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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相如“赋圣”说

2014-04-10

关键词:司马相如

(南京大学 文学院,南京 210023)

司马相如“赋圣”说

许 结

(南京大学 文学院,南京 210023)

自宋人林光朝首倡“赋圣”说,并得到明代学者的大力推扬,司马相如的赋史地位已由“辞宗”转向“赋圣”,标志了从文词向文体的变移。探究其源,“赋圣”说又源自“辞宗”说,以及相如赋的“讽谏”功用,尤其是后人对其“凌云”赋的创作追摹;论其意义,则寓含了由经义到文章、由诗赋到骚赋、由时文变古体的赋史进程;而考查其说的成立,又与赋学观之“经赋”论、“宗汉”观、“代胜”说与“示范”性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司马相如;赋圣;宗汉;范式;历史意义

翻检历史文献,有关司马相如在赋域的名号很多,如“赋祖”、“赋宗”、“赋雄”、“赋杰”、“赋首”云云,其中“赋圣”说虽材料甚少,然却最为显眼,乃其在赋坛的桂冠。如果再翻检当代研究文献,却发现真正讨论相如“赋圣”说者尤为罕见,据踪凡《司马相如资料汇编》附录二《司马相如研究论著索引》辑目①,仅有邓郁章《赋圣司马相如》一文,况且只是改写《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的介绍性文字②。既然“赋圣”之于相如,已为人们耳熟能详,怎么鲜有专论,这就产生了一个疑问,即“赋圣”说能否成立?这或许只是宋人肇端而明人推扬的一种说法而已。本文依据相关文献,试图对相如赋的成“圣”之路以及其赋史意义、批评思想作些梳理,并于“赋圣”说的理论内涵略陈浅见。

一 从文献考述相如赋为“圣”之路

称述相如为“赋圣”,首见宋人林光朝的说法。可是今本《艾轩集》未见此语,现存相关文献均为转述。为说明问题,先列举相关材料如次:

林艾轩云:“司马相如赋之圣者。扬子云、班孟坚只填得他腔子,(佐录作‘腔子满’。)如何得似他自在流出!左太冲、张平子竭尽气力又更不及。”[1]3300

林艾轩云:“司马相如,赋之圣者。扬子云、班孟坚只填得腔子满,如何得似他自在流出?左太冲、张平子辈竭尽其气力,又更不及。”[2]682

朱文公曰:“相如之文能侈而不能约,能谄而不能谅。其《上林》、《子虚》之作既以夸丽而不得入于《楚辞》。《大人》之于《远游》,其《渔猎》又泰甚然,亦终归于谀也。特《长门》、《哀二世》二篇为有讽谏之意。”艾轩林氏曰:“相如,赋之圣者。”[3]252-253

宋人引述艾轩“赋圣”说,主要有此三则。继后,元人祝尧、明人王世贞、单思恭、瞿式耜以及清人王之绩等,皆有引说,且褒贬不一。

首先提出“赋圣”说的林光朝,字谦之,福建莆田人,南宋初理学家,因著《艾轩集》,人称“艾轩先生”。据《宋元学案》记述,其“少闻吴中陆子正学于尹和靖,因往从之,由是专心圣贤践履之学”[4]693,“说者谓南渡后倡伊洛之学于东南者,自先生始”[4]694。林光朝的论文材料明显以尊儒行教、立言古雅为准,故对相如赋的评价亦然。试举其《艾轩集》中论文(含赋)策一则:

问道之污隆,存乎其人;文章之髙下,存乎其时。唐虞三代至周而治极矣,故其文为独盛也。战国之诡激,魏晋之浮夸,南北五季之颓败彫弱,其间号为继周者,易秦而汉,易隋而唐。汉至武、宣之世,始议文章;唐自元和以后,渐复古雅。虽贾谊、陈子昂之徒,一时特起,初若有意于发挥古文,润色当代,而其风流酝藉亦无传焉者,以其独立而未盛故也。班固赋《西都》,具述公卿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刘向、董仲舒、萧望之之徒,皆以文章称之,至其叙武帝以来,则又列仲舒于儒雅,而以司马相如为文章。……文章、儒雅,若同然而实异者。……唐自元和之后,作者可数,屈、马希世之文也,学而似之者谁欤?[5]588

读此策文,其中论文思想可抽绎出三点:其一,以道术衡文章,以道统领文统;其二,赞颂汉、唐盛世号令文章,以三代古雅为典范;其三,汉代武、宣之世,分儒雅、文章二途,而相如为文章之代表,且援引班固“献赋”之论,这又与其“赋圣”思想应契。也正因如此,他论文统则谓“《三百篇》之诗一变而为《离骚》,再变而为词人之赋,是以谈经者或至于穿凿,能赋者或至于破碎,亦其势然耳”[5]590。所谓宗经、重文,不可偏废,然科目分离,又罕能兼通,所以他不主张“求相如以经义”[5]590、“责仲舒以辞章”[5]590。换言之,宗经是林氏尊“圣”的基础,而容受文章之卓立则是其“赋圣”说的由来。

