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构建中国特色权力监督机制的思考
——兼评托克维尔的社会民主思想
2014-04-10卫欢
卫 欢
(贵州师范大学法学院,贵阳550001)
一、寻找民主的社会基础:托克维尔的社会民主思想
托克维尔是一位知行合一的思想家,他将政治理论置于现实社会环境中进行考察,并积极探索西方民主化进程中所出现的一系列社会问题的解决途径。在托克维尔的思想中,民主作为其考察社会政治现象的出发点,被认为是对现代政治的本质概括。在《论美国的民主》一书的序言中,托克维尔表达了他对民主在全世界必然得以弘扬的坚定信心,他坚信,人类一旦尝到了平等的滋味,是不可能再心甘情愿地回归到专制的管辖中去的。民主最主要的内涵是平等,确切地说,民主是以平等为根本社会价值的制度形式。在对美国社会进行仔细考察后,托克维尔这样说道:“我在合众国逗留期间见到一些新鲜事物,其中最引我注意的,莫过于身份平等。我没有费力就发现这件大事对社会的进展发生的重大影响。它赋予舆论以一定的方向,法律以一定的方针,执行者以新的箴言,被治者以特有的习惯。”[1]4托克维尔将平等作为一种被普遍接受的根本社会价值,他是当之无愧的“对民主的原则——平等——作为第一原因形成或影响社会生活各方面的方式进行全面研究的第一位现代作家”[2]502。
这位伟大的“现代作家”并没有将他的研究止步于对民主之平等内涵的阐述,而是重新诠释了以追求平等为主要任务的民主与自由之间的关系。托克维尔认为,二者之间的关系并不一定总是保持和谐,相反,它们“不是把权赋予每一个公民,就是让每一个公民都没有权”[1]60。因此,对立才是民主和自由之间的常态。那么,民主和自由之间的这种对立该如何解决呢?如果用一方压倒另一方的方式来消解二者之间的矛盾,即用绝对的自由驱逐民主的力量,或用强大的民主来瓦解人们对自由不懈追求的欲望,这两种极端的方法都必然给社会带来无尽的灾难。绝对的自由难免会滋生严重的自由主义,个人的任意妄为必将成为破坏社会发展的罪魁祸首,社会的各种制度也将不堪重负,直至土崩瓦解。相反,以民主压倒自由是否就能够成就社会的良性发展呢?对此,托克维尔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他认为,一旦绝对的民主所催生的个人主义在社会中蔓延,社会必将演变成一个有平等且无差别的平庸化的社会。在这种社会中,完全相同的个体间是不可能产生相互信任的情感的,因此,人们只有将自己的权利交给由多数人组成的统一整体来行使才能使内心趋于安宁。可怕的事情接踵而至:个人权利的普遍让渡不但导致了个人自由的丧失,还会产生一种新的专制形式——多数人的暴政,即“人民的多数在管理国家方面决定一切”[1]289。结果,“让整个社会永远处于被官员们惯于称之为良好秩序和社会安宁的那种昏昏欲睡的循规蹈矩的状态”[1]101①需要注意的是,托克维尔并不反对权力的合法性来源于多数人的意志,事实上,他不过是认为不管是专制君主还是多数人,一旦被赋予绝对权威,都为暴政播下了种子。。可见,民主与自由之间的矛盾是全然不可运用以一方压倒另一方的方法来解决的,而唯有将民主和自由有机地统一起来,才是解决二者之矛盾的可行途径。
托克维尔经过对美国政治制度及社会状况的仔细研究认为,美国不但恰如其分地保持了民主革命所引发的平等化趋势,还有效防止了国家滥用权力剥夺公民自由的情形出现,即没有出现“多数人的暴政”。探其原因,可以归结为以下三点:“第一,上帝为美国人安排的独特的、幸运的地理环境;第二,法制;第三,生活习惯和民情。”[1]320在这三个原因中,地理环境不过是防范“多数人的暴政”的外部条件,而法制虽然对维护个人自由和促进民主发展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但在本质上却仍然是延续孟德斯鸠以来“以权力制约权力”的思路,也不能算作防止美国陷入“多数人的暴政”的主要因素。“只有美国人特有的民情,才是使全体美国人能够维护民主制度的独特因素。”[1]358因此,托克维尔将民情视为其研究的焦点,他的“以社会制约权力”思想就是在此基础上展开的。
