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中国现代思想启蒙何以未竟的思考
2014-04-10马春茹邓学艺
马春茹 邓学艺
对中国现代思想启蒙何以未竟的思考
马春茹 邓学艺
中国现代思想启蒙源于近代国人对于西方启蒙思想的学习与转化。由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启的中国现代思想启蒙运动,在政治的裹挟之下,经过上世纪80年代思想解放运动的继续至今仍未完成。这与中国传统文化中存在的王道关系中的“阴阳组合结构”有着极大的关系。不突破这种政治思想结构,中国的现代化事业就难以达到新的高度。
中国启蒙 五四新文化运动 传统文化
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现代思想启蒙问题时常成为人们关注的热点。国内对这一问题的最大共识,莫过于认为迄今为止中国现代思想启蒙是失败的。对其原因的分析见仁见智。本文试图从思想层面,沿着问题的缘起、发展历程及原因分析的线索,对现代思想启蒙问题加以梳理,以期有所启发。
一、中国近代思想启蒙问题的缘起
中国近现代思想启蒙的发端,是与中国人对西方启蒙思想的学习吸收紧密联系的,也就是说中国的思想文化按照它自身逻辑的发展,很难出现近代意义上的平等、自由、民主、人权、法治等现代思想与理念。在我国历史上黄宗羲以其尖锐地批判现实的政治思想而被誉为中国的“思想启蒙之父”,但其批判现实政治的思想与精神,也只是对我国传统民本思想的深层开发,可以说他使我国传统的民本思想达到了极致,但也只是中国“传统文化内部的异动”[1]。他所发展的民本思想甚至在现阶段仍未彻底绝迹,但其与近代启蒙思想的区别还是明显的。我国近代思想发展的源头,最初是明末来华的耶稣会士在介绍基督教教义时一起引进来的地理、力学、数学等自然科学。随着外来科学的便捷性与先进性被国人接受,中国传统的经学模式开始发生变化,当时的知识分子开始了由“空谈心性向注重实用的转变”,更重要的是西方科学观念的输入,初步冲击了“华夏中心”传统观念,“促进了中国知识界面向世界、认识世界的转变”[2],成为中国近代思想文化变局的前奏。由于政治原因一度中断的西学传播,在鸦片战争前后,在近代中国第一批“睁眼看世界”的人们手中得到了接续,并伴随洋务运动的展开再度光大。1879年留学英国归来的严复,在一段苦闷的科举考试经历之后,对晚清中国思想文化之落后有了新的体会。他在批判君主专制和科举取士的同时,提出要从改变中国的文化教育入手,进行国民性改造的主张,开启了中国近代以“新文化”塑造“新国民”的思想启蒙方向。严复因此得到了中国“近代思想启蒙之父”的美名。但严复启蒙思想最大的特点,在于其最终目的是要通过思想启蒙和文化教育,实现“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的国民性改造,使近代内忧外患的中华民族,在弱肉强食的世界格局中重新崛起,也就是要通过改造“国民性”实现国家的强大。甲午战争之后,严复首倡的思想启蒙火种,经梁启超等人在20世纪初发扬光大,在1915年演变成由陈独秀、胡适、鲁迅等中国首批现代知识分子发起的思想启蒙和文艺革新运动。这被认为是中国近代意义上的首次思想启蒙运动。从此,作为中国传统宗法社会文化根基的儒家礼教,在新文化运动中遭受巨大冲击。经过洋务的“变器”、维新的“变法”、革命的“变制”、中国两千多年的儒家孔孟之“道”,逐渐被具有现代启蒙色彩的新文化所取代。
将西学的传人作为近代思想启蒙的缘起,既有以上所分析的历史机缘,也有近代启蒙思想传播与发展的历史必然性。鸦片战争后,表面看起来是西方国家凭借先进的科学技术和现代工业装备征服了中国,由此促发中国人以学习西方先进科学技术的途径走上了现代化之路。但我们只是视科学为征服自然的利器、为国家带来富强的救世主,漠视了科学所内蕴的使人类自身完善的巨大精神力量。现代科学在西方的产生,伴随整个西方现代政治、文化与社会产生发展的历史过程。现代科学本身,不仅有知识与方法,而且有一个由科学思想、科学信念、科学精神、科学审美、科学伦理等组成的价值观念体系。平等、自由、民主、人权等启蒙思想的产生,正是科学的理念与价值在社会层面的体现。今天,我们作为发展手段从国外引进的自然科学,大致已赶上西方的研究水平;人文社会科学方面的研究则相对薄弱。“体”“用”观念的影响仍未彻底消除。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及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两次思想启蒙运动中,思想精英的目标主要在于治国、平天下,充满过激的心态,特别是对政治权力的诉求,启蒙只是“救亡”或“振兴中华”的工具,最终以失败告终,也是受上述观念影响的结果。但无论是“体”“用”还是“中”“西”,思想与理念最终较量的是其自身所具有的先进性与优越性。所谓中国的思想启蒙无非是要逐步引进西方社会学、法学、政治学、伦理学、历史学、哲学等人文社会科学诸方面的优秀成果和先进观念,其目的在于使其与中国人身上正在成长的传统人文因素,相互沟通、交流、消化、融合以创新与构建我们适应时代要求的新文化与新观念。这既是思想启蒙得以在中国缘起的根本原因,也是中国需要再次启蒙的原因。
