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复初期台湾文化重建的分歧与斗争(1945—1949年)
2014-04-10谢禾生
谢禾生
光复初期台湾文化重建的分歧与斗争(1945—1949年)
谢禾生
许寿裳受好友陈仪之邀来台担任省编译馆馆长,在陈仪的庇护下,许寿裳邀请了大批左翼进步文化人来台,大力宣扬以鲁迅为代表的五四新文化精神,以肃清日本文化影响,培育具有民主与科学精神的新国民,在台湾掀起了一阵鲁迅风潮。在国共内战的形势下,许寿裳的文化重建理念与国民党的党化教育是相违背的。二二八事件后,国民党通过强权手段对异己力量进行文化肃杀,强化了党化教育和反共文化的灌输。
光复初期 台湾 文化重建 许寿裳
1895年日本占领台湾后,推行殖民奴化政策,丑化中国文化,禁止使用汉语与地方方言,强制普及日语,灌输日本文化与皇民思想,企图将台湾人民改造为日本帝国的“忠良顺民”,为日本殖民者所用。半个世纪的殖民隔离统治造成了台湾人民心灵上的毒害,近70%左右的台民学习日语,不懂汉语,许多青年对祖国历史文化茫然无知。因此,1945年10月台湾光复后,面对充满“日本色彩”的台湾,如何重建中国文化,驱除台湾人民的“日本毒素”,增进台湾人民对祖国文化的了解与亲近,增强中华民族意识,成为光复初期台湾文化重建争论的焦点。
一、陈仪政府的文化重建政策
针对台湾光复,1945年8月至9月间,国民党政府建立了特殊化的行政长官公署,以曾留学日本、日据时期有过台湾考察经历的陈仪为首任行政长官。陈仪认为,台湾长期受到日本军国主义奴化教育影响,“文化情况,与各省两样。多数人民说的是日本话,看的是日本文,国语固然不懂,国文一样不通,对于世界与中国情形,也多茫然。所以治台的重要工作,是心理改造。”[1]为此,陈仪在长官公署下设置了三个负责文化重建工作的机构,一是教育处下属的国语推行委员会,在台全面推行国语;二是宣传委员会,冀望透过管制宣传媒体,扫清日本文化的遗毒;三是台湾省编译馆,承担文化、教育方面工作。陈仪认为由于长期以来受日本军国主义奴化教育的影响,广大台胞国文程度较低,大陆各省所出的教材书刊,均不适用于台胞阅读,必须另行编印。因此,陈仪特别设置了编译馆,作为战后台湾文化心理建设的重要部分。陈仪多次致电其浙江绍兴同乡、留日同学、著名教育家许寿裳,邀请他来台出任编译馆馆长,承担台湾文化重建的重任,弘扬中华民族文化,肃清日本殖民文化的遗毒,增强台湾人民的民族精神,改造台湾人民使之国民化。
许寿裳来台后,秉承陈仪的旨意,在编译馆下设了四个组:学校教材组、社会读物组、名著编译组、台湾研究组。学校教材组编辑中小学教科书,着重于唤起民族意识,发扬民族精神,陶冶国民道德。许寿裳强调编写中小学教材要有“进化观念、互助精神、大众立场”[2],宣传民主与科学观念、爱国意识,以编辑出有别于“落后、倒退、复古”的“国定本”教材的中小学教材。社会读物组负责编撰社会读物,旨在推进普及国语文,传播中国文化,提高国民的教养,使台湾一般民众明白了解祖国的文化、主义、国策、政令等一切必须的实用的知识。名著编译组负责编译世界名著。陈仪与许寿裳曾希望能像晋唐人翻译佛经一样译出世界名著五、六百部[3],以尽快吸收世界先进文化,这一想法显然是受日本的影响。