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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元一体:播州土司时期民族文化论略

2014-04-10谢东莉裴恒涛

四川民族学院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播州杨氏铜鼓

谢东莉 裴恒涛

播州,遵义府的古称,唐太宗贞观十三年 (公元639年),以原隋朝牂柯郡的北部置地郎州改置而成。唐僖宗乾符三年 (公元876年),杨端入播,其后代杨氏土司据有播州历唐、宋、元、明四朝,直至明万历二十八年 (1600年)的平播战争,计29代725年。播州地处西南,地形多山险峻,气候湿热多雨,在这里生活着汉族、仡佬族、苗族、土家族、布依族、彝族、侗族等诸多民族,在漫长岁月里,这些民族之间相互交融和影响,播州地域文化呈现出动态性,形成了多元一体的多民族文化风貌。

一、以汉文化为导向

作为传统中国的主体文化——汉文化,播州土司文化与之有着密切的关系。播州地域属于传统的华夏边缘,以分散落后的游耕生产方式为基础,在相互隔绝的多山环境中,形成了不同于中原地区中央集权性质的分散的地域民族文化。历史上,中央王朝的向心力和中原汉文化强劲的开拓力在不断向周边拓展辐射的同时,也影响到了播州地区,播州土司对汉文化表现出热烈的向往和追求。

播州历代杨氏土司中,热衷于中原汉文化、吸收儒家文化的例子比比皆是。如播州第十一代土司杨选“性嗜读书,择名师授《子》《经》;闻四方士有贤者,厚币罗致之,岁以十百计”,其收留资助的四川人房禹卿竟登进士第。其子轼更是酷爱儒家文化,史载“轼留意艺文,蜀士来依者愈众,结庐割田,使安食之。由是蛮荒子弟,多读书攻文,土俗为之大变。”[1]播州第十三代土司杨粲亦进一步吸收儒家文化,“建学养士”,使得播州土司在杨粲时期达到了发展的鼎盛时代。之后,第十五代土司杨文亦心向中原文化,“留心文治,建孔子庙以励国民,民从其化。”[1]宋代时,由于播州土司杨轼重视汉文化,礼遇士人,播州地域文化呈现出汉化的景象,史载“轼留意艺文,蜀士来依者甚众,结庐割田,使安食之。由是蛮荒子弟,多读书攻文,土俗为之大变”[1]。南宋播州杨文更是“留心文治,建孔子庙以励国民,民从其化”。杨氏家族甚至以太原为籍贯,申明自己中原汉人的正统地位,此是否属实尚待进一步考证,但从另一个侧面也表现出中原汉文化的强势吸引力,地方土司也尽可能对其攀附。播州杨氏土司家族对太原郡望的攀附,重组自身历史记忆,提高自身地位,以提高自身在地方的号召力,坐大地域势力,正是这种华夏边缘群体华夏化的体现。

遵义上世纪五十年代挖掘的南宋播州安抚使杨粲夫妇墓,由于早年被盗,出土随葬品极少,出土残墓志一方,为南宋淳祐七年 (1247)刻石。现存贵州省博物馆计残石八块,志盖不存,志文楷书。文字缺失较多,难于通读。但从残存的墓志录文可见,其符合南北朝以后中原地区墓志的格式和规范,语句流畅典雅。在遵义高坪播州杨氏墓葬群中,还发现了不少墓志石刻文献,如其中的《杨文神道碑》《田氏圹志铭》、杨昇、田氏和杨纲的《墓志铭》等文物。这也说明,发端和成熟于中原地区的墓志文化,时至南宋,已经在西南的播州地区发展起来,至少说在社会上层人士中流行开来。对于华夏边缘地区的播州地域而言,墓志的书写和采用,不仅是对墓主生平的追念和肯定,更反映文化交流背景下,汉文化的传播,中原周边社会对汉文化的认同。

南宋以降,道教传入播州,颇受土官杨氏重视,杨粲崇奉佛、道,曾在普济桥建琳宫梵刹。杨粲墓不但按照“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方位修建,而且雕刻中多有道教符文,在杨粲墓的镇墓石上刻有“太一上治皇天土”一类字样。遵义高坪播州杨氏墓葬群也体现了以上中原风水思想“负阴抱阳,背山面水”观念。近期由贵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主持的海龙屯遗址考古挖掘中,出土的瓷器和古钱币反映出播州地域文化与中原文化的互动关系。海龙屯建筑遗迹不仅具有军事堡垒突出的防御功能,体现在地势险峻,地形复杂,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谓“飞鸟腾猿不能逾者”。[1]同时,亦符合传统汉地建筑的风水观念,从远处眺望,此囤四面陡峭,山上地势开阔,植被茂盛,山下湘水环流,群峰簇拥。正如播州末代土司杨应龙《骠骑将军示谕龙岩囤严禁碑》所云:“夫龙岩囤者,乃播南形胜之地也。……今重辑之,以为子孙万代之基,保固之根本耳。”[2]可见,播州杨氏家族在借鉴传统汉文化风水思想、选址修建海龙屯城堡时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二、以仡佬文化为主体

