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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收藏家》看福尔斯的后现代语言观

2014-04-11姜睿睿

关键词:米兰达弗雷德收藏家

姜睿睿

作为世纪中叶后活跃在英国文坛上的小说家,约翰·福尔斯(John Fowls,1926—2005)不仅获得了众多读者的青睐,也在小说的创作手法上做出了重大突破,其代表作品《法国中尉的女人》(The French Lieutenant’s Woman,1969)也被誉为英国“第一部后现代小说”。他的处女作《收藏家》(The Collector,1953)一经发表就畅销大西洋两岸,也颇得英美评论界好评。在这部成名作中,福尔斯以其娴熟的叙事技巧,真实的细节描写和荒诞的叙述形式营造了一个恐怖的氛围,讲述了一个沉重又压抑的现代“心理寓言”。小说中孤僻的男主公弗雷德因爱慕艺术学院的女生米兰达而设计将其囚禁,百般讨好却不得美人芳心;米兰达软硬兼施也未能逃脱魔爪,最终病死在幽暗的房间里。而在她死后的第二天,弗雷德又发现了新的目标,开始了新一轮的囚禁计划。这部小说的畅销必然与其中的一些元素诸如性、暴行和犯罪等造成的耸人听闻的效果有关,但不同寻常的叙事方式以及特色鲜明的叙事语言已初步显示了作者后现代的实验倾向和语言反思:其宏观的叙事结构表现了福尔斯的语言民主化倾向,而其具体的叙事语言中又透露出作者对语言表征的质疑与反思。

一、双重叙事的“二重唱”

与传统小说相比,《收藏家》的一大特色在于作者采用了双重第一人称的叙事手法,即作者从文本中完全隐退,将话语权交给了两位主人公,让他们共同讲述这个故事。小说由四部分构成:第一部分是弗雷德的自述,讲述自己对艺术学校女生米兰达的爱慕,在意外赢得一大笔钱后,通过周密的计划将米兰达据为己有,百般讨好;第二部分是米兰达在囚禁期间的日记,讲述她与弗雷德周旋的过程,遭受囚禁时的感受和对往昔生活的回忆与思考,直至自己病入膏肓,神志不清;第三部分是弗雷德在米兰达病重到病逝期间的描述,以及他在米兰达病逝之后想要服药殉情的决心;最后一部分仍是弗雷德自述,他发现了新的猎物,又开始谋划一场新的囚禁。这样的内容与设计不仅展现出作者对人的自由意志,独立思维和自我意识的关注和尊重,同样也表现了他在小说形式与表达上进行的探索与实验,反映出其反“一元论”,反中心化,反权威的后现代特质。

首先,这样的双重嵌套式的叙事模式彰显了福尔斯的语言民主化理念,即每个人都应该是“主体—主体”的平等关系,而非“主体-客体”等级关系。一方面,这样的设计实现了作者与人物的平等。当人物的思想意识直面读者时,作者就从“世人的瞩目中悄然隐退”,放弃了自己的思想专制,也印证了福尔斯的后现代主义思想:“一个被真诚地创造出来的世界必须独立于它的创造者……只有当我们的人物和事件开始违背我们的意愿时,他们才开始具有了鲜活的生命。”另一方面,福尔斯也赋予了主人公双方平等的话语权。即使米兰达被囚禁,没有自由,是实质性的弱者,但仍可以有自己的日记作为话语场所;虽然弗雷德在阶级,教育,思想方面并不突出,是精神上的弱者,但仍可以作为主人公说出自己的看法。因此,在福尔斯看来,“他者不再是无言的存在,而是与‘我’平起平坐、拥有同样重要意识的独立主体”。

