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夜桥

2014-04-12杜运燮

新作文·初中版 2014年2期

这个小城里,我喜欢的只有它的桥。我原就喜欢桥,而且几乎所有的桥,以及像桥的我都喜欢。也许因桥下总有一点水。我是喜欢水的,而像大家一样,更欢喜陆上有点水,水里有点陆地。这座桥在这寂寞的城里,便是稀罕的好去处。

我去看它,多半在早上或晚上,有时是黄昏,很少在太阳像要晒死几个人才甘心的样子的时候去。看风景本来就是早晚更适合。充分的阳光把一切照得纤毫毕露,光暗分明,固也是一种美,但总不如带点朦胧,更值得咀嚼回味。朦胧的记忆与幻梦常比眼前美丽,淡淡的忧郁给人一种难得的快乐。我也常常怀着年青人惯有的说不出的、怅惘独自立在桥上,度过许多怅惘的黄昏。

从桥的此岸望到彼岸,虽不敢说十分清楚,但望着桥像一匹白布似的引诱你,总觉得那边比这边好。晚上我常来回在桥上走过一遍又一遍。在这一头时觉得那边更好些,到那头时,又觉还是这边好,如此反复了几次。于是只好说这是桥的魔术。

现在我真要赞美桥的魔性了。一整天里所见所闻给你积存的多少烦恼,只要晚饭后踏上这座桥便觉得轻松许多。看云彩由单调换上艳装,而终于消失于夜的降临;归鸟飞越过屋顶;暮霭从江底升起;水边人家的灯火落进水里烧成一条条弯曲的长链;我听见自己脚步的安详更清楚,听只有自己听见的歌声徐徐吐出,如吐出只有自己看见的烟缕。桥上没有灯,大家看不清各自的脸色、眼光,感到格外安稳。悠然抬头,银河又是一座装饰动人的桥,我更感激桥给我的幸福。

桥的东端有一个卖香烟的荣誉军人与他的妻子,西端则是一个卖花生的老人,他们都是沉默的人,都一样对我每晚在桥上的徘徊感到奇怪。每一次走过他们摊子的旁边转身时,都给我一种惊异的眼神。而我走路的姿势又是与桥上所有行人不同;我喜欢把两手叉在胸前,或者放在裤袋里,夏天这样做的人很少,但我却觉得这样最容易使你变得安详,便于脑里想些缥缈的事物。近年来变得更不实际了,仿佛人愈长大,幻想的翅膀也长得愈强健,更喜欢飞得高远,连晚饭后散步时也一样离开现实。其实桥上能看到的风景已是极好的:江水的尽头有紫色的山,轮廓朦胧,大约是蒙着所谓雾;山脚下仿佛有一排树,但也像是山的影,也像江水泛滥的水平线,反正是黑色的一圈,线条都很柔和;前面便是水边两排踩在高跷上的人家,每家红色的灯落在江里,现在竟都像无数小蛇游向江心;水上也有火,当然是船上的无疑,船上人也一样有个温暖的家,他们很少想到屋外是一片或是一排房子。

南端的风景略略不同:山上有座塔,在温柔的夜色里,衬着后面微觉浅蓝的天壁,有飘飘欲仙的神情,望着它似也有要羽化升天的感觉。水上有一条渔船,船头烧一盆火,枯柴“哔哔剥剥”的声响还听得见。火的四周游着几只黑色的鸟,准备捕鱼。渔人轻轻地撑船,他的孩子在蹲着玩弄已得的鱼,船驾驶在水上,非常轻,犹如我的幻想飞过那万山的肩头……桥上忽然又来了两个盲人,互相依扶着,不用竹杖,慢慢走过桥的每一块木板,一面还拉着破旧的胡琴。他们的二重奏正奏着快板的《苏武牧羊》,失去那苍凉的好处,哀怨的语调究竟还在。我听着,听着,竟忘却还在面对着那一只渔船。

渔船远去时,我的幻想更远了,连自己也难说它正在什么地方。仍在导引着我的一星火,忽然隐进了船群,我也找到了自己。维持交通秩序的警察已走到身旁:“先生,不要停在这里。”看那年青斯文的样子,声调又那么平和,我相信他也非常同情我的沉思入神。我也喜欢趁此走开。梦有醒的时候才显得可贵,忽然仿佛桥已消失,我正立在什么地方的边沿。

(选自《中国新文学大系》,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出版)

(供稿/邹永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