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魏晋文学中的友情主题
2014-04-10
(四川师范大学 文学院,成都 610066;成都文理学院 传媒学院,成都 610000)
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指出:“友情诗,以友谊为主题的文学作品,是曹植以后中国文学创作最重要的一个主题。它所占有的地位,如同男女爱情之于西洋诗。……交友行动及友情联系是魏晋社会中士人最主要的活动。”[1]113魏晋士子以交友活动加深彼此间精神情感上的互动,如互相交结、怀思、娱游、诗文往来等等,从而形成一种可以代表魏晋时代文学情感的具有共性的集体联系。本文将从知音文化与士人的孤危意识、名士间的友情互动、诗文中的友情意象等几个方面,阐释友情成为魏晋文学中重要主题的缘由及其表现形式。
一 知音文化与魏晋士人的孤危意识
“知音”一词的原意是通晓音律,后用来喻指知己之交。中国传统文人普遍具有渴求知音的情愫,《吕氏春秋·仲冬季十一》载:
晋平公铸为大钟,使工听之,皆以为调矣。师旷曰:“不调,请更铸之。”平公曰:“工皆以为调矣。”师旷曰:“后世有知音者,将知钟之不调也,臣窃为君耻之。”至于师涓而果知钟之不调也。是师旷欲善调钟,以为后世之知音者也。[2]604-605
后世“知音”一词的知己意涵,即从此处所载的本义发展而来。后来的文人常在诗文中以“知音”或“知己”喻指心心相印的朋友,或是拥有一双慧眼,能够赏识自己的人。而由于古代文人的游学、游宦生涯,故特别需要友人的知赏和支持。《诗·小雅·伐木》就有“嘤其鸣矣,求其友声”[3]410的感慨。东汉后期以至于魏晋,统治集团内部的激烈争夺和长时期的战乱,士群生活在一个充满动荡、混乱、灾难和血污的社会里。东汉末年的党锢之祸,汉魏之际和魏晋之际的政权更替,都是士林的浩劫。士人在身不由己的政治争夺之中,面临残酷的政治清洗和身家毁灭,内心十分忧惧,尤其渴盼友情的慰抚。
产生于东汉后期的《古诗十九首》,就是在人命如草如露的衰乱之世中,生灵的哀伤的叹息。如《西北有高楼》诗云: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一弹再三叹,慷慨有馀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4]卷二九,410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诗人在歌者咏叹声中听到几多压抑难伸的慷慨之情,但最让诗人难以释怀之处在于,世间竟无人能理解歌者为何如此伤感,不明白知音难觅方是歌者悲叹的真正缘由。战乱频繁和政局多变,士群中出现残害同俦的悲剧,人际关系缺乏信任感,“但伤知音稀”成为一种具有广泛社会性的孤独和苦闷。而当魏晋之际,因“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5]588,士人的孤危意识尤其痛切。嵇康“但当体七弦,寄心在知己”[6]73,就吐露了渴求知音的心声。
魏晋士人自我意识觉醒,诸多士子我行我素、率性自然。如嵇康以弘达先生自喻:“郢人既没,谁为吾质?”[6]17而其人性格表现是远迈不群、恬静寡欲。山涛则是“雅素恢达,度量弘远,心存事外,而与时俯仰。尝与阮籍、嵇康诸人箸忘言之契。至于群子,屯蹇于世,涛独保浩然之度”[7]780。阮籍亦曰:“将修饰而欲往兮,众齿差而笑人。静寂寞而独立兮,亮孤植而靡因。怀分索之情一兮,秽群伪之射真。”[8]24对照自身性格则是“傲然独得,任性不羁”[5]1359。以竹林七贤等为代表的士人努力挣脱礼教束缚并凸显内在孤傲的性情特质,这种对自我意识不懈的追求,在标榜名教的伪善政治势力笼罩下,宛如一匹驰骋在原野上脱缰的野马。高出于环境是孤独的,不与恶势力同流合污是危险的。由于发现了个体生命在宇宙天地间的存在,士子们也就有了更为强烈的自我展示的需求,而存在的孤独感与危迫感,又使得他们对友情有了更为热切的期盼,中国传统的“知音文化”在这一时期寄托士人情感的诗文中因此得到突出而鲜明的体现。
