,至1929年10月已发行至第四版。1936年,上海中华书局出版了《饮冰室合集》,收入该书。1943年,中华书局重版该书。
从这一出版发行的数据来看,梁启超《学术史》一经刊出,便得到了当时学术界的欢迎与肯定。因为,“三百年来之学者诚已本科学方法将我国数千年来之文化遗产为澈底之整理”,而梁启超本人是清代“从事整理功夫之后劲,出其所蕴,自能道人之所不能道”,因而该书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被视为享受此“无尽藏之遗产”的“唯一之锁钥”。[2]然而,必须说明的是,亦有很多学者并不认同梁启超在《学术史》中表达的看法。钱穆即是其中的一位。
1931年秋,钱穆在顾颉刚的推荐下开始任教于北京大学历史系。[3]在任教的第一年,钱穆根据学校的规定开设了“中国上古史”和“秦汉史”两门必修课,此外,他则开设了一门选修课,这门选修课就是“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本来,钱穆自己也知道“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是梁启超早前在南开大学、清华大学等高校开过的一门课程,并在杂志上阅读到了梁氏的讲义,但“因与任公意见相异”,[4]156决定要重新开设这一同名的课程。众所周知,梁启超在晚清时期曾一度执学术界之牛耳,即使在20世纪20年代的影响力也不在胡适之下,因而钱穆这一向刚刚过世不久的梁启超发起挑战的举动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前来选修“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课的学生常常是人满为患,时在北大读书的杨向奎晚年回忆说:“钱先生又开设‘中国通史’、‘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等课。选钱先生课的学生多,一般教室容不下,所以在北大二院的大讲堂开课”。[5]不仅如此,当时北京大学的学生还在课前群相向北大讲义室预定他的讲义,并进行相关的讨论。[4]156由此学生强烈的求知欲表现可见钱穆当时开讲“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这门选修课的盛况。
然而,或由于学校课程方面的相关规定,钱穆于1932年改开了“中国政治制度史”一门课,直到1933年,才续开“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并大体完成了《学术史》的编写工作。全书共十四章,首章为《引论》,略述“两宋学术”和“晚明东林学派”,申说清代学术的渊源;其余章节则以人物为纲,上起黄宗羲,下至康有为,绘制了清代学术变迁的总体图景。1937年5月,钱穆《学术史》出版发行,获得了当时史学界的好评。时人杨树达在日记中说:“阅钱宾四(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注意实践’,‘严夷夏之防’,所见甚正。文亦足达其所见,佳书也。”[6]《当代中国史学》一书的作者认为,梁启超、钱穆《学术史》同为学术史方面的代表著作,但前者“颇凌乱”,后者“详人所略,略人所详”,更胜一筹。[7]83-84从时人的论述来看,继梁启超《学术史》之后,惟有钱穆《学术史》能与之分庭抗礼,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学术史研究的历程来看,自章太炎于1902年撰出《清儒》篇,至钱穆1930年代著成《学术史》,学术史研究始终是学界关注的一个“热点”、“焦点”。而“晚清那代学者,之所以热衷于梳理学术史,从开天辟地一直说到眼皮底下,大概是意识到学术嬗变的契机,希望借‘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来获得方向感。”[8]然而,时过境迁,解放之后,学术史研究逐渐被边缘化甚至一度被遗忘。直到20世纪末的中国学界,为了解放自身的困惑,才重提学术史研究。梁、钱先后撰写的、取径并不相同的《学术史》的比较研究即由此而兴。
二