以“圣”冠“赋”而名人,虽初见于南宋林氏之创说,却也渊承于论“圣”以衡“文”的历史传统。刘勰《文心雕龙·征圣》云:“夫作者曰圣,述者曰明,陶铸性情,功在上哲,夫子文章,可得而闻,则圣人之情见乎辞矣。”[6]15此论文征于圣,窥圣宗于经的“圣”与“明”,源自《礼记·乐记》:“故知礼乐之情者能作,识礼乐之文者能述,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7]1503所谓“夫子文章”,指的是制礼作乐,其中内含了开创性。考《说文》“圣,通也”,段玉裁注引《诗·邶风·凯风》“母氏圣善”《传》“圣,睿也”,以与《书·洪范》“睿作圣”契合;又引《周礼·春官·大师》注“六德”之“智、仁、圣、义、忠、和”云:“凡一事精通,亦得谓之圣。”[8]626这在“圣”义的制作(创造)、睿智外又延伸出“一事精通”可谓“圣”的取向,其说则与《孟子·万章下》“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9]2740-2741相通。其于机械,因张衡、马钧擅长制作器物,而有“木圣”之誉,而归合于文艺,也就有了多种取向,如“书圣”、“画圣”、“诗圣”、“词圣”、“赋圣”等。如明人陈明卿云:“赋之推汉,犹法书之推晋也;相如之在汉,犹右军之在晋也。”[10]271对称司马相如和王羲之,其中暗含了“赋圣”之于汉与“书圣”之于晋的比拟。

如果我们从“一事精通”谓之“圣”与“作者曰圣”的视角来看作为“赋域”(一事)之作者(开创性)司马相如的成“圣”之路,应该是有文献可征的。我们可以林光朝“赋圣”说为历史坐标,以瞻前顾后。概括地说,在宋代以前,对相如赋的评价,虽然不乏赞誉之词,却几乎没有独尊的言说。以最具权威的刘勰《文心雕龙·诠赋》为例,其评价是:

观夫荀结隐语,事数自环;宋发巧谈,实始淫丽;枚乘《兔园》,举要以会新;相如《上林》,繁类以成艳;贾谊《鵩鸟》,致辨于情理;子渊《洞箫》,穷变于声貌;孟坚《两都》,明绚以雅赡;张衡《二京》,迅发以宏富;子云《甘泉》,构深玮之风;延寿《灵光》,含飞动之势:凡此十家,并辞赋之英杰也。[6]135

此中罗列战国、两汉赋家十人,并称“辞赋之英杰”,宜为当时的代表说法。这种并称现象,自汉到魏晋南北朝评论家笔下甚多。如“屈、马”并称,扬雄述论:“或问:‘屈原、相如之赋孰愈?’曰:‘原也过以浮,如也过以虚。’”[11]702又,曹丕亦记:“或问:‘屈原、相如之赋孰愈?’曰:‘优游按衍,屈原之尚也;浮沈漂淫,穷侈极妙,相如之长也。’”[12]380一贬一褒,却立意相同。或“贾、马”并称,如扬雄说“如孔氏之门用赋也,则贾谊升堂,相如入室”[13]《吾子》,50;或“扬、马”并称,如魏收说“汉之西京,马、扬为首称;东都之下,班、张为雄伯”[14]1869。而在这一阶段的论述中,稽考相关文献,我认为对“赋圣”说出现应该有一定影响力的,当属以下三端。

一曰相如赋“讽谏”功用论,其说成于最初的赋论文献。即《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太史公曰”:“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15]3073而扬雄所谓的“诗人之赋丽以则”、“孔氏之门用赋”等,皆传承此赋源于《诗》的道德精神与致用功能而来的。于中,相如赋也就有了宗经的意识。而到了三国蜀人秦宓仅就“经学”一途,大赞“蜀本无学士,文翁遣相如东受‘七经’,还教吏民,于是蜀学比于齐、鲁”,所以自称“仆亦善长卿之化,宜立祠堂,速定其铭”[16]973。这或许是最早的一则独尊相如的文献,将其比拟于孔子,但是赞“经”而非“赋”③。

二曰相如为“辞宗”,说见班固《汉书·叙传下》:“文艳用寡,子虚乌有,寓言淫丽,托风终始,多识博物,有可观采,蔚为辞宗,赋颂之首。”[17]4255然而在班氏的《离骚序》中,又称屈原“其文弘博雅丽,为辞赋宗”,所以辞宗之说,也非专属一人。如皇甫谧《三都赋序》认为孙卿、屈原是“赋之首也”,夏侯湛《张平子碑》称张衡“文为辞宗”,虽各有专指,实属泛论。对班固之说,刘勰略有衍展,其《文心雕龙·才略》既谓相如“师范屈、宋”,又沿承班说,以其“洞入夸艳,致名辞宗”,而在《练字》篇中则以相如《凡将》与扬雄《纂训》等小学撰述为例,认为“前汉小学,率多玮字”,并引曹植的说法“扬、马之作,趣幽旨深,读者非师传不能析其辞,非博学不能综其理”,将“小学”与“辞章”结合,且落实于“赋”,这显然为“辞宗”说作出一有原创义的新解释。当然也有将“辞宗”与蜀地文明结合起来,如常璩《华阳国志》称颂“长卿彬彬,文为世矩。……上《大人赋》以讽谏,制《封禅书》,为汉辞宗”[18]534,这也成为后人“长卿之于文章,实全蜀开创之祖”[19]407-408说法所仿效之蓝本。