“民情”这一词语被用来描述一个民族的整体道德和智识面貌,它“不仅指严格意义所说的心理习惯方面的东西,而且包括人们拥有的各种见解和社会上流行的不同观点,以及人们的生活习惯所遵循的全部思想”[1]103。民情作为实现民主和自由之协调的核心要素,其所赖以产生的基础包括三个部分:第一,法学家精神。“当美国人民任其激情发作,陶醉于理想而忘形时,会感到法学家对他们施有一种无形的约束,使他们冷静和安宁下来。法学家秘而不宣地用他们的贵族习性去对抗民主的本能,用他们对古老事物的崇敬去对抗民主对新鲜事物的热爱,用他们的道德观点去对抗民主的好大喜功,他们用对规范的爱好去对抗民主对制度的轻视,用他们处事沉着的习惯去对抗民主的急躁”[1]303。第二,陪审制度。民情在审判制度中最直接的体现就是陪审制度。陪审制度通过保证公众参与案件的权利维护司法制度的公正性,它使法官的一部分思维习惯进入到公民的思维习惯领域,并最终升华为公民思维的一部分。第三,乡镇自治。“乡镇组织之于自由,犹如小学之于授课。一方面,乡镇自由及其独立的组织,有利于平衡联邦政府对乡镇的过度干预,也有助于打碎权力的垄断,维护乡镇和人民的自主性和自由的权利;另一方面,由于乡镇组织与人民自身的利益休戚相关,这使得乡镇中的公民积极参与公共事务的管理,自觉关心乡镇建设,形成一种特定的乡镇精神和一套理解权力、自由和秩序的理论。因此,正是乡镇组织将自由带给人民,教导人民安享自由和学会让自由为他们服务。”[1]67
可见,托克维尔对民情的关注向人们提供了一条解决民主与自由之间对立关系的有效路径,并使人们认识到民主制度和多元社会结构之间的亲和关系。然而,仅仅关注民情绝不可能使众多的社会问题得到完美的解决。托克维尔意识到,当软弱无力的个体难以应对纷繁的社会问题时,他们自然会想到联合,因而,要想从更深层面把握解决各种社会问题的关键,就必须以一种制度化的方式保障公民对民情的持续关注,使民情能够在国家的民主化进程中发挥真正的核心作用。
与许多思想家一样,托克维尔相信权力有自我膨胀的本能及趋于滥用的倾向,因此必须使权力与各种社会功能以一种分散化的方式由众多相对独立的组织来行使,只有这样,政府才能从包办一切事务的邪恶使命中脱离出来。这些相对独立的组织被描述成一种与自身的自由同样伟大的自由的形态,人们将自己的力量与他人的力量联合起来,并用制度化的方式使之成为民主和自由相结合的一种形式。这种卓越的形式把人们从孤立的个体带入到人际交往的联合体中,在个体与个体间相互协作的基础上,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的情愫被消解于对公共利益的关怀中,而“多数人的暴政”也在这种强大的智识联合体中成为历史。沿着托克维尔的这一思路,社会组织与其说是一种反对暴政、维护民主与自由的途径,倒不如说是一种汲取民主与自由之精髓的艺术。在这一艺术的强大感召下,公民间建立了某种思想上的联系,并通过充分的表达使这种联系的范围得以扩大,再通过各种积极参与的行为将这种扩大化的联系作为利益整合的基础,实现与政治权威之间的抗衡。这是一种不但有助于避免“多数人的暴政”,而且还有助于克服民主制的平庸化倾向的两全的办法,也是在民主社会中实现平等与自由的有效手段。
二、中国特色权力监督机制的构建:对托克维尔社会民主思想的反思
(一)中国特色权力监督机制必须以马克思主义的公仆监督思想为理论基础。托克维尔深刻洞见了国家权力扩张的野心,他对国家权力自始至终秉持的不信任态度使他提出了以多元化的社会民主抗衡专断的国家权力的主张,进而提出了一种与权力分立截然不同的权力监督理论。他认为,公民权利与国家权力间的相互制约和互动是加强公民的政治参与意识,实现社会民主与平等的有效途径。与此同时,民主与平等的实现也对国家权力的运行起到社会监督的作用。至此,国家权力的运行摆脱了传统的以权力制约权力的陈旧模式,走上了以社会制约权力的道路。社会制约权力作为资产阶级民主的重要形式,从历史发展的角度看,它具有反封建、防暴政的历史进步性;从管理国家的技术和方法上看,它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从本质上说,社会制约权力不过是资本主义社会中公民权利与国家权力之间妥协的结果,这种妥协与维护广大人民的权利之间没有必然联系。
马克思对托克维尔社会民主思想进行反思并不意味着否定权力制约与监督的必要性,与此相反,马克思在考察巴黎公社经验的基础上提出了公仆监督的思想。无产阶级专政国家本质上是人民的公仆,是新型的国家政权,它没有自己的特殊利益,而是人民自己的国家,因而必须扮演服务社会、服务人民的社会公仆的角色。这种新型的无产阶级专政国家应该具备以下基本特征:“第一,它是由人民自己当自己家的国家,是工人阶级的政府;第二,它将一切权力交给社会负责的公仆,把国家工作人员变成像企业的工人、监工和会计一样,为工厂主即人民服务;第三,它取消了常备军和官吏,实现了廉价政府的目标;第四,它把所有的职务——军事、行政、政治的职务变成真正工人的职务,使它们不再归一个受过训练的特殊阶层所有。”[3]375这种新型的国家政权使掌握国家权力的官吏由压迫社会和公众的主人变成了为社会和公众服务的公仆。