二、中国现代思想启蒙历史的简要回顾
五四新文化运动可谓是学界分歧最大的一个概念。但是无论分歧如何之大,五四新文化运动对中国所具有的启蒙意义却有着高度的共识,而且普遍认为其“最大的功效是它的启蒙作用”,也就是指它“为确立民主、发展科学而扫除障碍、开辟先路的作用”[3]。从这一意义上讲,五四启蒙的主题词,正如郁达夫所概括的,第一要算“个人”的发现,以前的人,是为君而存在,为道而存在,为父母而存在,现在的人知道为自己而存在了。这也是当时运动的主将陈独秀、胡适、鲁迅等运动先驱们共同的呐喊。对“个体”呼喊的启蒙意义在于,将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前,由严复和梁启超等思想家所倡导的以国家和民族为重的价值观,逐步转向注重个体及其个性的价值观。这其中主要包含了两个方面:“一是指人是人,不是奴隶,更不是牛马,这是人道主义;二是指人是个体存在物,不是国家的附属物,也不是家族的附属物,这是个人主义的呼唤。”[4]可以说,五四新文化运动就是继春秋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之后,中国人个性的又一次张扬。当时大批新青年趋之若鹜,新青年从家庭中走出来,走向社会,抗婚、逃婚等等,是个人生活层面个性解放的体现。从思想层面看,一个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各种社会思潮纷纷登台亮相,既有人文主义和自由主义,也有民粹主义和无政府主义。这本身就是当时具有各种价值倾向的思想家个性的一次极大的彰显。个体与个性作为五四启蒙的主题词,主要表现在持有各种不同思想观点的人都有一个共性,这就是都从各自的角度肯定个人,突出个性,都在排斥和抨击国家、民族、集体的神圣性,于是便有了陈独秀的国家“偶像破坏论”,胡适的《易卜生主义》、周作人的《新文学的要求》、郁达夫的《艺术与国家》等论著中,不约而同地把“国家”“民族”“集体”等作为人的“个性”的对立面。
五四新文化运动不仅提出了以个性解放为目标的启蒙问题,而且这一问题本身又启发了我们解决问题的思路。不得不指出的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推出科学和民主,在中国历史上是永远抹不掉的丰功伟绩。虽然“科学与民主作为一种观念在清末已经比较普遍流传,只是在新文化运动中这两个概念变得充实和深刻得多了”[5],但正是当时带着浓厚“现代”色彩的“科学”与“民主”这两个概念,为中国人个性的解放提供了具有时代意义和世界意义的标准尺度,从而使中国思想文化史上未曾间断的个性追求实现了历史性的跨越,从此具有了现代的意味。但思想领袖人物们对“民主”与“科学”的大声疾呼,在底层民众中很难找到什么回应,只是在知识分子中有一些拥护者,只注重“民主”与“科学”在政治中的致用功能,而未能注意其精神层面。这虽然与当时动荡的历史背景有极大关系,但这正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启蒙的缺憾所在。
随着当时革命形势的发展,和马克思主义革命理论的广泛传播,主张革命的呼声压倒了以民主与科学为口号的启蒙运动。1936年,共产党理论家艾思奇、陈伯达、何干之等,为了便于推动工作,将马克思主义的宣传推广称为“新启蒙运动”,并提出了结合中国的实际情况运用马克思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这一理论概念,但是在实际运用中就变成了不顾理论的系统性、完整性,只是从现实中的具体问题出发,对马克思主义有选择性的肢解式的运用与发展。毛泽东借新启蒙运动,反对那些将马克思列宁主义当宗教教条看待的人,将明显具有上述思想倾向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进行了一次深度的理论加工,最终隆重推出“实事求是”这一平易近人又高度抽象,外延无限,却缺少内在价值方向性的理论概念,并以此确立了毛泽东思想的思想内涵以及其作为党的指导思想的地位。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提出,到实事求是的出台,抛开具体的历史内涵,单纯从理论上讲,确实都堪称是一种伟大的理论创造。