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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Q、“狂人”与彼列多诺夫
——鲁迅与索洛古勃比较研究之三*①

2014-04-11李春林

关键词:小鬼狂人诺夫

李春林

( 辽宁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辽宁 沈阳,110031 )

阿Q、“狂人”与彼列多诺夫
——鲁迅与索洛古勃比较研究之三*①

李春林

( 辽宁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辽宁 沈阳,110031 )

鲁迅与索洛古勃是敢于对自己民族“刨根论劣”的伟大作家,他们塑造了反映本民族劣根性的典型性格:阿Q与彼列多诺夫。两者有许多共性:明显的精神胜利倾向;愚昧无知,信守正统;强烈的自愿为奴意识;毫无特操;卑怯;盲目地崇尚暴力。两者的差异也表现在诸多方面,主要是一为“卑怯的‘末人’”,一为“卑劣的小鬼”。同时,鲁迅的“狂人”与彼列多诺夫也有明显的可比性:都是被迫害狂,但彼列多诺夫同时又是迫害狂。“吃人”与“告密”是《狂人日记》与《卑劣的小鬼》两部作品的

,也是两个对应的意象,它们包孕着甚为深刻的文化内容;同时两作又都深蕴着“救救孩子”的深意。两位作家在用多种创作方法塑造民族的典型性格时,都给与人物的生成环境以充分的描写,从民族性格的否定性出发,进而彻底否定了性格的生成环境,从而昭示出未来革命的必然性乃至暴烈性,尽管鲁迅写的是一场失败了的革命,索洛古勃是在以后的《创造的传奇》中更为全面地预言了革命。

鲁迅;索洛古勃;阿Q;“狂人”;彼列多诺夫

近读王宏甲先生《在圣彼得堡怀想阅读》,其中有句道:“在我看来,俄罗斯人毕竟没有对自己民族刨根论劣,这是值得庆幸的。”②王宏甲:《在圣彼得堡怀想阅读》,《文艺报》2014年6月13日。我以为此说不确。冈察洛夫的《奥勃洛摩夫》就是批判俄罗斯民族的懒惰和消极无为的性格,并且列宁认为奥勃洛摩夫不仅是地主,而且是农民、知识分子、工人和共产党员。陀思妥耶夫斯基塑造了以《两重人格》主人公高略德金为代表的一系列具有精神胜利法行为方式的人物,其本人认为高略德金“在自己的社会重要性方面是一个伟大的典型”③[俄]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书信集》,转引自吉尔波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道路(1821-1859)》,俄文版,第264页。。契诃夫的《套中人》的别里科夫则是人所共知的一个谨小慎微、狭隘保守的典型。而萨尔蒂科夫-谢德林则几乎全部创作都围绕着批判俄国国民劣根性这一主题④李春林:《两位伟大的民族自我批判者——鲁迅与萨尔蒂科夫-谢德林的比较研究》,《东方论坛》2003年第6期。。此外还可以举出许多。这些恐怕都属于“刨根论劣”吧。另外,我觉得此处还有潜台词:鲁迅一生从事的重要工作之一就是批判国民劣根性,即所谓“刨根论劣”。那么,以作者的逻辑推下去,这该是中华民族的不幸了。念及此,本人又产生了将鲁迅与索洛古勃比较研究继续下去的冲动:看看两位作家是怎样“对自己民族刨根论劣”的。

一、为民族性格画像

鲁迅十分推崇索洛古勃的《卑劣的小鬼》,不止一次提及此作(参见拙作《鲁迅论索洛古勃》)。虽然鲁迅在具体创作方面没有明显受到索洛古勃的影响,但《卑劣的小鬼》确与鲁迅创作的某些方面很有相似之处,这或许是鲁迅对索洛古勃甚感兴趣的原因之一。

《卑劣的小鬼》初版于1907年,至1913年已出第7版,并且很快译成德、英、法、意、波兰、丹麦、瑞典、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等文,可见其受读者欢迎之程度。勃洛克说:“整个有教养的俄国都读过”*刁绍华:《撒旦的蜕变——译者前言》,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页(该书中译本序言部分未标页码,凡序言部分页码均系笔者自行编注)。《卑劣的小鬼》:整个俄国在《卑劣的小鬼》中看到了自己;欧洲乃至世界则从此书中读到了俄罗斯。其原因在于此书塑造了俄罗斯民族的典型性格——彼列多诺夫。

彼列多诺夫这一形象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学史)渊源。那种龟缩于壳中、惊恐万状的生活状态来自契诃夫的《套中人》,而他与小鬼的互为镜像、相互发明的对应关系既来自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德米特里与小鬼对话的场面,又来自《两重人格》大高略德金与小高略德金的人物关系设计。但显而易见,这个人物的内涵远远超越了其前驱,从而使其成为俄罗斯民族性格的典型。

索洛古勃在《第二版作者序言》中写道:“我的小说中一切离奇的、日常生活的和心理的成分皆以非常准确的观察为依据,我在自己的周围拥有足够的‘原型’可供我写作这部小说使用。……这部小说是一面做工精巧的镜子。”*[俄]索洛古勃:《第二版作者序言》,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2页。这部小说不独深刻地反映了俄罗斯的现实生活,而且成为俄罗斯民族典型性格的镜像,形成了所谓“彼列多诺夫精神”。“从中可以看到世上有一些什么样的坏人。”*[俄]索洛古勃:《第二版作者序言》,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1页。他还说道:“有些人认为我们中间的每一个人只消仔细地审视一下自己,都能在自己身上发现不容置疑的彼列多诺夫的特点。”*[俄]索洛古勃:《第二版作者序言》,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1页。“彼列多诺夫精神是一种相当普遍的现象。”*[俄]索洛古勃:《第二版作者序言》,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1页。作家公然对自己的读者——俄罗斯广大民众宣称:“我的这部小说写的就是你们。”*[俄]索洛古勃:《第二版作者序言》,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2页。所以有人说他“过于不讲情面地唤醒了良心”,“太直率了”*[俄]索洛古勃:《对话(为第七版而写)》,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7页。。也正因为他写得深刻乃至于尖刻,触到了许多人乃至民族性格的痛处,于是某些人甚至“认为作者是个非常坏的人”*[俄]索洛古勃:《第二版作者序言》,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1页。。

鲁迅对于阿Q的塑造与索洛古勃对于彼列多诺夫的塑造甚为相似。

鲁迅说:“阿Q的影像,在我心目中似乎确已有了好几年,但我一向毫无写他出来的意思。”*舒汉编:《鲁迅生平自述辑要》,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28页。(舒汉,原名书新,是我读研究生期间导师田仲济先生的助手,实际也是我的导师。书先生英年早逝,去世时仅55岁,恰与鲁迅享年相同。明年[2015]是先生逝世30周年。我从先生编辑的《鲁迅生平自述辑要》中引用鲁迅关于阿Q的自述,是为了方便,更是对恩师的纪念)然而最后终于将他写出,实在是欲罢不能,“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鲁迅:《阿Q正传》,《呐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67页。。鲁迅创作《阿Q正传》的深层动因是为国民灵魂画像,他曾自谦地写道:“我虽然已经试做,但终于自己还不能很有把握,我是否真能够写出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来。”*舒汉编:《鲁迅生平自述辑要》,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30页。其实这个国人的魂灵画得极为成功,以致许多人以为鲁迅骂的就是他们自己。高一涵当时在《现代评论》第4卷第89期曾发表一篇《闲话》就谈及此:

我记得当《阿Q正传》一段一段陆续发表的时候,有许多人都栗栗危惧,恐怕以后要骂到他的头上。并且有一位朋友,当我面说,昨日《阿Q正传》上某一段仿佛就是骂他自己。*舒汉编:《鲁迅生平自述辑要》,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34页。

鲁迅本人也说过:

还记得作《阿Q正传》时,就曾有小政客和小官僚惶怒,硬说是在讽刺他,殊不知阿Q的模特儿,却在别的小城市中,而他也实在正在给人家捣米。但小说里面,并无实在的某甲或某乙的么?并不是的。倘使没有,就不成为小说。……有谁相像,就是无意中取谁来做了模特儿,不过因为是无意中,所以也可以说是谁竟和书中的谁相像。*舒汉编:《鲁迅生平自述辑要》,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35页。

此处鲁迅不独阐明了生活与艺术之关系,并且昭示出阿Q的成功正在于他涵盖了国人的普遍精神状态,而此种精神状态并非肯定性的,而是否定性的,正如先生夫子自道:“十二年前,鲁迅作的一篇《阿Q正传》,大约是想暴露国民的弱点的”,“实不以滑稽或哀怜为目的”*舒汉编:《鲁迅生平自述辑要》,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31、137页。。

从以上两位作家对自己作品和人物的自评,可以看出如下相似之处:首先,阿Q与彼列多诺夫都是来源于现实生活的人物,有现实生活的原型;其次,两者都昭示出民族精神、民族性格的普遍特点,且主要是劣点;第三,两者都成为民族的镜像,几乎每一个人都可以从中照出自己。

其实,关于阿Q与彼列多诺夫的可比性,茅盾早在《阿Q正传》发表不久便已指出过:

作者的主意,似乎只在刻画出隐伏在中华民族骨髓里的不长进的性质,——“阿Q相”,我以为这就是《阿Q正传》之所以可贵,恐怕也就是《阿Q正传》流行极广的主要原因。不过同时也不免有许多人因为刻画“阿Q相”过甚而不满意这篇小说,这正如俄国人之非难梭罗古勃的《小鬼》里的“丕垒陀诺夫相”,不足为盛名之累。*雁冰:《读〈呐喊〉》,《时事新报·学灯》,1923年10月16日(“梭罗古勃”今译为“索洛古勃”,“丕垒陀诺夫”今译为“彼列多诺夫”)。

此处虽说主要是从两作的社会效用和反响角度谈及它们的相似,毫无疑义也包孕着两个人物形象相似的意蕴。下面即对两个人物形象进行具体的比较。

二、“卑劣的小鬼”与“卑怯的‘末人’”——彼列多诺夫精神与阿Q相

首先来看看两位人物的尊容。

彼列多诺夫大学毕业,担任外省一个小城的古典中学的教师。他的脸非常呆板,连个笑模样都没有,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死人;感觉麻木、迟钝,又十分多疑;带着一块许多年未有更换的旧怀表;好发怒又萎靡不振;眼睛里却总是燃烧着贪欲。他害怕着凉,总是用围巾把脖子裹起来,因为在他看来“健康最宝贵”;尤怕穿堂风,因而他的房间充满臭味。他天天化妆,怕别人以为自己老了,得不到升迁的机会。这使得他似乎从契诃夫的《套中人》——别里科夫脱胎而出。