但是,由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仍然是国家与社会相分离的产物,因而掌握国家权力的公仆仍然不能杜绝其蜕变而成为压迫公众的主人的可能性,为了防止社会公仆的蜕变,人民必须加强对社会公仆的监督。为了建立无产阶级的监督制度,确保人民对公仆的监督,马克思提出必须建立由人民直接执掌国家政权的“议行合一”的政权组织形式,以及对国家公职人员实行普选制、撤换制和底薪制等方法,只有这样,才能实现社会对国家政权的重新收回,使政治国家返回实在世界,进而实现人民为自己的利益重新掌握自己的社会生活。马克思公仆监督思想的创立,开创了人类社会权力监督理论发展的崭新局面,为社会主义权力监督理论的形成奠定了思想基础,也为构建中国特色权力监督机制提供了理论依据。
(二)中国特色权力监督机制必须彰显中国的社会主义性质。托克维尔社会民主思想要求对民情进行理性的总结和反思,他在总结民主的成功与教训的基础上将民情作为培育民主的社会基础,他深刻地反思了轰轰烈烈的法国大革命以惨淡结局收场的历史,并对法国的革命哲学产生了怀疑。而与此不同的是,身处大洋彼岸的美国人却在接受了民主自由原则和启蒙思想的许多观念之后,用一个系统的制度方案构建了世界上第一个民主共和政体。这种将理性摆脱空想的束缚而以其充沛的精神体察民情的态度正是美国的制度构建能够打破法国大革命的无奈结局的原因。托克维尔将政治置于广阔的社会生活中加以考察,用社会学的理论和方法对政治生活进行解读,开启了一种独特的政治社会研究视角。这种摒弃传统政治学厚重的哲学外衣的做法,将抽象的政治理想和真实的社会生活以民情为媒介融合在一起,客观上有利于消解传统政治权力运行机制给民众带来的压迫和束缚,进而起到缓解阶级矛盾,增进政治和平的效果。然而,对民情的关注并不仅仅是托克维尔的专利。中国古代的《战国策·秦策一》有云:“陈轸为王臣,常以国情输楚。”可见,早在中国古代就已经将对国情的正确认识视为关系到一个国家发展的大事。因此,现阶段构建中国特色的权力监督机制也必须以中国国情为依托,从这个意义上说,“普世”的权力监督机制是不存在的。中国特色权力监督机制的构建必须根植于中国现实的社会环境,彰显中国的社会主义性质。
深刻揭示社会主义的本质,把对社会主义的认识提高到一个新的科学的水平,是现阶段进行一切制度构建的基础。从党的十六大将建设高度发达的社会主义政治文明视为权力监督的最高目标以来,有关权力监督的讨论就一刻也没有停止过。习近平总书记更是在中纪委第二次全体会议的讲话中发出了“要加强对权力运行的制约和监督,把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这样掷地有声的政治承诺。中国共产党的先进性及其执政党的领导地位决定了构建中国特色权力监督机制的关键在于如何建立和健全对执政党的监督机制。
第一,明确权力监督目标,发挥社会主义的优越性。社会主义制度的本质决定了中国特色的权力监督在目标上与西方国家存在着巨大区别。无论是权力分立模式还是社会制约权力模式,其终极目标都在于通过防范政治权力的扩张来维护资产阶级的统治地位,满足其利益需要。但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国家利益、社会利益和人民利益的交融决定了中国共产党的执政目标是为人民服务,满足人民的需要,社会主义国家的权力监督机制也必须以实现这一目标为己任。
第二,实行政务公开,规范权力运行程序。邓小平指出:“公开政事,让群众来监督,只有好处,没有坏处。”[4]89大量事实表明,规范权力运作程序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实行政务公开,增加政府权力运行的透明度,使执政党在人民的注视下管理国家事务和社会事务,这不但有利于加深人民对执政党执政理念的理解,更有利于执政党和人民之间互信关系的建立。
第三,在党的领导下,不断创新现实权力监督机制。托克维尔社会民主思想强调在对民情进行充分考量和认真分析的基础上对权力制约机制进行创新,然而,由于缺乏共同的指导思想和相对统一的社会发展方向,资本主义社会不可避免地出现自由主义民主危机,进而使权力监督和制度创新成为满足特殊群体利益的美丽托词,忽视了对整体社会利益的维护。与此不同的是,中国的改革历程本质上就是在中国共产党强有力的领导下展开的制度创新的伟大征程。中国共产党从来就不是一个保守的、封闭的政党,正好相反,中国共产党一直以其显著的进步性和开放性不断推动着各种制度的持续创新。只有在中国共产党的坚强领导下实现权力监督机制的不断创新才能真正体现人民的意志,体现社会主义制度的先进性。