日本人大量翻译世界名著,明显提高了国民生活水准。陈仪曾留学日本,对日本文化有一定的认识,对日本国家资本主义的高效率印象深刻,因而主张保留日本行政体制,建立高度集权的行政长官公署。可见,陈仪在急欲去除日本残留精神文化的同时,却对日本的物质文化甚为欣赏,可以说对日本文化充满了爱恨交织的矛盾心态。不过,许寿裳与陈仪的构想略有不同,他赋予名著翻译组的任务,除了翻译介绍世界哲学、文学、艺术名著之外,更强调翻译、介绍宣传民主与科学的读物。台湾研究组则重点关注台湾本土文化的建设,其目的在于继承日本学者研究的风气,整理日人遗留下来的台湾文献。许寿裳在《〈台湾学报〉发刊辞》中精辟指出:“对于日据时代日本人的著作,必须细致予以区分辨析;对于为殖民主义张目、曲学阿世的著作,一定要严词纠正,廓清尘雾;而对于潜心研究的学术成果,则应该取其精华,酌量修订,予以接收。”可见,许寿裳比陈仪专注于产业利权看得更为深远,他不是单向输入“祖国文化”而已,“发扬台湾文化的特殊造诣”也是其工作重点。为此,许寿裳聘请本省作家杨云萍为台湾研究组的编纂兼主任,还力排众议,坚持留用了三位日籍学者,分别是研究南岛原住民语言的台北帝大教授浅井惠伦、研究先史学的国分直一以及研究台湾民俗的池田敏雄。
二、许寿裳的文化重建理念及其与国民党的分歧
许寿裳愿意受陈仪之邀来台,除了他与陈仪的私人情谊外,更重要的还在于他的文化启蒙理念。许寿裳是鲁迅思想的忠实宣传者,他与鲁迅是绍兴老乡、留日同学,两人情同手足,是“生死不渝的至友”。许寿裳学识渊博,通晓日、英、德多种外语,深受西方进步文化与五四新文化精神的洗礼,他与鲁迅一样具有关注现实、不断反抗封建独裁、追求自由和民主的文化精神。许寿裳经常批判CC派所主导的党化教育,因此被国民党视为“左倾”知识分子而不受重用。陈仪是政学系大将,与CC派素来不合。陈仪留学日本时即与鲁迅、许寿裳两人最为要好,理念相近,受西方现代文明的熏陶,对五四新文化一直持宽容态度,是国民党政府内的开明分子。这也是他遭受CC派攻击的一点。许寿裳一直希冀将传播新文化精神和启蒙理念的理想寄托在一个开明的政府身上,好友陈仪本人具有比较开明的文化取向,更何况,与大陆相比,台湾由于长期遭受日本的殖民统治,对于五四新文化以及大陆整体的现代进程了解并不很多,因此,许寿裳欣然接受了陈仪的邀请来到台湾。许寿裳本来被陈仪内定为台湾大学校长,但教育部(部长是CC派的陈立夫)以许寿裳是鲁迅思想的宣传者为由而拒绝任用。许寿裳不得已,只好转任陈仪设置的台湾省立编译馆馆长。
许寿裳来台上任后,他在《台湾需要一个新的五四运动》一文明确阐释了其台湾文化重建构想:“谁都知道民国八年的五四运动是扫除我国数千年来的封建遗留,创造一个提倡民主、发扬科学的文化运动,可说是我国现代史中最重要的划时代、开新纪元的时期,虽然它的目标至今还没有完全达到,可是我国的新生命从此诞生,新建设从此开始,它的价值异常重大。……我想我们台湾也需要一个新的五四运动,把以往所受的日本毒素全部肃清,同时提倡民主,发扬科学,于五四时代的运动目标以外,还要提倡实践道德,发扬民族主义。”[4]可见,许寿裳的台湾文化重建构想,就是要在百废待兴的台湾掀起一个新的“五四运动”,宣扬以鲁迅为代表的反帝反封建、民主与科学的新文化精神,提倡爱国主义精神与利他的、兼爱的道德,以肃清日本文化影响,改造台民的国民性,培育具有民主与科学精神的新国民。