阿Q是个文盲,生活在农村,没有固定的职业,也没有家,在土谷祠里勉强栖身,靠打短工为生。赤着膊,懒洋洋,瘦伶仃,这是他的“倩影”。《阿Q正传》作品本身对这个人物外部形象描写不多,鲁迅在《寄<戏>周刊编者信》中对这个人物的描写又作了补充:“他戴的是毡帽。这是一种黑色的,半圆形的东西,将那帽边翻起一寸多,戴在头上的;上海的乡下,恐怕也还有人戴。”*舒汉编:《鲁迅生平自述辑要》,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33页。

初看起来,彼列多诺夫和阿Q属于不同的社会阶层,外部形象差异也很大,前者面目可憎,后者面目可笑,只不过不招人待见而已。然而,两人的性格却有很多相似之处。

首先,两人都有明显的精神胜利法。

彼列多诺夫总想得到奖励和晋升,成天做着当上学监的美梦。与他同居的女友瓦尔瓦拉说认识一位彼得堡的贵妇沃尔强斯卡娅公爵夫人,他就试图通过与瓦尔瓦拉联姻而结识这位贵妇,从而得到她的眷顾得以美梦成真。当他闻听到将有三个学监的位置供他挑选后,居然手舞足蹈,犹如上足了发条的巨大人偶。其实这一切只不过是虚妄,连所谓贵妇的来信都是瓦尔瓦拉编造的。但他却将幻想愿景作为现实生活,沉浸于当上学监的梦幻中:

彼列多诺夫想道:“……所有的教师见到你都弯腰鞠躬,所有的学生见到你都惊恐万状,小声地相互低语:学监来了。是的,长官在人世上完全过着另一种生活。”

“鲁班省第二区的学监先生,”他自言自语地喃喃道,“五等文官彼列多诺夫大人阁下。就是这样!可别小瞧我们!鲁班省民众学校校长先生,四等文官彼列多诺夫大人阁下。脱帽!撤您的职!滚蛋!我要整治你们!”

彼列多诺夫仰脸朝天,变得趾高气扬起来,他在贫乏的想象中已经行使一部分权力了。*[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99页。

他变得比平时更加目中无人,大发淫威。他认为自己将要指挥两个县甚至三个县,并开始对别的教师封官许愿。彼列多诺夫甚至产生公爵夫人爱上了他的幻觉,并在想象中与公爵夫人发生性事。

阿Q也很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当“革命”之风吹到未庄,他宣称自己“造反”,成为革命党。“革命令他神清气爽,革命令他精神抖擞。”*[美]伊利·扎利茨基著,季广茂译:《灵魂的秘密:精神分析的社会史与文化史》,北京:金城出版社,2013年,第175页。

阿Q飘飘然的飞了一通,回到土谷祠,……他说不出的新鲜而且高兴,烛火像元夜似的闪闪的跳,他的思想也迸跳起来了:

“造反?有趣,……来了一阵白盔白甲的革命党,都拿着板刀,钢鞭,炸弹,洋炮,三尖两刃刀,钩镰枪,走过土谷祠,叫道,‘阿Q!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

“这时未庄的一伙鸟男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阿Q,饶命!’谁听他!第一个该死的是小D和赵太爷,还有秀才,还有假洋鬼子,……留几条么?王胡本来还可留,但也不要了。……

“东西,……直走进去打开箱子来:元宝,洋钱, 洋纱衫,……秀才娘的一张宁式床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摆了钱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赵家的罢。自己是不动手的了,叫小D来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鲁迅:《阿Q正传》,《呐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94页。

彼列多诺夫的升迁畅想曲与阿Q的革命畅想曲可谓异曲同工。

其实,两人在日常生活中的精神胜利倾向的种种表现也都很相似。如他们都喜欢吹牛,自命不凡,狂妄自大,肆意夸大自己的主观能力。彼列多诺夫自信能够征服所有的敌人,“只消瞪着两只眼睛瞧,就能让他乖乖地屈服”*[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82页。。面对现实中的贫穷,阿Q则凭炫耀自己“从前阔”和“将来阔”战而胜之。他对革命懵然无知,可一旦宣称自己“造反了”便认为革命党便是自己,未庄人都是他的俘虏。两人虽然屡遭败绩,彼列多诺夫常以“凡事都会自然而然地做好”*[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37页。自慰,阿Q则以一句“儿子打老子”转败为胜,并因之得意许多年。他们都愿听别人夸奖,无论其为真心抑或假意。彼列多诺夫听到别人夸他牌艺高超很是高兴,其实他总是输;一个老头子颂扬“阿Q真能做”,别人摸不着这话真心还是讥笑,然而阿Q很喜欢。“他是永远得意的:这或者也是中国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个证据了。”*鲁迅:《阿Q正传》,《呐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78页。

他们又以贬低对手的方式来获得精神胜利。如彼列多诺夫得不到公爵夫人时就编造种种荒诞不经的故事恶毒地诬陷她,说她其丑无比,已经100岁了,以此获得报复的快慰。阿Q亦如是,被别人欺辱,却有“心满意足的得胜”感,因为他觉得自己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凭着这“第一个”即可与状元同日而语:“状元不也是‘第一个’么?”“‘你算是什么东西’呢!”*鲁迅:《阿Q正传》,《呐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72页。于是,他感到了胜利者的愉悦。他总是高于他人,是个居高临下的“批判者”和“常胜者”。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作为中层分子的彼列多诺夫在此两大欲望方面,都能获得一定的满足。但他往往有着更高的要求,就多在想象中解决。在饮食方面,他自称“了解所有的美味佳肴”*[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1页。,自己父亲的庄园里“有一只母鸡一年四季天天都生两只蛋”*[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51页。,吹嘘公爵夫人给他的一大笔钱全让自己喝酒花掉了。在男女方面,他说自己“不管想要娶个什么样的,我都能办得到。我并非只有瓦尔瓦拉一个女人可娶”*[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4页。,“所有的姑娘都爱我”*[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5页。,自己有着宽广的选择余地,只不过讨厌瘦女人,“得娶一个丰满一些的”*[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5页。,但此地却没有与他般配的。他的幻想经常“在肉欲方面飞翔”*[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43页。,看见心仪的美人浑身一丝不挂,身体苗条,举止文雅。然而他“关于美人令人愉快的幻想”对象,往往“是他那贫乏的想象力所生的最下流的儿女”*[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43页。。他有着淫荡的好奇心,甚至对一个面貌很像女孩的男孩欲火燃烧。

阿Q作为一个底层分子,在饮食男女方面,自然无法得到彼列多诺夫那样的满足,但也有自己执着的追求。他公开调戏小尼姑,暗中拧过一个女人的大腿。他还对吴妈进行了一次“性骚扰”:赤裸裸地表达要和她“困觉”的欲望。尽管与异性有了浅层次的肉体接触,但实际上并没有满足,只不过刺激起他更为强烈的欲望而已,至多仅是一种精神上的快慰。但宣称自己“革命”之后,他的欲望飞升,发出“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鲁迅:《阿Q正传》,《呐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93页。的豪言壮语。并且将他所认识的女子在心中筛选一遍,居然没有一个中意的——如用彼列多诺夫的语言就是没有一个与“革命者”阿Q般配。这其实正是一种精神胜利:精神上他俨然成为了占有者,而那些女性则是不合格的战利品,无法成为他的选择对象:

“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和没有辫子的男人睡觉,吓,不是好东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吴妈长久不见了,不知道在那里,——可惜脚太大。”*鲁迅:《阿Q正传》,《呐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94-95页。

这就是阿Q的爱情畅想曲,在想象中试图满足选妃欲望。从中既能看出他的传统意识,又显现出他对异性的肉欲。

其次,两人都愚昧无知,信守正统。

彼列多诺夫不学无术,该读的书都不读,连契诃夫的《套中人》都不知道(此处其实是一个反讽:他本人就是一个套中人,然而并不自知、自省。这样的人在俄罗斯何止万千!所以索洛古勃要给他们画像,替他们自我认知)。他认为小说全都是胡说八道。禁书更是不读,在他看来这是一个爱国者的本分。他到处标榜自己不是社会主义者。他希望制定宪法,但不要议会。等级尊卑观念甚强,他向检察长举报所在学校招收了农民和小市民的子弟。他主张“对待庄稼人的孩子绝对不能跟对待贵族子弟一样。应该用皮带抽他们”*[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00-101页。。“他对非贵族出身的学生称呼‘ты’(俄语‘你’——引者注)’, 而对贵族则一律以‘вы’(俄语‘您’——引者注)相称。”*李宜兰:《两个不同文学世纪的人性拷问——索洛古勃的〈卑劣的小鬼〉与契诃夫的〈套中人〉之比较》,《中国俄语教学》2006年第2期。他虽是一个教师,一个知识分子,但却绝无半点平民情怀。他认为对权势显赫的人物不可胡说八道,谁人如此,他就要告发。他要求妻子必须服从丈夫,庄稼人佩戴帽徽他也反对。他害怕贵族和长官,为自己没有勋章而懊丧。为了显示自己五等文官的身份,他要订做一身新制服,从而产生自己是个大人物的幻觉。

阿Q也同样有着鲜明的传统意识和尊卑观念。“他那思想,其实是样样合于圣经贤传的”*鲁迅:《阿Q正传》,《呐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79页。。赵太爷是未庄的统治者,他的儿子进了秀才,阿Q也觉得光彩:他自以为与赵太爷是本家,而他被王胡打了,竟然以为因皇帝停考(废止科举考试),不要秀才和举人了,赵家减了威风,因此王胡等人也便小觑了他。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是也。他很排斥异端,钱太爷的儿子剪了辫子,阿Q称其为“假洋鬼子”、“里通外国的人”,暗暗地咒骂;而“假洋鬼子”的老婆也不是好女人:她因丈夫剪辩而仅跳了三回井,竟不跳第四回。对于“男女之大防”历来非常严,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他必横加干预,以维护风化。他认为女人可恶,都装“假正经”。同时他信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伦理教条,这又为他追求男女之欲提供了“理论根据”。

再次,两人都有着强烈的自愿为奴意识。

《卑劣的小鬼》中有一个彼列多诺夫走在路上想要吸烟遇到巡警的桥段:他首先感觉这个巡警是一个盯梢的暗探,所以立即吓得不敢抽了,而是向巡警请示是否可以抽烟。巡警回答没有得到明确的指令后——

“既然没有指令,那么我就不抽了,”彼列多诺夫顺从地说道。“本人一向忠于皇上,奉公守法。我甚至要戒烟。因为本人是五等文官。”

彼列多诺夫把香烟揉搓碎了,扔到地上,可是仍然感到害怕,不知自己是不是说了不应该说的话……*[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18页。

这是一组经典的镜头。在长期的专制统治下,人们已经自觉自愿地主动地寻求被管制,甚至比所谓律令的要求走得更远。

阿Q主动地一厢情愿地与权势者攀亲,昭示的也是十足的奴性。在受审时,尽管审判者要他“站着说!不要跪!”他还是要下跪,这甚至已经成为一种无意识。连审问者都骂道:“奴隶性!”“自由本是人的天性,对于暴政人可以选择反抗,但民众偏偏屈服忍受奴役,那么唯一的原因就是他们自愿为奴。”*刘蔚:《为什么有人自愿为奴》,《中华读书报》2014年6月18日。

