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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化语境中乡土叙事的陷阱
——以林森小说中的海南元素为例

2014-04-09徐仲佳

关键词:黑手林森乡土

徐仲佳

(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 海南 海口 571158)

林森不是多产的作家。至今,他的小说创作不过数十万字。但,他却是一个个性鲜明的作家。在我看来,他的个性在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小说中的海南元素。所谓海南元素即其小说中出现的色彩鲜明的海南本土文化风味。

在能够代表林森小说创作现有水平的长篇小说《关关雎鸠》(《中国作家》2012年第3期)中,出现了一个叫做瑞溪的小镇。从小说的叙事中,我们可以窥到,这个小镇毗邻南渡江和永发镇,距离县城十几公里,镇上有一座日本炮楼。这些风貌都是现实中林森的家乡——瑞溪镇——的忠实写照。不过,小说中的这个小镇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地理空间。林森的用意显然也不是要将它的地理风貌介绍给读者。他关注的是小镇上生活的人们。在他的小说中,小镇是一个承载着海南人生活的文化载体,它所呈现出来的是这个普通的海南小镇上人们的日常生活:从老爸茶、粉汤、番薯酒、私彩到吃白粉、赌啤酒机,再到看公祖、七月初七装军、查黑、做斋事。小镇的人们就生活在这种既现代更古老的氛围中。他们的悲欢离合、他们的生老病死、他们的婚丧嫁娶无一不受到这种氛围的熏染。林森小说对海南本土文化的书写主要是在他所关注的小镇人们命运的叙事中一一展现出来。

在现代中国,中/西文化语境转换和传统/现代社会转型的历史重负使得乡土生活经验成为文学创作最重要的资源之一。早在1920年代初,周作人就曾经提出,从西方移植进来的新文学必须吸收中国“特殊的土味与空气”才能结出属于我们自己的果实[1]。在1980年代的“文化寻根”中,作家们也把文学的创新动力归结为“城市的过去”、“民族历史博物馆”的“乡土”及其所凝结的传统文化[2]。林森小说中的海南本土文化书写显然也是这一文学诉求的表现。林森对此是否有自觉,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乡土叙事的积极性因素在林森的小说中还是被显现出来。这种积极性因素简单说来,就是讲述中国的本土故事。这些本土故事不仅可以让新入道的作家拥有进入文学场的必要资本,同时也可以舒缓全球化语境下作家们的焦虑。

林森小说中的海南本土文化书写的吸引人之处在于其强烈的亲历感。瑞溪是林森熟稔的故乡,我想,他对它的熟悉应该是伴随着他的成长而完成的。这使得他小说中对于这种文化氛围的叙述区别于一些仅以展示文化特异性为目的的所谓文化小说。他小说中的海南本土文化从来没有被置于所谓文化建设的客体加以冷静的旁观,也很少猎奇者的炫耀与惊叹。它就是小说叙事的血肉,与小说中人物的命运融合在一起。例如,装军是瑞溪人最重要的节庆活动。《关关雎鸠》固然对装军之于瑞溪人的重要性进行了浓墨重彩的描写,但是,小说对于这一活动更深入地描写却是黑手义的“军坡节恐惧症”:“每年进入农历六月底,他就开始失眠、流汗、暴躁,严重时还会呕吐发烧,到门诊吊盐水。”小说以大量的篇幅抽丝剥茧般地将黑手义的“军坡节恐惧症”背后的故事一一剔抉出来:黑手义与他前妻、与儿子张孟杰以及自己的孙女张小兰、孙子张小峰之间、与现任妻子及两个儿子的关系都纠结到张孟杰认祖归宗这一事件上来。而张孟杰要求认祖归宗的那次军坡节,最终演变成一场亲人间的混战。由此,军坡节就成为黑手义抹不掉的伤痛,带有其独特的个人经验。他对阻止儿子认祖归宗的负疚如怨鬼一样纠缠着他,成为他内心难以示人的隐痛。为了禳解,他求婆祖、请石头爹、拜五海公,最终还是无法摆脱内心的怨鬼,虽然他已经取得了自己孙子张小峰的谅解。在眼见着自己的家败落下来而无能为力,与另两个儿子彻底闹翻之后,他选择了躲起来悄悄地死去。他的失踪成为瑞溪镇关注的焦点,他的两个儿子许召才、许召文不得不请公祖、查黑来寻找父亲的下落,但黑手义最终还是杳如黄鹤。在黑手义的生活中,上述的色彩鲜明的海南本土文化不是单纯作为一种文化景观而存在,而是围绕着、决定着黑手义行为、命运的因素。作为文化景观的海南本土文化被推到故事的后台,成为故事的背景。这样的叙事使得装军、求婆祖、请公祖等特异性强烈的地方文化借助生存其间的人们获得了世俗的灵性。从这一点上看来,林森写作过程中的个人体验在某种程度上使他区隔于一般意义上的文化小说的写作者。在后者那里,全球化语境下自存的话语策略使得他们笔下的地域文化往往脱离叙述者的体验,作为全球化语境下的民族寓言中的他者,而成为被欣赏的对象。林森作为一个出道不久的作家,能够在不自觉中以自己的体验轻巧地绕过一个陷阱,的确是令人艳羡的事。就如吴秉杰所说,林森对于海南本土文化的书写使得他摆脱了80后作家生于钢筋水泥森林里的无根的书写状态[3]。

