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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自我探寻的永恒悖论

2014-04-10池大红张岩

求是学刊 2014年1期
关键词:昆德拉自我悖论

池大红+张岩

摘 要:探究人的悖论性存在状态、展示人性的多种可能性是米兰·昆德拉挑战自我的确定性本质、解构绝对主义的一个尝试,《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正是这一尝试的力作。小说中的四个主要人物体现了自我悖论性存在的两种方式,即横向坐标轴上不同自我同时存在的矛盾性和悖论性,以及纵向坐标轴上自我探寻中行为结果对行为意愿的否定性与嘲弄性。昆德拉认为,自我存在的不确定性和悖论性状态是现实世界荒诞感和人的精神世界复杂性的体现,相对性与模糊性则是自我探寻的永恒悖论,人对于自我的认识永远处于“无知”和谬误之中。

关键词: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自我;悖论

作者简介:池大红,女,文学博士,上海大学中文系博士后,从事中外文学关系研究;张岩,男,文学博士,许昌学院副教授,从事生态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4)01-0134-07

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从多个维度展示了人的“存在之图”,在轻与重、灵与肉、强与弱、偶然与必然、拯救与迫害、玩笑与严肃、媚俗与反抗等方面展示了复杂的甚至是悖论性的人的存在可能,怀疑并思考了确定的、绝对的认识与结论。本文将通过考察昆德拉的创作并详细解读《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以分析昆德拉笔下自我悖论性状态的具体表现方式,并研究昆德拉探究自我存在的特点和意义。

何谓“存在”?昆德拉是这样来描述“存在”这个命题的:“小说审视的不是现实,而是存在。而存在并非已经发生的,存在属于人类可能性的领域。”“存在的领域意味着:存在的可能性。至于这一可能性是否转化成现实,是次要的。”[1](P54-55)因此,“存在”不是一种现实,而是一种可能。“自我”存在,也即“自我”存在的诸种可能性。

“自我”这个哲学问题也属千古难题。古希腊人对于自我的认识大多同命运的安排、神的旨意有关,尽管人本主义的暗流涌动也从未停止;中世纪,上帝成了最高法则,神本主义下人的自我更多体现为对上帝的信仰和遵从;文艺复兴时代,人的理性价值和尊严再次复苏,理性意志成为自我存在的证明和标准。以上的自我探索中,自我是确定的、同一的,是可认识的。然而,到了现代社会,随着尼采宣布“上帝死了”,随着非理性主义哲学思潮大行其道,自我陷入到了更深的迷茫之中,对自我有了更多形形色色的解释,其能否被认识、其确定性本质也遭到了质疑。

昆德拉的创作就是企图打破自我确定性本质、解构绝对主义的尝试。他贯穿始终的创作主题就是对悖论性自我、对人性的多种可能性的关注和探寻。《玩笑》中,卢德维克用玩笑的态度写了一张明信片,不料却带给他万劫不复的沉重;他使出浑身气力报复曾经陷害他的人,结果却成全了对方。《生活在别处》中,雅罗米尔出于正义的初衷却带给无辜的人灭顶之灾。《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特蕾莎拍下同胞抵抗入侵者的照片最后却成为当局迫害同胞的证据,爱国义愤变相成了叛卖祖国;托马斯保护杂志编辑的意愿必然导致另一个编辑的被迫害,拯救的行为却带来了迫害。以上这些行为的结局构成了对行为初衷的巨大嘲弄,自我无法朝着既定的行为目标发展,自我发展的走向变得不可捉摸,人无法把握自己控制自己。这是自我探寻在动态层面上的悖论展现,悖论表现为行为意愿与行动结果之间的矛盾和对立。

