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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本逻辑批判与生态文明建设

2014-04-11毛勒堂

关键词:逻辑资本文明

毛勒堂

(上海师范大学 哲学学院,上海 200234)

一、“自然之死”:生态文明话语凸显的存在论境遇

建设生态文明,是实现人地和解、构建人际和谐的现实要求,也是关系人民福祉、关乎民族未来、关涉人类命运的长远大计。今天,从世界范围到国内层面,如何建设生态文明,营建和谐的人地关系,成为当代人扑面遭遇的存在难题。因此,党的十八大报告指出,切实“把生态文明建设放在突出地位,融入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社会建设各方面和全过程”,着力“从源头上扭转生态环境恶化趋势,为人民创造良好生产生活环境”,从而“努力建设美丽中国,实现中华民族永续发展”,并“为全球生态安全做出贡献”。[1](P39)

切实建设生态文明,需要以把握生态文明的核心要义及其价值旨趣为前提。对于何谓生态文明,人们的理解存在着一定的差异和不同的侧重点。譬如,有的从人类文明形态发展的历史角度来理解,认为生态文明是继工业文明之后的人类文明新形态,是人类文明发展的一个阶段,此所谓广义的生态文明;有的则从社会的横向面来看待,认为生态文明是人类在处理与自然的关系时所达到的文明性状,是相对于物质文明、精神文明、政治文明和社会文明而言的,此所谓狭义的生态文明。然而,无论是从广义上还是狭义上,生态文明概念都内含着生态平衡、人地和解以及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核心要义,诉求诗意栖居的生态环境是建设生态文明的价值旨趣。因此,切实加强生态文明建设,意涵着人类在社会生产和生活中,要以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为核心目标,树立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的生态理念,合理利用自然资源,积极克服人类改造自然实践活动中的负面效应,改善和优化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关系,建立人地和谐、人际和美的人类存在方式,成就新型的人类文明形态。今天,有关生态文明的话语为人们所普遍关注,生态文明的价值理念渐入人心,社会对生态文明建设的实践要求也与日俱增。而人们对生态文明话语的渴求倾听,对生态文明建设实践的迫切要求,并非空穴来风,也非人们一时表现出来的理论热情,而是具有深刻的存在论背景。

伴随工业文明而来的现代“自然之死”是生态文明话语逐渐兴起并日益凸显的存在论境遇。迄今为止,人类文明先后历史地经历了原始文明、农业文明、工业文明三个阶段,今天正处于所谓的从工业文明向生态文明的转折时期。在原始文明时期,人类对自然的关系是一种完全依赖和服从的关系:一方面人类犹如婴儿依赖母亲一样依赖自然;另一方面,人类如奴隶般遭遇自然的暴虐,像牲畜一样慑服于自然,并因此充满了对自然的原始的敬畏感。到了农业文明时期,尽管人类对自然的对抗和驾驭能力不断增强,但是农耕文明基本上还是在自然秩序的范围内进行生产和生活,因而在总体上与生态环境处于平衡状态。然而,伴随着“知识就是力量”的口号以及近代自然科学的突飞猛进,人类的主体意识得以不断彰显,“人是自然的主人”观念逐渐深入人心,机械论、对自然的征服和统治成为现代世界的核心观念,而且伴随17世纪西方文化的越来越机械化,“机器征服了女性地球和圣女地球的精神”,[2](P2)人类步入了工业文明时期。与农耕文明相比,工业文明最大的特征是以机械化、电气化和自动化为标志的工业生产。而工业生产方式的最显著特点就是“制造”、“摆置”,即通过对自然秩序和自然联系的人为“切割”,再按照人之目的和欲望加以“组装”,其实质在于用“人工秩序”代替“自然秩序”。在工业社会中,因商业利益主导着人们的行为和价值观,从而工业生产方式“仅仅以取得劳动的最近的、最直接的效益为目的。那些只是在晚些时候才显现出来的、通过逐渐的重复和积累才产生效应的较远的结果,则完全被忽视了”,[3](P385)自然也因此被迫屈从于现代科学的拷问和实验技术的“摆置”,以奴隶般的服役来满足现代人畸形异化的心理需求。所以,工业文明是一种具有强烈“反自然”性格的文明样式,工业社会也因此成为“反自然的社会”。今天,我们仍然身处这样的社会。工业文明的“制造”、“摆置”品格,致使其凭借强大的现代科技力量不断入侵自然生态圈,以蛮横的态度割裂自然秩序之链,人们“侵入她的体内挖掘黄金,将她的身体肢解得残缺不全”。[4](P4)所以,工业文明一路走来,尽管也获得了巨大的生产力和丰富的物质成果,但身后却留下了一片片破碎的生境,撕裂了人类赖以生息的生态之链,造成了现代人难以消解的环境之苦和存在之痛。对此,敏感的思想家们曾以诸如“寂静的春天”、“人类只有一个地球”、“增长的极限”、“濒临失衡的地球”、“地球危机”、“文明的危机”等警示性的话语,道出了人类自然生态根基危机四伏的存在消息,并对此作了有力的指证和揭示。