彼列多诺夫与阿Q的“自愿为奴”的奴性可谓根深蒂固。

复次,两人均毫无特操,思想充满了悖论。

彼列多诺夫认为犹太人非常聪明,似乎给予肯定,但又认为他们总是欺骗俄罗斯人,而俄罗斯人从不欺骗犹太人。这好像站在民族主义立场上了。然而又说俄罗斯人都是笨蛋,只发明了茶炊;他看不起普希金,因为他当过宫廷侍卫,并且竟然将普希金的画像扔到茅坑里,而代之以密茨凯维奇。这又变成了民族虚无主义。可他痛骂波兰人很愚蠢,是邋遢鬼,又变成了沙文主义。这个伪君子,一方面要显示自己持有自由的见解而购有进步书籍,同时又害怕有人告密而将其藏起来。他并不崇信宗教,也不经常去教堂,但担心有人告密,有时也去装装样子。

阿Q也是一个善于立场转换之人。他时而以未庄的立场嘲笑城里人煎鱼用葱丝而不用葱叶是个错,时而又站在城里人的立场,嘲笑未庄人没有见过城里人煎鱼!如此之无特操,是因病态的自尊心所导致。起初认为革命党便是造反,而造反便是与他为难(这毫无疑义是统治者宣传的结果,是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后来发现举人老爷和未庄的一群鸟男女害怕和慌张,于是感到快意,“神往”革命,宣称自己要“造反了”;当假洋鬼子不准阿Q革命后,阿Q又从“革命党”变为“反革命党”,要到县里告发假洋鬼子将其杀头。此处既有维护自尊的需要,亦不乏出于实际利益的考量。阿Q的“革命”道路是反对革命——参加革命——反对革命——被革命党以他并未参与的盗窃罪杀头。他的死亡有着彼时彼地的所谓“革命”的必然性,也有着“无特操”的人格取向所造成的悲剧因子。“中国自南北朝以来,凡有文人学士,道士和尚,大抵以‘无特操’为特色的。”*鲁迅:《准风月谈·吃教》,《鲁迅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10页。“无特操”不独是这些所谓“有识之士”、“信仰之徒”的专利,更是历朝历代的诸多官员的座右铭。大人物可以因无特操捞取好处,甚至升官发财,如未庄和县里的掌权者们;小人物却是引向灭亡之途。其实也是民族灭亡之途,——若是我们对此进行深层解读,不难得出此种结论。“因为世界虽然不小,但彷徨的人种,是终竟寻不出位置的。”*鲁迅:《热风·随感录五十四》,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45页。

第五,卑怯是他们性格另一致命的劣点。

何谓卑怯?鲁迅曾如此解说:“可惜中国人但对于羊显凶兽相,而对于凶兽则显羊相,所以即使显着凶兽相,也还是卑怯的国民。这样下去,一定要完结的。”*鲁迅:《华盖集·忽然想到(七)》,《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61页。又说:“意图生存,而太卑怯,结果就得死亡。”*鲁迅《华盖集·北京通信》,《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52页。鲁迅言简意赅地剥出卑怯的本质及危害。

彼列多诺夫对弱者(如学生)任意欺凌,在强者面前却表现得十分怯懦。他找学生家长告恶状时,遇见强势者,就惊恐万状,落荒而逃。但仍未逃脱得了古达耶夫斯基的耳光,连眼镜都被打碎了,却丝毫不敢反抗,“装作喝醉的样子,倒在地上哼哼起来”*[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03页。,回家后对妻子说“眼镜是自己迸裂的”,以维护自尊心。“恐惧行为模式可能会使你变得唯唯诺诺,以此避免争端。”*[美]安东尼·冈恩著,梁婷译:《与恐惧共舞》,西安:西安出版社,2011年,第31页。彼列多诺夫确实形成了恐惧行为模式,但只限于对待地位高于他者,所以校长批评他,尽管他心中不服,却怯懦地听着。这同样是一种卑怯。鲁吉洛夫说他永远当不上公牛,只是一头地地道道的猪,“是个猪猡,是个卑劣之徒”*[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27页。,可谓入木三分。

阿Q的卑怯突出地表现在被王胡和假洋鬼子痛打后却去调戏小尼姑,算是对“一切‘晦气’都报了仇”*鲁迅:《阿Q正传》,《呐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77页。。他被强者欺凌,但对于更弱的弱者,如小D之流,阿Q很瞧不起,他甚至将小尼姑视为草芥。假洋鬼子不准他革命,他也不准小D革命:看见小D如他一样用一只竹筷将辫子盘在头顶就气破肚皮,试图兴师问罪。他始终认为自己高于小D等辈。但他被假洋鬼子打时那种“赶紧抽紧筋骨,耸了肩膀等候着”、丝毫不敢反抗的可怜相,与彼列多诺夫亦如出一辙。

第六,他们都盲目地崇尚暴力,这是两人对于社会的最大危害所在。

彼列多诺夫有时产生杀人的幻觉,并从中享受到快慰。独自一人时,便会自言自语:“我要杀死你!我要把你宰了!把你关进大牢!”*[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80页。他总是唠叨杀人的事,对沃洛京说:“我在这里已经结果了一个藏在壁纸后面的。地板底下还有一个,我也得把他宰了。”*[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83页。他一向幸灾乐祸,从想象的以及实际的别人的痛苦中感到了慰藉与快乐。想要杀人,可谓这一变态心理的极至。此种想象中的暴力最终化作了实际行动:他在小鬼的唆使下纵火烧掉了举办化装舞会的房屋,并将沃洛京作为自己想象中的敌人真的杀死。他在梦幻状态下自以为杀死了藏在壁纸后面的暗探(其实并无其人)后,恐惧和胜利使他大为震惊。“他的心在这次凶杀中彻底变得残酷了。……疯狂的恐惧在他的心里铸成了犯罪的前奏,未来的犯罪意志已经潜伏在精神底层,虽然还很模糊,尚没有意识到,但这却是一种强烈的杀人欲,是一种原始的狠毒心态,不断地折磨着他那罪恶的意志。”*[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61页。

阿Q同样崇拜暴力。他在城里看见过杀革命党的场面,连说“好看好看”,并绘声绘色地向未庄人讲述。他还居然以王胡为对象,进行杀头的现场演示。当假洋鬼子不准他革命后,他拟到县里告发假洋鬼子造反,并想象着假洋鬼子被杀头的场景:“满门抄斩,——嚓!嚓!”在他的“革命畅想曲”中即充满着抢劫和杀戮的暴力,不仅是对着那些所谓权势者,而且对着自己的同类,小D甚至位列第一。阿Q崇尚暴力,他在想象中以杀戮他者获得快乐,结果是他自己被杀,成为暴力的对象,并成为人们赏鉴的对象。

我们将彼列多诺夫与阿Q判为否定性人物,他们盲目地崇尚暴力,无疑应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彼列多诺夫与阿Q的差异主要表现在:

第一,精神胜利能给阿Q带来较为持久的精神快乐,所谓“阿Q总是得意的”。彼列多诺夫则不同,精神胜利法并未给他带来持久的愉悦,短暂的精神胜利不能取代他更多时候的精神失败。若是说阿Q有着乐观的天性,彼列多诺夫则是悲观的天性。即便是“哈哈大笑”时,也是“愁眉不展”*[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59页。。“愁眉不展地哈哈大笑”一语在作品中反复出现,成为人物性格的某种基调。这与彼列多诺夫事实上是个被迫害狂紧密相关。另外,若是说无知无识的阿Q尚不能认识到精神胜利法乃是实际失败的本质属性,因而他能够永远得意;那么彼列多诺夫则虽说也非常愚蠢,但毕竟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对世界和社会有着比阿Q更好的认知能力,能够意识到或曰认识到夹在精神胜利之间的乃是原先的失败和其后的失败,所以他总是悲戚与愁容。

第二,在对待两性关系方面,两者虽都喜欢在幻想中求得满足,但阿Q却是永远在幻想中,而彼列多诺夫不独在幻想中,而且也能在实际中满足。如他曾在妓院寻欢作乐。更主要的,他对异性又不完全是为了肉欲的满足,还带有以此为纽带使自己的社会地位得到提升的人生策略。他曾向柳德米拉坦承:“我随便娶什么人都可以,——我需要一个靠山。”*[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42页。瓦尔瓦拉是个瘦女人,并不符合他的审美情趣,与她联姻完全是为了升迁。另外,他还需要丰厚的陪嫁,没有陪嫁的他也不要。其实他是将女人视为“货物”*[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53页。。女人要同时满足他的肉欲、升官、发财三种愿望。阿Q由于自己的出身、地位、文化水准,显然不会在两性关系上寄予如此丰沛的含量,顶多是与传宗接代的原始目的相链接。底层的阿Q并无借与异性之关系升官发财的想象,这也正是其质朴所在。

第三,彼列多诺夫对于上层始终如一地崇奉,从无半点反抗意绪。与彼列多诺夫一贯地、始终地、彻头彻尾的等级崇拜不同,阿Q有时对上层尚有不敬乃至反叛情绪:如他对未庄人都很尊敬的赵太爷、钱太爷之流并不表格外的崇奉。这或许是他在革命之际投身“革命”的基因之一。

第四,两者都崇尚暴力,但阿Q最终成为暴力的承受者,而彼列多诺夫则成为暴力的实施者,后来还成为统治者,能够在更广阔的时空中实施更为酷烈和残忍的暴力。这是两人的最大区别。根本原因还在于彼列多诺夫虽属中层,但内心世界全然是上层统治者的非人思想,是全心全意维护反动的政治制度的;而阿Q是一个最底层的人物,当时的社会及革命,并未给与他成为施暴者的机会,反而成为施暴的对象。

第五,两者虽然都有卑怯的品性,然而彼列多诺夫是个“卑劣的小鬼”,而阿Q则是“卑怯的‘末人’”。

彼列多诺夫虽说是从别里科夫脱胎,但要比前者坏得多。品质恶劣,在课堂上时而讲下流趣事,时而戏弄学生,诽谤他人。胡乱判卷,好坏颠倒。热衷于对学生实行体罚,甚至唆使家长鞭打孩子。愚蠢,粗暴,不公正,学生们都憎恨和鄙视他。幸灾乐祸,行为苟且,自己家中的葡萄还要偷吃,然后嫁祸女仆,罚其工钱。胆小如鼠,一有危险,就躲在他人的身后。彼列多诺夫搬家之前故意将居室的墙壁弄脏,搞种种破坏,对女房东进行恶作剧。犯有多种恶行,却无任何羞耻之心。最后居然赤裸裸地纵火杀人。“彼列多诺夫对周围的人与事充满敌意与侵略性,他除了拥有别里科夫一系列的缺陷以外, 在他的身上根本就找不到作为一个‘ 人’ 应该具备的优点。”*李宜兰:《两个不同文学世纪的人性拷问——索洛古勃的〈卑劣的小鬼〉与契诃夫的〈套中人〉之比较》,《中国俄语教学》2006年第2期。