三曰相如的“凌云”之赋,以其“诵赋而惊汉主”[20]5241的生存际遇,得到后世文士的追摹与艳羡,所谓“常慕司马相如”,而“赋有凌云之称”④。也正因如此,诸多赋家论作赋,以拟效相如为准的。《汉书·扬雄传》录其自叙谓“赋莫深于《离骚》,反而广之;辞莫丽于相如,作四赋”,便是最典型的例证。尽管扬雄拟效相如丽辞而为赋,并无尊之为“赋圣”的意味,然自扬雄以后大量文士对相如赋的拟效与追摹而使之经典化,则显然是其成“圣”的重要前提。

在林光朝提出“赋圣”名称的宋代,已有与之类似的说法。如宋祁《司马相如字长卿赞》说“蜀有巨人,曰司马氏,在汉六叶,为文章倡始”[21]828,其“蜀巨人”明地域性,而“文章始”则有着引领文学的时代性。他如李焘称述司马相如“文章冠天下”[21]629,郑少微赋赞“韪长卿之绝尘,邈下眎于屈、宋。……奋翼巴庸,前无古人”[21]304,其“冠天下”与“绝尘”,皆喻含着文章的开创性与至尊地位。而围绕“赋圣”说的出现,元、明、清三朝多有引述林氏之语,且向两方面展开:一是强化“赋圣”说,以突出相如的赋史地位,其代表性的说法如王世贞的《艺苑卮言》卷二所述:

屈氏之骚,骚之圣也。长卿之赋,赋之圣也。一以风,一以颂,造体极玄,故自作者,毋轻优劣。[22]452

另一说法是针对此说的反驳,如清初王之绩论“古赋”云:

我以屈原为赋之圣,或以推司马长卿,谬矣。[23]322

而于“论历朝赋”中,王氏复作具体解释云:

又曰:“林艾轩云:司马相如赋之圣者,扬子云、班孟坚只填得他腔子,如何得似他自在流岀?左太冲、张平子竭尽气力,又更不及。”予谓若以长卿为赋之圣,则后之作赋者第宗长卿可矣。今观其赋,惟有《长门》以意胜。他若《子虚》、《上林》,特靡丽无情之词而已,圣于赋者顾如是乎?林之所谓圣者,特以其不劳而就,而余子皆不能也。孰知称圣亦别之于意而已。[23]322

无论是赞誉或批评相如“赋圣”说,皆以屈、马对举,其中骚、赋的凸显,包括分立与合一,正隐含了一段赋史的记忆,尤其是由“辞宗”到“赋圣”的理论变迁。

二 “赋圣”说的赋史意义

古人论“圣”,既含有创造性,又具有典范性的意义,如《易·乾·文言》“圣人作而万物睹”、《老子》“圣人抱一为天下式”,实由此两端立论。而林光朝首倡相如“赋圣”说,一在相如赋“自在流出”的开创(非模拟),一在如其前引论文策所称赞的“汉”“唐”的王法与古雅,相如赋为其代表。由此再看后人对“赋圣”说的认可,实际上内含了两个历史现象:其一,汉制礼乐,考文章,而赋承《诗》义,归复“王言”,构成一大文学传统;其二,由楚臣屈、宋之辞转入盛汉统一之赋,其一大要征,就是相如赋进入宫廷。

先看第一种现象。据班固《两都赋序》载:“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内设金马、石渠之署,外兴乐府协律之事,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11]21又《汉书·礼乐志》载:“至武帝定郊祀之礼……乃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17]1045这种兴礼乐、考文章而兴辞赋的现象,后人反复追述,如刘勰《文心雕龙·时序》所称“孝武崇儒,润色鸿业,礼乐争辉,辞藻竞骛”[6]672,明末费经虞亦谓“孝武升平日久,国家隆盛,天子游心乐府,而赋兴焉”[24]63,均说明了这一点,然并未深入于武帝时代倡导文治与辞赋隆兴的历史意义。对此,刘熙载《赋概》的说法将汉赋创作与先秦时代的“赋诗言志”联系起来,则更有一层思考:

古人赋诗与后世作赋,事异而意同。意之所取,大抵有二:一以讽谏,《周语》“瞍赋矇诵”是也;一以言志,《左传》赵孟曰“请皆赋以卒君贶,武亦以观七子之志”,韩宣子曰“二三子请皆赋,赵亦以知郑志”是也。[25]95

