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志》与《世说新语》中钟会人物形象考究
2014-04-11林宁
林宁
《三国志》与《世说新语》中钟会人物形象考究
林宁
《世说新语》是南朝刘义庆编写的一部记载魏晋时期人物言谈轶事的志人小说,而《三国志》是西晋陈寿编写的一部主要记载魏、蜀、吴时期的纪传体国别史。两书对同一人物在形象刻画上的异同点颇有值得研究之处。本文以钟会为例,梳理比较两书如何对这一人物进行刻画,并从两书成书背景以及作者的身世境遇出发,探究产生这一现象的深层原因。
《世说新语》《三国志》 钟会
研究魏晋时期的历史文化,《世说新语》和《三国志》可以算得上是两本具有极大参考价值的书籍。但比较两者,不乏差异之处。学界对于《世说新语》一书的体裁分类,多定性为“小说”。如在《隋书·经籍志》中,《世说新语》以《世说》著录,被列入“子部”的“小说”范围。既是小说,编者个人主观色彩大于正史。相较于《世说新语》的“小说”性质,《三国志》历来被定性为“史书”,与《史记》《汉书》《后汉书》并称为前四史,主要记载了魏、蜀、吴三国的历史,在中国的史学史上享有重要的地位。
翻阅《三国志》和《世说新语》,笔者发现两本书对“钟会”这一人物的记载颇有值得研究之处。纵观《三国志》,陈寿所撰正文中,“钟会”“会”“钟士季”“士季”等涉及“钟会”这一人物的记载共48处,裴松之所作的注中,共31处。对比《世说新语》,涉及“钟会”篇目共11篇,其中三篇并非直接描写钟会,而是作为辅助性人物出现,因此《世说新语》中直接正面描写钟会的篇目不过8篇。下文主要对人物形象的刻画进行重点分析。
一、天资聪颖,博学好道
关于钟会聪慧的描写,《三国志》和《世说新语》中均有涉及。《三国志》中,陈寿形容钟会“少敏惠夙成,”在钟会五岁时,更借蒋济之口赞其“非常人也。”长大后,钟会“有才数技艺,而博学精练名理,以夜续昼,由是获声誉。”至于学识,钟会从小涉猎广泛。《钟会传·母传》中“年四岁授《孝经》,七岁诵《论语》,八岁诵《诗》,十岁诵《尚书》,十一诵《易》,十二诵《春秋左氏传》《国语》,十三诵《周礼》《礼记》,十四诵成侯《易记》,十五使入太学问四方奇文异训。”喜好《周易》《老子》之玄学的钟会在道家学说方面也颇有建树,“会尝论《易》无玄互体、才性同异。及会死后,于会家得书二十篇,名曰《道论》,而实刑名家也,其文似会。”
《世说新语》中记载了钟毓(钟会兄)和钟会幼时的两件趣事。其一:钟毓、钟会少有令誉。年十三,魏文帝闻之,语其父钟繇曰:“可令二子来。”于是敕见。毓面有汗,帝曰:“卿面何以汗?”毓对曰:“战战惶惶,汗如浆出。”复问会:“卿何以不汗?”对曰:“战战栗栗,汗不敢出。”另一则也出自《言语》,紧接着上一篇:钟毓兄弟小时,值父昼寝,因共偷服药酒。其父时觉,且托寐以观之。毓拜而后饮,会饮而不拜。既而问毓何以拜,毓曰:“酒以成礼,不敢不拜。”又问会何以不拜,会曰:“偷本非礼,所以不拜。”因《言语》篇在《世说新语》中位于《上卷》第二,是全书前部分的位置。因此,若止于此,几乎要让人以为刘义庆对于钟会是持褒的态度,一如他对“嵇康”“阮籍”等人,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不论如何,刘义庆和陈寿在钟会天资聪颖、聪明早慧上达成了共识。
二、复杂的人物性格
除天资外,《三国志》中,勾画了一个立体化的,人物性格复杂多样的钟会的形象。钟会有一双慧眼,交友傅嘏,“司隶校尉钟会年甚少,嘏以明智交会”;荐裴楷王戎,这点,《世说新语》中有记载此事,早在裴楷和王戎幼时,钟会就评价道“裴楷清通,王戎简要。后二十年,此二贤当为吏部尚书,冀尔时天下无滞才”;爱惜贤才,围攻汉、乐二城时,与蒋斌书“巴蜀贤智文武之士多矣。至于足下、诸葛思远,譬诸草木,吾气类也,”同时,与姜维书也是如此:“能喻斯好”,并厚待姜维等,“皆权还其印号节盖。会与维出则同轝,坐则同席。”