作家曾对彼列多诺夫的性格本质作过深刻的阐释:

……彼列多诺夫走在不洁净的和绵软无力的土地上,受着朦胧的恐惧的折磨,——在神圣中找不到慰藉,在人世间找不到欢乐,——因为他现在也跟任何时候一样,用那双死人般的眼睛观看世界,像一个在痛苦的孤独中熬煎的恶魔一样,惊惧而悲伤。

他的感情麻木了,他的头脑成了腐蚀和扼杀一切生机的机器。凡是到达他的头脑里的一切,都变成了邪恶和污秽。他在事物中所看到的是不可救药并且因此而高兴。当他经过一根挺拔而整洁的柱子时,他想要使它变得弯弯曲曲和肮脏不堪。每逢有什么东西在他面前被弄脏的时候,他都高兴得笑起来。他鄙视整洁的学生,迫害他们。他把他们叫做臭美的人。他对邋遢者更能理解。他没有心爱的物品,同样也没有心爱的人,——因此大自然只能从一个方面对他的感觉起作用,只能扭曲他的感觉。……

……要是在他现在正要去的地方也能使坏就好了,否则他就得不到这种慰藉。*[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90-91页。

此处彼列多诺夫的恶魔本质得到充分的概括与解说,揭示出在恶的环境(不洁净的和绵软无力的土地)这一产床所诞生的恶魔的破坏力,它所能造成的恐怖与暴力对真善美的毁灭的必然性。严酷的统治可以使得人们始终处于疯狂的恐惧之中,极端的恐惧又可引发疯狂的暴力。“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暴政,时常还不能餍足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欲望。”*鲁迅:《热风·随感录六十五 暴君的臣民》,《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66页。这样的人一旦掌握大权就是民族的灾难。而这样的人在专制体制下却很容易窃取权力,彼列多诺夫后来在《创造的传奇》中果然当上了副省长。专制制度与“彼列多诺夫精神”乃是臭臭相投,恶恶相吸。彼列多诺夫虽也有卑怯的性格质素,但却几乎失去了人性中的全部真美善,所以,他不是人,而是鬼;他不单是卑怯的,更是卑劣的。作品中的小鬼形象可谓彼列多诺夫的象喻。它是他性格的具象,是他内心深处潜藏着的全部的恶的体现者,是他思想与行为的最后操纵者。“卑劣的小鬼”就是彼列多诺夫。

阿Q身上虽然缺点多多,尽管从总体上而言,他是一个否定性人物,但仍不乏值得肯定的某些性格特质。例如,他不会干出嫁祸于人的事,亦不执意欺骗他人,更不颠倒是非。他攀附大人物,他也仇视大人物,并不甘心做他们的鹰犬。他对饮食男女并无变态的追求,仅仅是为了满足人的基本生存需要。他的性格虽亦有恶的质素,但他并未成为现实生活中的恶人,只不过是一个缺点多多的不幸者和弱者。鲁迅在《寄<戏>周刊编者信》中写道:“阿Q该是三十岁左右,样子平平常常,有农民式的质朴,愚蠢,但也很沾了些游手之徒的狡猾。……不过没有流氓样,也不像瘪三样。”*舒汉编:《鲁迅生平自述辑要》,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33页。在致刘岘的信中再次强调:“阿Q的像,在我的心目中流氓气还要少一点。”*舒汉编:《鲁迅生平自述辑要》,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33页。所以,阿Q绝非彼列多诺夫那样的魔鬼,而是个人,只不过是未庄的最底层的人,是个“末人”。诚然,所谓“末人”并非就是社会最底层的人的代名词。“末人”这一语词出于尼采的《察拉图斯忒拉如是说》的序言,鲁迅曾将其译出,刊于1920年9月1日《新潮》月刊第2卷第5号,并写有译者附记。其中写道:“聪明和高傲是超人;愚昧和高傲便是群众。”*鲁迅:《〈察拉图斯忒拉的序言〉译者附记》,王世家、止庵编:《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60页。既然“聪明和高傲”是超人,那么从作品“超人”与“末人”相对立的人物关系设计来看,“愚昧和高傲是群众”中的“群众”即可视为“末人”。此外,鲁迅还多次谈及“末人”。《由聋而哑》批评当时文界不能拿出厚重之作提供给青年读者,“用秕谷来养育青年,是决不会壮大的,将来的成就,且要更渺小,那模样,可看尼采所描写的‘末人’”*鲁迅:《准风月谈·由聋而哑》,《鲁迅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278页。。同文中又说:“他们(按:指或有意或无意为当局的愚民统治效力的文人)要掩住青年的耳朵,使之由聋而哑,枯涸渺小,成为‘末人’。”*鲁迅:《准风月谈·由聋而哑》,《鲁迅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278页。在评说狂飙社时,鲁迅这样写道:“尼采教人们准备着‘超人’的出现,倘不出现,那准备便是空虚。但尼采却自有其下场之法的:发狂和死。否则,就不免安于空虚,或者反抗这空虚,即使在孤独中毫无‘末人’的希求温暖之心,也不过蔑视一切权威,收缩而为虚无主义者(Nihilist)。”*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254页。此处主要是说狂飙社与尼采哲学以及虚无主义之关系,但也透露出“末人”尚有“希求温暖之心”的信息。鲁迅的这些评说基本上是与尼采在《察拉图斯忒拉的序言》中对“末人”的描写相符的:被人欺凌,可怜渺小,无论白昼抑或晚上都在“寻一点他的小高兴”,并自以为“发见了幸福”*[德]尼采著,鲁迅译:《察拉图斯忒拉的序言》,王世家、止庵编:《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53页。。我以为这“寻一点小高兴”并自以为“幸福”就与精神胜利法相通。综上可知,所谓“末人”乃是与“超人”对立而存在的,浑浑噩噩,愚昧而又高傲(这同样是精神胜利),平庸畏葸,枯涸渺小,受尽欺凌,但又心有不甘,试图以变态的方式保持自己精神愉悦的人。阿Q即是这样一个“卑怯的‘末人’”,其性格本质是“卑怯”而非“卑劣”。

三、“迫害狂”与“被迫害狂”——彼列多诺夫与“狂人”

此处有必要首先对“迫害狂”这一概念略作辨析。“迫害狂”又称“迫害妄想”,它是“精神错乱的症状之一。患者在因失败或挫折而产生的不愉快的感情压抑下,常以想象性的意念认为别人在整他”*宋书文、孙汝亭、任平安主编:《心理学辞典》,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59页。。所以,所谓“迫害狂”其实是“被迫害狂”,是个受动者。鲁迅《狂人日记》中的“狂人”正是如此。彼列多诺夫这个人物自然也有被迫害的一面,但实际上还有迫害他人的一面,他既是个受动者,又是个主动者。我将其“受动”的那一面作为“被迫害狂”、“主动”那一面作为“迫害狂”进行双相分析——诚然,如是为之恐怕与心理学固有概念不符。这只不过为了论析的方便。

罗素认为,极端的迫害狂乃是一种公认的神经病。有些人总是想象别人要杀他们,监禁他们,或对他们施以某种严重的迫害。*[英]伯特兰·罗素:《快乐生活》,北京:现代出版社,2010年。彼列多诺夫正是如此。他看见瓦尔瓦拉切面包的刀,都会感到恐惧:

……要是突然捅一刀,那可怎么办!他大叫一声:

“瓦尔瓦拉,把刀放下!”*[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53页。

他认为瓦尔瓦拉按着烹饪书做饭则是要用巫术害他;还担心她用毒花冒充茶叶来毒死他。而瓦尔瓦拉却是与他关系最密切的人——他的同居女友,后来还成为他的正式妻子。至于其他人,他更觉得都在与他为敌,凶险莫测。例如与他过从甚密的沃洛京也是要将他毒死,好将瓦尔瓦拉抢走与她结婚,取代他当学监。为了不让沃洛京偷梁换柱,他甚至在自己全身画满了记号,还要剪一个特殊的西班牙发型。熟人威尔申娜在他眼中也变成了一个女巫,一个不祥之物,会给他下毒。所以,他到别人家不敢喝茶。走在街上,他会觉得壕沟和荒草里也许藏着什么人会突然蹿出来用刀子将他捅死。“过度反应会使你在任何潜在的恐惧情形中,以任何代价排斥恐惧。”*[美]安东尼·冈恩著,梁婷译:《与恐惧共舞》,西安:西安出版社,2011年,第9页。为了防备被杀,他把刀叉和一切带尖的东西都藏了起来,还在房子周围和主要房间放置捕兽夹子。

然而,他感到自己所受的更经常性的迫害是被告发。例如,被人告发为持不同政见者(所以他一直企图找到一个靠山,好向政府“证明他思想端正”)。他觉得壁纸的后面就藏有暗探。小鬼不仅时时在戏弄他,而且是他的监视者和告密者。家中的猫也有可能跑到宪兵队长家里去告密。纸牌上的人像也都在偷瞧他,准备告密,为此他用剪刀将他们的眼睛全部戳瞎。人们举办化妆舞会,也是要揭发他(秘密告发他的信件确实也有如雪片飞向区教育局督学)。走在街上,他会发现有暗探在盯梢,或者有一个人在房子附近监视他。

他看见什么人了?告密者。这些告密者躲在所有的物体的后面,窃窃私语,嘻嘻地笑着。敌人向彼列多诺夫派出一支庞大的告密者的队伍。彼列多诺夫有时竭力想要尽快地发现他们。可是他们总是能够及时地跑掉,——仿佛是钻进地里去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91页。

被迫害狂往往以为所有人每时每刻都在设法伤害他。此种被迫害的恐惧感裹挟着彼列多诺夫,掌控着他。他觉得周围笼罩着不详的烟雾。回到家里,他又觉察有一个人从他的家中刚刚逃走,而这个人一定是他的敌人。

彼列多诺夫走得很慢。阴晦的天气增加了他的苦闷。他的脸近几天来露出更加麻木的表情。他的目光或是盯着远处,或是奇怪地左顾右盼。好像是他经常不断地仔细盯着某个物体。这些物体在他的眼睛里一分为二了,形象模糊了,变成五颜六色了。*[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91页。