这里又兼得两义:其一,赋诗之讽谏、言志两端皆为作赋者秉承;其二,由讽谏到言志喻示赋诗之变,前者属“天子听政”,后者乃行人“赋诗言志”的权变之宜。由此我们结合前引所述司马相如等“造为诗赋”,直接源自崇礼官、考文章、兴乐府等文治活动,并且再参照《史记》本传“太史公曰”评相如赋“与《诗》之风谏何异”,显然更多地指向“天子听政”的赋《诗》“讽谏”说,其中喻示的是从周室“用诗”到汉赋源《诗》明政,即由“代行王言”到“归复王言”的线索⑤。

由此我们再看第二种现象,即相如赋进入宫廷形成的楚赋到汉赋之变。据《史记》本传引相如自叙,其赋曾“三惊”汉主⑥。而首惊汉主的记载是:

蜀人杨得意为狗监,侍上。上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上惊,乃召问相如。[15]3002

从表面上看,相如遇武帝似属偶然,然其中内含的必然性却标志了两重转折:第一重是相如个人生涯的转折,这表现于他“以赀为郎,事孝景帝,为武骑常侍,非其好”,其对应的是“会景帝不好辞赋”,因此他弃朝廷“武职”而游梁孝王幕,侍王以“文事”,所谓“得与诸生游士居数岁,乃著《子虚》之赋”[15]2999。直到梁孝王逝后,武帝改制而好赋尚文,于是相如复入宫廷,而成为汉廷第一代言语文学侍从。据钱穆的考述,这些藩国赋家进入汉廷,与其政治的变革尤其是中官制度的建立相关。他在《秦汉史》中认为:“是诸人者……盖皆文学之士也。武帝兼好此数人者,亦在其文学辞赋。故武帝外廷所立博士,虽独尊经术,而内廷所用侍从,则尽贵辞赋。”[26]98尽管辞赋之学近源吴梁,远源齐楚,相如赋作于藩国与制于宫廷,就赋体而言也无太大变化,可就其人生的经历而言,他作为以文词进入大汉宫廷的第一代赋家,则意义非凡。这也就牵涉到第二重转折,即辞赋由藩国向宫廷的变移。就近而言,是汉初由吴、梁之地向朝廷的变移,而放眼纵览,又包含了由战国齐、楚文学向大汉朝廷的变移。对此,我们可以绾合汉人的说法,以观其大略。先看《汉志·诗赋略序》的说法:

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春秋之后,周道寖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17]1755-1756

此由“赋诗”到“作赋”呈三段论式,即从周制外交“赋诗言志”到春秋后“贤人失志之赋”(孙、屈)再到楚臣与汉臣(宋、马等)之赋“侈丽闳衍”。再看《两都赋序》的说法:

昔成、康没而颂声寝,王泽竭而诗不作。大汉初定,日不暇给。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故言语文学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11]21

这段话主要突出两个时间段的意义,即由“王泽竭而诗不作”以追述周室观“王政”之“赋诗”,再到汉廷宣“王言”之“作赋”。比较上引二说,前者乃“二刘”(向、歆)遗义,偏重于衰世之“讽”,故忽略其楚、汉之变;后者为班固之说,偏重于盛世王道,论赋虽体兼“讽”、“颂”,但却略去“贤人失志之赋”的变折。

如果我们再结合前揭刘熙载的说法,我想从周室“赋诗”到汉廷“献赋”应该经历了五个阶段:其一,“瞍赋矇诵”以观王政;其二,行人及宾祭之礼“赋诗言志”;其三,赋诗制衰而有孙卿、屈原的“失志之赋”;其四,楚臣宋玉等宫廷赋的出现,及至汉初藩国赋的承接;其五,以相如为代表的宫廷文学侍从由藩国转向帝国宫廷,引领了汉赋创作的新时代。而这一转折落实到相如作赋,是最为典型的。试录《史记》本传有关武帝读《子虚赋》后“召问相如”及相如献“天子游猎”之赋的记述:

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诸侯之事,未足观也。请为天子游猎之赋,赋成奏之。”上许,命尚书给笔札。相如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无是公”者,无是人也,明天子之义。故空藉此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其卒章归之于节俭,因以风谏。奏之天子,天子大说(悦)。[15]3002

毫无疑问,相如赋中以“无是公”掩压“子虚”、“乌有”的笔法,彰显的是“天子游猎”的胸襟与气象,至于对帝王“上林苑”的描绘,也诚如宋人程大昌所说赋中“上林”是“该四海言之”[27]162,其中无论“讽”与“颂”,均属“明天子之义”。由此再回过头来看汉人有关汉赋发生与发展的论述,我以为前引班固《两都赋序》所言最为要紧,而班氏从《汉书·扬雄传》中引扬氏语“辞莫丽于相如”发展到《叙传》中称道其“蔚为辞宗,赋颂之首”,“辞宗”封号,正基于相如作为宫廷言语文学侍从的代表,所创制的宫廷赋对《雅》、《颂》诗道的继承与对大汉文治的表彰。这也是班固赋学“尊汉”思想的体现。