由于学识渊博,钟会在当时相当出名。裴注中记载袁绍之子袁融“与王弼、钟会俱知名,与弼、会论《易》《老》义,传于世”,荀诜之弟荀顗“尝难钟会‘《易》无互体’,见称于世”。可见,当时的名流贵族们中有学识的人多和钟会谈论玄学经典。
对于诸葛亮,钟会更是表现出少有的尊敬。钟会领军通过战地向西走出陈安口后,“遣人祭诸葛亮之墓”,“魏镇西将军钟会征蜀,至汉川,祭亮之庙,令军士不得于亮墓所左右刍牧樵采。”其中或许不乏钟会为安抚蜀地百姓,保国安民之由。但对于钦佩之人,钟会表达了自己充分的尊敬。
此外,钟会的谋略则更像是界线甚微的隙界。界线的一面是善谋,另一面则是奸诈。钟会其人,计谋出众是不争的事实,陈寿就在《卷二十八·魏书二十八》结尾处对钟会的人物评价里总结道“钟会精练策数”。而恰如历史上所有的聪明人一样,是否将智慧发挥到用武之地,决定了后世对其的评价,而智慧与奸诈往往在一念之间,史学家也不能对此做出明显的界线划分。而将钟会的计谋体现到极致的,是钟会被任命为镇西将军,奉司马昭之命进攻蜀汉时向蜀国的将吏士民发出的文告。这张文告充分安抚了民心,既拍了司马昭的马屁,又为百姓勾勒了一幅魏国国泰民安的景象。前面铺垫完毕,钟会顺势为这次进攻找了充足理由“以济元元之命,非欲穷武极战,以快一朝之政”。
相较而言,《世说新语》中对钟会的表述由于篇幅有限必然在人物形象的刻画上显得单一。借中书令裴令公之口评价钟会“如观武库,但睹矛戟”,又借事钟会模仿荀济笔迹骗走荀济的宝剑“仍窃去不还”。一次,晋文帝司马昭和陈骞、陈泰同乘一辆车子路过钟会门前,他们呼唤钟会上来,等钟会出来时,他们已经走远了。事后问及钟会为何不追上来,钟会回答:“矫然懿实(陈骞的父亲名陈矫,晋文帝的父亲是司马懿,陈泰的父亲名陈群,祖父名陈寔),何必同群?”通过这几件事,刘义庆给读者塑造了一个窄量、阴险、狡诈的小人钟会形象。
三、钟会与嵇康
嵇康是《世说新语》中的关键人物,钟会和嵇康之间的恩怨以及嵇康之死与钟会之间的关系都值得我们去考究。《世说新语》里有一则流传甚广的记载嵇康和钟会之间的交往事件,“钟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识嵇康,钟要于时贤俊者之士,俱往寻康。康方大树下锻,向子期为佐鼓排。康扬槌不辍,傍若无人,移时不交以言。钟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后世多认为钟会正是于此受到了嵇康的羞辱,为报个人私怨进谗于司马氏诛嵇康。刘注中对此表明态度“嵇康之简傲,种下祸根,以致日后钟会陷康,遭杀身之祸。”反观《三国志》,陈寿对此有截然不同的看法。对于嵇康之死这一事件,陈寿只用了短短的三个字——“坐事诛”。因坐何事被诛?坐事因被谁诛?这些在《三国志》中都不可知。但在裴注中,后世对“坐事诛”这三个字增添了许多附加的含义。《魏氏春秋》记载了钟会陷害嵇康的详细事件,也就是后世广为流传的版本:
康与东平吕昭子巽及巽弟安亲善。会巽淫安妻徐氏,而诬安不孝,囚之。安引康为证,康义不负心,保明其事,安亦至烈,有济世志力。钟会劝大将军因此除之,遂杀安及康。
裴注中有这样一段话:
臣松之案《本传》云康以景元中坐事诛,而干宝、孙盛、习凿齿诸书,皆云正元二年,司马文王反自乐嘉,杀嵇康、吕安。盖缘世语云康欲举兵应毌丘俭,故谓破俭便应杀康也。其实不然。山涛为选官,欲举康自代,康书告绝,事之明审者也。案《涛行状》,涛始以景元二年除吏部郎耳。景元与正元相较七八年,以涛行状检之,如《本传》为审。又《钟会传》亦云会作司隶校尉时诛康;会作司隶,景元中也。干宝云吕安兄巽善于钟会,巽为相国掾,俱有宠于司马文王,故遂抵安罪。寻文王以景元四年钟、邓平蜀后,始授相国位;若巽为相国掾时陷安,焉得以破毌丘俭年杀嵇、吕?此又干宝疏谬,自相违伐也。
嵇康之死的直接原因是否由于钟会进谗,学界尚无统一论断。但前代和现代学者大都倾向于嵇康之死是由于钟会构陷。
四、身世境遇和成书背景
宁稼雨先生曾引用汤因比“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来说明历史学家的著作都印上了本人以及其时代的痕迹。为何会导致以上列举的一些差异,追其本源,必须与陈、刘二人所处的时代背景和个人身世境遇相关联。