但是,任何在全球化语境下写作的作家都不能真正地拒绝这一语境的规训。全球化语境一方面要求文学的叙事规范的统一,一方面要求叙事内容的个性化。乡土文化的特异性因此也成为一种独立性的文化资本进入全球化语境下的文学叙事。对本土文化进行书写由此成为作家们尤其是后发外生型现代化语境下的作家们能够获得的最重要的文化资本。由于作家们身处的后发外生型现代化语境中存在着强烈的两种异质文化的冲突,这些作家们的乡土叙事常常形成一种对立的叙事成规:一方面,代表着外来、带有强烈侵略性的现代性诉求常常被想象成本土牧歌世界的杀手,而表现出一种所谓的反现代性(反全球化)的审美现代性。另一方面,本土文化作为作家们的生命体验的民族根基,在异质文化冲突中被想象为受侵蚀者、被损害者而获得作家们的强烈认同,而被赋予了超乎寻常的同情。本土文化与后发外生型现代化作家他者身份的同构性使得乡土叙事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后发外生型现代化语境中作家们的一种身份标识。当然,这种叙事成规本身也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这种审美反现代性对世界上现存殖民秩序的强烈质疑与批判和对本土文化传统的认同感比较容易使作家获得道德上的优越感,给他们以叙事的自信。另一方面,前人叙事所积累起来的大量阅读经验也很容易消磨掉此类叙事的陌生感,使其陷入俗滥。如何在这两者之间拿捏得准确是作家们必须正视的问题。林森在这一点上显然还需要进一步探索。