“辞宗”之称,无疑是“赋圣”说的先声。然则如何由汉人的“辞宗”说到宋人的“赋圣”说,其中或有诸多论者的个性色彩及偶然性而难以言说,但其与相如赋地位的隆尊与赋“体”意识的不断强化的关联,应毋庸置疑。因此,我想从赋史变迁的意义对“赋圣”说的出现作以下三点推测或发微。

其一,由经义到文章,是相如成为“赋圣”的一个重要的赋史走向。汉、晋学者论赋,虽然已有称赞相如为“辞宗”、“赋首”的说法,但基本是在“赋者,古诗之流”原则下展开,而古诗又是经学化的工具,所以史迁评相如重在“《诗》之风谏”,经义为本,辞章为末,“辞宗”之说也就限于骋辞或修辞的意味,缺少文学的本体意义。晋人皇甫谧将《诗》之“六义”引入“赋体”,所谓“诗人之作,杂有赋体。子夏序《诗》曰:‘一曰风,二曰赋。’故知赋者古诗之流”[11]641。虽然这不同于汉人论赋援《诗》要在于“用”,提出“赋体”源于“诗体”的想法,但当时学者对相如等汉赋家的“假象过大”、“逸辞过壮”、“辩言过理”、“丽靡过美”[28]1905的批评,仍然是本着经术致用的原则。所以萧统《文选》选文首“赋”,而在《序》中标明《诗》之六义,以为“古诗之体,今则全取赋名”,刘勰《诠赋》赞美相如等“并辞赋英杰”,亦誉之“辞宗”,而开篇明旨则是“诗有六义,其二曰赋”,与诸家思想相同。赋史发展到南北朝以后,尤其是进入唐宋时代,其创作向两方面衍展,一是文人创作赋,骋才华、铺丽辞而不邀功用,一是科举考试赋(与明经别立),要在观才学、考声律,以品其高下,二者皆游离经学致用,在某种意义上是一致的。于是对前人辞赋的重视,也就有了渐趋独立的词章学的意向。试举数则唐宋文士评相如赋言论如次:

汉朝人莫不能为文,独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为之最。(韩愈《答刘正夫书》)[10]65

博如庄周,哀如屈原,奥如孟轲,壮如李斯,峻如马迁,富如相如。(柳宗元《与杨京兆凭书》)[10]67

司马相如、杨雄以赋名汉朝,后之学者多规范焉,欲其克肖,以至等句读、袭征引,言语陈熟,无有己出。观《子虚》、《长杨》之作,皆远取傍索灵奇瑰怪之物,以壮大其体势,撮其辞彩,笔力恢然,飞动今古。(丁谓《大搜赋序》)[10]80

买赋金钱出后宫,长卿文采冠诸公。(阙名《司马长卿祠堂诗》)[10]164

或褒或贬,无不着眼于词章之学,而与囿于经义之批评大相径庭。至于元、明、清三朝论相如赋而赞其文采者,更不胜枚举,如明人张燮《重纂司马文园集引》谓“长卿赋手,横绝古今”,甚至认为相如笔下的其他文类,也是“以赋家之心发之,故成巨丽”[29]卷首。至于清人洪若皋批点《子虚赋》则认为“创辟奇艳灵奥之体,为有汉词赋第一人”[30]742,其“巨丽”与“艳体”,亦就词章而言。在某种意义上,宋以后出现的“赋圣”说,更多地是对相如赋之词章惊艳与华美的肯定。

其二,由诗赋到骚赋,是相如赋成“圣”过程中赋史的又一值得注意的现象。这与辨体文学思潮在赋域的兴起,特别是文学复古之定祖明宗思想有着极大的关联。这必须明确两个问题:一个问题是唐宋以来佛教宗派化而产生的“判教”对学术的影响,出现了因追踪“佛统”而产生儒门追踪“道统”,并落实到文学(或赋学)即“文统”(或赋统)。简言之,佛学之“判教”形成诸宗派(如教下三宗之天台、法相、华严)无不判别真伪,传法定祖。同此思考,如果说刘勰《文心雕龙》首章《原道》是如《易》之“天文”与“人文”之道,具有普泛的自然性,那么韩愈的《原道》则显然是着意梳理“道统”,归复儒学,重在对“佛统”文化的纠正,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称其“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31]卷十七,509,是有针时惩弊之特征的。正是这种时代精神,于诗域出现了江西诗派的“一祖三宗”,古文流派出现了相继推尊的“唐宋八大家”,而于赋域,最典型的就是元人祝尧《古赋辨体》传承宋人的说法而张大的“祖骚宗汉”的理论思想。另一问题是宋代大兴《楚辞》之学,其中晁补之、洪兴祖、朱熹对楚骚的整理、延展与论述,极大地推拓了前人如刘勰论赋“拓宇于楚辞”的思路,而形成赋学史上以“骚赋”传统取代“诗赋”传统的批评观,这其中内含了剥离《诗》学经义而彰显“骚赋”词章的作用⑦。在赋论史上,北宋人宋祁首倡“《离骚》为辞赋祖”[32]718,无疑是祝尧《古赋辨体》“祖骚宗汉”观念的前源!而祝氏这一理论的编织,尤其是对“祖骚”之“情”的重视,则又显然效仿了宋代楚辞研究诸家的思想。从某种意义上说,由于“祖骚宗汉”,使批评界出现了赋学“崇屈”和“尊马”的分歧,而“尊马”或“赋圣”说的确立,则与“宗汉”观同埒,这是没有疑义的。