“过度反应常使人感觉被无尽的恐惧感包围而显得格外无助。”*[美]安东尼·冈恩著,梁婷译:《与恐惧共舞》,西安:西安出版社,2011年,第9页。彼列多诺夫觉得所有的人都在嫉妒他,嘲笑他,恐吓他,给他使坏,甚至傻瓜和扑克牌上的人物亦如是。整个城市处处有他的敌人。大自然对他也怀有敌意,树叶的飘落也使他惊恐莫名。人与动物都与他为敌:“狗在嘲笑他,人也在朝着他狂吠。”猫甚至变成一个红头发的大胡子巨人恐吓他。人群中的扫帚,他也觉得是小鬼。“一切都怀着敌意地看着他,一切都显示出可怕的不祥预兆。”*[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37页。他的脸甚至变成了惊恐的面具。

心中的恐慌可谓每时每刻俱在。在惊恐的高压下,使得其产生种种幻觉业已成为常态——不独外在世界一分为二,他本人亦如此:从他身上分裂出来一个小鬼,正如同陀思妥耶夫斯基《两重人格》的主人公高略德金身上分裂出来一个小高略德金一样:他们都发了疯。

鲁迅的“狂人”同样是个被迫害狂。在他看来,周围的人无不想害他。赵贵翁的奇怪的眼色,他家的狗,面相很凶却张着嘴对他笑的路人,睁着怪眼睛的小孩子,佃户和自己的大哥,无不如此。他们都想吃人,“他们的牙齿,全是白厉厉的排着,这就是吃人的家伙”*鲁迅:《狂人日记》,《呐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3页。。“我也是人,他们想要吃我了!”*鲁迅:《狂人日记》,《呐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4页。给他看病的何先生是刽子手扮的,“无非借了看脉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这功劳,也分一片肉吃”*鲁迅:《狂人日记》,《呐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4页。。大哥跟他讲吃人的道理时唇边抹着人油,心里满装着吃人的意思。动物也是吃人者,或吃人者的帮凶:多看了他几眼的赵家的狗固然是同谋,即便是陈老五送来的一碗蒸鱼,亦无二致:“这鱼的眼睛,白而且硬,张着嘴,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样。”*鲁迅:《狂人日记》,《呐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4页。吃人者本也同动物相通,他们有着“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鲁迅:《狂人日记》,《呐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6页。。“狂人”的周遭,完全是一个吃人的世界。彼列多诺夫被一个巡警吓得感觉“马路陡得竖立起来了”;“狂人”则由于被吃的恐惧感觉“横梁和椽子都在头上发抖”*鲁迅:《狂人日记》,《呐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10页。。外在世界在被迫害狂那里已经完全成为荒诞与怪异。

与“狂人”不同的是,彼列多诺夫既是一个被迫害狂,同时又是一个迫害狂。“狂人”虽然也自省到自己“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鲁迅:《狂人日记》,《呐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11页。,也是一个吃人者,但毕竟属于“无意之中”;而彼列多诺夫则完全是有意为之,是一个积极主动乃至疯狂的告密者,是一个迫害狂。

罗素认为,被迫害狂为了保护自己免遭想象中的迫害,常使他们采取暴力行为。彼列多诺夫的暴力行为多表现为对更弱者的带有变态质素或曰疯狂相的欺凌。

他作为一个中学教师,却以折磨学生为最大乐趣。

彼列多诺夫很喜欢看孩子哭泣,——尤其喜欢看他们一边哭泣一边向他认错。符拉加狼狈不堪,眼里含着泪水,怯生生地强做认错的笑容——这一切让彼列多诺夫十分开心。*[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69页。

他还喜欢戏弄学生,故意将小男孩称为“乔装的小姑娘”*[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73页。,并且乐此不疲。他主张将貌似女生的男孩送进妓院。他到萨沙的监护人家告恶状,挑唆监护人拿树条子抽孩子,甚至毛遂自荐,要亲自执鞭。每天他至少访问一个学生的住处,在那里表现得像一个长官,发出种种训斥、命令、威胁,只要家长把学生痛打一顿,他便感到了满足。在他看来,学生不是人,“只不过是机器而已”*[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20页。。

他还虐待动物,以此开心取乐。滥施淫威,及至植物,要把城市里的野草全部拔除——它们长得“不成体统”*[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24页。。他恐惧别人告他的密,然而告密乃是他最重要的生活内容。他几乎每天都给宪兵队长写告密信,检举自己的“敌人”——妨碍自己升迁者,希望把他们都流放到西伯利亚去。他并非虔诚的基督徒,却标榜自己信奉上帝,举报校长不信奉上帝,甚至连自己的女友也不放过。不仅告发活着的人,连纸牌上的皇后也在内,甚至用铅笔刀将纸牌上的人形逐个地挖掉其头颅。他告发小鬼和绵羊,说绵羊是个冒名顶替者;告发有人滥砍森林,夸大其词地说其砍光了全部白桦树。他向贵族首席代表威里加举报男教师都是虚无主义者,女教师都不信奉上帝,在教堂里擤鼻涕。路上遇见宪兵队长,就告密一位女教师是社会主义者。告发学生家长不单是社会主义者,而且信奉猴子(进化论)。他相信魔法,喜念咒语,让别人不得好死,自己平平安安。他因人们惧怕他而感到很得意。

倘若说彼列多诺夫生活在一个告密者的世界,那么狂人则生活在一个吃人者的世界。在前者那里,人们既是被告又是原告,他们互相告密;在后者那里,人们既是被吃者又是吃人者,一伙里面也会自吃。“告密”与“吃人”是两部作品的关键词,也是两个对应的意象,它们包孕着甚为深刻的文化内容:专制制度使得人们异化为非人,其主要特征即是人的互相戕害和吞噬,并且极具普遍性,几乎无一人能够逃脱此种宿命。“吃人”与“告密”完全可以视为两位作家对于本民族的历史与现状的裁判。

在《狂人日记》中也有迫害狂,但不是主人公,主人公是一位因反对吃人而被迫害发狂的反封建战士;迫害狂是他周遭的全部吃人者。在《卑劣的小鬼》中,主人公与环境沆瀣一气;在《狂人日记》中,主人公与环境严重对立(虽说最后他也终被环境所吞吃,成为吃人者的“候补”,这也恰恰表明吃人社会正是一个“疏而不漏”的“法网恢恢”;但作品的主干部分主人公的基调不容否认)。

然而,此种人物与环境关系之不同,只是一种表象;在深层,两作品却有着相似的立意:救救孩子。

沙皇专制统治为保证自己的统治长治久安,绵延万代,自然要将愚民政策贯彻于孩童之中,要从民族血脉的延续中彻底根除一切反抗基因。作品以一个恶魔教师作为民族性格的典型,其实即有这样的意蕴。“长官最担心的就是老师教孩子们造反。”*[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55-56页。所以,彼列多诺夫要对老师和孩子们同时监视和告密。《卑劣的小鬼》用很长篇幅书写女性化的少年萨沙的遭际。初看起来,与作品的主线似乎有所游离。其实这一人物形象的意义在于昭示索洛古勃的希望之所在,他将希望寄托在孩子们的身上,他要救救孩子。他曾这样写道:“但在我们这个世界,/最伟大的奇迹、最神圣的愉悦,/是孩子们那天真无邪的笑脸。”*转引自张冰:《“一块穿常礼服的砖”——索洛古勃》,《俄罗斯文艺》1997年第3期。索洛古勃许多作品赞美孩子,此作亦如是:“唯有孩子们永远不知疲倦,心里装着人世间的一切欢乐,生机勃勃,奔跑着,嬉戏着,”突然话锋一转:“——但是,因循守旧的阴影也已落到他们身上,一种没有形体的看不见的怪物在他们的身后已经生根,有时用充满威胁的眼睛窥视着他们突然变得呆滞的面孔。”*[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90页。这个“没有形体的看不见的怪物”乃是沙皇专制统治的一切思想与文化,其实就是那变化多端、时隐时现的“小鬼”之精灵,亦是其“同貌人”彼列多诺夫之肉身。他替专制制度掌控着孩子们,这与其对进化论学说的抵制亦正相一致。纯真的美少年萨沙及一举一动都显示出自信和独立不倚的精神的检察长的儿子,都受着彼列多诺夫之流乃至自己的父亲的摧残。“有些学生天性卑劣,跟他(按:彼列多诺夫)一唱一和,对他深表同情。”*[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77页。彼列多诺夫精神可谓薪火相传了。作家对沙皇专制的此种治绩更是无比悲哀与愤怒。

《狂人日记》“救救孩子”的主题更是异常鲜明。“易子而食”是何等的可怕。更可怕的是小孩子也睁着怪眼睛想要吃人,而这完全是他们娘老子教的。“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鲁迅:《狂人日记》,《呐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11页。以疑问句道出否定的意绪:在到处吃人而且人们互吃的情况下,在吃人作为一种民族传统乃至集体无意识的情况下,孩子既不能逃脱被吃的厄运,又不能幸免吃人的恶行。所以,“狂人”大呼“救救孩子”。

“救救孩子”正是两位作家内心的共同焦灼。强烈而持续的焦灼感,在鲁迅那里发酵成为一位清醒的先知(他应是最早发现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的历史文本的字缝里其实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的发狂的呐喊;而在索洛古勃那里则是演变成为对于戕害屠戮孩子的发狂的恶魔的批判。

四、民族典型性格的塑造与民族生存环境的批判

写至此处,有必要对彼列多诺夫与小鬼的关系进行进一步辨析。

毫无疑义,彼列多诺夫有着两重人格,被迫害狂与迫害狂聚于一身。作品中的小鬼形象既是彼列多诺夫的对立物,使他惊恐莫名,又是他性格的另一面的彰显。关于“小鬼”,刁绍华先生作过这样的解说:

原文是недотыкомка,这本是索洛古勃所熟悉的诺夫哥罗德地区的方言,意为:“爱抱屈的人”、“小性子的人”、“经不起说笑的人”,“碰不得的人”,但此处却指抓不着、触不到的鬼怪。索洛古勃曾经以此为题写过一首诗,其特征与小说中所描写的相似:逐之不走,打之不去,驱邪咒语不灵。译者没有找到相应的汉语词汇,姑且与小说标题相呼应,译作“小鬼”。*刁绍华:《撒旦的蜕变——译者前言》,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4页。

此处“爱抱屈的人”、“小性子的人”等倒也符合彼列多诺夫的性格表征。小说标题为“Мелкий бес”,亦正应译为“小鬼”。但译者译为“卑劣的小鬼”,意在更为准确地传达这个小鬼(亦即彼列多诺夫)的性格本质乃是“卑劣”(关于此,我已在《鲁迅论索洛古勃》一文中作过较详解说,此处从略)。我们还是来看看作品对小鬼这一形象的具体描写。

小鬼在第十二章首次出现。那是在彼列多诺夫乔迁之际,为了向人们显示自己是个虔诚的教徒(或者说掩饰自己并非基督徒),正在举行祈祷仪式。

然而,一个意外的情况却使他惊慌失措。不知从何处跑来一个没有固定形体的小畜生——灰色的、行动敏捷的小鬼。只见它笑嘻嘻,哆哆嗦嗦,围着彼列多诺夫转来转去。他向它伸出一只手,它就迅速地溜掉了,跑到门外去了,或者钻到柜橱底下去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它又出现了,哆哆嗦嗦,逗弄人——灰色的,形象模糊,动作敏捷。*[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26-127页。