林森小说的海南本土文化书写显然也是不自觉的全球化语境写作。他笔下的瑞溪镇也必然受到上述叙事成规的规训。林森小说中的瑞溪镇曾经是一个典型的熟人社会。在这个传统乡村中,人们生活在一种没有什么私密性的敞开式空间中。血缘关系、地缘关系使得小镇上的人们有着自然的亲近感。这在叙述者林森看来,是正在流逝的人际关系的美好状态,也是现代人伤感的种子。但是,1990年代的瑞溪镇显然无法拒绝商品经济的出现。自然状态的熟人社会必然要接受商品经济规律的规范。实际上,林森在其叙事中也无法忽视自1990年代以来商品经济对小镇人们生活的深刻冲击。这种状况一方面是林森的生活经验使然,另一方面,这类题材所蕴含的批判性和伤感性主题,也是自1980年代以来中国乡土叙事在全球化浪潮中,在后发现代化文化场的占位窘境中最乐意选择的主题。作为初入道者的林森显然还无法处理熟人社会中的人际关系正在变异的伤感和现代性诉求之间的关系。而中国的乡土叙事反现代性的叙事成规在这种情况下就成为他最容易获得的权杖。因此,他在叹息现代性对小镇封闭的文化氛围的侵蚀时,显然是比较自觉地选择了跳进中国乡土叙事对现代性想象的窠臼。在林森笔下,1990年代的商品经济大潮冲毁了小镇上人们原本宁静的生活世界和精神世界。小镇的辉煌与令人留恋的时光主要发生在1980年代,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1985年前后。但是,这个时代的小镇总是隐藏在其叙事的背景中,不曾出现在其叙事中心。这种情况可能与林森缺少这一时代的生活经验有关。当然,更可能的原因是林森有意识选择的一种叙事策略:将小镇的美好时光推进历史的暗影中,以凸显当下小镇生活的非正当性。这种策略也体现在他所塑造的人物形象上:黑手义和老潘是以小镇为代表的海南本土文化的肖子。他们内心坚守的价值标准虽说不上有多么符合现代意识,但他们生活在海南本土文化中,体现着海南本土文化的价值观。因此,虽然他们的生活琐屑、卑贱,甚至不乏小奸小坏,但并不缺少尊严和对生活的坚执。林森对这些人物充满着敬仰式的理解。在《关关雎鸠》中,黑手义、老潘被赋予林森想象中的小镇黄金时代的闪光。不过,黑手义和老潘终于老去。林森小说叙事中心的1990年代中期之后的小镇则充满着欲望被畸形刺激之后的丑陋。黑手义和老潘所代表的海南本土文化价值在席卷而来的商品经济中逐渐动摇了根基。这种根基动摇带来的是人性的变迁。瑞溪人们的生活中开始出现了白粉、啤酒机、舞池、发廊、高息集资等现代都市常见的消费品。虽然,小说中的一些情节的设置带有所谓的“魔幻”色彩,如黑手义的儿子们不断地陷入啤酒机、高息集资的陷阱中,与黑手义从六角塘婆祖那里听到的关于黑手义阻止张孟杰认祖归宗的谶语有着密切联系。但是,小说中绝大多数的此类情节的设置还是带有强烈的批判性。老潘的孙子潘宏亿染上了毒瘾,老潘一家想尽了各种办法来帮助他戒毒:先是捆绑,后来干脆将他像猪一样锁入大铁笼子里……折腾了近一年。在这一年里,老潘一家承受着的巨大痛苦与小镇的逐渐现代化形成了鲜明的批判性对比。而更为日常化的啤酒机、舞池对小镇固有文化传统也形成了巨大冲击。在这些冲击面前,人们的欲望被极大地刺激起来。被刺激起来的欲望吞噬了原本淳朴的人性。小说写到三多妹以百分之三十五的回报率集资。虽然有银行和老潘、黑鬼的父亲等老年人的告诫,但仍然无法遏制已经被刺激起的贪欲。整个小镇进入了侥幸、冒险的癫狂状态。直至三多妹最后莫名失踪,整个小镇又陷入了疯狂:“夫妻分离、父子反目,层出不穷……”同时,这种人性变迁带来的是人的毁灭。在叙事者看来,潘宏亿、三多妹都可能是小镇的肖子,但是,被刺激起来的欲望吞噬了他们身上的美好。林森在批判小镇现代化过程中现代性追求对人性的戕害时,表现出了第三世界国家民族寓言中乡土叙事惯有的义愤填膺。

这种叙事策略还表现在林森的那些以都市为背景的作品中。在这些作品中叙事者表现出对都市生活的疏离与抗拒。在林森现有的小说中,以都市生活为题材的作品不多,只有《不能点亮的夜色》、《邦敦西里》。这两篇小说中的都市生活都受到叙述者的质疑。在《不能点亮的夜色》里,海口这个并不能称得上是都市的城市,对于小猫、李妍、曾梅、李卓、朱肖扬来说都是陌生的。他们在这个城市里活着,但并没有扎下根来。他们的根仍然留在他们各自的故乡。对于这些城市的外来者来说,城市不过是他们偶然的落脚地罢了。对这个城市,他们连基本的认同感都没有,更谈不到融入它的热情和渴望。《邦敦西里》描述的则是这个都市更为卑微的一角——海南大学附近的一处廉价出租屋。在这一角落里,海口对于“我”——一个还没有找到工作的大学毕业生——来说,它也只是“暂时的寄居地”。这里到处弥漫着世俗的算计,没有希望,没有梦想。唯一可以算得上美好的情感,是“我”和房东的女儿林蓝之间的朦胧情愫,但是这种朦胧的情愫也没有任何令人乐观的前景。林森在描写他生活的海口时,在内心深处也许有着与小猫、“我”相同的感觉:“这些或原形毕露或隐而不发的欲望,或许才是这个城市这条小巷子的真实。”(《邦敦西里》)。