检视1990年代重提学术史研究以来的梁、钱《学术史》的比较研究,主要集中在二书在体例、组织方式、著述宗旨等三方面。代表学术界主流声音的是《两种不同的学术史范式:梁启超、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之比较》(以下简称《两种不同的学术史范式》)一篇文章,该文认为:在体例上,梁启超《学术史》源于刘师培或曰西学,钱穆《学术史》源于学案体或曰中学传统;在组织方式上,梁启超《学术史》是一部学术史,钱穆《学术史》则为一部思想史;在著述宗旨上,梁启超《学术史》是从反宋学即清代朴学传统的角度来谈清代思想的路向的,钱穆《学术史》是从宋明学家的角度来谈清代学术思想的。③这些代表主流学术界声音的见解集中地体现在周国栋《两种不同的学术史范式:梁启超、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之比较》(《史学月刊》2000年第4期)一文中。当然,该文上述的这些见解基本可以成立,但由此而推论出来的一些观点则出现了过度“求异”的取向,且多不符合历史事实。
首先,体例上的异同。《两种不同的学术史范式》一文的作者认为,梁启超《学术史》在体例上可以追溯到刘师培所作的《周末学术史序》。因为梁启超分别从心学、经学、哲学、史学、程朱理学、颜李实学、自然科学等方面缕述清代学术史,而这一做法与刘师培分别从心理学、伦理学、论理学、社会学、宗教学、政法学等十六个方面叙说周末学术史的做法如出一辙。进而言之,梁启超《学术史》在体例上“以学为主”,“义主分析”,乃“稍变前人著作之体”的学术专著。而所谓“前人著作之体”,即是“学案之体,以人为主。”[9]钱穆《学术史》即是此体,甚至将其直接名之为《清儒学案》。因为从形式上看,钱穆《学术史》每一章都以人名之,并附以与之学术思想相关的人物。如《黄梨洲》附陈潜初、潘用微、吕晚村,《戴东原》附江慎修、惠定宇、程易田,《康长素》附朱子襄、廖季平、谭复生。
应该说,这种区分出西学与中学体例的划分自然有其一定的合理性,惟不宜因此过度推论出将钱穆《学术史》“名之以《清儒学案》也可”这一并不符合历史事实的判断,亦不宜因此体例的不同而忽视梁、钱《学术史》在体裁上同为章节体这一既定事实。在展开论述之前,有必要辨析体裁与体例这两个容易混同的概念。“体裁是指各类史书之间不同的表现形式。体例,即体制与条例,是指一部史书内部的组织结构、具体的编纂方法和编纂技巧等问题。”[10]就梁、钱《学术史》而言,梁启超《学术史》属于章节体自不待言,有必要申说的是,钱穆《学术史》在体例上虽然源于传统的学案体,但它的体裁却并非传统的学案体。因为,钱穆《学术史》并非如《明儒学案》、《宋元学案》、《清儒学案》般,以多少卷、某某学案名之,而是分为包括《引论》部分在内的14章,每一章下面又设二级标题,二级标题下面则有三级标题。当时人的看法值得重视。《当代中国史学》一书的下编是“近百年中国史学的后期”,第一章是“史籍的撰述与史料的整理”,共分七个小节:“近代史的撰述与史料的整理”、“通史的撰述”、“文化史及专门史的撰述”、“断代史研究的成绩”、“沿革地理的研究与成绩”、“社会经济史研究的成绩”、“旧形式史籍的撰述与整理”。无疑地,这一分类是按照西方学科分类设置的。值得关注的是,该书的作者将梁、钱二氏的《学术史》归纳到了“文化史及专门史的撰述”一节里,而将钱穆《清儒学案》列到了“旧形式史籍的撰述与整理”一节中。[7]84-99这就是说,在《当代中国史学》一书的作者看来,钱穆《学术史》与梁启超《学术史》一样,都是“新形式”的史籍,否则,钱穆《学术史》会与《清儒学案》一起被归到“旧形式”的史籍。简要言之,钱穆《学术史》至少在外在形式上采用的是从西方引进来的章节体。如此来看,梁、钱《学术史》虽然在体例上有所不同,但在体裁上采用的是却同是章节体。
其次,组织方式上的异同。《两种不同的学术史范式》的作者认为,梁启超《学术史》是一部学术史,因为该书“以学为主”、“义主分析”,共十四章,前四章是引论和总论,第五章至第十一章分别从心学、经学、哲学、史学、程朱理学、颜李实学、自然科学等方面论述清代学术。简言之,梁启超《学术史》在清代学术的划分上有本于西方现代学术分科。而钱穆《学术史》渊源于学案体,该书“以人为主”,应该被视为一部思想史。
这一划分大体不错,问题在于:钱穆《学术史》在体例上虽然源于中学范畴的学案体,但至少在外在形式上已然采用了从西方引进的章节体,因而不能据此将其归为思想史范畴。实际上,梁、钱《学术史》孰为学术史、孰为思想史的争论只是一种历史的后见之明。正如有论者指出:“中国传统本不强调学术分科,今日所谓‘思想’与‘学术’之分,在清人以及清代以前绝大多数历代学人心中,或根本不存在。故梁启超和钱穆的两本同名著作,一般被视为既存关于清代‘学术史’最权威作品,但同时也是清代‘思想史’的必读书”。[11]这一认识颇有见地。比如,梁启超先后撰写了《清代学术概论》、《学术史》两部专著,皆以“学术”二字为书名,由此可知,由此可知,梁启超当时尚不能完全区分何者为“思想”,何者为“学术”。因为,但若以历史的后见之明来看,《清代学术概论》显然是一部思想史,而《学术史》则是一部学术史。