许寿裳到台湾后不论写文章或讲演,都极力宣传鲁迅思想,其有关鲁迅的著作也大半是在台湾完成的。从到达台北直至被害身亡,仅21个月,他撰写和演讲介绍有关鲁迅的文章就达20余篇,出版纪念和研究鲁迅的专著3本。许寿裳在文章中极力介绍鲁迅的思想和精神。在初到台湾写下的第一篇《鲁迅的精神》一文中,他称“抗战到底是鲁迅毕生的精神”,“鲁迅作品的精神,一句话说,便是战斗精神,这是为大众而战,是有计划的韧战,一口咬住不放的”[5],就是“战斗的现实主义”[6]。他在《鲁迅和青年》一文中又说,“鲁迅是青年的导师,五四运动的骁将,中国新文艺的开山者”[7],并强调鲁迅经常主张国民性必须改造。许寿裳不仅自己宣传鲁迅思想,他还邀请了李霁野、李何林、金溟若、黄荣灿、黎烈文、魏建功等多名鲁迅的学生与好友来台工作,他们也大多经受过五四新文化精神的洗礼,其中不乏倾向左翼的进步文化人。在陈仪的庇护与许寿裳的带动下,台湾文化界人士纷纷著书写文,宣传鲁迅思想。如杨云萍的《纪念鲁迅》、高歌翻译的《斯莱特莱记鲁迅》、田汉的《漫忆鲁迅先生》、雷石榆的《在台湾首次纪念鲁迅先生》、谢似颜的《鲁迅旧诗录》、黄荣灿的《悼鲁迅先生——他是中国的第一位新思想家》、陈烟桥的《鲁迅先生与中国新兴木刻艺术》,均收入于《鲁迅逝世十周年特辑》。此后,李何林又著《读许广平编〈鲁迅书简〉》,台静农著《〈古小说钩沉〉题解》,黄荣灿著《版画家凯绥·珂勒惠支》,出版了中、日文对译的鲁迅小说《阿Q正传》《狂人日记》《故乡》《药》《孔乙己》等等,影响所及,在当时掀起了一阵鲁迅风潮。
许寿裳与台湾文化界人士大力宣传鲁迅思想、宣传五四新文化精神,与国民党的台湾文化重建策略是相违背的。CC派的台湾省党部主委李翼中曾公开宣示了国民党的台湾文化重建理念:“我认为台湾文化运动工作仍然缺乏一个领导中心……我们必须要使台湾的文化运动能够配合建设三民主义新台湾的伟大任务,必须使三民主义能够成为领导台湾文化运动的最高原则。”[8]显然,国民党是主张以官方意识形态三民主义作为文化重建的指导思想的。从当时政治环境来看,大陆的国共战争正在进行,国民党对以鲁迅为代表的五四新文化有所忌讳,将“亲共”左翼文化人士视为大敌。许寿裳等人高调宣扬鲁迅精神,以致“台湾本地文化人一方面将鲁迅思想与台湾文化重建做有机结合,另一方面因吸收了鲁迅思想的‘社会性’与‘政治性’获得启发,努力去思考战后台湾的现状问题,最后且将鲁迅的思想精神和台湾现状直接联结,表达他们的不满。”[9]这对国民党无疑是一种强烈的刺激。在这种情况下,许寿裳遭到国民党内部反对派的围攻自是不难理解的,不久《正气》《中华日报》和《平言》等国民党系统的报刊就出现了许多攻击许寿裳和鲁迅的文章。亲国民党文人曾今可也在国民党军方刊物《正气》上大骂鲁迅,指责许寿裳不应该因为与鲁迅“有私交,就乱捧”,说“这样的害处是很大的”。“许寿裳先生的大作《鲁迅的德行》,我已经从十月廿一日的和平日报上拜读了。为了纪念一个死去的朋友而为文表彰,这不仅是一种应酬,也是一种美德。不过,恭维死人和恭维活人是一样的,总要得体,否则便会使人肉麻。许先生说‘伟哉鲁迅’是可以的,说鲁迅是‘中华民族之魂’,就似乎有点滑稽。”“鲁迅‘奋斗’的历史是有过的,‘创造’的历史则无。他‘奋斗’的方法是敷衍与投机。”[10]