被誉为“现代环保运动之母”的美国海洋生物学家蕾切尔·卡逊在1962年发表的《寂静的春天》中,以深切的感受、全面的研究和深入的思考,指证了人类在工业文明时期遭遇的生态窘境,认为人类冒着极大的危险试图把大自然改造成适合自己心意的存在物之时,其结果却是令人痛心的讽刺画面:曾经鸟语花香、繁花遍野的春天如今却成为死神笼罩、没有声息的寂静春天,“神秘莫测的疾病袭击了成群的小鸡,牛羊病倒和死亡。到处是死神的幽灵,农夫们述说着他们家庭的多病,城里的医生也愈来愈为他们的病人中出现的新病感到困惑莫解”。[4](P2)之所以出现如此死寂虚无的存在场景,乃是从事工业生产的人们以商业利益挂帅,无情地宰制着“人类无机的身体”,而无视人类只有一个地球的事实:“在这个太空中,只有一个地球在独自养育着全部生命体系。”[5](P260)正是在利润至上价值观的支配下,现代人盲目地侵略和剥夺生态资源,肆无忌惮地把大地、天空和海洋当作倾倒工业文明污秽之物的阴沟,并把自身也逼入充满秽气的“文明的阴沟”。然而,面对如此污秽的文明阴沟和破碎生境,我们每一个人都很难置之度外、独善其身,因为“我们全都坐在同一艘环境之舟上,当这艘船一处接着一处地出现渗漏时,我们将全部遇难”。[6](P10)因此,生态危机既是工业文明危机的集中表现,也是现代人存在危机的显著体现。然而,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拯救。正是现代社会日趋紧张的人地冲突,促使现代人的生态意识不断觉醒,并因此深入反思工业文明的本质及其历史边界。正是在对“自然之死”的深度追问以及对工业文明的深刻批判和力求超越的思想努力中,生态文明作为一种全新的生态理念、社会建构和文明样式被历史地加以课题化,成为当代人难以回避的思想主题和实践要求。

二、资本逻辑:“自然之死”的罪魁祸首

找出问题的根源是有效解决问题的前提。既然生态文明话语是在现代“自然之死”的历史境遇中逐渐凸显的,那么,建设生态文明就要进一步追问“自然之死”的原因,深究生态危机的根源。事实上,人们对此已展开了多角度、不同层面的分析和追究,代表性的批判视角和主张有:

1.“人口论”的批判视角和主张

所谓“人口论”的批判视角,就是从人口因素尤其是人口数量增长的角度来分析现代“自然之死”。它把现代环境危机和生态灾难的根本原因归结为现代社会人口数量的不断增长和膨胀,认为生态灾难是人口太多导致的后果,人口问题是“自然之死”的首因。“正是快速增长的人口使全球环境陷于危险境地,人口的膨胀看来不仅危及我们自身这一物种的生存,而且会让整个生物圈走向灭绝”,[7](P3)因此“在我们这个星球上动荡不安的众多原因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人口增长过快及其对生态系统和人类社会这两方面的冲击。这些冲击即是把表面上看来互不相干的种种问题联系起来的线索”。[8](P3)由此出发,他们认为要解决当代环境难题,就必须抑制生育,减少人口数量;而为达此目的,甚至可以不择手段,譬如采取彻底的冷漠主义让饥饿自行其道,甚至必要时扔几颗原子弹也在所不惜。诚然,人口的急剧增长势必会增加自然生态系统的负荷,人口问题是当今世界带有全球性的问题,环境恶化也的确与人口数量增加相关。但是,将现代生态危机的根本原因无批判地归结于所谓的“人口爆炸”,把现代“自然之死”的首因无反思地归罪于所谓的“人口超载”,乃是一种皮相的认识。事情的根本并非如此简单。且不说这种“人口论”的批判视野将矛头直指发展中国家的人口现状,指责发展中国家应为当代环境问题买单、为现代“自然之死”负责,而且问题的根本还在于,这种批判视角掩盖了事情的真相。为此,我们需要进一步追问是哪些具体的人如何在消耗着地球上的多少资源。事实上,占世界人口少数的发达国家却消耗了世界上绝大部分的资源。譬如,美国人口不到世界总人口的5%,却消耗了世界资源的约30%。正因如此,有学者指出:“人口爆炸多出现于发展中国家,可是多数的环境破坏,尤其是那些具有全球后果的环境破坏,却是由人口已相当稳定的工业国一手造成的。”[7](P7)可见,“人口论”的环境批判视角和主张,具有明显的意识形态遮蔽功能,错把结果当原因,阻碍着人们正确揭示“自然之死”的根源及其拯救道路。

2.“技术论”的批判视角和主张

所谓“技术论”的批判视角,就是从现代技术的本质尤其是技术的现代应用方面追究现代“自然之死”,并把现代环境危机和生态灾难的根源归因为科技因素。持这一批判视角的人认为,相对于人口因素对环境的影响,现代技术对于环境的负面作用更为重大,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的现代技术变迁及其对环境的广泛应用是导致当代环境问题和生态灾难的根本原因;指出“把污染和利润联系起来的重要环节似乎是现代技术,它是最近生产率增长——从而也是利润的增长,以及最近关于环境的各种问题的主要根源”,[9](P215)“环境质量下降的根子在现代生产工具的技术设计中”,“生产技术上的这些变化是现代环境污染的根子所在”;[10](P47)因此,“生态失败显而易见是现代技术之本质的必然结果”,[9](P148)现代技术是生态危机的祸水。由此出发,他们认为要消解由现代技术导致的生态灾难,就必须从技术入手来思考出路。而在此过程中,又有两种不同的主张:一种认为既然现代技术是生态灾难的祸水,那么出路就在于彻底拒斥现代科技,抵制现代生产方式,退回到“田园牧歌”式的传统生活方式。这其实是一种浪漫主义的一厢情愿。与此相反,另一种观点认为,尽管现代技术的应用导致了当代环境问题,但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乃是由于我们的科技不够发达和存在缺陷,所以问题的根本出路还在于不断发展科技,通过技术进步来解决生态问题。然而,无论是“浪漫主义”的伤感,还是“技术拯救论”的盲目自信,都分享了对技术及其应用的形而上学立场,即把技术看作是离开社会历史环境而独立自存的实体,进而把技术视为现代环境现象的本体,这在根本上陷入对技术及其本质的形而上学迷思中,从而无力揭示技术的本质及其真理,也无力深入当代环境问题的症疾所在。

3.“人性贪婪论”的批判视角和主张

所谓“人性贪婪论”的批判视角,就是从“人性本恶”、“人心贪婪”的指认出发,检讨现代环境问题和生态危机的来历和根由。持这一批判立场的人认为,人性本恶,人性中具有人与生俱来的贪婪性,正是这种贪得无厌、人心不足的“贪婪性”使得人类大肆挥霍自然资源,对自然进行无度的索取和剥夺,从而导致生态危机和“自然之死”。由此出发,他们声称对于今天的生态灾难和“自然之死”,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罪人、共犯,为此每个人都必须负起自己的责任和义务。然而,仔细审视这种“人性贪婪论”的批判视野和主张,具有明显的错谬之处。譬如,就人性而言,人有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而人的本质属性在于其社会属性,“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11](P56)就人的本性而言,不存在所谓的“先天善”或“先天恶”,人性乃是由后天的社会历史实践所塑造的。唯物史观认为,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因而作为社会历史实践主体的人也是一种社会历史性的存在,因而那种超历史的抽象的人性是不存在的,而只是形而上学的迷思。