播州土司文化中,仡佬文化占着重要的地位。早在唐代,仡佬也有写作“葛僚”、“仡僚”、“佶僚”的。唐代僚人主要分布在今川南以及川、黔、桂三省交界处一带。这里气候湿热,多瘴疠之疫,人们居住的是富有特色的干阑式建筑,男子着左衽衣,妇女穿“通群”,以三四寸长的细竹筒,斜插耳孔以为装饰。僚人独特的风俗当属其产翁坐褥的习俗,即“僚妇生子便起,其夫卧床褥。饮食皆如乳妇,稍不卫护,其孕妇疾皆生焉,其妻亦无所苦”[3]。宋代朱辅的《溪蛮丛笑》中首次出现“仡佬”族名称,所谓“沅其故壤、环四封而居者,今有五:曰苗、曰瑶、曰僚、曰僮、曰仡佬”,其中也提到了“犵狫裙”(仡佬),[4]说明迟至宋代,西南地区已出现仡佬的称谓。亦有学者认为仡佬族先人为古代濮人。[5]这可与反映的播州历史文献相印证,史载宋代播州杨氏征服周边时指出“三公遣卫兵檄召谢巡检,谢率彝僚逆之”。[1]此条史料虽不很充分,但至少说明播州地域内今天仡佬族先人曾广泛存在。此外,史载播州宣慰司在白泥等处“招引九姓土僚在彼往种”,[6]说明在播州杨氏土司的庄园中,九姓土僚的广泛存在。因此,有学者认为播州统治者杨氏土司家族的族属当为仡佬族的先人僚人,[7]此论断有一定的说服力。

此外,播州土司以仡佬文化为主体的民族文化也可以从考古资料中得到印证。遵义杨氏墓葬中的铜鼓等器物从某种程度上揭示播州作为西南地域民族文化的独特意义。铜鼓文化是远古时代在包括中国长江以南到东南亚的广阔地区之古越民族文化的一种典型性代表器物,宋代人朱辅在《溪蛮丛笑》中就记载有西南非汉人铜鼓的情况[4]。仡佬族先人僚人也具有铸造使用类似于铜鼓等铜物的悠久历史,根据《北史·僚传》记载,当时作为仡佬族的先人僚人,喜“铸铜为器,大口宽腹,名为铜釁 (即釜),即薄且轻,易于熟食”。[8]铜鼓作为我国南方古代民族的乐器,产生于青铜时代,延续到明清两代,我国西南和两广地区的少数民族仍在使用它。铜鼓在其漫长的发展过程中,功能也不断演化。作为早期出现的铜鼓,主要是作为乐器使用,且兼作炊具。后来,又作为祭祀活动中的礼器使用,象征社会财富和社会权威,甚至用作葬具。规模大、制作精的铜鼓对于研究我国南方古代民族的政治、经济、文化作用重大。播州地区的铜鼓文化亦颇具代表性,明初播州地域附近曾有以铜鼓为名的非汉群体,史载明景帝景泰七年,朝廷“调辉兵征铜鼓、五开叛苗”[1]。近年来,我国考古工作者根据中国南方古代铜鼓的不同形制和纹饰,将其分为八个标准类型,每个类型均以其代表性器物的出土地点命名,分别为万家坝型、石寨山型、冷水冲型、遵义型、麻江型、北流型、灵山型、西盟型。杨粲夫妇墓出土的两面铜鼓,被定为遵义型铜鼓的标准器物。遵义型铜鼓是我国古代铜鼓发展到东汉至两宋时期的一种型制,型制和花纹较为简单。目前,在全国收藏的1360多面铜鼓中,属于遵义型的共35面,其流行地域相当于古代的南中、五溪等少数民族地区。播州作为古越民族分化后的少数民族的重要聚居地,墓葬中发现的铜鼓,至少说明了墓主在丧葬活动中对地方民族文化的吸收,或者可以说明墓主本人的少数民族身份。这点学界有一定的共识,如学者章光恺认为播州土司杨粲死后,其家属赶制铜鼓入葬,即反映出杨粲族属方面具有古代西南少数族僰人的特点。[9]