此处的小鬼的特征,还基本是недотыкомка,卑劣的本性尚未完全显现。到了第二十二章,小鬼就作为彼列多诺夫的客体而存在了,它时隐时现,“嘲弄彼列多诺夫,纠缠不休地折磨他”*[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22页。。以后,它每一次出现都要戏弄彼列多诺夫。其形象则是浑身很脏,撒满尘土,甚至躲在神父的袈裟里,其实这也是彼列多诺夫的精神形象。在第二十五章,小鬼有如魔法师,形体变化多端,监视彼列多诺夫,欺骗他、讥笑他,把彼列多诺夫折磨得疲惫不堪,给他造成恐怖甚至毁灭。它藏在桌子底下发出刺耳的尖叫,彼列多诺夫无法忍受,用斧头将桌子劈碎,小鬼却安然无恙,偷偷溜走。这是彼列多诺夫的自我折磨、自我分裂。到了第二十七章,小鬼业已“浑身血迹斑斑,时而如同一团熊熊的烈焰”*[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83页。,预示着彼列多诺夫以后的杀人与纵火。彼列多诺夫与小鬼终于合一。小鬼其实本就是彼列多诺夫的心中之物,或曰“同貌人”——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大小高略德金一样。

小鬼显然有着强烈的象征意义。他的种种恶性与恶行,无不是彼列多诺夫的镜像。彼列多诺夫对它的惧怕,是他对自己内心世界最黑暗的另一面的惧怕(他早年也曾是一个觉醒者)的表征,是他作为被迫害狂对周遭的环境的惧怕的折射;最后,他事实上与它亲和,按着它的恶性与恶行完成自己的罪恶,成为一个迫害狂的典型。所以,简单地只将小鬼视为彼列多诺夫的象征,是不够全面的,它同时也是沙皇统治下俄罗斯社会的象征。

小鬼无孔不入地对于彼列多诺夫的监视、戏弄与纠缠,与沙皇专制政体对其治下的人民的残酷统治是一种同质同构的关系。

小鬼“忽而变成破布、带子、树枝、旗帜、乌云、小狗、马路上的尘埃,无处不在,处处跟踪彼列多诺夫”*[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58页。;沙皇以其各种各类的鹰犬和爪牙,以其形形色色的方式和方法,对全体国民实行着高压。“每个城市里都有秘密的宪兵士官。”*[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48页。“监视”是沙皇统治的常态,是小鬼的天职,也是使被监视者也都成为监视者(告密者)的强有力的异化手段。

在彼列多诺夫居住的外省小城,几乎人人都被监视,而人人又都可能成为告密者。“人人都是出卖者。”*[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57页。彼列多诺夫对沃洛京曾这样说道:“我们的城市现在就是这样,一有点儿事,马上就有人告密。”*[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55页。沙皇的思想文化统治极为严酷。乔迁之后,彼列多诺夫逐一检查各个房间,看看是否有什么不妥之处,会给人留下告密的口实:“好像是一切都很好:看不见有禁书,点着神灯,墙上最尊贵的地方挂着沙皇的肖像。”*[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05页。思想控制,宗教麻木,极权专制,这就是当时沙皇统治人民的三位一体。一切专制统治者都深知人民的普遍不满,担心此种不满会导致反抗,必须要将不满意绪扼杀于萌芽之中。所以,掌握社会动态成为他们的日常功课,因而需要大量的告密者——需要使全体人民都成为告密者。于是,俄罗斯成为一个告密者遍于国中的国度。

所谓“彼列多诺夫精神”(“卑劣的小鬼”乃是其等价物)之所以酿就和养成,根本原因乃在于俄国专制社会这块“沃土”。

那么,恶魔彼列多诺夫身上是否有亮点呢?有之,他并非就是一个天然的恶魔。作品尽管未对此施以浓墨重彩的描写,但还是予以惜墨如金般的提示。

彼列多诺夫也曾经寻求过真理,甚至是痛苦地寻求,希望能在黑暗世界中寻找一线光明。他甚至认为教堂里的仪式和神秘活动像是凶恶的妖术,旨在愚弄平民百姓。如此清醒的认识,在专制体制下,必然会使他受到迫害。在迫害下,他不独终未找到真理,并且迷失了方向,居然“开始认为自己是个秘密的罪犯。他想象,他早年在当大学生的年月里就处在警察的监视之下。因此,现在也还在监视他。这既让他毛骨悚然,又使他妄自尊大”*[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60页。。在他已经混淆现实与想象的状态下,大学生时代即被监视或许真有其事。监视必然会有,起于何时并不重要。监视使他成为被迫害狂,又成为迫害狂,最后走上了毁灭之途,使得他远离了真理和美善,使得他“宁肯闻施过厩肥的田地的气味,也不愿意闻香水味”*[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78页。,成为现实生活中的逐臭者和制臭者。

彼列多诺夫的蜕变,也正昭示出“彼列多诺夫精神”形成的原因。

在沙皇专制的暴虐统治下,整个俄国的社会风习便是野蛮而残酷的。小城的检察长阿维诺维茨基动辄用流放西伯利亚和罚苦役威胁人们,他赞美死刑,希望早晨在城市的广场上都能看见几具尸体。这充分反映了专制政权的嗜血性。市侩习气统治着一切人们。统治者所掌控的全部思想、文化和教育,以压抑、摧残人们的心灵使其更便于统治为要旨。整个社会成为毁灭真善美的泥潭。平民知识分子担任国家公职,遭到了贵族的强烈反对,认为这会搅乱国家的安宁。他们在此种高压下也普遍丧失了理想和追求,日益沉沦,乃至从知识分子队伍中异化出去,成为专制制度的走卒,以此作为飞黄腾达的坦途。彼列多诺夫即是这沉沦大军的一员,只不过更具主动性、自觉性乃至疯狂性。

任何一个专制政体都必然要有森严的等级制度,这样才更能显现金字塔顶的帝王的无上权威,也才能够实行专制统治。阿维诺维茨基认为“等级制度是最明智的社会结构”,而沙俄国民教育部大臣杰利亚诺夫1887年也确曾发布了中学不准招收所谓“下等人”子女入学的通报。这样,“有贵贱,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一级一级的制驭着,不能动弹,也不想动弹了”*鲁迅:《坟·灯下漫笔》,《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215页。。

在森严的等级制度的制驭下,事实上整个城市的居民构成了“卑怯”的一群甚或“卑劣”的一群:“我们这个城市通常总是粗野地对待弱者,如今对待彼列多诺夫也是这样,当着他的面便粗鲁地谈论他上当受骗的事。”*[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62页。彼列多诺夫固然经常凌虐比他更弱的弱者——主要是学生;但这个面目可憎的人物,这个在现实生活中经常处于失败状态下的“弱者”(他在小说中始终未能当上梦寐以求的学监,且经常被他人告密)——也经常遭遇别人的戏弄。人们甚至认为戏弄彼列多诺夫是一件愉快的事,连他的妻子瓦尔瓦拉也戏弄他,密友沃洛京亦如是,少女柳德米拉也故意奚落他,恐吓他。人们有时相互戏弄(当然是在社会地位大体相等的人们之间),有如他们相互告密,林务官夫人欺骗瓦尔瓦拉用荨麻擦拭身体可以增肥(彼列多诺夫喜欢丰满女人),结果瓦尔瓦拉备尝痛苦。彼列多诺夫与瓦尔瓦拉相互认为彼此的衣袋里藏着小鬼,其实乃是彼此的心灵里都藏有这个小鬼。瓦尔瓦拉说“丈夫和妻子——是一个撒旦”*[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321页。,倒是一种很合理的自我认知和评判。这个城市乃至整个俄国都藏有“卑劣的小鬼”。

正是在此种相互戏弄(这是凌虐之一种),互相告密,并以等级制的顺序一层一层的欺凌的情况下,整个城市变成了活死人的世界。县地方自治局主席基里洛夫眼睛如死人一般黯淡无光,一个精明强干而又忙忙碌碌的鬼魂取代了他活的灵魂。商人季什科夫让人“觉得这不是一个活人,以为他已经死了,或者从来都不曾活着”*[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90页。。几乎人人如此。

在作家看来,整个俄罗斯被死亡所笼罩:

噢,死亡般的悲伤笼罩着田野和村庄,笼罩着祖国辽阔的大地!*[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47页。

有人说:“这部蕴含了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创作精神的作品建立起索洛古勃自己心中的一个形象——沉闷的、不灵活的俄罗斯形象。”*张纪:《穿梭于传统与现代之间——浅析费·索洛古勃的〈卑劣的小鬼〉》,《南京师大文学院学报》2006年第3期。岂止是沉闷的、不灵活的俄罗斯,而且是苦难的、濒死的俄罗斯,是必将爆发革命的俄罗斯。

上述种种,是彼列多诺夫诞生的典型环境,它使得“彼列多诺夫精神”的养成成为一种历史的必然。

我觉得有必要分析一下沃洛京这个人物。在作品的人物关系中,沃洛京本是作为彼列多诺夫的对立物而存在的知识分子。作品多次以绵羊的形象对其明喻或暗喻,两者甚至可以互相转化,他不独梦见自己是绵羊,而且会发出绵羊的叫声。若是说彼列多诺夫是个蜕变的撒旦,沃洛京则是作为“替罪羊”的供物。按照常理,作家可能会更多地表现其绵羊般的善良与懦弱,然而事实上他同彼列多诺夫一样欺凌弱小,如折磨动物,对他人恶作剧。在两性关系和婚姻方面,他既要肉欲享乐,又看重陪嫁。诅咒不肯答应他求婚的娜杰日达,让她摊上一个酒鬼丈夫,沦为乞丐。自己得不到的,就让其毁灭。甚至挑唆求婚不成的切列普宁到未答应他的威尔申娜家的大门上涂焦油。为开心取乐,在化妆舞会上他居然用暴力对待扮演艺妓的少年。这都显示出一种无政府的暴力情绪。牛奶减产,但他的享受不能减。他有时故作谦虚,有时又萌生偷窃之念。虚荣心极重,带上圆帽徽,借此获得庄稼人的尊敬。绝不肯承认自己是个穷人,但又锱铢必较,蹭喝咖啡。他为自己过着下等人的生活而抱怨自己的母亲。他的美梦甚至要超越彼列多诺夫:坐在黄金宝座上。他没有真诚的信仰,对教堂取实用主义的态度。他也有着明显的精神胜利倾向:他为劝诫贵族代表在圣像面前脱帽而觉得自己是个英雄。其举止作为很有对彼列多诺夫的效颦之处。如他与彼列多诺夫一起藏书,就出尽了洋相。彼列多诺夫要把女房东的壁纸故意弄脏,沃洛京是主力队员,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对人间的认知是:“人没有羞耻,也没有良心。”*[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61页。作家有时在行文中直接指称彼列多诺夫与沃洛京为“两个醉醺醺的肮脏的小人”*[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59页。。他业已不是替罪羊了,他本身即是一个罪者!这个形象事实上是彼列多诺夫的映照与补充。一个本应作为肯定性的人物形象,却更多地呈现出否定性质素,看来索洛古勃确实“直接把上帝同最初就敌对于人类天性的魔鬼视为同一”*戴卓梦:《索洛古勃与西方存在主义作家之比较》,《外语学刊》2012年第1期。,从而折射出专制社会的无与伦比的毁灭性力量,更为深广地显现出“彼列多诺夫精神”形成的必然性与普遍性。