昆德拉笔下的人物还有另一种悖论性存在状态,表现为不同身份、不同意识同时存在于一个人身上。如《搭车游戏》中那对正经青年男女,在扮演了一场“司机”和“搭车女郎”的游戏之后,彼此变得极其陌生,面对女孩曾经的“清纯”与现在的“放荡”,男孩陷入了迷惘之中,他不知道哪一个自我更真实,到底还有没有确定的自我。《告别圆舞曲》中,在露辛娜和雅库布身上,受害者和迫害者两位一体。小说结尾,每个人都背弃了自我,甚至走向了另一种自我,雅库布不得已从继父的身份变成了情人,露辛娜从紧张算计到温柔安然,卡米拉从嫉妒焦虑到坦然自信等等。还有《无知》中,作者对于“家园”、“回归”和“异乡”、“流亡”这两组命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复杂呈现,对于“回归”和“流亡”之间界限模糊的深刻拷问。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从中可以发现昆德拉探索自我悖论性存在的两种方式,那就是自我存在横向状态上的矛盾性、悖论性和自我实现纵向行为上的否定性、嘲弄性。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四个主要人物的设置体现了自我探索的上述美学特点。关于人物的“存在编码”性质,已经有许多研究成果,本文试图探索一个非常具体但是学界又鲜有研究的现象,那就是通过探究人物设置的两种方式来探索自我存在的悖论性本质。不难发现,托马斯、特雷莎属于一类。他们身上较多体现了作者在横向坐标轴上探索不同自我同时存在的悖论性状态。而萨宾娜和弗兰茨则展示了一条自我不断发现、不断流转与不断否定的纵向坐标轴,他们身上不仅有更多的矛盾与冲突的表现,还有更长的发展与变化的轨迹,他们展示了一条更跌宕、更动态、更为曲折、更加漫长的自我探索之路。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在他们身上不断上演,直到生命终结。

一、矛盾与悖论:自我存在的横向探索

托马斯代表了自我在“轻与重”领域的文学表达,他本着灵肉二元论的观念实践着“生命之轻”,无所负累,不谈感情,来去自由,但生命的情感却极度贫乏,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一切皆可皆不可。然而,与特雷莎相遇后“生命之重”在他身上突然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魔力。什么是生命之重?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复杂的、矛盾的、悖论性的存在状态。它不仅是烦闷、疲惫和沉重,是要不断忍受特蕾莎的嫉妒猜忌与满腹怨艾的烦闷,是要隐藏、假装、讲和的累人,是为自己开脱、请对方原谅的沉重。它也是诗意、美好、爱恋,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欲罢不能、生死相依的爱恋,是始终占据着他的诗性记忆、沉浸于其中不愿醒来的美好,是为这个弱小纯情的如同婴孩儿一般的女子默默付出不计后果的诗意。不仅“生命之轻”与“生命之重”这两种存在本身是悖论的,他在这两者之间的选择也是矛盾的:爱情的沉重与美好让他沉醉其中,但是作为“生命之轻”的性爱仍然像一个割不掉的阑尾。他在两极间流转,在两种存在状态之间游离,享受着两极之妙,一面是特里斯丹,一面是唐璜。[2](P147)生命之轻和生命之重的复杂交缠就这样在他身上融为一体了。

特雷莎是作者探索灵肉命题的主要体现者。她奉行“灵肉合一”论,她执着追求“肉”与“灵”的和谐统一,拒不接受灵魂与肉体是分裂的,她希望自己对于托马斯而言是独特的,希望她的灵魂和身体对托马斯来说都是独一无二的,可是托马斯无边的性游戏还是让她觉得自己和其他女人的肉体毫无差别,在这种绝望崩溃的情绪中,她那灵肉一致的“自我”无处安身。她想求证答案,于是犹豫恍惚之中同一个陌生的男子进行了一场性爱试验,可试验中不期而至的快感让她震惊和不安,她发现原来性和爱真的是两回事,原来对肉体的欣赏确实不关乎感情。经过这个试验,她曾经的灵肉合一的观念不再确定,尽管这让她难以接受,无所适从。可理想的自我认知在坍塌,另一种可能扑面而来,她不得不承认原来灵肉统一和灵肉分离这对悖论性的命题真的可以同时在一个人身上存在。