其次,根据巴赫金“视域剩余”理论,每个个体在观察自己时总是存在盲区,但自我的盲区却总会暴露在他者面前,这样,一方面保证了主体感性体验的独特性和不可替代性,但另一方面也暴露出自我的不完整性和不确定性。因此,相比于传统的独白体小说,双重第一人称的叙事手法可以很巧妙地避免“一言堂”叙事模式中潜在的视域局限,主人公之间的平等交流伙伴关系也构成了意识的多元共存,在有限的文本空间里互相博弈和对抗,“造成了相互阐发、众声喧哗的共时效果”,从而使得小说在结构上更具层次,情节上更有张力。在小说中,作者充分利用了两位主人公的自述,展现了不同的个体对待相同的事件所采取不同的视角和描述的方法,使得二者的描述互相证明和补充。在小说中,虽然弗雷德和米兰达的叙述跨度不同,但他们的叙述具有交集,即米兰达在遭遇囚禁到昏迷期间的描述。通过对比二人的文本,弗雷德的讲述更像是回忆录,侧重于事实的描述,语气生硬,句型单一,所述事件完全围绕米兰达,叙述多按照时间发展顺序进行,但又缺少精确的时间描述,多是“有一天”,“有一次”的泛指;而米兰达日记的倾诉对象并不固定,行文流畅,形式多变(记叙文,独白体,对话体等),主题多样,回忆,讲述和展望交错,侧重于记录自己内心的当下感受和意识涌动的过程,生动自然。这种事实与心理的结合,“理性”与感性的互补,大众与精英的碰撞,体现了作者的民主和平等意识,凸显了小说的层次性与立体感。

作者的抽身而出,使得弗雷德和米兰达的“独立性、内在自由、未完成性和不确定性”得到了充分尊重,他们成为自己文本的作者,从而可以旁若无人地对自我、他者、社会进行思考、质疑,甚至展开针锋相对的辩论。这种宏观结构上的“二重唱”体现了作者的民主化语言观和多中心化的后现代主义倾向。

二、二重唱下的不谐之音

在福尔斯精心搭建的宏观结构框架下,两位主人公的具体讲述也从微观角度透露出作者对语言表征的后现代反思。

语言是文学的工具,就像绘画中的线条,音乐中的音符等媒介一样。在传统小说家的眼中,语言是再现世界的手段,表现自我的工具。但在后现代作家看来,语言不再是纯粹的意义载体,它“不仅不能包容现实,而且也不能准确地描述外在经验”,“充其量只是建构了一种与客观世界相仿的‘文本’对应物”。福尔斯在《收藏家》这部小说中揭开了语言看似正义和强大的面纱,展现出了其伪饰和无力的一面。

语言是传达思想信息的工具,但是语言也有一种创造“现实”的能力,有固定和限制人们思维和认识的作用。毫无疑问,男主人公弗雷德犯下了令人发指的罪行,但他自始至终都在用语言为自己开脱罪责。他想将米兰达据为己有,却宣称只是想请她做自己的“客人”,并在得到奖金之后马不停蹄地建了一间设施完备的地下密室,他一边坐在房间里“设想她逃跑的种种可能性”,一边自语道:“我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这只是一个虚妄的假设。”而当他真的将这个耸人听闻的计划付诸实践后,他又用“都是金钱惹的祸”当做借口来为自己的残忍开脱,并且孤注一掷地认为“如果有了时间和金钱,(许多人)也会做出我所做的这类事情”,他趁米兰达昏迷之际为她拍私密照片,仍然宽慰自己这样做是由于“香槟酒的刺激”,而“我也并不真正是那种人,只是那天晚上喜欢那样”,还断言“若换了别人,恐怕没有什么人能控制住自己”,因此,“这几乎是我的善意行为的突出表现了”;而在米兰达由于他的无知和凶残而病逝后,他又将一切责任推在她身上,宣称完全是由于“那个晚上(米兰达主动献身与他发生性关系)的缘故”,是米兰达“自讨苦吃”,而自己却已经大度地“原谅了她”,选择囚禁米兰达而不是去找那些“公共场所随处可见的那些黄色流行刊物上的女人”,说明自己的灵魂并不肮脏,并决定用自杀来上演一出“真正的悲剧”。他一边犯下天理不容的罪行,一边却踩着语言的梯子爬上了道德的制高点,把语言变成了歪曲现实、囚闭自我的牢笼。