三、彝族、苗族、土家族等多民族文化混合交融

播州地域民族文化的多元性载诸史籍,所谓“播州地方千里,山川险恶,夷汉杂居”。[10]其中与播州地域交接的水西土司及其属民的主体民族性被定位为彝族。[7]彝族作为西南地区古老的民族之一,历史时期主要分布于四川、云南、贵州交接地域。当然由于族群间频繁的迁徙和流动,在播州地域内彝族先人的分布应颇为广泛,这一点亦反映在史籍中,所谓“播州,古夜郎地也,自生民以来,长山深箐,彝种丛居,倏叛倏臣,时征时讨”[1]。特别是杨氏占有播州之后,在其不断地向周边扩张的过程中,把一部分彝人居住区纳入到播州地域,扩大了播州地域的多民族属性。这种民族间的交融也可以通过官方文献得以反映。如明万历时期准备出兵播州时,曾就当是播州土司与水西安氏土司的关系进行分析,认为“盖杨氏和安氏,接壤世姻,声势相依倚。”[10]这说明,无论从地域还是通婚关系上,播州与其毗邻的水西在民族构成上有许多共同混杂之处,作为水西土司的主体民族彝族,通过联姻,或者经济军事文化的交往,在播州地区亦有一定数量的存在。此外,当前仡佬族民间中仡彝联姻的传说亦可侧面印证播州时代彝人的分布,大意是:安宣慰娶亲,新娘被山妖掠走,娶亲人惊恐万状。正巧有一位美丽的仡佬族姑娘在溪边洗衣,遂将其拉上马充作新娘,送回与宣慰成亲。姑娘因语言不通,思念家乡亲人,闷闷不乐。三年后,一群仡佬小伙追猎来到宣慰衙门对面的山上,歇息唱歌。宣慰娘娘愁容尽扫。宣慰看到娘娘高兴的笑容,问明情况,立即派人将小伙们请来与娘娘见面,并热情款待,还叫小伙们日后作为亲戚长相往来。[5]但对其数量不应估计太高,在播州地域非汉人的群体中,其数量似应少于仡佬或诸苗族群。如宋代播州土司杨轼幕官曾对其说“骨肉相残,彝狄之俗也”[1]说明在逐渐接受汉文化的播州杨氏,并不认同于周边的野蛮无知的习俗,自然彝族及其文化在播州的影响力度及范围不会太大。

播州民族文化中,苗文化亦应占有一定的比重。继古代三苗的“苗民”名称之后,与现代苗族有着直接关系的“苗”族之称谓最早出现于唐宋时代。唐人樊绰《蛮书》卷十载“黔、泾、巴、夏四邑苗众”。宋代朱辅《溪蛮丛笑》前文亦载当时五溪蛮中有苗、瑶、僚、僮、仡佬五种不同族称。唐宋时代,苗族等南方民族的居住地域与分布格局基本形成,大致居于湘西与贵州等地。这一时期大多数史书中将苗人混杂于五溪蛮,其中既有苗瑶系统的族体,亦有廪君蛮或其他蛮人成分在内。说明宋代苗族已经广泛散布于今湘西与贵州等地。在关于播州的文献中,多处提到“苗”或“播州苗”,如《明史·平越土司传》载:“正统 (1436-1449)末,镇远蛮苗金台伪称顺天王,与播州苗相煽乱,遂围平越、新添等卫。”[11]此外,关于播州末代土司杨应龙的文献中亦多次强调“苗人”“诸苗”,特别是杨应龙子可栋死于重庆之后,播州与朝廷的关系急剧恶化,杨应龙“拥兵驱千余僧招魂去。分遣土目,置关据险。厚抚诸苗,名其健者为硬手,州人稍殷厚者,没入其资以养苗,苗人咸愿为出死力”[1]。在杨应龙与朝廷的军事对抗中,杨氏亦广泛连结周边诸苗,对抗官军,如史称应龙“益结九股生苗及黑脚苗等为助,屯官坝,声窥蜀”[1]。可见,无论从地域及文献记载而言,播州非汉人中苗人应占有一定的比重。