托马斯和特蕾莎的不同之处在于,托马斯在生命之轻和生命之重之间游弋自如,轻松随意。特蕾莎却痛苦不堪,对人的这种不确定的本质惊恐不已,无法面对。一直到他们一起去了乡下,轻与重的冲突、灵与肉的错位才得以解决,乡村的一切诗意美好,近乎天堂牧歌,托马斯终于停止了猎艳的脚步,特蕾莎也不再通过折磨自己而为难托马斯,他们似乎找到了安定的生活、精神的归宿,找到了确定的自我,他们之间的柔情和温暖似乎成了确定的爱情存在。可是这种确定并不长久,他们驾车从镇上返乡时因为道路泥泞坠下了山崖,死亡代替了牧歌。这似乎也暗示了:安宁只是一个梦幻而已,世间本没有永恒的、绝对的平静;存在的悖论与矛盾本无法解决,生命终结之日才是有解之时,死亡才使确定的自我得以定格。

在特雷莎身上体现出来的关于强与弱的思考也说明了自我的不确定性这一本质。特雷莎爱得无助而凄美,令人心碎。她那等待的被动,她的可怜的不自信让人心生感伤,这是确定的弱。然而恰恰是这种“弱”在爱她的人面前步步为营,一步一步把托马斯这个感情上的强者拖到了头发花白、精疲力竭,指头僵硬,再也握不住外科医生的解剖刀的地步。“特雷莎的软弱是咄咄逼人的,总是迫使他就范,直至他不再强大,变成她怀里的一只野兔。”[2](P371)由此可见,强与弱原来是相对的,是同一种事物的两个侧面,在特定的环境下,强可以是一种弱,弱也可以是一种强。

通过以上关于托马斯和特蕾莎的分析,可以发现:“截然相反的事物竟然能互相转换,人类生存的两个极端状态之间的距离竟如此狭小……最高雅的戏剧与最粗俗的遭遇竟如此令人头晕目眩的接近。”[2](P290)也就是说,无论哪一种自我,都只是一种状态,它代表不了全部、绝对、确定、唯一和永远,任何一种存在都会被挤占被否定,甚至滑向它的反面。而这也许就是人性的朦胧、丰富而深刻的内涵之谜。在特定的情况下,善与恶、美与丑、胜利与失败、激情与偏执、崇高与卑劣,仅仅一步之遥,或者没有界限。昆德拉一再坚持小说应该毁掉确定性,小说家的才智在于确定性的缺乏,小说家应该描绘世界的本来面目,即谜和悖论。

二、否定与流转:自我存在的纵向延展

如果说托马斯和特蕾莎的故事更多属于叙事和抒情的性质,更多属于“思之诗”,那么萨宾娜和弗兰茨则更多体现了思辨和议论的余味,近乎“诗之思”。如果说托马斯和特雷莎更多是在横向层面上展示了自我存在的矛盾与悖论,展示了自我在两极间游弋的状态;萨宾娜和弗兰茨则主要体现为纵向层面上自我求索的否定和流转。在昆德拉的所有作品中,像他们那样有“故事”而且经历如此丰富的人恐怕不多,因为这不是昆德拉的写作诉求,他要求他笔下的人物不是为了指向故事的多姿多彩,故事和人物需为思辨和思索服务。学术界关于萨宾娜的研究文章不算少,但对弗兰茨的研究尤其不足,本文尝试从一个新的视角来研究弗兰茨的自我悖论。

萨宾娜是在一个又一个的“背叛”中确定自我的。她早年为了表达对父亲干涉她早恋的不满,背叛了她父亲钟情的社会主义现实派画法,去喜欢父亲大加嘲笑的立体派美术和毕加索,还嫁给了一个名声不好的演员,只因为她确定父亲肯定不会接受这个演员。可是她对父亲的背叛却因为父亲为了母亲的死悲痛到自杀而从此失去了对垒的平台。她也开始反思自己背叛父亲的无意义,并因此宣布她要离开那个早已不是乖张的浪子只是烦人的醉鬼的丈夫,开始了她人生的又一次背叛,而这背叛并不是为了回到原点。