但大敌当前,这种创造已经将科学与民主等等的启蒙内容远远地抛在了身后。或许正因为这种创造所具有的思想魅力太大的缘故,从此,在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上,开了思想统一的传统。这时留在国统区的知识分子如胡适等,仍然主张个性主义,但对于挽回启蒙的大局已经无能为力。思想的高度统一在革命战争时期,的确发挥了巨大而高效的作用。但我们却把适合于战争年代的经验,简单地平移到执政之后的建设年代,而且执政之后,这一思想传统还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使当初在救亡掩盖下的启蒙,从1953年开始逐步转变为与资本主义的矛盾。经过1957年的反右派和1959年的反右倾,随着整个社会上言论和出版自由的被限制,最终走进了与资本主义针锋相对以至于完全隔绝的死胡同。带有鲜明资产阶级色彩的“个性主义”在中国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借着思想解放运动的强劲东风,国内一批学者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提出要继承“五四”传统,重新开启启蒙运动的主张。王元化是其中的核心人物。1988年他筹办了《新启蒙论丛》,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但很快就有人开始反对。面对质疑,王元化在《人民日报》发表文章,理直气壮地作了如下说明:启蒙运动也就是思想解放运动,把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思想解放运动称为“新启蒙”是为了区别于“五四”时期的启蒙;关于人性、主体性、人道主义、自我意识等和“五四”启蒙思潮有着密切关系的问题,或者“五四”时期没有涉及,“五四”后长期漠视、曲解的问题,当今怎样用马克思主义观点进行再认识,再估价,而不是简单地否定,这是至今仍有重大现实意义的问题。可以说,这次启蒙是时隔近70年之后,沿着五四的血脉,又试图在批判中超越五四的新的启蒙运动。但持续不久,就在“稳定压倒一切”的压力之下被终止了。
中国现代史上发生过两次大规模的启蒙运动,一次是“五四运动”,一次是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运动,这两次现代思想启蒙的共同之处在于,启蒙思想精英们都想借助思想文化观念解决现实社会中的问题,尤其是解决政治上面的问题,有一种政治实用主义和急功近利的倾向。另外,两次启蒙都是昙花一现,来势虽然很凶猛,但随着政治形势的转折,马上就消沉,甚至遭到批判或清算,致使中国现代思想启蒙至今难有正果。
三、中国现代思想启蒙未竟之文化原因分析
从中国启蒙的发展进程中不难看出,中国的启蒙一再地表现出受政治干预的特征。每一次思想启蒙每当触及到中国传统政治思想框架,需要进一步深化以突破中国传统政治思想内核的关口,就常常会遭受到政治权力的制约。五四时期,虽然中国现代知识分子首次登台亮相,但当时的公共知识分子后来大都转化为革命知识分子,最后随着革命的成功而充当了政治家,而政治则伴随着革命的口号声不知不觉地回到传统的轨道。改革开放以来,随着思想解放运动的深入,政治一度出现了开明的局面。针对当时所谓的贪污腐败行为,争取民主自由,成为青年大学生的口头用语,学潮时有发生,但是一旦涉及政权的稳定性,思想很快就会受到权力的捆绑。
思想与政治的这种特殊联系,在我国有着很深的历史文化渊源。刘泽华教授将中国传统政治思维概括为“阴阳组合结构”,和本文有关的具体内容主要包括:“道高于君”与“君道同体”。刘先生认为“道”,是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核心范畴之一,是理性的最高抽象,又是整个思想文化的命脉。“王”,是最高权力者的称谓,又代表着以专制权力为中心的社会秩序,以及这种秩序相对应的观念体系[6]。通常认为,“道高于君”,“从道不从君”,道是由儒生操握着、对国王起着规范和制约作用的独立的理性系统。但这只是在一定范围内起作用。从整个历史的长河中来看,二者之间的关系是相对二分与合二而一的有机组合关系。“道高于君“,与“从道不从君”只是这一组合命题中正面的但却又是次要的一面,现实中经常发挥作用的是其另一面,即“王道同体”和“道出于王”。秦始皇是历史上第一位把自己视为与道同体,道出于己的君主。宣布其制度为永垂不朽的圣旨。此后经贾谊、董仲舒的宣传与创新,“道”“王道”“王”,三者混为一谈,而且“道从王出”。从此以后,在中国历史上皇帝的意志就成了畅行无阻的“圣旨”。“朕即道”成为中国最高之真理。