陶渊明《咏贫士》诗云:“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9]108诗人孤独的心情犹如天上无所依傍的片云。又有《拟古诗》云:“不见相知人,唯见古时丘。”[9]105秉性的孤介与对知音的渴求由此构成陶渊明内心难以突破的生命困境。
陆机《叹逝赋》云:
昔每闻长老追计平生同时亲故,或凋落已尽,或仅有存者。余年方四十,而懿亲戚属,亡多存寡;昵交密友,亦不半在。或所曾共游一途,同宴一室,十年之外,索然已尽。以是哀思,哀可知矣,乃作赋曰:……亲落落而日稀,友靡靡而愈索。顾旧要于遗存,得十一于千百。……托末契于后生,余将老而为客……[4]230-231
陆机此赋为友人张华所作,其主旨虽在怀念往昔亲故,以及感慨人生无常,但深沉的思念中却内蕴着一股难以释怀的孤独。
曹植赠友人夏侯威之《离友诗》曰:
凉风肃兮白露滋,木感气兮条叶辞。临渌水兮登崇基,折秋华兮采灵芝,寻永归兮赠所思。感离隔兮会无期,伊郁悒兮情不怡。[10]125
曹植赠友人秋菊以表相思,并为将来的后会无期备感苦闷。“凉风肃兮白露滋,木感气兮条叶辞”,对友人的思念融入敏锐的节序感,孤独的苍凉里道不尽离别的不舍与伤感。孤独的情绪在曹植的诗文中屡屡可见,如《赠白马王彪》之“孤兽走索群,衔草不遑食”[10]323,《赠王粲》之“中有孤鸳鸯,哀鸣求匹俦”[10]28,等等。“孤”字既凸显出曹植内心的孤独无依,又表达了对友人的深情渴盼。
阮籍《咏怀诗》82首中多次出现“孤鸟”或“孤鸿”的意象,比如“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8]275,“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8]210,“焉见孤翔鸟,翩翩无匹群”[8]341,等等。“孤鸟”、“孤鸿”、“孤翔鸟”等皆指离群单飞之禽鸟,“孤”在这里点出了阮籍一腔悲怆的情怀。原本应日暮归巢的鸟儿,却在深夜的野外声声悲鸣,这样一种“无枝可栖”的孤危意象恰是阮籍于险恶的政治斗争中内心极度彷徨、悲苦的真实写照。而孤鸟意象在阮籍诗中不断的反复出现,足见这已不是诗人某一特殊时期内心感到的孤独与危迫,而是整个生命中无法排遣、无可寄托的孤独与危迫。“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8]275,“临觞多哀楚,思我故时人”[8]315,无法言说的孤危意识,让诗人对亲人、朋友的思念也更加深刻了。
二 魏晋名士间的友情互动
友情乃人与人之间情性互相感通的结果。《世说新语·言语》载:
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7]135
“木犹如此,人何以堪”,魏晋士子将自然与人的个体生命相对照,由此照见人之生命的脆弱、短暂与易逝,从而生发出对自然与人事深切的同情与悲悯。
钟嵘《诗品序》曰:“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11]1气之动乃天地之心动,自然物事能与人之心性相感应,使人萌生喜怒爱憎种种情绪。人之性虽不能直接与自然之性相通,但若以“摇荡性情”作为二者感应的媒介,个体生命亦能与宇宙自然之性互相感通。自然之物尚且能与人心发生感应,更何况作为“万物之灵”的人与人之间呢?情为心之所动而生,此说应用在人伦上,具体亦可表现为朋友间心性的感应,并通过与友人的心性相照,发现自我个体存在于宇宙间的独特性。故不但人的自觉引发了士人对于情的极度重视,而且士人强烈的情感意识构成为人的自觉的重要内容。《世说新语·赏誉》载:
王恭始与王建武甚有情,后遇袁悦之间,遂致疑隙。然每至兴会,故有相思。时恭尝行散至京口射堂,于时清露晨流,新桐初引,恭目之曰:王大故自濯濯。[7]589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令王恭不由思念起风致清新的朋友。这样的情感又何尝不是在自然之物的感召下,个体生命间心性的互相映照呢?