相比之下,米兰达对语言有着较强的意识和较为深刻的反思。米兰达是精英的代表,一定程度上是作者的传声筒。作为道德上的强者,她在事实的叙述上比弗雷德更为真实和可靠。她的日记一方面修正和补充了弗雷德自述,另一方面也展现了她对小到一本书,大到艺术、人生以至于世界看法的变化,其中包括对语言片段式的反省。作为艺术学院的学生,米兰达认为语言和绘画相比,有着自身固有的缺陷和不足。

首先,语言是不可靠的。“你画一条线,马上就知道它是好是坏,但是,你写一行字,看起来是真实的,过后你还要去读它,才能判断它的真实性。”就她自身而言,在写日记时也经常“为了选择写哪一句话考虑了几个小时”,大大降低了她记叙的可靠程度,显示出不可避免的矛盾性。例如,她一再声称自己没有等级观念,但在第一篇日记中就明确表示“他(弗雷德)不属于我们那一‘阶级’”;此外,语言具有惯性。语言作为私人化的工具,总会带有个体化的特点,由此决定了语言在描述他人时会表现出个人的语言使用习惯。例如,米兰达在十月二十九日的日记中写道:“我不喜欢他老是使唤我这样那样,而又摆出一副十分可怕的奉承相:我可以做这个吗?我可以劳你驾……不,他没说‘劳驾’”,她将自己的语言使用习惯加在了对弗雷德的话语回忆中,显示出语言在主观回忆时的不可靠性。

其次,语言是无力的。“当你是用语言表达时,往往找不到恰当的词语”,一些东西可以画下来,“但要用语言表达则显得陈旧了”。相比起绘画和雕塑,语言是“如此原始,如此粗糙不堪”,因此,她会在画布上为弗雷德展现自己喜欢的衣服颜色和式样,而无法用语言描述。正如哲学家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1900—2002)所言,语言是一堵墙,“阻止人们毫无障碍地表达自己的内心,限制着这种表达的可能性”。

最后,尽管语言有其固有缺陷,但人类的生存却离不开语言:其一,“我们除了语言之外,别无其他手段来描述现实”,在一定程度上,语言和现实已融为一体。不论是弗雷德还是米兰达,只能通过语言来讲故事,构建属于自己的话语文本;其二,语言可以帮助人们进行梳理和回顾,看到当时没看清的事情,例如,米兰达在记叙她和弗雷德之间的谈话时评论道:“直到我写下这些才明白这样的谈话简直就像疯子”;其三,语言具有精神抚慰的效果。对于一个与世隔绝,惨遭囚禁的女孩来说,绘画没有给她带来长久的快慰,但用语言夜以继日的写作却“是一种精神逃避”。

福尔斯通过这些细节描写,解构了语言的权威性。对于没有意识到语言表征危机的大众群体来说,语言是可以随意使用的万能工具,是一个无须给予任何特殊的注意就能简单运用的媒介;而对于一小部分精英而言,语言是一个危险却又无力的武器,既不能客观真实地反映世界,也不能准确无误地表达内心,但尽管如此,人类仍离不开语言的表征系统,没有语言的世界只能是无声又混乱的。

福尔斯在《收藏家》对语言进行了宏观和微观的剖析。在小说宏观的叙事方式上,其匠心独运的双重第一人称叙事手法赋予了两位主人公充分的话语权,彰显了作者的反权威,反本质化,反中心论的后现代主义民主平等的语言观;而在微观叙事方面,作者从大众和精英两个角度对语言进行了总结和反思,一方面,语言有其内在的虚伪性和无力感,另一方面,这些固有的隔阂也未能减少人类对语言的依赖,因为在后现代社会,“断裂、无中心、凌乱的世界,只有语言符号才能将它们组织起来,并形成自己独有的或者能够形成统一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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