4.“基督教误导论”的批判视角和主张

所谓“基督教误导论”的批判视角,是指从基督教的传统观念及其对人们的价值观影响方面来思考现代“自然之死”的根源,它把现代环境危机和生态灾难归罪于基督教所包含的传统观念及其对人们的价值误导。持这一批判视角的人们认为,基督教观念中隐含着漠视自然、抵制环境伦理的传统,譬如《圣经》不仅直接教导人征服自然,而且基督教传统中存在的拒斥万物有灵论和东方的灵魂轮回观念,罢黜了自然物的神性,从而解除了人类对自然的道德约束,为剥削自然大开方便之门;不仅如此,基督教传统还把“荒野”(wild)视为是一种道德上的恶之象征,使得其对地球漠不关心。[12](P316~317)正因如此,基督教“不仅建立了人类与自然的二元论,还强调人类为自己的正当目的开发自然是上帝的意志”。[13](P87)正是基督教关于人类和自然关系上诸如此类的观念,导致了当代环境危机,因而基督教罪孽深重,对现代生态灾难应负有主要责任。由此出发,在如何摆脱危机问题上,他们也提出了相应的主张,即既然环境危机的根源来源基督教的传统观念及其误导,那么“在我们拒绝基督教公理——大自然除了为人类服务外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之前,生态危机将继续恶化”,[13](P90)所以生态危机的救赎出路在于寻求一种新的宗教或者展开对传统宗教的再反思。然而,将生态危机的首因归结为基督教的传统观念,直接将宗教观念视为社会历史发展的决定力量,是一种典型的唯心史观表现,不符合历史的真相。况且现实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即使没有基督教传统的地方也在发生严重的环境危机。

5.“人类绝对中心论”的批判视角和主张

所谓“人类绝对中心论”批判视角,是指从人类绝对中心主义价值观出发来审视现代“自然之死”的根由,将现代环境危机和生态灾难归因于“人类绝对中心主义”的价值观。持这一批判立场的人认为,由于人类绝对中心主义把人看作宇宙的中心,机械地强调人类的至上性,突出人在世界中的“主人”地位,把人的利益和价值作为衡量一切事物存在合法性的唯一根据和根本尺度,结果导致人对自然的野蛮征服和残酷宰制,从而造成了现代环境危机和生态灾难。由此出发,他们认为要化解现代环境危机和生态灾难,就必须超越“人类绝对中心主义”的价值立场,倡导“非人类中心主义”的价值理念和环境伦理。其中与“人类绝对中心主义”鲜明相对的是“生态中心主义”的价值观,它主张把道德关怀的范围从人类扩展到整个生态系统,认为人是自然的有机组成部分,人不应当把自己置于自然之上;强调自然具有内在的生命和存在价值,其存在的依据并非奠基于人类的利益和兴趣。然而,正如把生态环境问题的根源归结为“人类中心主义”是找错对象一样,把“生态中心主义”作为拯救生态危机的药方也是不得要领的,因为问题的根本还在于要深入揭示这类生态价值观念得以生成的存在论基础。

由上所述,尽管人口、技术、人的欲望、宗教和价值观对当代环境问题的产生具有重要影响,但并不是问题的根本所在,因为这些因素只有在一定的社会建制中被历史地加以规定和应用时,才成为引发现代环境问题的重要因素。因此,我们必须超出人口统计学、技术、人性、宗教、价值观等方面的批判视野,深入到人类社会的本身,尤其是从生产方式方面揭示生态危机的深层根源。我认为,由资本逻辑主导的现代生产方式和社会建制才是现代生态危机的深层原因,资本及其逻辑是导致现代“自然之死”的罪魁祸首。