这种对都市生活的疏离与抗拒从另一面确认了林森对于根植于乡村、小镇的海南本土文化的认可和留恋。同时,也证明了下面这个结论:对于现代都市的陌生人的公共空间,林森有着来自于文化本源上的陌生和恐惧。这种文化本源是指对于瑞溪镇所代表的熟人社会的留恋和认同,而陌生和恐惧则来自都市陌生人的公共空间对他所熟悉的熟人社会空间的瓦解。这一点就如小说中的主人公的感受:“这个城市本就不适合生存。”李卓的这句话,难说不是林森的心声。小猫想到钟楼去寻找安飞发生交通事故的痕迹,但“那地方全然没留下痕迹”。这就是都市公共空间的特点:没有什么比维持这个空间有序运转更重要的事情。即使是一条人命的消失,也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擦去所有的印记。这显然与黑手义莫名失踪在瑞溪镇上所引起的轰动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这种反差就是传统乡村公共空间与现代都市空间的区别。无论是作为人文主义者,还是作为单纯的海南本土文化的守夜人,林森都无法漠视这种区别的存在,也不能不在这种区别面前表明自己的态度。因此,他对瑞溪镇与海口的不同叙事态度就是可以理解的了。当然,这种不同的叙事态度也是从废名、沈从文以来的中国现代乡土叙事的成规。从这一乡土叙事的文化脉络看来,林森显然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传承者。

林森关于海南本土文化的书写中,需要探索的叙事成规还包括所谓的魔幻色彩。从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被介绍进中国以来,以所谓魔幻现实主义来叙述民间小传统文化就成了缺乏想象力的中国作家的救命稻草。林森在描写他的小镇时,绝大多数时候是有着比较切实的生活亲历作为基础,将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赋予合乎理性的解释。例如,黑手义所面对的六角塘婆祖的谶语:“前面的事做不好,后面的事怎么能做好?房子的地基没埋好埋正,墙能不歪?”是有着比较坚实的人物心理基础的。当然,他为了加强这一谶语的人物心理基础,不惜让婆祖进一步解释:“有些事,要从家谱上清理起,谱上写不清楚,生活中能不乱?”很显然,如此鲜明的提示甚至已经不能称得上是谶语了。这说明,此时林森对所谓魔幻现实主义的叙事成规还是有警惕的。

不过,林森偶尔也还会不自觉地陷入魔幻现实主义的熟甜梦境中。同是求婆祖,老潘从婆祖那里求来的“羊圈有问题”的谶语以及之后老潘所遇到的一系列蹊跷:孙子吸毒、儿子被抓等(《关关雎鸠》);《盲道鲜艳》中算命人洪爹的儿子阿炳突然“走神”;《抬木人》中两个痴呆兄弟为了一碗粉汤钱几乎手刃自己的父亲……这些都显示出浓厚的魔幻色彩。在此,我并不是要指明我们的现实世界没有不可知的魔幻性的存在。我只是提醒作家在已经被运用滥俗的所谓魔幻现实主义面前要提高警惕:这正是自1980年代以来,中国作家们自造的一个陷阱。这个陷阱夹带一些诸如“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信奉有神论”(马原语)等似是而非的理念,掩盖住了中国作家们缺少自由、个性的苍白心灵和想象匮乏的真实。林森在他的小说中以其对故乡的熟稔在某种程度上绕过了这个陷阱。不过,他还不是一个经验成熟的行路者。当他与小镇的人们同悲欢时,他的经验会在无意间带他绕过陷阱。但当他抬起头来,寻找所谓的道路时,他就会被路上光怪陆离的景象所吸引,正如上文所指出的,他的所谓审美现代性、对于魔幻色彩的有意识追求就会不自觉地臣服于乡土文学的叙事陈规。由此,我们也知道了,一个作家仅有丰富的生活经验还不够,他还应该对生活有着深刻理解。何况,像林森这一代作家,他们所经历的时代在某种意义上是最没有特点的时代,生活所能够给予他们的并不多。但是,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像林森这样的作家能够破茧化蝶,因为他们必定会面对一个伟大变动时代的到来,一个真诚的作家会忠实地记录这个伟大的变动。

[1] 周作人.《在希腊诸岛》译记[M]//钟叔河.周作人文类编·希腊之余光.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18.

[2] 韩少功.文学的根[J].作家,1985(4).

[3] 吴秉杰.内敛精华[M]//林森.小镇.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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