播州地域与湖北、湖南两省西部及四川省东部比邻,或犬牙交错,这些地区是土家族的传统居住地带。迟至宋代,居住在这些地区的土民、土蛮、土人、土丁等,作为秦汉时代廪君蛮、板楯蛮的后人,因有大量外地人迁入,为了和外来人 (客家)相区别,故又称原居本地的土人、土民为土家,亦即现代的土家族。播州民族文化中“土人”的记载多处可见,如《遵义府志》卷31《土官》在谈到播州杨氏统治时代的民族状况时曾言“(遵义)自唐末归杨氏,统诸姓八百余年。宋中叶间设州、军,未闻有流官及播、珍、溱者,其皆土人为之可知。”[1]笔者认为,此“土人”之称谓为当时世居播州的非汉人的总称,并非为某单一民族之专有称谓。但其中至少应包括一部今天土家族的先人。这一点亦可从文献中得到佐证,宋时,渝州蛮,即土家族先人古板楯七姓蛮的后代,其居住地域西南接乌蛮、昆明、哥蛮、大小播州,曾因其首领土人王才死,“部族无所统,数出盗边”,宋廷任命熊本讨平,建为南平军,“以渝州南川、涪州隆化隶焉。元丰四年,有杨光震者,助官军破乞弟 (被称为泸南夷),杀其党阿讹。大观二年,木攀首领赵泰、播州夷族杨光荣各以地内属,诏建溱、播二州,后皆废。”[1]此外还有史载“沿河一带,向为酋地”[1],沿河即位于今黔东北乌江河畔,与渝东、湘西比邻,是传统的土家族的居住区。这种土家人地域与播州地域的交错相接,说明播州地域中土家人存在的可能性,特别是在播州东北部,即土家人传统的聚居地带,土人的分布在当时播州非汉族群中应占有一定的比重。

四、播州民族文化的历史变迁

伴随着中央王朝处理族群关系的战略重点之转移,播州民族文化亦发生了相应的变化。唐宋乃至之前时期,中央王朝的战略重点在北方,重点抵御危及王朝核心利益的北方强大游牧民族及其政权,如突厥、回鹘、契丹、女真等,王朝力量波及西南播州地域的程度有限,加之西南囿于自然条件限制开发程度的有限,使播州地域游移与周边强势权力之间,保持一定的地方性。唐代在西南等边疆地区推行的羁縻政策,及唐朝同边疆民族政权南诏的军事对峙所造成的权力真空地带,都成为播州土司势力形成的条件。如唐末南诏与唐王朝的对峙中,两败俱伤,南诏曾一度占领播州,唐朝由于自身力量的削弱,亦无力运用强大的军事力量解决西南问题,南诏地方政权在与唐的对峙中力量也大为损耗,虽然占领播州,但也不能维持恒久的统治,这就为当地的势家大族控制播州创造了条件。正如史载“唐末,南诏叛,陷播州,久弗能平。僖宗乾符三年,下诏募骁勇士,将兵讨之。……端与舅谢将军诣长安,上疏请行。…… (端)卒,子孙遂家于播。”[1]此颇具正统化的记载不见于唐末五代史料,最早见于《元史·杨赛因不花传》,不排除杨端后人出于正统化的考虑,对杨氏先人的功业进行美化和正统化,以期通过合法化、正统化的象征力量,巩固和加强杨氏家族在播州地域的统治。

元、明、清时代,随着中央王朝的势力突破族群界限,换言之,随着多民族统一国家的不断发展,中央王朝力量突破西南群山,细化、强化这一地域的统治成为历史的趋势,播州土司势力衰败于此时成为历史必然。如史书所载明代贵州的形势是:“盖贵州原非省会,止以通滇一线,因开府立镇,强名曰省,其实皆高山峻岭,军民无几,尚不能当他省一大府,有何名焉。”[12]地处黔北的播州在自身经济、军事势力有限的情况下,在强势中原汉文化及军事力量的冲击,失败再所难免。明代万历年间平播战争的胜利和播州杨氏土司的覆灭,开始了汉文化在播州地域的较快传播,中原王朝及其官员通过地域建置调整、军事移民、文化输入等方式,逐渐改变了播州地域的民族构成,当地汉化的趋势增强,汉人群体及文化逐渐超越诸非汉人群体,成为播州地域的主流人群和核心文化。

[1]郑珍、莫友芝纂.遵义府志[M].1984年,p955、p958、p976、p952、p1243、p973、p1335、p949、p977-978、p971、p951、p1348、p951-952

[2]遵义地区文物管理委员会编.遵义地区文物志[M].1984年,p106

[3]李昉等编.太平广记 [M].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p3981

[4]朱辅.溪蛮丛笑 [M].《中国西南文献丛书·西南民俗文献》(第2卷)

[5]翁家烈.仡佬族 [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5年,p1、p41-42

[6]何乔新.戡处播州事宜疏[M].中华书局,1985年,p9

[7]王兴骥.播州土司与水西土司关系之研究[J].贵州社会科学,2001年第6期

[8]《仡佬族简史》编写组.仡佬族简史 [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年,p45

[9]章光恺.播州杨氏族属初探[J].贵州文史丛刊,1982年第4期

[10]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编.明神宗实录卷356[M].影印本,1966年

[11]张廷玉等撰.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p8193

[12]李化龙.平播全书 (卷1)[M].影印本,p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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