萨宾娜本着不谈爱情的原则和志趣相投的托马斯保持着朋友关系和性关系,然而随着特蕾莎的出现,托马斯为了特蕾莎表现出的急不可耐要离开的样子还是激怒了她,她违背了不动情的初衷,恶作剧般地藏起了托马斯的一只袜子,滑向了她最为不屑的“嫉妒”之中。最使人感伤的是她离开弗兰茨的那个细节,弗兰茨放弃了妻女,义无反顾奔着心目中的女神萨宾娜而去,可是换来的却是萨宾娜的不辞而别。萨宾娜逃避弗兰茨沉甸甸的爱的原因只在于她是一个远游客的自我认知,所以她果断背叛了那个“温情初现”的萨宾娜。然而小说中,还是有了某一天在异国他乡的她开始有点怀想弗兰茨的温情画面。

萨宾娜身上体现了横向与纵向双重维度的悖论性特征。纵向维度上,可以看到,她每一次背叛自己所厌恶的东西,结果却在不经意间亲近了曾经背叛的人和事,她希望用决绝的背叛来惩罚自己的背叛以证明自我,却又走向了另一个自我。萨宾娜的行动结果构成了行为意愿的永恒背离。综合考察她的行动特点,可以看出,她永远在行走,特立独行、清醒冷静、理性果断、充满了力量与锐气,对一切芸芸众生所希冀的温情与幸福不屑一顾。她活在绝对的内心真实里,内心十分强大。可是透过这些雷厉风行的行为看到的却是一颗玲珑女儿心。那是她的另外一种存在,那就是爱与温暖,是柔情与感伤,是悲悯和感动,是理解与悔意。这个层面的萨宾娜会理解父亲的严厉和痴情;会为托马斯和特蕾莎幸福地在一起直至双双死亡而吸引;还会想到跟弗兰茨相处的时候,自己也许耐心不够,因此没有来得及理解弗兰茨;她还常常为每一扇门窗背后那盏温暖的灯火泪流不止。这个层面的萨宾娜让我们看到了她前行的步伐中内心总有一种渴望停留的声音, 让我们看到进取和停留这对看起来是不可调和的矛盾性存在却如此自然而然在她身上同时存在。

弗兰茨的自我追寻与萨宾娜不同,弗兰茨在否定中确定,萨宾娜在否定中否定;弗兰茨在挫折中被动改变渴望停留,萨宾娜在主动改变中让自我永远延伸;萨宾娜的反抗确定而决绝,弗兰茨的反抗被动而柔情;萨宾娜主动走向了永恒的虚无,弗兰茨却被动承担了命运的无常;弗兰茨是传统的温柔的,萨宾娜是凌厉的张扬的。

就他们的故事脉络来讲,萨宾娜更像一个背叛的象征符号,而弗兰茨身上更多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的故事,他在生活的泥淖里挣扎奋进的身影更加清晰,他的自我确定经历一个曲折的过程。在遇到萨宾娜之前,他的生活正统而成功,二十岁就明确了学术的方向,作为大学教授的他如鱼得水,攀上了学术生涯的巅峰。尽管妻女随俗虚荣浅薄,但是他曾经天真地被妻子那句如果不娶她就自杀的话蒙蔽了,婚后却从未体会到爱情的芬芳。这是弗兰茨人生的第一阶段——蒙蔽阶段。是具有背叛光芒的萨宾娜唤醒了他追求自我的梦,他终于果敢地放弃了早已将爱放逐到了天际的家庭,以实现他从平庸的生活中突围出去的决心。这是第二阶段——觉醒阶段。不料,他放弃家庭妻女的决定并没有获得萨宾娜的认可,更重要的是他和萨宾娜之间无法逾越的思想观念上的巨大鸿沟成了萨宾娜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萨宾娜选择了逃离。于是萨宾娜便成为他心头永远的梦,这场梦成为一种信仰、一种寄托、一种责任、一种为之付出全部的动力,以至于他完全忽略了因为崇拜而爱他的女大学生,他的生活与梦想始终在别处。这是第三阶段——悲情阶段。于是他有了“伟大的进军”的决定,借以向他心头的女神表达向往和忠贞。不料“伟大的进军”这一原本旨在向柬埔寨提供免费医疗的严肃崇高的使命,最后却演变为一场闹剧,沦落为仁义的表演秀与个人宣传秀,弗兰茨也终于明白这一行动的可笑和毫无意义,他也突然认识到现实大于梦想,认识到最真实的生活就是回到身边那个戴着巨大眼镜的女大学生的爱之中。这是第四阶段——清醒阶段。可就在他意识到了这种自我的同时,他也失去了表达的可能。他被打劫了,被重物击中了头颅,无法言语,也不能动弹,没有身份的恋人无法近身,他只好任由妻子摆布。任由妻子根据自己的意愿歪曲事实说他的朝圣之旅只是他为离开了家庭妻女而进行的忏悔,任由妻子如愿以偿获得了俗世的名号和舆论的正义,直到他死去。这是第五阶段——幻灭阶段。