“彼列多诺夫精神”确实有着普遍性。“他瞎了双眼,渺小而可怜,跟我们中间的许多人一样。”*[俄]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32页。索洛古勃认为这部小说的价值在于“把偶然升华到了必然”*刁绍华:《撒旦的蜕变——译者前言》,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4页。。他是明确地以彼列多诺夫为典型给俄罗斯民族性格(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民族性格的一个重要方面)画像。

雅克·拉康“鼓励人们接受自己的分裂本性(divided nature)”*[美]伊利·扎利茨基著,季广茂译:《灵魂的秘密:精神分析的社会史与文化史》,北京:金城出版社,2013年,第254页。,即是说人的性格分裂是有普遍性的,只不过程度不同而已。阿Q的性格分裂也是比较突出的:现实失败与精神胜利,自高自大与自卑自贱,维护传统与满足欲望,顺从暴力与张扬暴力,反对革命与参与革命……这些悖论在他那里纠结。他有时竟然一分为二,这表现在极为精彩的自打嘴巴那一幕。赌赢的钱被抢之后,他总是闷闷不乐,甚至用被“儿子”或“虫豸”抢去也扭转不了失败的痛苦。最后他用自打嘴巴来解决问题,“打完之后,便心平气和起来,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别一个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鲁迅:《阿Q正传》,《呐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73页。。他堪称我们民族劣根性之典型。他就是鲁迅心中的“鬼”(民族影像)——卑怯的小鬼。这个典型的诞生自然离不开未庄这个典型环境。

在未庄,尊卑界限异常分明。未庄有许多老例,如只有赵太爷、钱太爷、秀才大爷上城算一件事,人们往往谈及,而阿Q者流进城是不值得道及的。连“忘八蛋”一语,普通的乡下人也从来不用,在他们看来,这是专给官府的阔人用的。人们对赵太爷一类所谓大人物充满了敬畏,甚而至于对自吹比赵太爷的儿子赵秀才还长三辈的阿Q“也肃然的有些起敬”。 然而,赵太爷是不准穷得只剩下一条万不可脱的裤子的阿Q也姓赵的,于是阿Q不单遭遇了赵太爷的一个嘴巴,还被地保训斥和罚款200文酒钱。人们知晓后不再尊敬阿Q,而是非议他即使真姓赵,也不该胡说。阿Q被打,一定是错在阿Q,“赵太爷是不会错的”*鲁迅:《阿Q正传》,《呐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74页。。其实此语不妨视为民族集体无意识中“帝王是不会错的”之衍化。在未庄还有另一老例:“看见略有些醒目的人物,是与其慢也宁敬的”*鲁迅:《阿Q正传》,《呐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87页。。所以在阿Q当了偷儿后,因为穿着有所改善,便对阿Q显出一种“疑而且敬”的姿态。当得知阿Q是在举人老爷家里帮忙时,更对他肃然起敬。但后来知晓这只不过是“过去时”,他们又觉得阿Q本不配在彼处帮忙,并因此感到快意。180度的大转弯,不独昭示出未庄的人们的无特操,更表明其对权势者的迷信与盲从、以统治者的思想为自己的思想这一令人痛苦的现实。当阿Q因调戏吴妈事被赵太爷重罚后,整个未庄“跟进”,酒店不肯赊账,管土谷祠的老头子有驱逐阿Q之意,更主要的是无人再来雇佣阿Q。他在未庄遭遇了全面封杀。

由于阿Q事实上在未庄更多的时候处于被欺凌的弱者地位,所以未庄人往往只拿阿Q当作玩笑的对象。他头上的癞疮疤尤为未庄的闲人们所取笑。特别是当他们都知道阿Q对于别人的取笑只能采取怒目主义而不能实施切实的反抗之后,取笑更加变本加厉。

但当阿Q中兴(当了偷儿)之后,整个未庄的态度大变。连赵太爷都极力避免与他结怨。阿Q“革命”后,他见到阿Q甚至“怯怯的迎着低声的”叫“老Q”。原来欺凌阿Q的赵白眼此时则称阿Q为“阿……Q哥”。土谷祠的老头子对他也格外的和气。这其间固然有革命到来之际所引发的政治的和阶级的态势变化的影响,但亦可见出未庄的一群(无论其穷富)都是以自己切身的物质利益为第一要义,而全无政治信仰的,或曰政治信仰是可以随时变迁的。人们普遍地无特操。

未庄同样喜欢血腥,对之敬畏,甚至又怕又喜。阿Q曾经给闲人们描述杀头的场景:

忽然扬起右手,照着伸长脖子听得出神的王胡的后颈窝上直劈下去道:

“嚓!”

王胡惊得一跳,同时电光石火似的赶快缩了头,而听的人又都悚然而且欣然了。从此王胡瘟头瘟脑的许多日,并且再不敢走进阿Q的身边;别的人也一样。*鲁迅:《阿Q正传》,《呐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88-89页。

“都悚然而且欣然”,这就是我们民族对暴力和杀戮的基本态度:害怕暴力,所以统治者往往对人们使用暴力;喜欢暴力,所以被统治者一旦掌权,也必然会对原来的统治者乃至普通的人们使用暴力。正所谓“奴隶们受惯了‘酷刑’的教育,他只知道对人应该用酷刑”*鲁迅《南腔北调集·偶成》,《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584页。。阿Q正因讲述杀头场景提高了自己在未庄的地位,真可谓一种嗜血的民族集体无意识的彰显。至于在阿Q临刑游街时,密如蚂蚁般的看客们的盛大狂欢,狂欢之后又不满足(枪毙没有杀头好看),更是崇暴和嗜血之极至。“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觫,他们就看了滑稽剧。”*鲁迅:《坟·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63页。阿Q因表现得不慷慨,给看客们提供的是滑稽剧。

“对一个没有民主概念的民族而言,其革命政权会走向独裁专制乃是必然的结果。”*[美]埃德蒙·威尔逊著,刘森尧译:《到芬兰车站》,桂林:广西师大出版社,2014年,第383页。在阿Q的革命畅想曲中,业已昭示出革命的暴力与恐怖,而这恰与独裁和专制互为因果。《卑劣的小鬼》尚未描写革命,但彼列多诺夫在后来的《创造的传奇》中,确确实实成为专制体制的副省长,也必然成为一个暴力的实施者。并且,在《创造的传奇》中,革命与反革命同样诉诸于暴力和恐怖*李春林:《索洛古勃:预言俄国革命的先知——以〈创造的传奇〉为中心》,《.文化学刊》,2014年第3期。。而在以后的十月革命及紧接着的所谓国内革命战争中,所发生的暴力和恐怖较《创造的传奇》所描写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独有斯大林的疯狂实践,且有托洛茨基的《为恐怖主义辩护》的理论支撑。*[美]埃德蒙·威尔逊著,刘森尧译:《到芬兰车站》,桂林:广西师大出版社,2014年,第383页。

在《阿Q正传》中,对小D的描写极为简约,但这个人物却起着类于沃洛京在《卑劣的小鬼》中的作用。鲁迅在《寄<戏>周刊编者信》中说:“他叫‘小同’,大起来,和阿Q一样。”*舒汉编:《鲁迅生平自述辑要》,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32页。小D也是一个穷小子,又瘦又乏,在阿Q眼里位置在王胡之下。在阿Q被剥夺了劳动权后,人们改用小D打工。阿Q认为小D抢了他的饭碗。于是两人之间进行了一场“龙虎斗”。不独两者在“战斗”中所采取的方式与姿态全然相同,甚至在这场打成平局的“战斗”结束之际的分手话语亦完全一致:阿Q说的是“记着罢,妈妈的……”;小D说的是“妈妈的,记着罢……”*鲁迅:《阿Q正传》,《呐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85页。。小D尚未长成,即已与阿Q相差无几了。其实所谓“记着罢,妈妈的……”也是将复仇留给未来,所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之意,亦是一种精神胜利(未庄具有精神胜利倾向的也不止小D;假洋鬼子编造自己如何与黎元洪商议革命亦是精神胜利,当然更包孕着以此作为革命功臣以便浑水摸鱼、实现自己的利益最大化的恶浊动机;那些在阿Q身上寻开心、赏鉴阿Q调戏小尼姑和旁观阿Q与小D龙虎斗的闲人们也都是在寻求精神满足和精神胜利)。两人的另一次交集则是在赵太爷家遭抢时因害怕而逃跑,其动态可谓亦步亦趋。在“革命”时两人又一次有了相同的表现:用一根筷子将辫子盘于头顶以示参与。但阿Q“革命”后认为第一个该死的就是小D,第一个被他驱使成为他的奴隶的也是小D,这不独是阿Q的对“革命”的全然隔膜,是一种无政府主义的暴力、破坏与反动,丰富了阿Q形象内涵,而且昭示出两人的关系设计很类似于彼列多诺夫与沃洛京之关系:杀人者与被杀者(在阿Q那里是想象中的)具有相似的性格内容,这恰恰进一步昭示出“彼列多诺夫精神”与“阿Q相”的普遍性。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不难发现,两位作家在塑造他们的典型性格时,都给予人物的生成环境以充分的描写,从民族性格的否定性出发,进而彻底否定了性格的生成环境,从而昭示出革命的必然性与暴烈性,尽管鲁迅写的是一场失败了的革命,索洛古勃是在以后的《创造的传奇》中更为全面地预言了革命。