魏晋士子受道家思想的浸染,面对情在心底的发动,多钟于情而无法“忘情”。与道家所谓的“无情”不同,魏晋人说的“忘情”,是由于他们否认了本性之“无情”,并认为人生来即“有情”,顺性即任情。所谓“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7]751。圣人之“忘情”,于魏晋士人而言,不过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罢了。台湾学者李玲珠指出:
儒家传统认为人性中最需制约的便是情与欲,但所谓“名士风流”正好体现了士人对情感的重视与表达。……魏晋时代因为重视深情的流风,敷衍为时代精神是人的自觉,亦是生命意识的重要内涵。[12]234
李玲珠所谓的魏晋士人对情感的重视与表达,尤其表现在士人个体与他人之间在情性上的感通,人心感通,则情运,情为心之所动。此说在人伦上,具体表现为友人间情的感通。
“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既是魏晋士人自我反省后对个人生命特质的肯定,亦生动地表现在其面对友人逝世时无法排遣的诸多“伤逝”之言行,如曹丕《与吴质书》云:
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谓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4]卷四二,591
又有《与朝歌令吴质书》曰:“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今果分别,各在一方。……每一念至,何时可言?”[4]卷四二,590-591徐、陈诸友的相继离世,给曹丕带来难以遣怀的痛思。
《世说新语·伤逝篇》亦记载了诸多感人肺腑的友情,如“顾彦先平生好琴,及丧,……张季鹰往哭之,不胜其恸,遂径上床,鼓琴作数曲,竟,抚琴曰:‘顾彦先颇复赏此不?’因又大恸”[7]753;又有王子猷痛悼兄弟子敬[7]759,孙子荆以“作驴鸣”伤悼友人王武子[7]748等等。伤逝成为魏晋文学中最为悲恻动人的内容。
竹林七贤之一的向秀,《世说新语·言语》注引《向秀别传》云:“少为同郡山涛所知,又与谯国嵇康、东平吕安友善,……常与嵇康偶锻于洛邑,……不虑家之有无,外物不足拂其心。”[7]96向秀淡泊宁静的个性与嵇康最为契合,二人锻于洛邑,“康善锻,秀为之佐,相对欣然,傍若无人”[5]665。嵇康、向秀在一同的游宴、打铁、论辩中,培养起一种情同手足的相知相惜。向秀自谓:“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嵇意远而疏……”[4]229由此可知,向秀理解且懂得嵇康的性情为人,而向秀的陪伴与情谊必是支撑嵇康于黑暗时世之中尚能淡然自处的重要力量。
嵇康遇害,失去挚交的向秀不得不苟且偷生于司马昭黑暗政治势力之下,这种被迫受制于人的屈辱与悲愤,令他经过嵇、吕的旧庐时,不由得被邻人的笛声牵动肝肠,满腔悲愤无处安放,唯寄怀于《思旧赋》中:
嵇博综技艺,于丝竹特妙。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音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4]229-230