虽然萨宾娜和弗兰茨的人生轨迹和自我追求不同,但是作者展示他们自我追求的流变痕迹却是相同的。他们人生中一段段的旅程不能通向那个意愿中确定的目标,自我的追求与认同不断遭到否定与摧毁,自我价值不断更迭与确认(萨宾娜最后也是茫然四顾,不知道生活在何处;弗兰茨知晓了自我的最终归宿,但是却永远无法道出)。这些构成了他们存在的一道道风景线,可回首过往,每一道风景都似幻境,曾经的执着与真切已依稀遥远,而摆在眼前的自我又似乎倏忽即逝,曾经追寻自我的脚步声声就是不断否定自我的回响阵阵。

通过弗兰茨和萨宾娜的人生轨迹可以看出,自我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幻象,人无法驻足,不能停留,无法控制。萨宾娜为了情人背叛父亲,为了父亲背叛情人,为了生命之轻背叛生命之重;然而,“你可以背叛亲人、配偶、爱情和祖国,然而当亲人、丈夫、爱情和祖国一样也不剩,还有什么好背叛的?”“这虚空是否就是一切背叛的终极?”[2](P144)弗兰茨从循规蹈矩努力刻苦,到波澜起伏心绪难平,到激情热烈渴望反叛,再到梦想落空却幻想不断再到回归现实的岁月静好,最后到心有余力不足。这一让人眼花缭乱的人生历程中,到底哪一样是自我存在的固定的本质?昆德拉从不想提供答案。法国记者问他:“你不想去回答所提的问题。那么谁来代替你回答这些问题呢?”昆德拉说:“白痴。他们总是准备去回答问题。白痴整个来说无力提出问题;他整个来说只会回答问题。”[3](P42)不难发现,昆德拉只是在展示自我的不同层面和动态变化,不断地流转就是自我存在的真实状态。弗兰茨的行为表明人就是不断适应环境的产物,每一种存在只是一种可能,每一种存在都可能转化,甚至转化为一种对立性的存在。

三、无知与谬误:自我存在的永恒处境

萨宾娜和弗兰茨在自我实现纵向行为上的否定性流转,显示了自我实现的艰难和不可能,他们每一步追求自我的行为都遭到了命运的巨大嘲弄,人的无可奈何与无法选择的困境在弗兰茨身上达到了极致,我们看到他们只要不是屈从俯就于外力,只要还遵循内心真实的声音,就必然要遭遇自我认同的失败。他们的命运表明人永远无法达到理想自我,理想自我只是海市蜃楼、空中楼阁。人对于自我的认识总是处于“无知”状态,处于永远的谬误之中。从这个角度上讲,弗兰茨不仅体现了自我的不确定性和悖论性存在状态,还体现了批判的锋芒,更直接地言说了自我的悲剧性存在这一命题。

那么,人为什么总是处于“无知”的状态,人为什么不能永远像自己设想的那样,为什么价值和现实之间常会发生错位,为什么人处于永远的谬误之中?要回答这些问题,可以从这两个角度来谈:一个是观念的、绝对的人的角度;一个是现实的、相对的人的角度。