五、现实主义与象征主义

在上述这些作品中,两位作家的创作方法既有相似之处,如《阿Q正传》与《卑劣的小鬼》在生活细节方面都运用了现实主义表现方法;又有不同:虽说后者运用了现实主义手法,但从其主导倾向来看,则是一部象征主义作品,许多人物形象主要是用象征主义方法塑造的。其中最为突出者是彼列多诺夫。我国著名研究白银时代俄罗斯文学专家周启超指出:“‘彼列顿诺夫(按:彼列多诺夫)的疯狂不是一种偶然性,而是普遍感染的流行病。这,也就是现代俄国的日常生活’。作家本人后来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正是这样点破了小说中心人物的象征意义。可见,彼列顿诺夫这个人物形象,不仅仅是由卑微而走向卑劣,品格每况愈下,形象愈来愈渺小的‘小人物’形象长链上的最后一环,他更体现着‘荒诞性’的精髓,他是由那个使人异化的国家制度所滋生出来的怪物,并且恰恰又是由低等官吏精神上闭塞畸形所蜕变出来的怪胎。”*周启超:《白银时代俄罗斯文学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87页。他还写道:索洛古勃“试图揭示在人的意识深层潜伏着的破坏本能、毁灭本能的可怕能量,而达到对现代人的人性本身被异化这一‘类本质’的透视。在这个层面上,‘彼列顿诺夫习气’就不仅是‘现代俄国日常生活本身’的象征,而且还是‘现代人在异化世界状态中精神蜕变人格丧失’的象征。”*周启超:《白银时代俄罗斯文学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87页。此处将彼列多诺夫的象征意义(人的和国家的)说得十分完整、透辟。作品中的其他人物亦大都如是。沃洛京这一人物自然亦非现实生活所实有,现实生活中的人是不可能行为举止与绵羊一模一样,屡屡发出羊的笑声和叫声的。之所以如此设计,即在于作家欲使他成为替罪羊的象征物。他与彼列多诺夫关系的设置,则是该隐与亚伯的骨肉相残的类似再现,象征着当时社会的亲情崩坏,普遍罪恶。萨沙的塑造有着另一层象征意义:作家将这个美少年刻意写成具有女性化的特征,因之不独使得美女柳德米拉对他情有独钟,对他施以种种诱惑,而且招来了恶鬼彼列多诺夫的罪恶的、变态的情欲,时刻欲对他施暴。索洛古勃本来是将孩子视为拯救俄罗斯民族希望之所在,孩子却受到来自男女两方面的威胁,或欲使之堕落,或欲使之受虐。若是说沃洛京的趋恶与被杀是善的毁灭,那么萨沙的命运则象征着美的毁灭的危险。这些象征主义人物及其关系的设计,大大增强了作品的批判力度。同时也使得我们有充分的根据认为《卑劣的小鬼》既有现实主义风致,但更是象征主义力作。它兼具两种品格,而以后者为要。

毋庸置疑,《阿Q正传》是一部经典的现实主义作品。但亦不乏象征主义质素。首先,不给阿Q一个明确的姓和名,其实即在昭示其普泛性。名字是个体之间相互区别的一个符号,刻意使得这一符号模糊化,也就是使之更具代表性,就可以使这个人物的主要特征更象征着民族性格的属性。其次,鲁迅一方面不给阿Q明确的姓名,另一方面又让他自我命为赵姓——中国的首姓,这不能不使人觉得阿Q的性格特点乃是国人首要性格特点,这就强化了批判的力度。再次,阿Q的命名又会使人体味到清代以来中国民众的屈辱形象,即是某些研究者所指出的“Q”乃是脑后梳着小辫的人头像。联系到鲁迅一生对这个象征民族屈辱的辫子的厌恶无比,那么阿Q这个人物的名字、形象与性格就在鲁迅那里成为三位一体,成为整个民族(至少是汉民族)的立体透视画像。复次,小D亦如是。鲁迅对他的解释:“他叫‘小同’,大起来,和阿Q一样。”正暴露了小D命名的深意:阿Q性格在时间上的绵延性。第五,阿Q所生活的环境中的统治者为赵、钱两家。这也完全是有意为之:以首二两姓作为统治者的代表性姓氏,暗示给读者此类统治者的代表性、普遍性。第六,阿Q生活的村庄命名为未庄,亦很有深意。未名之庄,即是没有明确名字的村庄,仍昭示的是普泛性。就是说,生活着阿Q这样的人物的村庄遍于中国,这就是环境的普遍性与典型性。阿Q其实是生活在“未庄”的“末人”。“未”与“末”让人引起联想:未有名字的村庄造就了可怜的“末人”。这未有名字的村庄即是一个无主名的杀人团,它将人愚化和异化为“末人”。*关于“未庄”与“末人”的关系,最初是我于1999年在天津师大讲鲁迅与外国文学时,一位学生向我提问的。可惜未能记下他的姓名。我觉得鲁迅对于人物及其环境的命名绝非随意为之,而是有意地赋予了象征意义的——他在作品中愈是对此呶呶不休,就愈是在提醒读者。

至于《狂人日记》则与《阿Q正传》不同,完全是一个象征主义的艺术世界。姑且不谈与《阿Q正传》相类似的诸多人物乃至村落的命名的象征性,就是作品主人公“狂人”这个人物,也与现实主义文学作品中的人物迥然有别。不独没有明确的面貌特征,也无鲜明的丰满的性格特色,虽说他有着顽强抗争的韧性精神,但最主要者并不在此,而是他的石破天惊般的对中国历史本质的伟大发现。他不是性格形象,而是思想形象,是作家本人思想的寄植体。王富仁认为:“‘狂人’这一形象应该是有客观基础的,但要直接从现实中找到这一类的精神病患者,仍然是不可能的,并且与现实中的精神叛逆者仍然是不同类的人物。……‘狂人’是鲁迅主观想象的产物,为了区别于现实主义的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我特称它为‘意象’,而不称为‘形象’。”*王富仁:《〈狂人日记〉细读》,《中国需要鲁迅》,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21-122页。对主人公不称为形象而称作意象,这恰恰成为对作品象征主义品格的判定。“在典型的俄国象征派小说作品中,作家的审美对象,已经不是被折射于心灵中的世界,而直接是涵纳着世界投影的心灵。”*周启超:《白银时代俄罗斯文学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68页。《狂人日记》亦正与此相合:作品绝非着意于吃人世界的展示,而是涵纳、并力图超越这一世界的狂人的心灵,否则作品至多仅是对吃人世界的控诉,不会提升为对反对、抗争吃人世界的反封建战士的讴歌。不独人物是象征主义的,作品展现的世界也是象征主义的,那种半梦半醒的氛围与主人公的疯狂表象下的清醒认知浑然一体,相互发明,构成了一个奇妙的象征主义艺术世界整体。还需指出的是,作品文白对立的复调结构亦非现实主义作品的常态,而是具有象征主义意味的:战士只能在疯狂中反抗于一时,一旦“清醒”便会被招安于永远。虽说“狂人”是否会成为彼列多诺夫那样的统治者的鹰犬尚属未知,但他毕竟踏上了他疯狂时所极力反对的道路。白话抒写的疯狂是一个迷人的过程,文言叙述的是一个令人厌恶的结果。文言与白话的对立,过程与结果的悖论,正是作家所要昭示给我们的反抗、推翻吃人世界的艰辛、曲折和漫长。这一点也为今天人们常说的五四反封建的任务时至今日仍未完成所证明。这是鲁迅当时既已意识到了的,却不方便直说,于是以一个象征主义的叙事结构加以暗示。我们不得不钦佩鲁迅的伟大和深刻,也不得不神往象征主义的沉郁和魅力。

值得注意的是,索洛古勃甚至将“彼列多诺夫精神”“扩展为人类的普遍精神状态”*刁绍华:《撒旦的蜕变——译者前言》,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7页。。他认为,每一个人“都能在自己身上发现不容置疑的彼列多诺夫的特点”*[俄]索洛古勃:《第二版作者序言》,索洛古勃著,刁绍华译:《卑劣的小鬼》,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1页。。而阿Q也被认为是“反映人类的普遍心理特点”。对此,我曾在《鲁迅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书中有较详的论说,此处不赘。正因这两个人物形象的世界性内容,使得他们都成为伟大的文学典型,——只不过我们中国对彼列多诺夫关注得还很不够。

现在我们回到本文伊始所提及的“俄罗斯人毕竟没有对自己民族刨根论劣,这是值得庆幸的”一说。索洛古勃以及其他诸多俄罗斯作家的创作表明,俄罗斯人是敢于对自己民族“刨根论劣”的,这才是值得庆幸的。《中华读书报》曾刊有一篇诺贝尔奖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与经济奖得主迈伦·斯科尔斯对话侧记,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诺奖得主“勒克莱齐奥表示……值得庆幸的是,在所有人类文明中都有批判这一传统:人们自然地会在学习新事物的过程中对其进行批判。这种批评与自我批评的能力对人类的发展来说不可或缺,因此必须被传承下来。无论是在中国还是欧洲,他都发现到一种自主批评的倾向,这对文明的发展必然是充满益处的。人类正是通过怀疑自身和自身所见来创造文明的。”

勒克莱齐奥又说:

“文学创作的过程是一种向社会清偿债务的行为。”*周杨整理:《两位诺奖得主的智慧碰撞——勒克莱齐奥与迈伦·斯科尔斯对话侧记》,《中华读书报》2013年11月13日。

勒克莱齐奥充分肯定了民族自我批判(“自主批评”“怀疑自身”)的普遍性及重要意义。而像鲁迅和索洛古勃这样的文学大师,其实行民族自我批判的焦灼感和自觉性,无疑是“一种向社会清偿债务的行为”。中国和俄罗斯拥有敢于对自己民族“刨根论劣”的伟大作家,这才是“值得庆幸的”,而不是相反。

Ah Q, “Madman” and Peredonov:Comparative Study on Lu Xun and Fyodor Sologub

Li Chunlin

(Liaoning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Shenyang, Liaoning, 110031)

As great writers who dare to “lay bare the deep-rooted bad habits” of their own respective nations, Lu Xun and Fyodor Sologub (Фёдор Сологб,1863~1927) have both portrayed the typical character, Ah Q and Peredonov, reflecting the deep-rooted bad nature of their own nations. Both of the two have many things in common: obvious tendency of spiritual victory; ignorantly keeping orthodox; strong sense to be a slave by one’s own volition; meanness and cowardliness with no moral character; blind worship of violence; etc. And the difference of them lies in that the one is a “‘villain’ with vile character”, and the other, a “base demon.” The “Madman” and Peredonov both suffer from persecution mania whereas the latter, from paranoid of being persecuted at the same time. “Man-eating” and “telling on others” are the key words toAMadman’sDiaryandThePettyDemon. The two authors have both foretold the necessity of the future revolution when they are depicting the typical character of their own nations though what Lu Xun writes about is a failed revolution, while Fyodor Sologub predicts more fully the revolution in his later-comingTheCreatedLegend.

Lu Xun;Fyodor Sologub;Ah Q;“Madman”; Peredonov

2014-07-01

李春林(1942—),男,河北玉田人,辽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I210.6

A

1001-5973(2014)04-0015-22

责任编辑:孙昕光

①鲁迅与索洛古勃比较研究之一《鲁迅论索洛古勃》、之二《两位超拔的“死的赞美者”》分别发表于《文化学刊》2013年第1、2期(又见“人大复印资料”《外国文学研究》2013年第9、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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