钱穆同样如此,虽然其书与梁启超《学术史》同名,但同样以历史的后见之明来看,较之于梁启超《学术史》,钱穆《学术史》确实更倾向于是一部思想史。继《学术史》之后,钱穆还先后撰写了《中国学术通义》、《现代学术论衡》、《中国思想史》等书,但最后还是以《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八册收尾其学术思想史研究,而这一“学术”与“思想”并列而名的八册《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也佐证了笔者的“后见之明”。总之,梁启超《学术史》虽然更倾向于是一部学术史,钱穆《学术史》更倾向于是一部思想史,但梁、钱《学术史》也皆可被视为“学术”与“思想”兼顾的经典之作。
最后,著述宗旨上的异同。承前所述,“因与任公意见相异”,钱穆才决定重开“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这门课程。所谓“与任公意见相异”,主要指的便是著述宗旨上的差异。清代汉学是宋明理学之反动是梁启超的著述宗旨。1920年,梁即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明确地表示:“清学之出发点,在对于宋明理学的反动”[12];至撰写《学术史》之时,他又详细阐发了这一观点。在他看来,有清一代之学术主潮是“厌倦主观的冥想而倾向于客观的考察”[13]。据此,梁启超将宋明理学的反动视为清代汉学的本质,并把汉、宋对立这一观点贯穿于《学术史》之中。对此,钱穆并不认同。他在《学术史》的开篇即说:“治近代学术者当何自始?曰:必始于宋。何以当始于宋?近世揭橥汉学之名以与宋学敌,不知宋学,则无以评汉宋之是非。且言汉学渊源者,必溯诸晚明诸遗老。然其时如夏峰、梨洲、二曲、船山、桴亭、亭林、蒿庵、习斋,一世魁儒耆硕,靡不寝馈于宋学。继此而降,如恕谷、望溪、穆堂、谢山乃至慎修诸人,皆于宋学有甚深契诣。而于时已及乾嘉。汉学之名,始稍稍起。而汉学诸家之高下浅深,亦往往视其所得于宋学之高下浅深以为判。道咸以下,则汉宋兼采之说渐盛,抑且多尊宋贬汉,对乾嘉为平反者。故不识宋学,即无以识近代也。”[14]简要言之,在钱穆看来,清学承袭宋明理学而来。
鉴于此,《两种不同的学术史范式》的作者认为,梁启超是从反宋学即清代朴学传统的角度来谈清代学术思想的,钱穆则是从宋明理学的角度来谈清代学术思想的。这一看法基本可以成立,惟不宜因此过度推论钱穆《学术史》“以思想为主,名之为《近三百年宋学思想史》也可以”这一价值判断。从钱穆《学术史》收录人物的层面来看,钱穆《学术史》虽然旨在申说“清承宋学”、但却为清代考据学家和经今文学家保留了相当多的篇幅和页码,如阎若璩、胡渭、惠栋、龚自珍、康有为等人无一不收录在《学术史》之中。换言之,若钱穆《学术史》仅仅“关注的是宋学精神在清一朝的传承嬗变”,就不会用相当大的篇幅和页码论述清代考据学家和经今文学家。总之,梁、钱《学术史》在著述宗旨上虽然取径不同,但描绘的都是清代学术的总体面貌。①港台学者李木妙的观点与笔者有相近之处,他在提要钱穆《中国学术思想史》(八)时指出:“作者于五十年前早有《近三百年学术史》一书,本书各稿皆在其后,前书所偏重在学术,以乾嘉经学为中心;此书所偏重在思想,极多为前书所未及者。”(李木妙:《国史大师钱穆教授传略》,台北:扬智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第106页。)
从上面的论述来看,梁、钱《学术史》虽然在体例上有所不同,但在体裁上同属于章节体范畴;梁、钱《学术史》虽然在组织方式上各有所侧重,但皆可被视为“学术”与“思想”兼顾的经典之作;梁、钱《学术史》虽然在著述宗旨上取径不同,但二者描绘的皆是清代学术的总体面貌。因此,梁、钱《学术史》是中国传统学术向现代学术过渡、转型历程中的两部“和而不同”之作。
三
如果上述所论基本属实,历史研究有必要进一步追问下去:为什么往昔学术界更加侧重梁启超、钱穆《学术史》“异”的方面,而忽视了二者“同”的方面呢?在笔者看来,至少有以下两方面原因:
