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眼人》节选批读
2014-04-12肖尧
作家素描
吴明益,1971年生,中国台湾桃园人,自然书写者、小说家。出版有散文集《迷蝶志》《蝶道》《家离水边那么近》,短篇小说集《本日公休》《虎爷》《天桥上的魔术师》,长篇小说《睡眠的航线》《复眼人》等。其中《复眼人》荣获2011年《中国时报》开卷十大好书奖、2012 年台北书展大奖。已售出中、英、美、法版权。
现任中国台湾东华大学华文文学系副教授、生态关怀协会常务理事、黑潮海洋文教基金会董事、中兴大学人社中心研究员。
推 荐
《复眼人》集合了好几个因为不同原因,逃离了日常庸俗态度的人。 ——杨 照
我不知如何表达对环保议题的悲哀,以及一种无法抗拒的人生的悲伤,写到后来,我被笔下的人物深深感动。 ——吴明益
《复眼人》是一部描写人类心灵中的孤寂、挣扎的作品,写出了人与环境之间的互动。
——《晶报》
当年那个因迷恋蝴蝶而写“蝴蝶的散文”的大男生,已“演化”成一位用双脚踏在台湾土地,在自然写作领域越走越深,并常常站到环境议题第一线的自然写作者。 ——《书香两岸》杂志
有一种小说写给海洋
海草以及更深的海草形成森林吐出氧气。鱼群以鳃滤过水流,激动呼吸。雄黄花鱼黄昏时以鳔发声,那是一种爱的呼喊。 ——吴明益
中国当代小说的写作者,无论老少,其实下笔时潜意识都是背靠陆地写作的,或者说,背靠着土地。城市与城市,国家与国家之间的联结,也不太通过海洋,当代小说里甚至很少能够找到轮船时代的痕迹。但吴明益的长篇小说的背景几乎都背靠海洋,飘飘荡荡。内地作家的魔幻现实主义的载体是苦难的大地,而吴明益的魔幻则常常经由海的媒介,传递他对于自然历史和未来的认知。吴明益自己写过:“躯体是灵魂的居室,也是死亡的居室,一个离开之后,另一个住进来,居室“簌簌”粉灭。我们必须流泪,保持作为一个生者的适当湿度和温度。”我们不知如何明确概括这种土地与海洋的区别。也许,湿度和温度的确就是他小说的阅读质感,柔和、潮湿,像细菌的温床,酝酿着生命的惘惘不可知。
海洋勾连了孩童世界与成年世界,母国与他国,旧家庭与新家庭。这种懵懂又悲伤的海域,是吴明益的《复眼人》的叙事底色。而吴明益写作小说的缘起,是几年前从网络上看到的一则新闻。大抵是说太平洋上出现了一个极为巨大的垃圾涡流,缓缓漂流,目前科学家还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有时候在野外,有时候在一些小镇,有时候在海边,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吴明益从未见过,因为人类遗弃的东西而在太平洋上聚集成岛的形象,在脑中挥之不去。他开始常在课堂上或演讲时提及这个事件,渐渐地,他想象的岛上出现了一个少年,他把他取名阿特烈。一段时间后,他认定阿特烈出生在太平洋上的一个鲜少为人所知的岛。有一天,他决定把少年出生的岛屿取名瓦忧瓦忧岛。于是,小说开始了。
一段读书笔记
人物:阿特烈
身份:次子(瓦忧瓦忧岛上的次子,在他们出生后第一百八十次月圆时,会被赋予一趟航海任务。这次航海只能带十天的水,并且不准回头。瓦忧瓦忧岛因此有一个关于次子的谚语,那就是:“等你们家的次子回来再说吧。”意思很简单,那是绝不可能的事儿啊!)
事件:单独出海,漂流到了一座不具名的小岛上
状态:迷茫、恐惧、孤独等
阿特烈几乎都快忘记瓦忧瓦忧岛的方向了。
瓦忧瓦忧人在海上如果遭遇乱流或困难,总会闭起眼睛,尽量抬起头拉长身子,据说经验丰富的人可以“闻”到瓦忧瓦忧的方向。一开始阿特烈还能穿透海腥味和雨味,嗅到强烈的瓦忧瓦忧气息,但七首歌的时间以后,瓦忧瓦忧的气息就如游丝。再过七首歌,阿特烈只能粗略地判断瓦忧瓦忧在日落的方向了。但所有的瓦忧瓦忧人都知道太阳沉下的地方是会变动的,那不是准确的瓦忧瓦忧岛的方向。
这些日子来,阿特烈看遍了各种海上景色,经历了前所未见的奇异气候:有时前一刻燠热如火,不多久便转为酷寒难当;有时明明正天清气朗,但不到一条鱼上钩的时间就黑气遮天,刮起风暴。有时傍晚突然降临,有时正午过后旋即黑暗笼罩,有时星辰明亮当下太阳突然升起,目不能视。有回他在海上看到九股龙卷风一起出现,雷电在云中一前一后闪现追逐,阴暗的云层像是长出了细细的脚,急遽升腾,形成涡流。龙卷风一停,暴雨即至,阿特烈不断祈求卡邦顺便将他带走算了。等到一放晴,阿特烈竟发现海上有一条长长的黑影。他游近一看,才发现那都是不知道何处来的蝶群的尸体,数量之多,绵延漫长,就像他的漂流一样不知何处是尽头。