《思旧赋》的语言可谓情真意切、寄意遥深,既有面对司马昭黑暗势力难以明言的悲愤,亦有对亡友满腹辛酸的沉痛悼念。“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曾于故居留下音声笑影的嵇康再不能与之携手于荆棘丛生的理想之路上,“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则与序中所写的友人音容遥相呼应。《广陵散》乃嵇康“临当就命”之际“索琴而弹之”发出的生命绝响,而琴在嵇康心中始终具有崇高的地位,所谓“弦以园客之丝,徽以钟山之玉。爰有龙凤之象,古人之形”[6]88-91。在嵇康心中,琴仿佛陪伴在他身边秉性清高、品格亮直的友人,“是故复之而不足,则吟咏以肆志;吟咏之不足,则寄言以广意”[6]83。毫无疑问,琴是嵇康与友人相聚时吟咏肆志的最佳寄托。向秀《思旧赋》序明言以追缅嵇康“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而作,当挚友形神俱逝之后,唯当日琴声之绝响依旧在向秀耳边萦绕不绝。以《广陵散》之生命绝响追思亡友,更可见向秀理解并且懂得嵇康。嵇康《琴赋》序云:“众器之中,琴德最优。”[6]84在向秀心中,嵇康品行也必如琴德般清洁美好,二人之心性相通,于此可见。由是,向秀方能在《思旧赋》中对友人发出这般诚挚真切的思念之情。
与嵇康、向秀二人共锻于山阳情景相仿的还有严干与李义:
严干字公仲,李义字孝懿,皆冯翊东县人也。……其器性皆重厚。当中平末,同年二十馀。干好击剑,义好办护丧事。冯翊甲族桓、田、吉、郭及故侍中郑文信等,颇以其各有器实,共纪识之。会三辅乱,人多流宕,而干、义不去,与诸知故相浮沉,采樵自活。[13]581-582
美国学者宇文所安指出,中古是中国上层社会文化一个非常重要的时刻,它标志了一种转变,从隐逸主题转向“私人天地”的创造。而所谓“私人天地”,是一系列人的经验与活动,它们从属于一个独立于社会天地的主体[14]73-74。避难于乱世的严干、李义二人情深义重,“与诸知故相浮沉,采樵自活”,由友谊构建隐逸世界的“私人天地”及人在这一空间的自觉,这一事例亦生动地体现出友情于魏晋士人的重要性。
三 魏晋士人诗文中的友情意象
魏晋士人因政治环境的严酷,故多用比兴手法,将对友人的深情寄寓于文学意象之中。曹植《野田黄雀行》诗曰: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交何须多?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罗家得雀喜,少年见雀悲。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10]341
诗人以少年拔剑救助黄雀,慨叹自己面对友人惨遭迫害却无能为力,抒写“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的悲愤。
又,《送应氏诗二首》其二曰:
清时难屡得。嘉会不可常。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愿得展嬿婉,我友之朔方。亲昵并集送,置酒此河阳。中馈岂独薄?宾饮不尽觞。爱至望苦深,岂不愧中肠?山川阻且远,别促会日长。愿为比翼鸟,施翮起高翔。[10]8
《送应氏诗》其一描写战乱时期社会的荒残,其二由乱世中嘉会之不易及人命之短促,痛惜与友人的别离。“爱至望苦深”,是说情爱至极,则别后相望苦深。“愿为比翼鸟,施翮起高翔”,以双飞鸟的意象,表达与友人比翼双飞的心愿。吉川幸次郎说:“曹植诗中所见对友情如此强烈的赞美,在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性质。……(友情)诗题的创始者就是曹植,换言之,是曹植发现了友谊对于人生的价值。”[1]114
又,《赠王粲诗》曰:
端坐苦愁思,揽衣起西游。树木发春华,清池激长流。中有孤鸳鸯,哀鸣求匹俦。我愿执此鸟,惜哉无轻舟。欲归忘故道,顾望但怀愁。悲风鸣我侧,羲和逝不留。重阴润万物,何惧泽不周?谁令君多念,自使怀百忧。[10]28