可以说,王对道的利用,和道对王的依附,是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一个基本命题。“一阴一阳谓之道”,与“阴阳相交而生万物”,可谓是君臣尊卑之位得以确立的思想渊源,在中国的思想文化序列中,君臣、父子、夫妇等正是整个宇宙结构中应有的环节。朱熹曾经说:“三纲五常,天理民彝之大节,而治道之本根也。”[7]他之所以将君臣的等级关系置于三纲之首,就是要论证君主制度的合理性。从“道”与“王”的关系来看,道、王相对二分与合二为一是有机组合关系。我们虽然不能忽视儒家的纲常理论对王的规范和批判作用,但也不能轻视道对于王的这种规范和批判的目的在于对王权制度的维护与修复的这一面。中国历史上始终没有形成相对独立的道统体系,中国的道是为服务于王的统治而存在与发展的。这正是中国传统政治思想与现代政治思想最大的分野。
我国的这一政治思想结构具有很大的包容性,它“既可以把君主之尊捧得天上,又可以进谏批评,乃至于对暴君进行革命”,其在政治实践中,“则具有广泛和切实的应用性。君主专制体制,一方面很稳定,不管有多少波澜起伏,多少次改朝换代,这种体制横竖不动;另一方面,它又具有相当宽的自我调整空间和适应性”[8]。由于它有极大的容量和广泛的适应性,以至于近代以前,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思想家,如黄宗羲都没有从这种思维范式中走出来。近代以来的知识分子,尽管借助于西方现代思想观念的启发与一系列民族耻辱事件的刺激,能够从思想上突破这一框架,但也很难摆脱几千年流传下来的实践模式的纠缠。即使是在倡导个性主义方面具有极大思想影响力,且发誓20年不问政治的自由主义思想家胡适,也最终归附于政治,成为政治的俘虏,更不用说好多直接以政治为目的,或者后来转向政治目的的革命思想家。由此不难理解五四新文化运动所开启的,以个体与个性的解放为主题的启蒙运动难以为继的原因了。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五四启蒙被中断的直接原因是救亡,当时的新启蒙运动,只是起到了以马克思主义革命思想压制五四启蒙思想的作用。救亡之后,中国大地逐渐形成了政治的天下,五四时期倡导的科学、民主、个性种种思想,已经被当做社会主义社会的头号敌人而打入冷宫。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思想界一度活跃异常,五四启蒙的任务重新提出,但当这种思想企图改变政治走向的时候,很快就作为“政治稳定”的对立面而被终止。就是在跨入新世纪已10多年之久的今天,国内关于科学、民主、个性、自由、人权等现代思想观念的探讨,仍然很难在普遍意义上取得共识,而近期更是将“宪政”与“人性”等问题的探讨排除在主流渠道之外。我们对中华文化复兴的倡导,无不与中国历史上形成的王道关系模式有着紧密的联系。
中国现代思想启蒙在当今的主要理论对手仍然是中国传统文化,而以儒家文化为主导的中国传统文化最要命的不是具体的观点,而是大一统的权力诉求。如果说我国的现代思想启蒙存在敌人,那么,以政治将一切其他学术加以扼杀,不准别人发言的倾向就是真正敌人。这正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在现今的余孽,也是王道阴阳组合式的政治思想结构的变体。如果我们不能完全从这种阴阳组合的政治思想结构中走出来,实现中国人个性的进一步解放,中国的现代化事业就很难登上历史的新台阶。
[1]耿云志.近代中国文化转型研究导论.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8.1.
[2]李喜所主编.林延清,李梦芝.五千年中外文化交流史(第二卷).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2.7.
[3]耿云志.五四新文化运动再认识.中国社会科学, 1989,(3).
[4]刘再复.“五四”理念变动的重新评说.书屋,2008, (8).
[5]耿云志.呼唤新青年 传递新思想.人民日报, 2011-4-28.
[6][7]刘泽华.中国政治思想史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9,10.
[8]刘泽华.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之思路.学术月刊, 2008,(2).
马春茹 山西省社会科学院哲学所 副研究员
邓学艺 国际助老会—陕西省老龄工作委员会办公室项目经理 西北大学 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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