阿特烈渐渐失去了清晨、正午、黄昏、夜晚的概念,放弃了看月亮和金星的高度来判断自己的方向。他任由自己像一片落叶,一尾鱼尸在大海上漂流,饿了取食,疲惫昏睡。他甚至一度以为瓦忧瓦忧是他沉痛的幻觉,虚构的故事。不过阿特烈知道,他渴望再次见到瓦忧瓦忧,甚至任何一只鬼魂也好。因为阿特烈知道瓦忧瓦忧的次子白天会化为鲸,因此每每看到鲸的身影,就朝大海呼喊,那声音连北返的鹰都感到悲伤。如果乌拉舒拉和她的母亲赛莉娅在这里就好了,阿特烈想。因为她们的歌声是岛上唯一可以召唤马斯马告的力量,而掌海师则可以依马斯马告的游泳姿势解读未来。没想到一天当阿特烈唱完歌以后,真的出现一对马斯马告在岛附近交尾,并且把岛最脆弱的那个部分穿破了一个窟窿。浮出水面时他们身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东西,简直像是来参加某种祭典的神祗。
有一回,阿特烈用他的鱼枪射中一条游到岛岸边的旗鱼,鱼负伤游走,阿特烈紧抓着自制的鱼枪,被鱼拖到海中。阿特烈正想放弃时,却因潜入水中速度太快而暂时失去意识。他的脑要他放手,手却紧抓不放。这时旗鱼游进了岛的迷宫里,时而浮现海上,时而沉入各种岛的奇异物品之中。阿特烈不禁又祈祷起来:“我们唯一可以让海干涸的卡邦啊,即使你将放弃我,但让我的尸骨变成珊瑚,漂往故乡的方向,让乌尔舒拉捡到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鱼始终逃不出水下的岛,它被许多锐利的东西划伤,有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则罩住了它的头,慢慢地把鱼变得伤痕累累、失去活力。紧抓着鱼枪不放的阿特烈赶紧双手一翻,攀住岛屿的一角,找到被困在岛底下的空气,以本能的求生意志重见天地。他只吃到了旗鱼的一块肉,隔天他系在岛底下的鱼,连骨头都不知所终。
阿特烈想,如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得了瓦忧瓦忧岛,或自己就要这样一个人活下去,他需要一个更能禁得起风雨的地方。他发现一种蓝色的布防水效果极佳,于是搭配一种既柔软又坚硬的条状物,为自己盖了一个小小的棚子。不久暴风雨摧毁了这个小棚子,他遂决心为自己盖个小小的房子,当然不可能对抗暴雨,但至少不能那么脆弱,“居室的脆弱就是男人的脆弱”,有一句瓦忧瓦忧的谚语如是说。他决定挑选那些明显雨也泡不烂、海也腐蚀不了的东西来组合,他的房子将随着海潮漂流,说不定有那么一天会漂回瓦忧瓦忧岛去。即使他已经死去,那房子或许还能存在,为他带来海上的讯息。
开始认真盖房子的时候,阿特烈发现这座岛可以提供的不太腐化的材料可真不少,阿特烈用之前搭棚子的金属物,混合鲸的颌骨与肋骨来搭建房子的骨架。他用那种他用来做鱼枪的棍子做支架,用力拉扯都不会断的彩色物质当成捆绑骨架的材料。一开始他以三个人平躺的大小来架构,随太阳与月亮不断交替,房子也渐渐变得有模有样。阿特烈另外盖了一间储藏室,另外也弄了一个地方储水,阿特烈叫它“萨克落满”,意思是海上的井。因为房子就是用岛上可以取得的物资所盖的,因为远远看起来就跟岛的本身融为一体,仿佛可以隐蔽起来似的。阿特烈看看自己的房子,觉得自己真是太富有了。
不过阿特烈也发现,不少海里的生物死在海的周围,恐怕都是跟海龟一样吃掉岛的一部分的关系。这使得岛有时看起来就像海面上一只巨大牢笼,阴暗咒语、无根之地。除了少数几种海鸟偶尔在岛上筑巢产卵以外,几乎没有生命依岛维生。而这些吃了部分的岛而死的生物们,终于成为岛的一部分,他想自己也终于会成为这个岛的一部分吧。
几点感受
从选段来看,吴明益的小说世界,带着流动的野外情境,显得特别广袤、新颖、清澈,为同时代作者不及。这都缘于作者在创作时善于调动各种写作能力,给予读者强大的冲击力,瞬间击中读者。比如:
1.题材独特。海洋小说给人巨大的冲击力,那些风景我们生活在内陆的人很少见识。或者即使见识了也未必能深入了解,所以在题材上就给人很大的新奇感。同学们在写作时,如果懂得先从题材入手,其实就保证了一定的新鲜感。
2.伏延千里。阅读者可能发现了,化掉旗鱼的那些奇异物品是什么,本选段并没有给出答案,但读者可以猜测,这应该是后文写作的一大重点。而且从前面的介绍中得知,很可能就是那个“垃圾旋涡”。这么早就埋下了伏笔,让人想起《红楼梦》的写作技法——“伏延千里,草蛇灰线”。也就是说,前面一点一点地铺垫,到最后包袱完全抖开,给了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惊奇感。这是作者在写作本小说时的重点构思。
3.重组记忆。每个人都有记忆,都有很多的往事,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懂得文字必须要独立成为一个世界才行,不能依靠真实的世界活着。如何构造一个独立的文字世界?吴明益告诉我们,可以用说故事的方式去重组记忆。说故事,就可以用倒叙、插叙、意识流等技法。用这些形式去表达故事,让阅读者来解谜,就是故事的魅力所在。但如何选择说故事的角度,才能让故事活起来、有魅力,这需要同学们多去尝试,才能知道其中微妙的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