“中有孤鸳鸯,哀鸣求匹俦。”曹植以“孤鸳鸯”“哀鸣求匹俦”比喻对友人的渴慕之情。用相知相爱的鸳鸯意象表现友情,足见曹植对友情是何等珍视。刘志伟认为:“魏晋文学艺术之缔造,离不开友人之间的交流探讨及切磋。……嵇康……借朋友激发其文学创作才情。”[15]117嵇康亦如曹植,善用比兴与寄托,将对友人的情感寄寓于一些特定的文学意象中。由嵇康诗文中常出现的飞鸟或仙人之意象,我们亦可感知以嵇康等为代表的魏晋士子如何从友情的生命体验中,了解自我与外在他者间的关联,并进而生发出与宇宙自然生命互相感通、相依相存的深情。
与阮籍常用的“孤鸟”意象不同,嵇康笔下的飞鸟常是成双成对的,如:
鸳鸯于飞,肃肃其羽。朝游高原,夕宿兰渚。邕邕和鸣,顾眄俦侣。俯仰慷慨,优游容与。[6]5
鸳鸯于飞,啸侣命俦。朝游高原,夕宿中洲。交颈振翼,容与清流。咀嚼兰蕙,俯仰优游。[6]6
在古代文学典籍中,比翼双飞常用来形容相爱男女之不离不弃,而鸳鸯则是特指恩爱夫妻之相依相守。应该说,曹植与嵇康对鸳鸯意象的喜爱与运用并非出于偶然,日本学者兴膳宏指出:“诗歌中某一意象的典型,决不是一个人的力量可以确定的。作为给某种意象以特殊意义的表现形式,只有存在着经过后来的诗人沿袭这一意象的事实累积,才会在其中产生出一种典型性的意识。”[16]142显然,嵇康以象征爱情的鸳鸯意象喻指兄弟友人之情——这一意象的沿用折射出时代文化对兄弟友情的认可与推崇。不仅如此,兄弟朋友之情谊已然融入嵇康情感生命之中,成为他独立不羁的精神的支点,确实激发了他创作诗歌的才情。
嵇康《五言赠秀才诗》曰:
双鸾匿景曜,戢翼太山崖。抗首漱朝露,晞阳振羽仪。长鸣戏云中,时下息兰池。自谓绝尘埃,终始永不亏。……云网塞四区。高罗正参差。奋迅势不便,六翩无所施。隐姿就长缨,卒为时所羁。单雄翩独逝,哀吟伤别离。徘徊恋俦侣,慷慨高山陂。……安得反初服,抱玉宝六奇。逍遥游太清,携手长相随。[6]4
“双鸾”喻指诗人与好友,他们“自谓绝尘埃”,坚守独立之精神并向往自由之人生。然而司马氏政权无所不至的迫害,犹如“云网塞四区”的大网罗。落网被缚的雌鸟喻指嵇康意中的知己,“哀吟伤别离”的雄鸟则是嵇康自喻。他为落入网罗的友人苦苦哀吟,遂成这一篇泣血的悲歌。末四句是诗人期盼重获自由,与友人“逍遥游太清,携手长相随”。虽然,这仅是期盼而已,但却真切地表达了嵇康对友人的关切和对自由境界的向往。
“单雄翩独逝”之“独”,点出了嵇康在现实环境中难以超越的孤独。在司马氏的虐政下,为了实现对现实中孤独处境的超越,嵇康常于山泽间采药,“会其得意,忽焉忘返。时有樵苏者遇之,咸谓为神。山中见孙登,康遂从之游”[5]663。孙登善长啸又善弹琴,其出尘脱俗之仙风道骨深为嵇康所叹赏。
嵇康《游仙诗》曰:
飘飖戏玄圃,黄老路相逢。授我自然道,旷若发童蒙。采药钟山隅,服食改姿容。蝉蜕弃秽累,结友家板桐。临觞奏九韶,雅歌何邕邕。[6]39
又有《述志诗》曰:
浮游太清中,更求新相知。比翼翔云汉,饮露餐琼枝。[6]36
嵇康以继承老庄思想自居,以隐避山林为自得,由目送飞鸟翱翔到追随仙人飞升,诗中的场景也由隐匿的山林转为云雾飘渺的仙境;飞鸟或仙人的意象寄托着嵇康对回归自然的渴望。但即使在仙境,他依然与知己为伴。嵇康以其诚挚的心性抒发对友人的深情厚谊,而正是凭藉着这样一种对友情的纯真愿景,嵇康才能于污秽的尘世中坚守自身天性的净洁与光明,才能坚持自我心灵的本质。
总之,对于有追求、有操守因而与腐恶环境相冲突的士人,友情是不可或缺的慰藉和支持。士人赖以栖心,赖以全志,赖以守道。友情之成为文学创作的重要主题,遂为士人人生意义之体现。流风所及,友情篇什蔚为魏晋以来中国古代文学史上之大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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