资本是能够带来剩余价值的价值。而资本逻辑则是指在资本的增殖本质强制下展开的“G—W—G’……”的无限运动过程,是资本不遗余力、不择手段、永无满足地追逐利润以实现自我增殖的存在逻辑。追逐利润是资本之存在方式,实现自我增殖是资本之存在目的,利润至上是资本之存在哲学,贪婪无度是资本之心理样式。所以,马克思指出:“资本只有一种本能,这就是增殖自身,创造剩余价值,用自己的不变部分即生产资料吮吸尽可能多的剩余劳动。资本是死劳动,它像吸血鬼一样,只有吮吸活劳动才有生命,吮吸的活劳动越多,它的生命就越旺盛。”[14](P269)由于对活劳动和自然力的无限剥夺是资本及其逻辑得以生成和演绎的前提,决定了资本具有内在的反生态性和殖民性,它使自然界的一切领域都服务于资本的生产,服从于资本的抽象增殖。因此,“如果说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一方面创造出普遍的产业劳动,即剩余劳动,创造价值的劳动,那么,另一方面也创造出一个普遍利用自然属性和人的属性的体系,创造出一个普遍有用性的体系,甚至科学也同一切物质的和精神的属性一样,表现为这个普遍有用性体系的体现者,而在这个社会生产和交换的范围之外,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表现为自在的更高的东西,表现为自为的合理的东西”。[15](P389~390)可见,以资本为原则的现代生产体系,把自然界视为其实现自我增殖的抽象物料,从而对自然采取肆意掠夺的态度,撕裂了自然界内部的生态之链,导致现代环境危机和“自然之死”;也正因如此,才使得生态文明的话语和实践要求在资本文明的地平上历史地凸显出来。

三、资本逻辑批判:建设生态文明不可缺失的思想环节和实践自觉

诚如前文所述,资本逻辑乃是现代环境危机和生态灾难的深层根由,当代生态文明的话语是在由资本逻辑奠基的工业文明发展背景中加以凸显和课题化的。因此,深入追问资本的本质,深度展开资本逻辑批判,是建设生态文明不可或缺的思想环节和实践要求。而其中重要的问题之一是,如何深入到社会历史的深处,合理揭示生态文明与资本逻辑之间的辩证张力关系。

然而,在对资本及其与生态文明关系的理解和把握上,现实中却广泛存在着诸如抽象的道德浪漫主义、无批判的国民经济学立场等主观抽象的认识和态度。

抽象的道德浪漫主义,往往是在看到现代社会遭遇资本逻辑的强制裹挟及其负面效应后,本能地从先验的道德“应当”出发,对资本进行抽象的道德控告和激愤声讨,并将资本逻辑和以其为根据的资本文明视为人类的十足堕落和社会的伤风败俗。在其看来,资本及其逻辑不是恶的一种,而是恶本身。因此,他们的策略是对资本采取全面棒杀的“大拒斥”态度,开出的药方是:或全面拒斥资本文明,主张回到前资本文明时代所谓“田园牧歌”的传统生活方式;或诉诸所谓的“道德革命”,企图凭借主观地改变生态道德观念来拯救生态灾难,实现生态文明建设。然而,这种带有些许伤感情怀的道德浪漫主义诉求,尽管在一定程度上博得了人们的同情,“但是它由于完全不能理解现代历史的进程而总是令人感到可笑”。[11](P295)这种试图通过回到前资本文明时代来克服资本文明以建设生态文明的路数,由于其缺失对历史本质的深入理解而陷于空幻和浪漫性质,因而“令人感到可笑”。同样,试图简单地立足主观想像,以非历史的“生态道德观”或“绿色思维”来应对资本的负面效应、建构生态文明的努力,也是不切实际的道德幻象,因为这种道德浪漫主义在根本上缺失了对社会历史本质维度的深刻自觉,因而是与现实历史处在抽象对立的“主观思想”而无力触动现实。