由于陈仪的庇护,许寿裳与省内外文化人尚能在台湾公开传播、谈论鲁迅思想,至少在表面上,省党部并不敢公开禁止许寿裳的活动。但二二八事件后,陈仪一调离台湾,国民党就以“因人设事、经费太多、没有成绩、思想有问题”[11]为由,将成立不到一年的编译馆裁撤。编译馆的撤废使许寿裳一年来的启蒙理想破灭,对台湾文化建设造成了很大的损失,这令许寿裳十分伤感。尽管国民党逼许寿裳离台,但许寿裳仍不愿离开,受聘台湾大学国文系主任后,一如既往,经常在比较开明的《台湾文化》上发表宣传鲁迅思想与五四新文化的文章。国民党为了巩固在台湾的统治,加强了对台湾文化统制,1948年2月许寿裳在台北家中被人残忍杀害[12],宣传鲁迅木刻思想的黄荣灿也遭到暗杀,其它与鲁迅有关的人如李霁野、李何林、雷石瑜、台静农等也都被迫或逃或隐。国民党通过强权手段进行文化肃杀,一举扑灭了鲁迅风潮。
三、结语
在光复初期的台湾,许寿裳的文化重建活动不仅对他所主持的编译馆工作起到很大帮助,也为其他来台文化人士、文化团体的文化重建工作产生了良好的导向性作用。可以说,在光复初期的台湾,许寿裳以其资历、声望成为领袖士林的人物,再加上他与陈仪关系甚笃,不仅编译馆的工作正逐渐迈上轨道,对于整个文化界的携手共进也起到很大功效。种种迹象表明,光复初期许寿裳主持下的台湾省编译馆是完全有可能为台湾的文教学术开辟出一条更为宽广的道路的。但1947年“二二八”事件的突然爆发打断了这一进程。此后,国民党通过强权手段对异己力量进行文化肃杀,强化党化教育和反共文化的灌输,最终将官方意识形态三民主义一统为台湾文化重建的指导思想。
[1]徐东波.陈仪、许寿裳与台湾光复后的文化重建.载于中国民革中央委员会主办.团结报,2007-8-20.
[2]许寿裳.北冈正子,秦贤次,黄英哲等编.许寿裳日记(1940—1948).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1993.241.
[3]陈仪致许寿裳信,现存于台湾中央研究院。
[4]许寿裳.台湾需要一个新的五四运动.新生报, 1947-5-4.
[5]许寿裳.鲁迅的精神.台湾文化,1946,(第1卷第2期).
[6]许寿裳.鲁迅的人格和思想.台湾文化,1947,(第2卷第1期).
[7]许寿裳.许寿裳谈鲁迅:诗人 斗士 预言家.东方出版社,2008.
[8]张兆焕.台湾省党部概况(1946年11月15日).陈鸣钟,陈兴唐编.台湾光复和光复后五年省情(上).南京出版社,1989.
[9]黄英哲.战后鲁迅思想在台湾的传播.载于中岛利郎编《台湾新文学与鲁迅》.台北:前卫出版社,2000. 147.
[10]游客.中华民族之魂!正气出版社,1946,(第1卷第2期):3—4.
[11]李东华.论陆志鸿治校风格与台大文学院(1946 .8—1948.5).台北:台湾大学历史学报,2005,(36):267—315.
[12]一说为皇民化较深的台人所杀。
谢禾生 新余学院经济与管理学院 副教授
(责编 高生记)
※ 本文为新余学院校级重点课题“光复初期台湾的文化重建”(项目编号:XJ0605)的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