从绝对的角度来讲,人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按照尼采的观点,“真实的‘自我往往是隐藏在无意识之中的,而通常的认识方式,借助于语言,求之于思维,不但不能达到‘自我,反而歪曲了‘自我”[4](P115-116)。昆德拉也认为人是一次性的,人永远不知道现实之外的另外一种可能性,所以自我认识处于绝对的无知状态。这也是人永远不可能认识自我的悲剧根源。

从现实的、相对的人的层面来讲,如果说还有那个相对确定的自我,社会环境对人的自我实现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而现实社会的很多因素阻碍着人的自我认识与自我实现。第一,社会舆论和评价会左右个人的自我认识,社会舆论会引导人的行为,不坚定的人更容易为外力所影响,更容易违背自己的内心,趋同大众,自我欺骗。弗兰茨最初对自己的定位就是受了社会风尚的影响,而他对于妻子的选择也正是因为妻子符合了社会舆论里真爱的定义。托马斯的父母为了获得舆论的支持,站在了离了婚的儿媳一边,和托马斯断绝了关系,尽管托马斯并无过错。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讲,人只是环境的产物,人是社会观念制约下的人。第二,还必须要回到小说里集权和专制的背景上来,在集权专制社会里,个人的自由被剥夺,在一个非正义的国家里一个正义的人根本不可能有生存的社会空间,被控制、被利用的政治现实使人必然陷入出卖他人的结局之中,托马斯就是如此,他选择了保护杂志社的编辑,可是却无端出卖了另一个人,因为当局让他出卖人的命运横在眼前,他的选择必然是不自由的。第三,还要回到人与人的沟通这些社会问题上来。人是社会的人,人在社会网络之中必然要与人打交道,人在与他人的交往中总是赋予自己的行为以确定的价值,但是这些不能被他人理解认同并获得支持和同构,甚至彻底被人拒绝。正如萨特所言:他人即地狱。因此,自我实现的土壤消失了,自我不断遭遇困境并不断流转。小说里,在弗兰茨身上因人与人之间的误解而发生的巨大嘲弄比比皆是。弗兰茨认为,唯有婚娶才能对得起女孩对自己的伟大爱情,不料结果却是同床异梦。弗兰茨抛弃所有爱上萨宾娜,不料萨宾娜当了逃兵,她不是担心没有爱,而是担心爱之重。弗兰茨对大学生女友的爱不置可否,却不料在懂得珍惜的那一刻永远失去了表达的可能。弗兰茨的朝圣之旅因队友的自私与功利最终面目全非。人与人之间的不可沟通和无法理解可见一斑。

如果说特蕾莎和托马斯的故事带给我们的是感动和诗意,那么萨宾娜和弗兰茨带给我们的是残忍和孤独。他们一次又一次的自我叛离表明了他们不能通过自己的行动来认识自己,真相永远在别处。他们的世界和周遭世界有一道裂缝,也就是不理解充斥在他们的世界里,他们想通过行动来证明自我的面貌,然而证明的结果却是面目全非,于是新的自我再次浮现,而新的自我的发展结果又是另一个自我的叛离,自我求证带来的结果是自我否定。

四、相对与模糊:自我探寻的永恒悖论

无论是自我的悖论性存在状态,还是自我存在的不断否定与不断流转,都证明完全不同的自我在同一个人身上存在这一真相。那么,到底哪一种存在状态、哪一个自我、哪一种身份更为真实、更为本质,或者到底有没有本质的确定的自我?既然人性的变化是如此容易,既然这种变化是绝对的,那么在不同的存在状态之间有没有不可逾越的界限?这些问题都是昆德拉对于人的多面性甚至是悖论性的存在状态所做的探寻。