(三)中国特色权力监督机制必须关注中国社会组织的发展。托克维尔社会民主思想蕴含着对社会组织在促进社会民主化进程中的作用的充分肯定。“公民通过参与各种志愿性社团组织所形成的互惠、信任、合作规范,正是维系民主和促进发展都不可或缺的社会资本。”[5]14在资本主义社会,个人对自身利益的关注以及对他人的不信任,使每个个体在社会中变得孤立无援,而这些孤立的个体是无法与强大的政治权力进行对抗的,当政治权力面对这些零散的、软弱的个体时,它可以肆无忌惮的践踏个体的权利,甚至不费吹灰之力将其摧毁。因此,必须以一种合作的方式将个体的力量团结起来,只有这样才能与强大的政治权力进行较量。这种合作的方式就是构建社会组织,以此来实现对个人权利的规范,促使个体之间相互信任。只有这种规范和信任在社会组织范围内实现水乳交融,才能使社会信任在人际交往网络和政治权力运行机制中蔓延。“个人的努力与社会力量结合,常会完成最集权和最强大的行政当局所不能完成的工作。”[1]106在这一理论的影响下,社会组织在西方国家获得了蓬勃发展。然而,西方国家的资本主义性质无法实现各个组织之间以及组织内部成员之间的平等,此外,强调追求组织利益容易使各组织形成一种狭隘的“组织本位”观念,进而使其满足于实现自身利益而忽视了社会民主的本来含义。
中国特色的权力监督机制必须强化社会监督。没有人民的监督,政治权力的行使便会变质,人民作为国家主人的角色也会被颠覆,中国的社会主义性质就会发生蜕变,这是党和人民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因此,必须加强来自人民的监督,“彻底埋葬党和国家生活中的官僚腐败”[6]86,这不但能够保持中国共产党的先进性和领导地位,还能充分体现中国人民当家作主的社会主义性质。社会组织不但为公民提供了自我组织和政治参与的机会,还为政治权力在社会的运行和实施提供了缓冲的空间。作为衔接政府与社会的中间地带,社会组织在缓解社会矛盾、促进社会各阶层之间的交流与沟通、实现权力监督方面功不可没。因此,在构建中国特色权力监督机制时,必须关注中国社会组织的发展,为其营造良好的制度环境,并对其进行正确引导和管理,使其摆脱“组织本位”观念的影响,展现中国社会组织维护和促进社会公共利益的健康发展态势。
三、小结
中国的知识分子历来心怀对古代封建集权的憎恶以及与西方学者一样对权力扩张和滥用的担忧。面对“权力监督”这一重大命题,部分学者认为,目前中国权力监督的效果之所以不尽如人意是由于缺乏类似西方国家的社会制约权力模式,并进而催生了向西方学习权力监督之道的想法。托克维尔社会民主思想直面国家与社会之关系,并以此为指导对国家和社会之关联进行制度性解读,可以说,托克维尔开启了将社会力量这一外部动力转化为促进国家权力运行的系统动力的全新尝试。然而,社会民主思想起源于托克维尔对美国式民主的思考和论述,其本质上仍然是弘扬和实现资本主义民主的有力武器,这一理论决不能作为一种“普世”的权力监督理论而适用于中国社会。当然,不可否认的是,无论是西方国家还是中国,其权力监督机制的构建都必须强调社会在承载权力运行方面的基础性作用,这一点也是符合马克思有关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之关系的论断的。但是,在构建中国特色权力监督机制时,绝不能照搬西方的权力制约模式,而忽略中国的具体国情和社会主义性质。在吸取托克维尔社会民主思想的合理因素的同时,不忘结合中国国情来构建权力监督机制才是真正符合中国国家利益和人民根本利益的。
[1]德·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上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
[2]约翰·斯特劳斯.约瑟夫·克罗波西.政治哲学史[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3.
[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邓小平文选: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
[5]何增科.公民社会与第三部门[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
[6]列宁全集:第9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