纵观《世说新语》,会发现即使身处在氏族和党派长时间的剧烈斗争中,战乱频繁分裂割据的社会环境下,书中的人物大多卷入政治的漩涡中,但在编者刘义庆的书中却有意回避了这些内容。似乎这些氏族文人都生活在与外界隔离的桃花源一般,有一种超然遁世的生活取向。究其原因,有以下两点:
其一,就刘义庆个人的人生经历而言,刘义庆本是皇室成员,但南朝宋文帝上台之后,皇室危机四伏,各皇室成员之间互相猜忌,骨肉相残,子杀父,臣杀君者屡见不鲜。在这样动荡的政治环境下,《宋书》的作者沈约在《刘义庆传》中形容刘义庆“世事艰难”。为了远离政治权利盘错的中心,刘义庆离开政坛,开始专心于《世说新语》的编纂工作。这就是为什么《世说新语》中有意避免了政坛上的针锋相对,从而选择从另外一个角度叙述魏晋南北朝的士族文人的事件,唯此,书中收录的内容,才不会给刘义庆带来任何政治上的灾难。
其二,就当时魏晋的时代背景而言,“随着司马氏政治地位的确定,士族文人与司马氏的关系由同为大族的平等关系变为封建君主和臣民的关系。士族文人的政治心态也由此出现了分化,一些人开始以疏离政权的态度表示对政治的冷漠,如嵇康、阮籍等”,清谈之风盛行。名士之间,清谈成为最佳的相处方式。其中的佼佼者,属后世视其为“竹林七贤”代表的嵇康。从《世说新语》中,刘义庆提及嵇康的条目数量中可以看出刘义庆对嵇康的偏爱。据统计,《世说新语》中嵇康史料共66条,其中刘义庆所撰正文30条,刘孝标所撰注文36条,涉及“德行”“言语”“政事”共16篇。而在刘义庆看来,钟会又是造成嵇康被诛的刽子手,这样就更加导致了刘义庆对钟会其人没有好感。从陈寿这一方面来说,其身世境遇及其性格品性与刘义庆大相径庭。陈寿一生历经两个历史阶段,一是魏蜀吴三足鼎立时期,二是西晋统一政权时期。经历过时代沉浮分合的洗礼,年少时的陈寿就熟读精通《尚书》《史记》《汉书》,更拜同郡的史学家谯周为师。不同于刘义庆的避世退隐,陈寿在蜀汉时期,就已进入官场,“仕蜀为观阁令,使宦人黄皓专权弄威、大臣皆曲意附之,寿独不为之屈,由是屡被遣黜”。
不得不承认的是,作为良史的《三国志》在书中时有曲笔,言辞隐晦。因此,与司马迁撰写《史记》的直言弊政相比,《三国志》未免有些不足。对钟会作乱这一事件的描写,陈寿持贬的态度。嵇康与司马氏的对抗也使陈寿写嵇康的篇幅极为有限。《三国志》近35万字(裴注近32万字),出现“嵇康”却不过6处,6处中有4处是在裴注中出现,3处出现嵇康只是为了介绍其友其妻。如提到昭子展,注解中出现:与嵇康善,案嵇氏谱:为嵇康妻等。剩下三处直接关联嵇康的,一处是概括嵇康,其余二处均指嵇康被杀这一事件。可以说,《三国志》中真正对嵇康的个性特点有所描写的也仅仅只有这样一句话:“时又有谯郡嵇康,文辞壮丽,好言老、庄,而尚奇任侠。至景元中,坐事诛。”
但正如白寿彝所说“陈寿在当时的困难条件下,主观上尽量地要把历史真相记下来,这就做到所谓‘事多审正’了。当然,这所谓的‘审正’是并不能排除阶级偏见的局限和时代生活实践的局限的。”《三国志》的史学价值依旧是值得肯定的。
本文仅以钟会这一人物为例,对于《三国志》和《世说新语》中对其他人物刻画的差异必定还有许多,我们不能用武断的结论区别对错之分。历史本没有单一的是非对错,探究这背后的深层原因才能帮助我们作出全面客观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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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 宁 浙江师范大学法政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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