昆德拉认为,人并没有确定的、统一的自我。这与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的观念如出一辙:“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难用是非善恶准确定性的朦胧地带,而这片地带,正是文学家施展才华的广阔天地。”1昆德拉也说:“观察自我的显微镜的倍数越大,自我以及它的惟一性就离我们越远。”[1](P32)人性不是唯一的、绝对的,不确定性、相对性、变化性是人的属性,人的复杂性与不确定性甚至可以不符合逻辑事理,是分裂的,甚至是悖论式的。这是在上帝的概念和理性的概念解体之后,现代人的精神世界不可捉摸特征的最好写照。正如昆德拉所说:“在最高审判官缺席的情况下,世界突然显得具有某种可怕的暧昧性;惟一的、神圣的真理被分解为由人类分享的成百上千个相对真理。就这样,现代世界诞生了,作为它的映象和表现模式的小说,也随之诞生。”[1](P7) 在现代社会中,人的内在特性如此,再加上那个使人的内在动机已经变得无足轻重的具有摧毁性力量的怪诞的外在世界,自我的不确定的特征更加明显,“对自我的探究总是而且必将以悖论式的不满足而告终”[1](P32)。

昆德拉也仅仅是对人的多种存在可能性做出了详尽的探究却并不做出明确评判,并没有告诉我们哪种存在状态是本质的,他在小说中留下的结局甚至是不可调和的。昆德拉有许多关于不确定和相对性的见解:“在一部小说中,人们找不到任何可以单独抽出来的肯定意义。”[5](P210)“幽默是一道神圣的闪光,它在它的道德含糊之中揭示了世界,它在它无法评判他人的无能中揭示了人;幽默是对人世之事之相对性的自觉迷醉,是来自于确信世上没有确信之事的奇妙欢悦。”[5](P33)这是对本质主义和绝对主义的解构,是对人性情感的矛盾、心理世界的奥秘和精神存在的悖论的沉思。昆德拉也认为,小说的精神是与人们对于善恶分明的世界的渴望和对道德审判的确定要求背道而驰的。

有的学者因此认为,昆德拉实际上在宣扬一种虚无主义和怀疑主义,是骑墙派,因为道德审判是不承认事物的相对性的。[6]显然,这种批评失之偏颇。虽然昆德拉只是注重把人类存在的方方面面冷静地探索、展示给读者看,不解决问题,不指出出路,不旨在唤起人类的觉醒,更多体现为无限怀疑的精神,但是这并不说明他没有价值判断和情感态度。实际上,昆德拉在对人的多种存在状态的探寻中贯穿了思考和批判,他关注人类生存的悖谬处境和人的不自由状态,他批判了那个造成了人的不自由的社会环境和集权统治,他还思考了人和人之间无法同构的永恒悲剧。所以,作者虽然没有给出确定的答案,但是社会批判和人性反思的锋芒仍在,凌厉、睿智而透彻。他在无奈,在嘲弄,在思索,在悲悯,在这些不同的态度中,作者对人性的多种可能性,对人的各种存在的可能性就已经做了分析和洞察。

参 考 文 献

[1] 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2] 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许均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3] Findielkrau,Alain.“Milan Kundera Interview”,in Critical Essays on Milan Kundera,Edited by G. K. Peter Petro, Hall. New York,1999.

[4] 尼采:《尼采全集》第4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5] 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余中先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6] 王宏图:《昆德拉热与文化犬儒主义》,载《探索与争鸣》2007年第3期.

[责任编辑 杜桂萍 马丽敏]

On the Eternal Paradox of Self Seeking in

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

CHI Da-hong1,ZHANG Yan2

(1. Chinese Department, Shangha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6, China;

2. Chinese Department, Xuchang University, Xuchang, Henan 461000, China)

Abstract: Aiming to break the deterministic nature of the self and deconstruct absolutism, Milan Kundera makes attempts in his literature to explore the paradox of self existence state and show the various possibilities of human nature. It is typical in 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 According to four main figures, this novel shows the paradox of self existence in two ways, namely, one is the contradiction and paradox on lateral state of self existence and the other is the negativity and mocking of uncertain behavior result on the longitudinal axis. Kundera thinks that uncertainty and paradox of self existence illustrates the sense of absurdity of the real world and the complexity of the human spiritual world, and the relativity and fuzziness will be paradox for ever when human being explores himself. The understanding of self is always “ignorant” and wrong for human.

Key words: Milan Kundera; 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 self; paradox

1 见莫言题为“讲故事的人”的诺贝尔获奖言说,http://news.longhoo.net/gn/content/2012-12/09/content_10301927.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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