无批判的国民经济学立场,则是基于经济学的视野来应对生态环境问题和思考生态文明建设方案,实质上是在资本的范围内思考应对环境问题之策,从资本的视角考量生态文明建设路径。在无批判的国民经济学立场看来,环境污染和生态灾难之所以大量出现和普遍存在,就是因为没有把自然环境充分地商品化和市场化,因此克服生态环境污染和建设生态文明的根本出路就是要充分赋予自然以经济价值,给地球估算成本,将生态资产转化成可以销售的商品并使之全面纳入到市场体系,从而在市场中内化外部成本。[16](P19)然而,在以资本逻辑主导的现代市场体系中,单纯地把自然商品化,而后将其纳入到市场体系,这不仅无法消除因资本逻辑导致的现代生态危机,而且还会产生一个凌驾于生态之上的资本帝国。这是由资本主义市场体系固有的自我扩展本质决定的。因此,这种基于国民经济学的视野把自然生态环境经济化和商品化、在经济中内化环境的策略,只具有短期的意义。况且,自然不仅具有经济的价值,还有道德和美学的意义。所以,任何试图把自然商品化并让其全面从属于市场规律的行为都是非理性的,其后果必然是生物圈的全面破碎。可见,基于国民经济学的立场,试图以自然环境商品化和市场化的方式来克服生态环境问题从而建设生态文明的途径,具有显而易见的非现实性,最终会陷于更大的生态灾难。

由此可见,无论是先验的道德浪漫主义,还是无批判的国民经济学立场,尽管两者对资本的态度迥然不同,但都对资本及其逻辑作了形而上学的理解,缺少对资本及其逻辑的历史生成本质的自觉把握,从而对资本文明与生态文明的关系采取了抽象的态度。因此,对资本及其逻辑进行深度的历史唯物主义揭示,是今天我们在建设生态文明的历史实践中不可或缺的思想环节和实践自觉。

在对资本及其逻辑本质的揭示方面,马克思做了迄今为止最为深入的批判工作,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关于资本及其逻辑的深刻洞见。

其一,资本的生成是一个历史过程,其产生乃是社会生产方式发展的后果。马克思认为,资本及其逻辑不是天生就存在的,而是随着生产方式的发展历史地孕育于封建社会后期的经济结构中,“资本的发展不是始于创世之初,不是开天辟地就有。这种发展作为凌驾于世界之上和影响整个社会经济形态的某种力量,实际上最先出现于十六世纪和十七世纪”,资本是随大工业一起得到充分发展的。[17](P20)“商品生产和发达的商品流通,即贸易,是资本产生的历史前提。世界贸易和世界市场在16世纪揭开了资本的现代生活史”,[18](P166)但资本的这一历史起源是通过“对直接生产者的剥夺,是用最残酷无情的野蛮手段,在最下流、最龌龊、最卑鄙和最可恶的贪欲的驱使下完成的”,[18](P268)因此,这一“历史是用血与火的文字载入人类编年史的”。[18](P261)由此可见,资本来到世界,不是某个人的主观臆想结果,而是社会历史运动的后果,其生成具有历史的现实根据。同样,资本的现实存在及其历史发展也是一个现实的社会历史运动过程,不以某个人的主观好恶而忽生忽灭。

其二,资本在本质上是一种社会生产关系。尽管资本表现为一定的物,但其本质却是一种社会生产关系。对此,马克思曾有深刻论述,认为“单纯从资本的物质方面来理解资本,把资本看成生产工具,完全抛开使生产工具变为资本的经济形式,这就使经济学家们纠缠在种种困难之中”;[15](P594)在本质上,“资本不是一种物,而是一种以物为中介的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因为“生产资料和社会资料,作为直接生产者的财产,不是资本。他们只有在同时还充当剥削和统治工人的手段的条件下,才成为资本”;[14](P877~878)可见“黑人就是黑人。只有在一定的关系下,它才成为奴隶。纺纱机是纺棉花的机器。只有在一定的关系下,它才成为资本。脱离了这种关系,它也就不是资本了,就像黄金本身并不是货币,砂糖并不是砂糖的价格一样”。[11](P344)所以,资本的本质在于以雇佣劳动为基础的资本和劳动的社会生产关系,因而是一种由一定社会生产方式决定和制约下的人与人的社会生产关系。