其三,由时文变古体,是相如赋被复古派学者大加推尊的原因,这也为“赋圣”说被接受与推扬提供了历史条件。可以说,无论是汉代的“献赋”,还是唐宋以后科举之“考赋”,原则上都是“时文”并受到习惯性崇古学者的摒弃。这一点在汉、晋时人对相如等赋家“虚辞滥说”、“丽靡过美”的批评,宋、元时人针对唐、宋、金三朝科场律赋而斥责之“以诗赋取士……始无赋”[33]卷八三,“惟以格律痛绳之,洗垢求癍苛甚”[34]287等,有着同样的反对时文的复古意识。然则经过南北朝赋论中“古体”与“今体”的争议,尤其是唐、宋科考律赋的大量创制,骚、汉辞赋已然被奉为“古体”,而与“新体”(甲赋)划出了疆界。基于这样的考虑,祝尧《古赋辨体》明确提出:

古今言赋,自骚之外,咸以两汉为古,已非魏晋以还所及。心乎古赋者,诚当祖骚而宗汉,去其所以淫而取其所以则可也。[32]747

虽然祝氏继承扬雄的“丽则”观而以“屈骚”为赋体之正则,并认为相如赋“艾轩以为圣者,则以其运意犹自然,而辞未失于太过”[32]752,显然降低了“赋圣”的意义,但他在同卷《子虚赋》题解中称颂的“取天地百神之奇怪使其词夸,取风云山川之形态使其词媚,取鸟兽草木之名物使其词赡,取金璧彩缯之容色使其词藻,取宫室城阙之制度使其词壮”,其扬举相如赋雄肆壮丽且具开创性的意义,已呈现于楮墨间。正因为相如赋被视为古体的榜样,并成为赋家效仿的对象,“赋圣”说也才有可能在理论上得以确立。

三 有关“赋圣”说成立的几个问题

“赋圣”说的出现,是经历了由宋到明的过程,然其质疑声亦不断。明人单思恭就提出“长卿之赋圣矣乎”的疑问,并作阐发云:“后人服膺长卿者,专拾字句以为师承,而屈、宋益邈矣。故径为之说曰:屈氏之响,续于宋玉,而绝于长卿,非过也。然则长卿之于圣,其犹未矣乎!屈氏神,宋玉圣,长卿工,而六朝之有别调者巧。”[35]339-340到了清代,类似说法甚多,例如朱彝尊引孙开《骈雅序》“屈原《离骚》思郁以幽,文奇以崛,惊采绝艳,蔚为词赋之宗。自后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左思之徒,皆博雅君子,其所为赋罔不酝酿古今,错综名物,以文被质,度宫中商,丽句伟辞,骆驿奔会”[36]1431,颇为认同。严可均则以为:“屈原为词赋之宗,宋玉亚之。长卿之与宋玉,在伯仲之间。”[37]23皆奉屈赋为“宗”,虽非“圣”说,但于相如赋,则有“非圣”之义。

既然“赋圣”说受到诸多质疑,然其能否成立以及为何受到近现代学者的广泛接受,比如陶秋英认为相如赋“集各体的大成。……他的赋,绮丽朴茂,刚健柔媚,兼有各种风韵,不愧是汉赋的第一大家”[38]115,即效仿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志铭》赞美杜甫诗之“集大成”而开启后世“诗圣”说⑧,以相如赋兼得屈、宋之抒情、荀卿之说理与枚乘之问答,而为“赋圣”说作一形象之诠解,个中趣味,值得玩味。于是反观前贤之论,拙以为相如“赋圣”说之成立,实傍生于以下几个赋学史问题,需要申述。

一是“经赋”论。在汉、晋时代,赞誉相如文章,一指“经师”,一指“辞宗”,绾合二者,正是史迁论《春秋》、《易》、《大雅》、《小雅》之于王政的功用,称相如赋“与《诗》之风谏何异”,与扬雄归相如于“孔氏之门用赋”。尽管相如“赋圣”说的出现是缘文章学(或词章学)之兴盛而渐渐脱离“经学”致用观,然伴随“赋圣”的赞誉话语,却始终缠绕着汉儒赋本经义的思想。杨慎说“汉兴,文章有数等。……司马相如、东方朔,讽谏之文”[39]180,是内含经义思想的。而解读其“讽”,且将其衔接于“孔门”,杨慎又在《丹铅总录》卷十一《上林赋》条引述程大昌《雍录》评相如赋后,有更为详尽的论述:

司马长卿去战国之世未远,故其谈端说锋,与策士辨者相似,然不可谓之非正也。孔子论五谏曰:“吾从其讽。”……故战国讽谏之妙,惟司马相如得之;司马《上林》之旨,惟扬子《校猎》得之。[40]450

到了清代,赞誉相如赋者尤多,其中一个重要意向,就是引述杨慎之“讽谏”论以为立言旨趣,如吴景旭、尤侗均引其说,或以为“用修好贬人,而其言如此”⑨,表达了一种认同的感喟。最有趣的是,后世凡为赋体辩护,多崇尚史迁评相如赋同于《诗》(经义)之用为言说模式,其中比较典型的是白居易《赋赋》为考场律赋张本,也是将其提升到经义的高度,即“酌遗风于三代,明变雅于一时。全取其名,则号之为赋;杂用其体,亦不违乎《诗》。四始尽在,六义无遗”[41]877。可以说,“窥圣必宗于经”[6]16使历史的诸“圣”必效仿于孔子之“大成至圣”,而赋圣之宗“经”,也正是其中隐含的理论情结。

二是“宗汉”观。在赋论史上,宗楚则“祖屈”,宗汉则“尊马”,而“祖骚宗汉”又为其折衷之论。然而,在相如“赋圣”说较为流行的明代中后期,“赋圣”说成立的前提,就是赋史的“宗汉”,其极端论调就是“唐无赋”说⑩。在明代初年,一些学者出于强烈的治世意识,轻贱文采,对司马相如的批评是“无识为已甚”[42]卷十,314、“祸天下万世之蛊毒”[43]320等,均非就文论文。然随着中后期文学复古思潮的兴起,明人论赋多继承祝尧“祖骚宗汉”之说,所谓“以屈宋冠之,以此文人之宗祖也”[44]2-3。这一时期的学者对前朝或当世赋作的选录或品评,又显然以“宗汉”为主。顾锡畴编辑《秦汉鸿文》称赞“文学则长卿、枚叔”[45]5,因为重视作为“文”中尤其博丽的“赋”,所以因尊体而“宗汉”。又如吴宗达《赋珍叙》论两汉之赋:

西京之文,号为尔雅,而掞藻宣华,特赋为甚。投湘问鵩之外,似已不免作法于奢,然鲜丽少俳,从横多致,于长卿见风雅之遗焉。子云逊美,所称神化所至,不从人间来者也。东京递降,性情远于雕镂,体裁弊于声律。[46]

其论赋宗汉,更重西京,以明其“体”义及宗旨。明人与此相近的论述甚多,随录两则如次:

宋玉嗣响(屈骚),颇得邯郸之步。而后之作者,虽相颉颃,要以微入无垠,或合或离,独司马长卿最为杰出。次贾长沙,又次扬子云、班孟坚,又次张平子、曹子建、陆士衡。……唐宋以还,亦同祖风骚,然皆自以其赋为赋,绳以古法,若培蝼之与泰岱。[47]682

赋别为体,断自汉代。……《汉书·乐志》云:“汉立乐府,采诗夜诵,多举司马相如等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是相如诸赋当时皆以入歌者也。观《上林》、《长杨》散文多,何以合乐,不得其解者久之。老而始悟,盖散文诵而不歌,如后世院本之道白也;其有音韵乃以瑟筝之类歌,如后世之白毕唱词也。[24]63

前一则推崇相如赋的杰出地位,后一则解析相如赋的歌、诵问题,他们对相如赋的关注,在当时应该是较普遍的共识,这也在理论上从历史的意义进一步确立了相如的“赋圣”地位。

三是“代胜”说。与赋体“宗汉”说相关的就是文学“一代有一代之胜”观念的形成。如果没有“汉之赋”作为“一代文学”的代表性与经典性,相如“赋圣”说只能是一时偶发之谈,而没有赖以支撑的理论基础。“一代文学”的观念在金、元时代已形成。如孔齐《至正直记》引虞集语有“一代之兴,必有一代之绝艺足称于后世者,汉之文章、唐之律诗、宋之道学,国朝之今乐府”[48]卷三,96。至明清迄近代,所谓“汉之赋,唐之诗”[49]卷五,223、“一代有一代之所胜……汉之赋为周秦所无,故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为四百年之作者……魏晋以后之赋,则汉赋之余气游魂”[50]卷十五、“楚之骚,汉之赋……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51]1。这里有一重要现象,即分楚“骚”与汉“赋”为二体,诚如俞王言《刻辞赋标义序》所说“艺林之技,首推辞赋。辞则屈子从容于骚坛,赋则马卿神化于文苑”[52]卷首。出于这层考虑,我们再看明人对相如赋的评价,如尹台论地域文明谓“是故蜀始司马相如之述制,而严君平、王褒、扬雄之俦继之,词文遂最一代”[53]485,其中内含有“一代文学”之义;或如郭正域评点相如赋作,则谓“逞奇斗丽,遂为赋家滥觞。然譬之徒牢,自有神力。诸家费尽气力,终难凑泊到”[54]卷三,也蕴含其开山意义。