第一,在梁、钱二氏的总体学术定位上有所偏差。在中国现代史学学术史上,梁启超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一位人物。“若为20世纪中国最有影响的史学家排座次,梁启超恐怕要居于首席。梁氏是中国史学划时代的人物。他不但是传统史学的终结者,更是现代史学的开创者。……梁氏不只是某一学派或学科的先驱,而是整个中国现代史学的始祖和领航者。他所首倡、所塑造的‘新史学’,不是对传统史学的局部翻新和改造,而是根本性的颠覆,同时开启了一种现代史学的新范式。……毫不夸张地说,20世纪中国现代史学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是对梁氏‘新史学’理念的实践和引申。梁启超是20世纪中国学术的轴心人物,其庞大的身影笼罩了百年中国历史学。”[15]而所谓“新史学”、“现代史学”,自然与“传统史学”相对立,因而梁启超或多或少地被赋予了“新”的色彩。与梁启超相较,钱穆则被更多地赋予了“旧”、“传统”的色彩,因为钱穆所治之学基本不出传统学术的范围,其“一生为故国招魂”、对中国传统文化、历史深怀“温情与敬意”的文化保守主义形象早已为人们所接受。
一为“新”、“现代”,一为“旧”、“传统”,在这样的学术定位指引下,人们在考察梁、钱《学术史》上自然会有所偏差:勇于开“新”的梁启超撰写的《学术史》自然会持“理学反动说”,在体例上则会主动借鉴西学,而此西学体例自然“以学为主”、“义主分析”;而信守“传统”的钱穆撰写的《学术史》则会持“清承宋学说”,在体例上会遵循中学范畴的学案体,而此中学体例也就决定了该书 “以人为主”、义主叙事。实际上,梁启超有“传统”、“守旧”的一面自不待言,钱穆也有“现代”、“维新”的一面。钱穆说:“余之所论每若守旧,而余持论之出发点则实求维新。亦可谓为余治史之发踪指示者,则皆当前维新派之意见。”[16]总之,无论是梁启超还是钱穆,都是中国学术由传统向现代学术过渡与转型期间的学者,因而,在他们身上,都会存在“传统”与“现代”、“新”与“旧”、“中”与“西”错综复杂交杂在一起的因素。遗憾的是,以往学者多关注的是梁启超“现代”、“新”的一面及钱穆“传统”、“旧”的一面,使得梁、钱穆《学术史》采用的同是从西方引进的章节体、学术与思想兼备等既定事实隐而不彰。
第二,在原始材料的解读上存在误区。钱穆《学术史》中《引论》部分是学者们借以考察梁、钱《学术史》著述宗旨的重要文献。但是,有些学者在解读此文献上却出现了偏差。钱穆在此文献中虽然明确地表达了“清承宋学说”,但也只是说清代学术承袭宋明理学而来,绝没有将整个清学视为宋明理学的一部分。换言之,撰写《学术史》时的钱穆至少还将清代学术作为一个相对独立存在的个体。因而,不谈心性义理之学者才会出现在考察之列。
除《学术史》中的《引论》部分之外,《<清儒学案>序》是另一篇比较梁、钱《学术史》异同的重要文献。“每转益进说”是该文中最值得关注之一点。所谓“每转益进说”,钱穆在《<清儒学案>序》中说:“抑学术之事,每转而益进,途穷而必变。两汉经学,亦非能蔑弃先秦百家而别创其所谓经学也,彼乃包孕先秦百家而始为经学之新生。宋明理学,又岂仅包孕两汉隋唐之经学而已?彼盖并魏晋以来流布盛大之佛学而并包之,乃始有理学之新生焉。”[17]358乍看之下,“每转益进说”与“清承宋学”说并无二致。因此,往昔学者由此著述宗旨同而推二书体裁、组织方式亦同,并将《清儒学案》的三个特征“移花接木”到《学术史》上。
实际上,历史事实并非如此。在体裁上,《学术史》采用的从西方引进的章节体,《清儒学案》则是传统的学案体。在著述宗旨上,《学术史》是从清代经学的角度来描绘清代学术地图的,《清儒学案》则是从纯粹的清代理学的角度来描绘清代学术地图的。进而言之,“每转益进说”视野下的清代学术已经不是一个相对独立存在的个体,而是宋明理学的一部分。钱穆在《<清儒学案>序》中明言:“清代经学,亦依然沿续宋元以来,而不过切磋琢磨之益精益纯而已。理学本包孕经学而再生,则清代乾嘉经学考据之盛,亦理学进展中应有之一节目,乞得据是而谓清代乃理学之衰世哉?”“要之有清三百年学术大流,论其精神,仍自沿续宋明理学一派,不当与汉唐经学等量并拟,则昭昭无可疑者。”[17]356-358《学术史》和《清儒学案》所收录人物的不同则是揭示钱穆著述宗旨不同的集中体现。《学术史》一书为与“讲心性义理”并无多大学术关联的清代考据学家、经今文学家,《清儒学案》则一概将这些人删去,只收录了“讲心性义理”者64人。
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学人的总体定位有赖于学术史视角下的宏观认识,大学人的学术思想有着前后相续、一脉相承的关联,但在具体的问题分析上却不应不加以深入的考察。梁、钱《学术史》之比较研究这一课题即是如此。具体来说,我们在考察梁、钱《学术史》之时,应尽可能地摆脱往昔学术界对梁、钱的学术史认识及其二人在清代学术史研究方面的主张,如此,方能较为真实地还原出二书的历史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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