其三,资本具有“文明面”和“邪恶面”的双重效应。一方面,由于资本是能够带来剩余价值的价值,无偿占有剩余价值是其核心所在,因而,资本为了实现自己的无限增殖,就会无度地使用工人的劳动力和强力宰制自然界的自然力,却根本不会关心工人的健康和生态的限度,从而造成尖锐的人际冲突和紧张的人地对峙,将人逼入异化的生存场景和破碎的生态环境,由此呈现出资本的“邪恶面”。另一方面,资本在本性上是不文明的,然而资本在无限追逐自我增殖的过程中,却极大地促进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社会交往的普遍扩大和社会文明的广泛传播,从而又深刻造成资本的“文明”一面。这诚如马克思所言:“资本的文明面之一是,它榨取这种剩余劳动的方式和条件,同以前的奴隶制、农奴制等形式相比,都更有利于生产力的发展,有利于社会关系的发展,有利于更高级的新形态的各种要素的创造。”[19](P927~928)

其四,资本逻辑的运行为扬弃和超越资本创造了条件。摆脱资本的抽象统治,实现无产阶级和人类的解放,是马克思主义的价值诉求和实践目标。然而,在如何超越资本的道路思考中,马克思主义具有深刻的历史意识和生存论的视野,认为资本的超越力量不是由外部导入的,而是历史地生长于资本内部。这诚如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是历史地孕育于封建社会后期的生产关系中一样,扬弃资本的力量也是历史地生长于资本的生产关系中。马克思主义认为,由于利润率是资本主义生产的推动力,因而“发展社会劳动的生产力,是资本的历史任务和存在理由。资本正是以此不自觉地创造着一种更高级的生产形式的物质条件”。[19](P927~928)马克思进一步指出:“人的依赖关系(起初完全是自然发生的),是最初的社会形式,在这种形式下,人的生产能力只是在狭小的范围内和孤立的地点上发展着。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是第二大形式,在这种形式下,才形成普遍的社会物质变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是第三个阶段。第二个阶段为第三个阶段创造条件。”[20](P52)以资本为建制的现代商品经济社会,为未来的产品经济社会创造物质条件。在此意义上,资本的发展为超越资本提供了现实的基础。

由上述可知,资本及其逻辑乃是一个社会历史范畴,在资本及其逻辑规范下的资本文明与生态文明建设之间也存在深刻的社会历史辩证法,其间充满着辩证的张力。一方面,生态文明建设的话语是在资本逻辑现实运动的历史后果背景中得以凸显和课题化的,若离开这一具体的历史背景而去抽象地思考生态文明的价值理念,主观地设想生态文明建设的路径和方案,无疑会陷入不切实际的主观主义。另一方面,资本文明为生态文明建设创造了必要的社会物质前提,生态文明建设只有在扬弃资本文明的基础上才有现实可能性。因此,在建设生态文明的思考和实践中,我们需要具有自觉的资本批判视野,在此过程中,既不能对资本采取简单的拒斥态度,因为资本及其逻辑运动中内含着推动生产力发展的动力,其存在具有一定的现实合理性。诚如恩格斯所言,一种生产关系,“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18](P33)但是,我们也必须清楚地认识到,资本是不会以人为本的,而是以利润至上的,所以不能对资本采取听之任之的放纵态度,更不能对资本采取无批判的拥抱态度,而是需要为资本的运行筑起必要的边界和规范。在此方面,特别需要政府的高度自觉和有力作为。首先,政府不能沦为资本的附庸,与资本结成“共谋”关系,形成权贵资本主义。其次,政府要对资本运动提供足够有力的规范,为资本运行提供必要的合理边界和范围,从而与资本形成必要的张力。同时,需要在全社会广泛倡导和树立资本批判意识,深刻认识资本的本质,从而在建设生态文明中自觉保持资本批判意识,逐步实现从工业文明到生态文明的历史转身。总之,在建设社会主义生态文明的历史实践中,不能缺失资本逻辑批判的理论自觉和实践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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