四是“示范”性。程廷祚《骚赋论中》论相如赋谓“《子虚》、《上林》,总众类而不厌其繁,会群采而不流于靡,高文绝艳,其宋玉之流亚乎?其次则扬雄也,王褒又其次也”,显然指明相如赋创作的示范性;然则在此论前,程氏先冠之语是:“长卿天纵绮丽,质有其文;心迹之论,赋家之准绳也。”[55]9293这里的所谓“准绳”,无疑具有了赋学理论的指导(示范)性质,而其中所谓相如的“赋迹”、“赋心”,又恰是赞成相如“赋圣”说者最爱援引的一则重要的文献。其最典型的是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认为“长卿之赋,赋之圣也”,评其创作“运笔极古雅,精神极流动,意极高,所以不可及”[22]455,而言及作赋之原则,又引其说谓:

司马相如曰:“合綦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赋家之心,包括宇宙,总览人物,致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作赋之法,已尽长卿数语。大抵须包蓄千古之材,牢笼宇宙之态。其变幻之极,如沧溟开晦,绚烂之至,如霞锦照灼,然后徐而约之,使指有所在。[22]440,444

关于冠名相如的“赋迹”、“赋心”说,见载《西京杂记》卷二盛览“尝问以作赋”。这则“相如曰”文献的可靠性,一直为学界存疑,或以为绝非相如之论[56]。然而,也正是这段论赋语,被明、清时人反复引述,成为其佐证“赋圣”说的重要的理论依据之一。比如李鸿《赋苑·凡例》云:

传曰:登高能赋可为大夫。言感物造端,材智深美,可以图事见功。而长卿亦云:“赋家之心,包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长卿而下,赋家所推,岂不以子云为祭酒。而子云自巽晚乃叹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词人之赋丽以淫。”是有寿陵余子之微憾也。[57]4

这将推尊汉赋的巅峰,集中到相如赋,并以“相如之论”确立其义,以构建起赋体的典范。清代的储大文论“作赋”即引《西京杂记》中“相如曰”语,认为“此榷艺至言,功侔神化,未可以《西京杂记》为赝书而遂轻之”[58]370。换言之,在前引诸论家眼中,“相如曰”中的“赋迹”与“赋心”说的历史真实性并不重要,而奇特是这则言谈被捆绑于“赋圣”说而具有了从创作到理论的示范性,其所演绎的一段新的赋学历史,倒是非常有意义的。

上述四端,是赋学批评史上特别是元、明以来的理论现象,其承续宋人肇起的“赋圣”说,而表现出的特有的辅成关系,确实应该加以重视。至于其中的微言奥义,尚有待学者进一步地探讨。

注释:

①踪凡编《司马相如资料汇编》,中华书局2008年版。按:有关司马相如的历代资料,该编辑录甚详,本文诸多文献,采摘于此。

②邓郁章《赋圣司马相如》,载邓郁章、赵正铭主编《司马相如故里在蓬安》,四川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6页。按:原题下有“据《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译写”一行。

③姚振宗《汉书艺文志拾补》卷三:“如宓此言,蜀地经师,长卿为鼻祖。而《史》、《汉》叙儒林授受,不一及之,以辞赋掩其名耳。”

④分别引自江淹《自序传》与《别赋》。按:王勃《滕王阁序》所谓“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更是历代文士以怀才不遇而夸赞相如赋献圣主的普遍情怀。

⑤有关汉赋的“归复王言”,详见许结、王思豪《汉赋用经考》之“二、赋家用‘经’与归复‘王言’”,《文史》2011年第2辑,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2-18页。

⑥参见拙文《诵赋而惊汉主——司马相如与汉宫廷赋考述》,《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4期。

⑦上述论述的部分内容,详见许结《从“诗赋”到“骚赋”——赋论传统之传法定祖新说》,《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6期。

⑧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志铭》:“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古傍苏、李,气夺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人之体势,而兼今人之所独专矣。”

⑨吴景旭引语载《历代诗话》卷十三《丙集》上之上《赋》,尤侗之引语载《读东坡志林》,“用修好贬人,而其言如此”语见尤说。

⑩参见拙文《明人“唐无赋”说辨析——兼论明赋创作与复古思潮》,《文学遗产》199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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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唐 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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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315(2014)02-0128-09

2013-09-09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中国辞赋理论通史”(09BZW073)的中期成果。

许结(1957—),男,安徽桐城人,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辞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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